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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婚-第66章 直接
更新时间:2012-01-10  作者: 意千重   本书关键词: 古代言情 | 完本小说 | 免费小说 | 言情小说 | 世婚 | 意千重 | 意千重 | 世婚 
正文如下:
《世婚》

有感而发——关于女猪和这个故事

有感而发——关于女猪和这个故事

《世婚》的故事刚刚开始,前因后果刚才展开,所谓真相只是女主眼里的真相,未必就是全部的真相。

可能大家会觉得女猪反复纠结上一世的问题有点烦(我自己揣测的,当不得真,哈哈),有些表现也不尽如人意。不过,我觉得对于一个刚刚经历过悲惨生活的女人,而且是个彻头彻尾的古代女人,且从死到重生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一个人的性格想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从懦弱到坚强,从悲观到乐观,从理所当然靠家族靠别人到自立自强,人生观价值观都不是说变就能变的,有些心理历程和行为举动都是必须的。就像是失恋,再坚强的人也得难过一段时间吧,哪怕再不想这样,也由不得人……

这一次,我想讲述一个我想讲述的故事。比如人生的经营、婚姻的经营,成功和失败,我想原因是多方面的,不可能完全只是别人的错,找客观原因的时候也要找找主观原因。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有些人,用一辈子也未必能看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有人在关键时刻会忘我保护妻子的生命,但他同样也可能会出轨;有些事,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不公平永远都会存在,但公平和正义也还在,端看你从什么角度来看,用什么态度来对待。

咳!假装深刻了……我的年龄才三十出头,经历也不算复杂,尚且不到可以谈人生的地步,许多想法和观点都还在形成中,比较浅薄,不指望能得到大家的认同,不过,我想,只要活着,就要努力的活下去,就要有梦想,有坚持,拼搏的同时还要有一颗乐观向上强大的心,活着,其实很好。

可能故事写到后面,有些朋友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但我都希望我的朋友们不管身处怎样的境遇,都能快乐向上积极努力地活着,而且越活越好,越活越灿烂。哪怕2012咱们也不怕哈!

谢谢大家的支持。

有感而发——关于女猪和这个故事

第1章梦回

天上飘着细雪,黄洋洋的江水一望无边,她在水中沉浮,奋力挣扎,妄图能抓到点什么,妄图能够再自由自在地呼吸,但得到的不过是冰冷的江水从她的口鼻间漫进她的肺部,犹如万根钢针生生刺进去,刺得生疼,痛到麻木……林谨容在浮沉间凄凉的笑。

这兴许是命,但她本不该死,荔枝也不该死,如果不是那些忘恩负义的人抛弃了她们,如果不是那个人一去不复返,她本不该落到这个地步——为了不受匪兵侮辱而投入江中。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真心实意,掏心掏肺地对他们好,到了最后,她却成为被抛弃的那一个?

一个浪花打过来,她眼前一黑,再懒得动一根手指,就这样吧。恍惚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是她已经懒得睁眼了,会有谁呢?无非是幻觉而已,连他都已经扔下她不管了,还有谁会在乎她的生死。

林谨容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汗透衣被。她拼命抓住身下滑凉的丝被,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想把刚才被耽搁了的那些呼吸全都找回来。一连喘了十几声,她才意识到她还在自己娘家那张小小的雕花填漆床上,她刚才只是在做梦,她还活着。她颓然松了僵硬的手,瘫软在床上,在黑暗里数着自己还很急促的心跳。

……心跳不曾停止,她提醒自己,她好好的活着,上天垂怜,一觉醒来她又回到了小时候,一切尚未发生时,她还有机会。

“姑娘又做噩梦了么?”乳母桂嬷嬷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青夹瓷油灯放在桌上,把半旧的雨过天青纱帐在银钩上挂好,探头去看帐内的林谨容。

半明半暗中,林谨容的眼睛亮亮的,面上犹自带着些惊慌和茫然,额头上的几缕碎发被冷汗浸透,湿湿地贴在光洁额头上,显得她一张原本就细白的鹅蛋脸更加细白。

桂嬷嬷虽不见她回答,却知道她的确是做了噩梦,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只探手一摸,就熟门熟路地去给她取换洗衣物,又叫外间支愣着耳朵听的丫头荔枝:“荔枝,把炉子上温着的热水取来给姑娘擦身。全都汗湿了呢。”

丫头荔枝便也披了衣服,提了热水进来,利索地在黄铜盆里注满了热水,又取了一块带着芬芳的布巾浸着,上前去帮着桂嬷嬷给林谨容擦洗换衣。

林谨容顺从地坐起身,沉默着由她们给自己脱衣擦洗身子,热热的布巾擦在身上,舒坦过后就是微微的凉爽,她渐渐不抖了,心跳也平缓下来。

桂嬷嬷一边替林谨容擦洗身上的冷汗,一边关怀地问她:“姑娘,刚才梦见什么了?竟吓成这个样子,怪可怜的。”

林谨容抿着淡红的唇,好半天才低声道:“夜里不说梦。”

荔枝和桂嬷嬷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荔枝低头替林谨容把亵衣的带子结好,含笑道:“姑娘,让桂嬷嬷给你说故事吧。”

其实也就是担心林谨容害怕,再做噩梦,让桂嬷嬷陪着她睡觉的意思。只是林谨容自来好面子,林家家规严,早在她四岁开始,乳母就不能陪着她一起睡了,所以才会用这样委婉的话来说。

林谨容抬头看着荔枝,眼神万分复杂。荔枝比她大两岁,沉默稳重,长得白白净净,一管鼻子更是漂亮极了。从林谨容刚记事开始荔枝就一直陪在她身边,是她的玩伴也是她的丫鬟,后来,所有人都离她而去,只有荔枝陪着她一直到死,如果不是荔枝,她连跳江求死的机会都没有。

荔枝被林谨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难堪,笑着摸了摸脸颊,将手在林谨容面前晃了晃,道:“四姑娘在看什么?莫非还没睡醒,认不得奴婢啦?”林家的姑娘少爷们是按着族里来排行的,所以林谨容虽是三房的次女,也得顺着次序称四姑娘。

