竞春华

第六十章一巴掌

刘妈妈边在前面引路，边与芷嫀道：“大老爷、大太太和二太太在南院厅里等你……您知道，老太太入冬后常常有些不适。这不，就在大老爷回来这两日，偶然又着了凉，一下子就病的重了。且这回不与往常一般养两日就能好的，大夫说是需要清静，大老爷就让闭了老太太的院门，等闲不许人去打扰……”

口里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刘妈脸上却露出极为微妙的笑意。

芷嫀看到了，也是微微一笑。爹爹一回来就软禁了老太太，这么说爹爹身体真的好了。

她禁不住双手合十，如往日无数个夜晚一般，在心中默默祈求。

感谢菩萨，感谢佛祖，感谢满天神佛……信女便是再减寿十年也愿意。

刘妈妈见到芷嫀的小动作，不由笑着轻点头，引着她走入灯火通明的大堂。

堂内，大老爷面无表情高居首位，脸颊虽瘦削，但两眼却湛然有神。大太太战战兢兢坐在一旁，大半个屁股不敢坐实，仿佛只要大老爷呼吸大点，都能惊的她跳起来。

但大老爷的威压似乎只笼罩在大太太这一角，完全没有影响到另一边的几人。

二太太带着微笑喝着茶，悠然自得的问两个姑娘生活琐事。四姑娘叶芷秀的神情已然完全不同于以前萎靡的状态，整张脸都发亮，笑容灿烂，声音清朗的回答二太太“……中午水苏这丫头说不知道什么是佛家八宝，歪歪缠缠硬是要我给她画全了，害我画了大半天，手腕现在还疼呢。”语气亲昵又娇柔，充满了欢乐之感。

二太太宠溺的笑道：“这丫鬟这么使唤自己的姑娘，赶明儿罚她把这八宝都绣出来。”

叶芷秀扬扬小下巴，道：“那可不，正好我屋里换椅褡，花样就用这八宝吉祥图了。”

二太太哈哈笑，叶芷秀也抿嘴笑。

但她下手的五姑娘叶芷萱却低着头，偶尔抬头偷偷瞄一眼上面频频擦汗的大太太。

芷嫀步入厅堂时，叶老爷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芷嫀咬着下唇，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这张梦里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的脸。

刘妈妈让其他人下去旁边厅里摆饭，只留自己几人侍候，接着推了推芷嫀，“姑娘，见到老爷怎么傻了。”

芷嫀这才跨出一步，她眼中的泪水随着身体的挪动，掉了出来，等她走到大老爷面前行礼时，双眼一片模糊，泪水打湿了雪白的面颊。

叶大老爷不待她行礼，就扶住她的手臂，看着她良久，良久，眼睛也忍不住湿润了，声音微微显露出沙哑，“嫀儿，好孩子，你受苦了……受苦了……”

“爹爹……”芷嫀哽咽着喊了一声，就抽泣不已。

随便悄无声息走进来的霍怡婧面色苍白，跟在芷嫀后面密不可闻的喊了声：“大舅舅。”

但这么简单的一声，偏叶大老爷就听到了。他的目光从芷嫀身上移开，转到霍怡婧身上，一下子就注意到霍怡婧妇人打扮的发髻。又转回目光，看到女儿姑娘打扮的双平髻，简单一颗珠钗装饰。

所有人都盯着大老爷，大太太越发的坐立不安，二太太脸色严肃，叶芷秀嘴角含笑，叶芷萱东看西看……

大老爷眼神蓦地变了，那一开始见到芷嫀的动容被他藏起来，现在显现在他脸上的，是莫不可测的冰冷，一家之主的威严。他环视一圈厅中众人，良久道：“你二人跟我来书房。”说着当先走了出去。

芷嫀点点头马上跟上，黄橘要过来，芷嫀微微摇头，示意她留着。

霍怡婧身体微微一摇晃，嘴唇发干。她看向大太太，大太太对上她视线，马上闪躲的移开。

她身边没有任何人，白芨和黄蝉被刘妈妈拦住，不知道被两个婆子带到哪里去了。孤零零的在堂上站了一会儿，二太太拿着手绢掩嘴轻咳一声，道：“婧儿，没听见你舅舅的话么，快跟上。”

霍怡婧眼睫毛颤了颤，脚步僵硬，还是缓缓跟了上去。

等她失魂落魄地走到书房门口，见到门口侍候的人，蓦地眼睛睁大，惊得一口气喘不过来，良久，嘴里才吐出“诚伯……”两个字。

诚伯是个有点驼背的高大老人，他之前在上京时养尊处优，保养得益，身体有点小胖。但如今在霍怡婧面前的，却是干瘪清瘦，头发灰白的老人。

他目光冷漠之极的看了霍怡婧一眼，道：“表姑娘快请进去吧，别让老爷久等。”