她怎会不认得?她记得牢牢的呢。荔枝,我要好好对你,这辈子,我再也不叫你吃那种苦。林谨容收回目光,唇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默不作声地侧身躺下,将散落在枕上的头发理顺了,轻轻道:“祖母寿辰,明日大家都有得忙,马虎不得,你们且去睡吧,给我留一盏灯就好。”

桂嬷嬷再次担忧地和荔枝对视了一眼,轻轻道:“姑娘,你……”自姑娘半个月前生了那场病后,夜里总要做噩梦,大哭大喊的,点了灯就安静。本以为她渐渐好了,就听三太太的意思把灯给灭了,哪成想她立刻又做噩梦了。

林谨容有些疲累地闭上眼睛:“我不小了,我有数。”

虽则只有十二岁,但的确不是小姑娘了。桂嬷嬷无奈,只得给她留下灯,把帐子放下,和荔枝一道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待到掩好门,桂嬷嬷轻声道:“这样下去可不得了,看姑娘眼下的青影是越来越重了,人也没精神。依我瞧着,怕是那日被惊吓甚了,须得和三太太说,另想个有用些的法子才是。”说着又低声咒骂了几句:“二太太也真是的,大白青天的做那种缺德事,也不知道遮掩着些,生生吓坏了咱们四姑娘。”

林谨容的眼皮轻轻动了动。

桂嬷嬷说的是二房尚未成亲的四少爷——她的四堂兄搞大了二太太身边丫头的肚子,二太太一碗药打掉那胎儿,却不曾收拾干净,刚好被林谨容撞上,从而吓坏了她的事情。前一世的时候,她神思恍惚了将近一个月,家里又请大夫,又请神的才算好了,但这一次,她却不是为了那件事害怕,这种事情,和她后来遇到的那些事情比起来又算得什么!亲眼目睹过匪乱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做命如草芥!

只听荔枝叹息了一声:“太太也难,三爷又不管事。”

林谨容的亲父林三爷不管事,是个散仙,四姑娘被惊吓成这种样子,他也不过是应景来看了两回就算了。三太太陶氏性格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不懂服软低头,夫妻二人就是怨偶,从来在一起就好好说不上十句话,为了这事儿二人又是狠狠干了一大架,半个月了还僵持着没说话。

桂嬷嬷沉重的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却又兴奋地同荔枝道:“听说了么?姑太太明日也要赶回来的。”她带了点幸灾乐祸的语气,“你说这都过去好几年了,也不晓得她那个过继来的小少爷养熟没有。那孩子过继的时候年纪也太大了些。”

“再大也不过是孩子,这都离开六七年了呢,只要姑太太对他好,人心都是肉长的,怕也是差不多了吧。”荔枝低声回答了一句。

林谨容近乎麻木地无声道:“没有的,陆缄永远都喂不熟。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和他的亲生父母,再没有旁人。”

一想到陆缄,林谨容的心里就不好受,她竭力去想其他事情,不愿再想这个名字和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她透过半旧的纱帐看着桌上那盏青瓷省油灯,拼命地想,再小些的时候,家里用的是铜灯或是蜡烛,后来祖父赋闲,父亲这一辈中又没有出类拔萃的,虽有功名却不曾出仕,更不会经营,都是些只晓得吃喝玩乐,吟风弄月之辈,家里只有出账没有进账,她这一辈的兄弟姐妹却又极多,世人婚姻论财,几场喜事办下来,家里除了老太爷和老太太房里外,上上下下就都只能用这相比铜灯可以省一半油的青瓷省油灯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在那时候,她得了那门姻缘时,家里的姐妹们还羡慕得眼睛发亮,她也自以为是好姻缘……锦绣良缘,嗤……怎么又想起这个来了?她嗤笑了一声,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如果她没有记错,明天陆缄也是要来的,那是她和他长大后第一次见面。明天,林谨容的心里陡然生出几分戾气来,贝齿咬得嘴唇生疼。

虽然心中事情多,但她到底年小,很快就觉着那盏灯越来越昏黄,越来越远,渐渐的,她睡着了。这一次,她睡得安稳无比。

太阳刚露了半个头,一个窈窕的身影提着壶轻轻推开雕花门扇,在窗边铜盆里注满了热水,方走到床前,打起帐子,把微凉的手伸进藕荷色的丝被去冰还在昏睡中的林谨容。

林谨容一个激灵惊醒过来,眯缝着眼睛警惕地看着面前那张宜喜宜嗔,微微带着些调皮的俏脸,眼里闪过一丝不耐和讥诮,唇角却轻轻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桂圆。”

丫头桂圆是桂嬷嬷的亲生女儿,和林谨容算是同吃桂嬷嬷的奶长大的,又从小伴在林谨容身边,论起亲厚来,荔枝都要差了一大截。故而,桂圆对林谨容的态度可以说是亲昵到超出了平常主仆的情分,林谨容待她也是超出了主仆的情分,一门心思就想替她谋个好前程。可是,就是这样的桂圆,最后却是那样背主忘恩,贪心不足的人。

波okid1911369,波okname《国色芳华》波okid1736421,波okname《喜盈门》波okid1421817,波okname《剩女不淑》波okid1589709,波okname《天衣多媚》波okid1296881,波okname《花影重重》

第1章梦回

第2章故人(一)

彼时林谨容刚睁眼,看到桂圆时,她以为自己会对着桂圆发作,把桂圆赶出去,但她终究是对着桂圆甜蜜的笑了。现在一切尚未发生,她却得了先机,能辨忠奸,便留着桂圆又如何?她有了防范,谁能知道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样?不管好人坏人,用在妙处便是一个好。

桂圆又怎知林谨容在瞬间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她只当面前还是那个天真软善的四姑娘,只调皮的一笑,伸手拉林谨容起来:“四姑娘快起来,三太太和二太太都使了嬷嬷过来探望你,三姑娘也才来过。”