霍怡婧喃喃，“你……你竟然没死。”借着大太太父亲的手买通了当地的县官，沿途拦住押送行礼回庆州的诚伯，治了一个窃取主人家私财逃走的罪名在他身上。老太太明明吩咐过，让诚伯因年纪大受不住牢狱之苦死在狱中。

为什么，他竟然没有死。

诚伯冷冰冰的，毫无感情的回答：“是还没死，谢表姑娘的关心，真可惜让您失望了。”

霍怡婧整个人一顿，脸上撑不住，勉强回答，“诚伯说的什么话……”说着，不敢再看诚伯那双可怕的眼睛，急忙进屋。

诚伯冷冷的看着她越过去，在她脚步刚刚跨过门槛时，“啪”一声重重关上门。

大门声又让霍怡婧惊了一惊，回过头来，就见站在前方注视她的大老爷，强鼓起勇气上前来，低低的喊了声：“舅舅。”

大老爷看着她好半响，芷嫀也只站着看着，不发一语，室内静悄悄没有一丝声音。霍怡婧脑中乱糟糟飘过无数个想法，哭泣，求饶，推脱……

“啪”一声清脆的耳刮子声响起，打破室内平静。

叶大老爷铁青着脸，咬着牙挤出四个字，“混账东西。”

霍怡婧来不及做出脑中想的任何法子，就被这一巴掌打懵了。她“啊——”了一声，整个人被打得摔倒在地。脑袋磕在地上嗡嗡作响，嘴巴咸咸的，一股温热的液体随着她张嘴轻吟流了出来。

而叶大老爷这一巴掌也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打完他就气喘不已，“你这个下流胚子……”

芷嫀含着泪，两三步上来扶他坐下，“爹爹，您保重身体，不要动怒，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叶大老爷看着芷嫀。

芷嫀也抬头看着大老爷，看到他眼角的皱纹在晕黄的灯下清晰可见，只听父亲的声音清晰的在她耳边响起，“嫀儿，你受多少委屈，爹爹都会你讨回来。”

这一句话，饱含了坚定，慈爱，温和。在芷嫀的生活中，除了父亲叶大老爷，还有谁能够对她说着这种话。她一下子撑不住又哭了，跪倒在地。

她将头伏靠在叶大老爷的腿上，咽了好几下，才鼻音微重的说出话来，“……女儿受了委屈，可是知道等爹爹好起来，就会保护我。每次只要这么一想，女儿就不觉得苦。”

叶大老爷听得忍不住抬袖擦擦眼睛，伸手去摸芷嫀的头发。

霍怡婧用手支起身体，她的脸颊上一个红红的巴掌印在灯下鲜明可见，嘴角一点点血丝，额头磕在地上微青……狼狈不堪。

她眼泪也不住的流，跪着恭敬磕了个头，“舅舅，侄女错了，求您大人有大量，看在老太太和娘的份上……”

叶大老爷听到她说话，抬起头看过去，“这件事，你给我说清楚，是老太太一个人的主意……还是也有你的主意？”

霍怡婧闻言，泪水一下子微微止住。

叶大老爷盯着她的眼睛，放在芷嫀发上的大手顿住，道：“别跟我说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也不要给我撒谎，只要让我发现你撒谎了，我马上送你去庵里，让人为你落发上戒疤做姑子。”

霍怡婧不敢置信的望着叶大老爷，送她去做姑子，怎么可以。

但是叶大老爷的眼神告诉她，他是认真的。

霍怡婧低下头，她知道老太太肯定不会说出去的，但是老太太身边还有几个知道内情的妈妈和丫鬟。从她进门就没有见到老太太院中的任何人，那畏畏缩缩的小媳妇还是大太太偷偷派来的，所知有限，不过叮嘱她老太太院子如今被封了，家中打发了不少人，又多了许多新的下人。

可是如果承认了，就都完了。大老爷不一定真的知道是谁的主意，不然为何还要问她。

霍怡婧深深呼吸几口气，良久，她才道：“是老太太的主意，她老人家一直因为先头古老太太将母亲……”说到这里，她顿了下，直接说下面的，“老太太心疼母亲，也心疼我，她怕我说不到好亲事，恰好舅舅您生病回想，薛家急着完婚，老太太就……”

说道她说不到好亲，霍怡婧是咬着牙忍住心中如针扎般的疼痛说出来的。她要取信大老爷，就要在自己心头插一刀，将自己的尊严扔在地上踩。

大老爷冷笑，“好，好，果然是这样。”

芷嫀听了，幽幽然问道：“果然表妹都是被逼的，很不情愿的听老太太话上了花轿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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