“姐姐来过?怎么都没人叫我?”林谨容看了看窗,发现天色已经不早,早过了她往日起身的时辰,便知是桂嬷嬷和荔枝要她多睡一会儿的意思。倘若不是因为今日是祖母的六十寿辰,只怕是会让她睡到自然醒的。

桂圆把一身崭新的银红色短襦长裙给林槿蓉穿上,一边服侍她洗脸梳头,一边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远处的客人们是早就来了的,这个您也知道,就是舅太太一家人还没到呢。近处的一些客人也赶早来啦,厨房里的菜香飘得到处都是,叫那些扫地干粗活儿的小子丫头们口水涎得老长。”桂圆的语气里不知不觉就带出了几分身为姑娘身边大丫头的体面和骄傲——她的伙食可不是那些干粗活儿的小子丫头们能比的。

林谨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任由桂圆替她收拾打理。她年纪还小,还不到绾发髻的年纪,不过就是将一头乌亮的长发编成辫子,再用七彩的丝带扎成丫髻,再插上几朵珠花便可以了。脂粉什么的,也还不到她用的时候,所以这梳妆打扮对于她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再戴一对金丁香罢。”荔枝进来把手里的食盒放好,拉开小小的妆盒,拿出一对金丁香,拉着林谨容温柔地给她戴上,又替她整了整腰间的碧玉压裙,眉眼弯弯地笑道:“四姑娘长大了,越来越像太太了。”

谁都知道林家三太太陶氏早年是个远近出名的美人儿,荔枝这一说,虽不曾提了林谨容的容貌半分,却是实实在在的夸赞。

林谨容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肌肤洁白细腻,两条纤长的眉,目光沉静温婉,唇瓣娇嫩丰满。她这张脸,说不得有多美,但胜在舒展恬静,人说相由心生,当年姑姑不就是看见自己这张脸,觉着她是个温柔恬静的性子,所以才格外喜欢的么?既然姑姑喜欢,其他人也一定喜欢。当年她是什么样子的呢?林谨容侧着头想了想,露出一个天真却又微微带点羞怯的笑容来,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光华璀璨。

林谨容的吃相很优美,不紧不慢,却吃个不休,世人以瘦为美,从婶娘们到她的母亲,家中的姐妹,以及那些小妾通房们都是不敢多吃的,从前她也如此,但现在却不这样想了。她恶作剧的想,瘦美人们在遭逢匪乱,跑一步歇一气的时候,不知有没有后悔平时应该多吃点?反正那时候她是后悔了。

见她又是吃个不休,桂圆朝荔枝使眼色——自那日四姑娘从惊吓中醒过来,一见到饭菜就一副和饭菜有仇的样子,饭量竟比从前好了许多,也不怕吃成个胖子?眼瞅着也是要议亲的人了,竟是半点都不忌讳。

荔枝面上不变,只轻声道:“姑娘少吃些,今日厨房里的菜式多,有您最爱的乳羊肉。”这会儿吃太多,稍后就吃不下好吃的了。

“把剩下的饭菜分吃了罢,别浪费。”林谨容点点头,认真地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吃得干干净净。没有饥饿过的人,不知道粮食的珍贵,没有死过的人,不知道生命的可贵。

林谨容站在林家花木繁茂的园子里,极目远眺。八月末的天气,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林家园子的风景一如既往的好,树叶从绿到黄,从黄到红,层层叠叠,极为美观。

林家虽然在走下坡路,但老太爷早年仕途顺畅时建下的这房子和园子乃是花了血本的,不但林老太爷夫妇和他下面的三对儿子儿媳,七八个孙子孙女都有自己的院子,且一块石头,一个池塘,一棵树,一丛竹都花了巧心思,无不恰到好处。只是此刻的林谨容看来,却颇有几分意兴阑珊之感。

不远处的荷花池边传来一阵嬉笑声,有条公鸭嗓子大声笑道:“五表哥,你家的这块灵璧石是真的?怎么看着不像?待我敲敲。”话音未落,就传来铮的一声响,悠长响亮。

林谨容完全忽略了这声石响,她满耳朵都是那条难听的公鸭嗓。有多少年,她没听见这声音了?她的指尖轻轻颤抖起来。

此刻她的庶长兄,族里行五的林亦之焦虑不安的声音也跟着响起:“陆家表弟,你莫如此,这是家祖父的心头好。”

“林家表哥真小气。”公鸭嗓子嗤笑了一声,道:“咱们平洲第一的灵璧石呢,轻轻敲敲,哪里就能敲坏了?看你急得,脸都涨红了。”接下来却是一声水响,“哎呀!”林亦之惊叫出了声,然后一片混乱声响。

桂圆的眼睛眨了眨,欢快地道:“姑娘您听,是陆家五少爷呢,好似咱们五少爷也吃了他的亏呢。”林亦之是三房的庶长子,族中行五,只比林谨容大了一岁,却比她的胞弟慎之大得太多,其母黄姨娘八面玲珑,自幼服侍林谨容的父亲,深得喜爱信任,十几年盛宠不衰,这母子俩就是三太太陶氏心上的一根刺,夫妻二人吵架十次有七次都是为了这对母子。

故而林谨容这边的人看他都是不顺眼的。林谨容自然也不喜欢林亦之,以往林亦之被人调侃欺负的时候,她不说帮着人欺负林亦之,但也绝对是装聋作哑的,所以桂圆才敢如此大胆。

“太太还等着姑娘呢。”荔枝与桂圆不同,她从来都是尽量不掺和进这种事情里去,此刻也不过是劝着林谨容赶紧走,别管闲事。她的任务就是照顾好林谨容,不要林谨容陷入麻烦中去,其他人的麻烦,又与她有何关系?

林谨容仿佛根本就不曾听见她们的声音,只转了个身,迈步朝着吵闹处走去。真是没想到,这事儿竟然给她碰上了!

她记得,那块灵璧石的基座不稳,被淘气的陆纶失手推入池塘中。陆纶是贵客,林老太爷怎么也不会骂他,所以最后是林亦之倒了霉。

林亦之本就因为害怕而跳入池塘中去推石头受了寒,又被罚跪了两天两夜的祠堂,病倒高烧不退,本就有病的黄姨娘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却从此撒手人寰。母亲因此被父亲怨恨,父亲报复性地又收了一房美妾,好强的母亲又气又怒,大病了一场,夫妻间本来就不好的感情越来越恶劣,连带着她们姐弟也夹在中间受气为难。

而林亦之的身份地位则从此胜似嫡子,他心中挟怨,真正成了七弟的威胁,若不是走投无路,母亲也不会那般欢天喜地的答应她的那门亲事,她自也不会吃后面那苦头。

当年她起得比今日早,这事她不曾遇到,也无力阻止,但今日她遇到了,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理。她觉着,她这一去,兴许就能改变许多事情。林亦之不会受罚,黄姨娘不会早死,父亲不会再收美妾,母亲不会病倒,林亦之不会憎恨她们,她们用不着过得那么苦,她,兴许也不会被嫁进陆家,嫁给陆缄,再死于非命。

见林谨容径自走了,荔枝责怪地扫了桂圆一眼,低声道:“多嘴!要是姑娘惹了麻烦,看我不和桂嬷嬷说,打你的腿。”

她说的是和桂嬷嬷说,而不是和三太太说,本是已经打了让手,桂圆却不领情,仍不耐烦地道:“就你行!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快,姑娘走远了,跟上!”

林谨容走到荷花池边站住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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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奴家的完结vip作品。国色今早最后一个番外,9点准时发的,大家表忘记看哦。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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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故人(一)

第3章故人(二)

一般情况下,都是早九点准时更新,请大家准时围观。记得啊,呵呵

八月底,荷花池中早已看不到什么荷叶荷花,只余一些枯黑了的残叶并漂着些浮萍。而这些浮萍还恰恰被几个半大少年扰得纷乱。那块原本树立在池塘边,林家老太爷最爱的黑色灵璧石倾斜着歪倒在池水里,几个少年正指挥着三四个同样只是半大年纪的小厮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拼了命地推,水被他们搅得浑黄。

林谨容一一打量过去,肤色微黑,两条浓眉像两条虫,穿秋香色袍子的那个小胖子是和她同年的陆家五郎陆纶,瘦高个斯文白净穿淡灰色袍子的是吴家的嫡次子吴襄,白白胖胖穿蓝色袍子的那个是陆纶的哥哥陆家三郎陆经。长得清秀漂亮,满脸害怕绝望,眼神四处乱飘,穿淡青色袍子的是她哥林亦之。

自家园子里蹦跶着这几个半大小子,林谨容并不奇怪。平洲这块地头上,林、陆、吴三家是望族,都是诗书传家,从来就是联姻的对象,尤其是林、陆两家,更是走得近,每一代必然联姻,以结两姓通家之好。所以这些人都和林家有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小时候就经常出入林家,彼此之间都是极熟识的。虽然这些年大家年岁渐长,已经开始有男女之防,但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有林亦之引着,他们偷偷跑到这园子里来撒野也不算得什么,大人们和家仆们都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就事论事来说,林亦之事后被老太爷算账,本是活该,但最后却是她的母亲被迁怒遭殃,连带着她们姐弟倒霉受气。林谨容皱着眉头想,这怎么说来着?做妻子的不被丈夫所喜爱,那就怎么都是错。在这些男人的心目中,自家的妻不但应该替他打理家事,生儿育女,伺候好他,还该替他把宠妾娇儿给照顾好了才是正理,要不然就是恶妇毒妇不贤惠。

林谨容暗自啐了一口,这什么狗屁世道!也只有从前的自己,才会心中虽然不平,却并不觉得不该。毕竟从小她受的教育,耳闻目睹的,都是这样的事情,长长久久也就成了习惯。可是经过那种事,再活一次,却是明明白白的看不顺眼了。

“四妹妹。”做贼心虚的林亦之第一个发现了林谨容,害怕得差点流下泪来,他几乎是哀求地看着林谨容:“怎么办才好?”他的生母再得林三爷的宠,他也不过是个庶子,在最重伦理尊卑的林老太爷眼里,那就什么都不是!若不是他显摆,偷偷把这几个少爷带到这里来看这石头,又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十三岁的少年脸都吓得白了。

林谨容不说话。她的目光还放在陆纶的身上,又黑又调皮的小胖子把两根无名指伸入口中,两根食指按住眼角,一拉一挤,弄出了个难看的鬼脸。“哇……”他朝她翻着白眼吐舌头,那样子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啪!”十四岁的陆经要面子,涨红了脸一巴掌打在弟弟的手上,偷偷看了一眼吴襄,抱歉地看着林谨容笑:“四妹妹,你莫见怪,五郎就是这个讨厌样儿。”

“你又打我干什么?我要告诉娘。”陆纶大叫,不客气地抽了他哥一巴掌。“我不见怪。”她怎会见怪陆纶呢,再有他对她好的人没有几个了,不是亲兄,胜似亲兄。林谨容好容易才稳住了心神,望着少年们绽放出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容,舒舒展展地弯腰福下去:“陆三哥,陆五哥,吴二哥。哥哥。”

陆纶没趣地瞪着她,扯着公鸭嗓子大声道:“听说你病,还以为你瘦了,怎么倒胖了?你不减肥么?我家二姐最近天天嚷着自己胖了,饭都不敢吃的。”他身边的吴襄也笑看着林谨容,等林谨容回答。

林谨容不由摸了摸脸颊,养了这半个月,还真的胖了么?她怎么没发现?不过隔了这么多年又折回来,她原也记不得她之前是胖还是瘦了,一时之间,她竟找不到话可以回答陆纶的。

“总说混话。姐姐妹妹们的事也是你乱说得的?”陆经忙掐了陆纶一把,尴尬地望着林谨容道:“四妹妹,这黑胖子又惹了祸,亦之和他说这块灵璧石是平洲第一,他不相信……”说是如此说,他的目光却幸灾乐祸地斜瞟向一旁失魂落魄的林亦之,又看了看那块大半浸入水中的灵璧石,朝林谨容挤了挤眼睛,做了一个“你懂的”表情——林家三房嫡出的子女们不喜欢林亦之从来就不是秘密。

林谨容看着陆经装作什么都不懂的傻笑,心里却是在冷笑。从前她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个好人,哪知这个人,竟会为了一己之私亲手毒杀自家亲兄弟。看看他现在这个惟恐天下不乱,却还在她面前扮好人的阴险样,其实他这性格在小时就已经露出端倪了,她当时怎么就没能看出来呢?

陆纶炸了毛,他最恨人家说他是黑胖子,就是他亲哥也不行,他黑了脸冲陆经大声嚷嚷:“白胖子,我怎知那烂石头没放稳?林五郎只告诉我这块石头是平洲第一,可没告诉我它少只脚,碰都碰不得,还是我运气好,不然往这边砸下来我就没命了……”他凶横霸道地戳了戳一旁脸色苍白的林亦之,大声道:“是不是这样的?林亦之!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为了报复上次打架没打过我?”

“不是。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林亦之紧张地把手在袍子上擦了又擦,总也擦不干那源源不绝地冒出来的冷汗,他索性咬着牙挽起袖子准备跳进池塘去帮小厮们推石头。

万恶皆起于这一跳,他果然又要跳了!林谨容忙叫一旁沉默不语的吴襄:“吴二哥,快拉住他。”

吴襄立刻听话地拉住了林亦之,林亦之可怜兮兮地挣扎着:“让我下去,我会被祖父打死的。”

其实他也傻得怪可怜的,也不看看那石头能是他这个小身板能推上来的?林谨容温和地看着林亦之:“多半是石头基座早就不稳了,不关哥哥的事。我们都会替你作证的。是不是?陆五哥?”她斜睨着陆纶。

小胖子哼哧了两声,到底要给林谨容面子,不情不愿地道:“是,是我看着这石头好看,就想摸摸,结果轻轻一摸它就倒了。”他翻了个白眼,“真晦气!”

吴襄看了林谨容一眼,坦然笑道:“是这样的,我们都看见了。”既然林谨容这个最有理由看林亦之倒霉的人都不打算追究,他又何必多事?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多事的人。

林谨容感激地看着吴襄一笑,吴襄朝她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表示她无需挂在心上。

在场的四个人,已经有三个表了态,林亦之的心里燃起了几分希望,小心翼翼地看着还没表态的陆经。

林谨容看着白胖子陆经,想到他笑眯眯的面孔掩藏下的恶毒狠心,由来一股厌烦憎恨,脸上偏偏笑得更灿烂:“陆三哥?你刚才说……”虽然林亦之不该当着他们炫耀这石头,但他也不该撺掇着陆纶捉弄林亦之。刚把所有错都推到了陆纶身上,接着还连林亦之也不肯放过么?这是林家,可不是他陆家的后花园!

见几双眼睛同时看着自己,陆经的眼睛一转,微微一笑:“当然是这样的。四妹妹,记得要和大人们说,看看园子里的其他石头有没有这样的问题,若有,还当早些处理好,不然伤着人不好。”

林谨容娇憨地笑:“那是自然。”她朝已经渐渐安下心来的林亦之招了招手,柔声道:“哥哥,我是来找你的,爹爹找你。”赶紧走吧,别再给她们娘几个惹祸了。

林亦之为难地看着那块石头,又看看陆经等人,林谨容叹了口气,前行几步,小声道:“你赶紧去吧,我这就去和太太说,安排人手过来把石头扶起来。”

林亦之感激地朝她挤出一个笑,朝陆经等人拱了拱手,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自去了。

林谨容方笑眯眯地看着陆经等人道:“适才听说演杂剧的已经来了,哥哥们不如先去瞅瞅,看有什么好看的戏,待会儿也好和我们说呀。我也要去寻我们太太了呢。”

陆纶一脚踩住她的裙子角,朝着她呲牙:“我不去,我和你一起去找小七弟玩儿。”

陆经一个爆栗弹在他黑亮的额头上,骂道:“没规矩!还不松开你的脚?”

“你再打我试试?”陆纶“嘭”地一拳打在陆经的胸口上,斜眼挑衅地看着林谨容,林谨容却朝他一笑,陆纶没想到她不但不发脾气,反而笑了,不由耳根都红了,呐呐地收回了脚,恶声恶气地道:“你是怎么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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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故人(二)

第4章示好

她是怎么病的?这个问题林谨容倒不好回答陆纶,说出来就是家丑。陆纶见她不说话,又伸手去扯她的辫子,却被荔枝不动声色地跨前一步给挡住了。

荔枝比陆纶大,个子已经是大人了,站着就比陆纶高了近半个头,她板着脸往那儿一站,倒颇有几分气势。陆纶自诩少年英雄,自不便和一个丫头动手,却不由得愤愤不平。

“走,我听说这回请的杂剧班里头有个人的功夫可好,我们去看看。四妹妹回见。”吴襄笑着一把抱住陆纶,朝林谨容比了个眼色,拖着陆家兄弟俩去了。

桂圆不解地小声问林谨容:“姑娘,你干嘛帮五少爷啊?”多好的机会,正好可以狠狠杀杀黄姨娘母子的威风,让三太太高兴一回,却被林谨容就这样轻轻给放过了。

“他姓林,我也姓林。以后这种话再不要让我听见。”林谨容根本不管桂圆的委屈难堪,只转身顺着来路折回去。前世时,儿时的她最讨厌的就是陆纶这个恶霸,可是这一刻她被他欺负着,她却觉得真幸福——因为他还活蹦乱跳着,而不是那具冰冷僵硬,死不瞑目的尸体。自他死后,这世上就少了一个真心疼爱她,帮助她排忧解难的兄长,林谨容弯下腰,提起被陆纶踩脏的裙角,看着看着,眼角浸出一滴泪来。那时他总是帮着她,这回到她来守护他了。

“这陆纶真是可恶,妹妹崭新的裙子被他弄得脏兮兮的,还是吴二哥好,又温和又懂礼貌。”原该早就走了的林亦之突地从一旁的竹林中钻了出来,递了块洁白的帕子给林谨容:“我刚在溪水里蘸过的,妹妹擦擦。”

虽则投桃报李,本是应当的,但从前她怎么就不知道林亦之也是个懂得这道理的?可见事事无绝对。“谢谢哥哥了,妹妹正需要呢。”林谨容笑看了他一眼,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那块帕子。

荔枝忙接过湿帕子,蹲下去小心翼翼地给林谨容擦起裙角来,安慰兄妹俩道:“只是踩脏了一小个角,擦擦就看不出来了。”

林亦之不安地绞了绞手指,低声道:“四妹妹……多谢你了。”他们的关系素来冷淡,他原以为林谨容会看着他出丑,看着他倒霉的,谁知她竟会为他解围,还热心地串联了那群高傲的嫡少爷们为他作证。事出反常必有妖,林亦之有些怀疑林谨容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林谨容望着他甜甜一笑:“哥哥,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不过是想替大人分忧,招待好客人们罢了。谁能想到会遇到这种意外?多亏那石头是落入池中,不然伤着了人,那才是不得了。是不是?”她的口气带着几分甜蜜的诱哄,仿佛林亦之不顺着她的话头说,就是不识好歹。

林亦之目光复杂地看着林谨容,喃喃地道:“四妹妹,我……还是你最懂我。”他晓得自己出身不如人,一直就想和吴、陆两家的嫡出子弟们打成一片,好为将来添点助力,奈何他们看他总是带了层什么,他不甘心,就千方百计地想接近他们,所以才会故意夸口这块灵璧石是平洲第一,背了大人,绕过看园子的婆子,引他们去看那石头。但这样的心思,他是不会和林谨容说的,既然林谨容递了个光鲜亮丽的理由给他,他便领了她的情,顺着梯子往下爬就是了。

林谨容朝他点了点头,却又带了几分小大人似的严肃,低声道:“哥哥想帮忙是好事,但以后这样的事情哥哥还是要慎重了,若是被伯母和婶娘她们瞧见,必要挨骂的。”她顿了顿,加重语气道:“哥哥还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别动不动就往水里跳,要是冻病了怎么好?不过是拖累了身边人。”

若是往日,林亦之自不会把林谨容一个小丫头的话放在眼里心上,今日却有些羞愧,觉得她说得十分在理,这拖累了身边人,不就是拖累了他亲娘么?三房在家里不得志,大房、二房没事儿总要挤兑三房几句,三太太吃了气,还不是要发作在他亲娘身上?就是父亲那里,自己也脱不掉干系。林亦之呐呐地应了,又担忧地道:“太太那里……”

林谨容亲热地笑道:“哥哥还不知道么?太太就是脾气不大好,可也晓得是非的,你就放心吧。稍后让姨娘过去说一声也就是了。”今日客人多,母亲就算是给黄姨娘脸子看,也不会太过分。

林亦之彻底放了心,讨好地同林谨容道:“四妹妹,我过几日能跟着爹爹出门,我给你带面人儿怎样?又或者,我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我买给你?”

林谨容笑得眉眼弯弯:“好呀,谢谢哥哥。三姐姐和慎之也喜欢呢。”

说起五岁的嫡出幼弟林慎之,那和他就是天上和地下的区别,林亦之微微有些别扭,随即装作理所当然的大方样子道:“自然少不了三姐和七弟的。”

林谨容朝他挥手:“那我先去太太屋里了。”她不指望林亦之对她们姐弟有多好,只希望能尽量保持表面上的平和,不给别人踩她们娘几个的借口。

林亦之又喊住了林谨容:“四妹妹。”他的目光落在林谨容的裙子上,有些踌躇地道:“今日客人多,要不,你重新换条裙子?我看见五妹、六妹、七妹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林谨容微微一怔,突地笑了:“这样就挺好了。难道哥哥觉得不好么?”她的这三个堂妹,年岁都和她差不多,都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似老人寿宴这样的场合,本就是给有心人相看挑选的机会,焉能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特别是有吴襄和陆缄那样的人在,大伯母和二伯母定会十分卖力地下足功夫打扮自家女儿。可是她么,恰恰还不想掺和,她只想坐观大房、二房为了那薄情男争个不休。

到底年岁小,三太太又粗心,不会玩心眼,没人教她这个……林亦之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只得由着她去,干笑道:“挺好,挺好。”

林谨容抿唇笑着自去了。做人情,做人情,人情需要做,她前生的失败大概也与她不会做人情,不会装有关罢?那便跟着从头再学。

林亦之目送着林谨容,只觉着她今日身上平白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前她看他是漠然,今日看他却似是和气得很?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久也不得要领,便暗想,无论如何总是自己受益,自己年岁渐长,能多个人在太太面前为自己说好话也是好的,今后多多下点功夫和她交好就是了。

林谨容转过流水小桥,绕过两三座亭台楼阁,方才走到她亲娘林三太太陶氏的院子门口。才要进院门,就听见里头有人在笑,笑声轻松爽朗。

这样的笑声,林家就没一个女人能发得出来!因为被贬斥而一直闷闷不乐的桂圆眨了眨眼,欢快地同荔枝道:“是舅太太!到底还是赶到了!”

荔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眼没说话。桂圆口里的这位舅太太,正是林谨容的亲舅母,陶氏的长嫂吴氏,也就是吴襄的亲姑母。吴氏性格活泼,出手大方,每次见着外甥们总是要给礼物的,就连着身边的丫头们也有打赏,由不得桂圆不高兴。但这样喜形于色的,也太掉价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家有多穷,下人们的眼皮子就浅到了这个地步。荔枝如是想。

林谨容的脸上也是堆满了笑,加快了步伐忙着往里走。她是真心喜欢这位舅母,性子活泼大方不说,难得的心慈明白,从始至终,一直待她们姐弟都很好。娘家就是出嫁女子的脊梁骨,在最艰难的那段岁月里,若不是舅舅和舅母撑着,母亲只怕早就倒下了,只可惜舅母身子骨不好,去得太早。再隔了一世能见着舅母,她又如何能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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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示好

第5章亲人(一)

林谨容的脚刚踏上如意垛,就见她的胞姐林谨音从帘下快速钻了出来,埋着头不看路地往前冲,姐妹俩差点撞上。

“姐姐这是要去哪里?这么急?”林谨容及时刹住,一把拉住林谨音,望着姐姐软软糯糯的笑。林谨音是许给了舅舅家的大表哥陶凤棠的,这样子分明是刚才被舅母兼未来的婆婆给捉弄了,羞了要跑。

十六岁的林谨音满脸羞红,并不敢和妹妹对视,只轻轻替妹妹理了理头上的七彩丝带,摸了摸她的脸蛋,亲昵地道:“好些了么?早上我去瞧你,你还没起身。”得益于陶氏的美貌,林谨音不但长得面如桃花,声音也很好听,又脆又甜,直如珠落玉盘。

“好多啦,早上我吃了一碗粥,四个水晶包呢。”林谨容主动和姐姐报告自己吃了多少,甜滋滋地享受着姐姐的温柔和关怀。她仰脸盯着林谨音素白美丽的脸看,只觉怎么也看不够,前世不觉得,重新活过之后,她才发现这些来自亲人的关爱和温柔是多么的珍贵难得。

“是么?真好。”林谨音忘了自己的羞涩,拉了妹妹的手,慢声细气地道:“要听桂嬷嬷的话,要是晚上还害怕,就搬到我那里去住些日子罢。”她是知道妹妹为什么被吓坏了的,但那种事情,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实是不好说,只能有些笨拙地安慰妹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忘了罢。母亲说了,过几日带我们去莲花寺上香,请了空大师给你念念经就好了。”

林谨容的眼神闪了闪,抿了唇娇憨的一笑:“不啦,这些天已经很不做噩梦了,昨夜大概是手放在胸前压着了。”她又怎敢和林谨音住在一起?要是她梦中说漏了口,被林谨音听去了怎么办?明明已经死了的,却又莫名回到了小时候,这样诡异的事情叫她怎么解释?有谁会信?怕是个个都要以为她果然魔怔了,要被淋狗血的。噩梦么,现在真成了噩梦……时间长了总会好的。若是再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那桩婚事,她就能睡得更安稳踏实了。

林谨音爱怜地摸摸妹妹的头:“乖孩子。”

她明明比林谨容大不了几岁,偏生用这样老气横秋的口吻,仆妇和丫头们都微微发笑,林谨容却丝毫没觉得不耐烦,反而眼眶微微发热。

“囡囡来啦?”陶氏的声音带着些金属般的铿锵硬朗在屋里不急不缓地响起,听得出她的心情很好。

“我先去祖母那里。”林谨音到底不好意思再折进去,便朝林谨容微微摆了摆手,笑着去了。

林谨容应声进了屋,含着笑先给坐在左边炕上的吴氏行礼问好:“舅妈万福。”她瞄了吴氏一眼,吴氏打扮得很光鲜,宝蓝印金小袖对襟旋袄配郁金香裙,头上戴了个时髦贵重的白角冠儿,只是皮肤黄,眼珠子也有点发黄。林谨容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舅母就是被这个病给害死的。

吴氏却已经笑着把林谨容拉了起来,左右端详了一回,叹道:“半年没见,又长高了一大截。可比我家三丫头懂事多了,你是怎么养的?”这后半句是问一旁的陶氏。

家里有喜事,陶氏也是盛装,长度到膝盖的银蓝色小袖对襟旋袄,檀色的百褶裙,梳着大盘髻,插着金钏,三十五岁的人了,眼波还如秋水一般潋滟动人,她娇嗔地道:“嫂嫂又来笑话我。”说着便轻轻皱起好看的眉头,愤愤不平地道:“你是晓得的,我家那个是个什么德行!我的囡囡给吓成这个样子,他竟就这样算了!还不许我讨回公道!孩子们要再不懂事可怎么好呢?不是被人给害了也白白吃亏?”这一张口,就有滔滔不绝之势,竟似想把积年来的委屈全数倒给吴氏听。

陶家富裕,陶氏做姑娘的时候是独女,又漂亮又有才名,什么针黹女工,琴棋书画都拿得起放得下,万千宠爱在一身,嫂嫂大度得体还善良,所以她日子过得很舒爽,可恰恰因为这样,家里人反而忽略了打磨她的性子,生生养成了一个不肯俯身的爆炭脾气。就是嫁了人多年,屡遭打击,这爆炭脾气是收敛了许多,本性却是丝毫没改,怨愤与喜欢都无比直接,不懂得讨好卖乖,不懂得低头,在喜欢信任的人面前更是没有家丑不可外扬,要掩盖半分的意思在里头。也不怕当着娘家人说这个话,传到夫家人耳朵里去,给自家惹麻烦。

两家人即便再亲,但林谨音将来是要嫁到陶家去的,这种丑事给未来婆婆听多了也不好。林谨容又好面子又怕隔墙有耳,忙笑嘻嘻地抱了陶氏的胳膊,打断她的话:“娘啊,今早二伯母去看我了,送了我一对玉压裙压惊。”

陶氏扬了扬眉,轻蔑地道:“她送的东西,会有什么好货色?”这罗氏,仗着是老太太的外甥女,笑人穷恨人富,最是小气狠毒不过的一个人。不过恰巧给她说中了,果真只是一对成色普通之极的青玉压裙而已。

吴氏扫了一眼周围屏声静气,眼观鼻,鼻观心的丫头婆子们,举起帕子盖着嘴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姑子和她的感情好,爱把难处和痛苦说给她听是好事,但传出去总对大家都不好。娘家人再好,也管不得这些夫妻妯娌间的琐事。坏事说多了,再好的夫家都会不舒坦,更何况这林家的水本来就不浅。

陶氏不是傻,只是脾气就在那里,一来气就控制不住。她缓了缓,轻声同吴氏道:“没事儿,都是信得过的。”又摸摸林谨容乌黑软亮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亲昵地在幼女的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我的乖囡囡病这一场倒似长大了。人家都说小孩子病一回总要懂事一点,倒是真的。”

林谨容再次彻底当回小女孩儿,颇有些不自在,起身靠着陶氏坐了,笑问吴氏:“大表哥和三表姐呢?”

吴氏道:“你大表哥年纪大了,不好在内宅出入,在外头和你父亲说话呢,你三表姐感了风寒,我没让她来。”明年陶凤棠就要和林谨音成亲,自然要避着点的好。

“太太,七少爷用好早饭了。”陶氏最信任的大丫头春芽牵着才五岁,长得灵动可爱的林慎之走了进来,笑着推林慎之:“去给舅太太行礼呀。”

林慎之可爱的一笑,像模像样地给吴氏行礼问好。“真是个玉娃娃,聪明又伶俐。”吴氏喜得夸赞着弯腰轻轻抱抱他就松了手——她自己是有病的人,自觉得很。

林慎之得了夸赞,高兴得眉飞色舞,挤入陶氏怀里讨糕点吃。陶氏忧愁地看着天真不知事,只知道吃和玩的独子叹气:“看看他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那个却是一转眼就要娶亲的人了,花样儿多着呢。”她下意识地把手护在小腹上,这又怪得谁?公婆不是没给自己机会,奈何自家肚子不争气,进门多年来就一直只有林谨音姐妹俩,虽则终于有了七郎这根独苗,到底独木难成林,不过这回肚子里这个要也是个儿子,那就好了。

庶子年长,嫡子年幼,又生就这样的脾气性格,不得公婆丈夫喜欢,和妯娌也处不来,这日子,过得的确艰难。吴氏半晌无言,只得安慰陶氏道:“七郎才五岁就这么聪明伶俐,将来不会差到哪里去,该是他的,谁也夺不去。再说了,他还有两个姐姐帮衬着呢。”还有一句当着小孩子不好说出来,那黄姨娘再受宠,也不过就是个贱妾,怎么也不可能越过陶氏去。要不然,这么多年了,陶氏再不受喜欢,这个三房主母的位子不是照旧坐得稳稳的?在三房来说,终究是实权派,无非就是心里憋气而已。

说起两个乖巧漂亮的女儿,陶氏心里舒坦了许多,刚露出一丝笑容,却又突然想起什么来,非常不快地问林谨容:“刚才你从哪里来?”

林谨容心里打了个突,必是有人把刚才园子里的事情报给陶氏知晓了。她不是怕陶氏,而是怕陶氏的火爆性子一旦发作起来不好收拾,平白给人看了笑话,且今天这事儿,她已经做了开头,已是打定主意必然要做到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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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亲人(一)

第6章亲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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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谨容故作紧张地道:“我正要和娘说这事儿。祖父那块黑色的灵璧石基座松了,被陆五哥轻轻一靠,就掉入了荷花池里。幸亏得是没伤着人,要不然不得了。哥哥怕被责罚,要跳入池子里去推石头,我想着,这秋天的水凉,又是大喜的日子,他若是有个什么可不好,所以就拦住了。”

她一句话就点出三个问题,第一是那灵璧石的基座本就松了;第二是陆纶推下去的;第三是林亦之若有个三长两短的,也是陶氏受累,需知自己那闲得发慌的大伯母、二伯母都在等着看三房的笑话呢。林谨容才说完,就见吴氏带着几分讶色又重新打量了自己一回,便娇憨地朝吴氏一笑,得了吴氏一个赞许的眼神。

陶氏一点就透,轻轻叹了口气:“又是这孽障惹祸,我却只得替他遮挡。罢了,龚妈妈,你点几个人去把石头吊起来,工具都备齐了,不许出任何差错!”说是如此说,她心里真是不甘心。

“是,太太。”她的心腹龚妈妈闻声弯了弯腰,自往外头去办事不提。

春芽笑着提醒陶氏:“太太,听说老太太那边已是差不多了,是不是该过去了?”

陶氏应了一声,一手携了吴氏,正要去牵林慎之,就见林谨容已把林慎之拉在了身边,心里不由又是一阵松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囡囡被惊吓这一回,却是懂事得多了。

几人刚要出发,就见陶氏房里另一个大丫鬟夏叶进来小声道:“太太,黄姨娘来啦,说是来给舅太太请安。”

这个时候才来?她可不稀罕!不就是为了林亦之那个混账东西么?陶氏皱着眉头正要叫夏叶出去把人打发了,就被林谨容轻轻拉了拉袖子,她不悦地看向女儿,却见林谨容笑道:“这也是姨娘的一片孝心。娘就成全了她罢。”不出她所料,黄姨娘果然来得快。

陶氏再看吴氏,吴氏虽然在笑,但那表情明显也是不赞成她这种行为的,便冷笑道:“让她进来。”她倒要看看这个黄鼠狼又要玩什么花样。

身材纤弱,穿着素淡的月白袄裙,系着绯红鸳鸯带的黄姨娘垂着头走进来,斯斯文文,温温柔柔地福了下去:“婢妾给太太请安,给舅太太请安。”她长得不过是清秀,若论容貌出身,和陶氏比起来就是天上和地下,可她是从小就伺候林三爷的人,情分不同,年轻时也曾陪着林三爷玩过红袖添香的玩意儿,跟着学了几个字,于是袅娜纤弱中还带了几分斯文气,看着就出挑了。

陶氏一看到宿敌,就满腔仇恨,眼里直往外射火花。当着客人和子女的面,勉强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道:“起来吧。你身子不妥,不是告了假么?三爷要是知道了,又要说我刻薄你了。”其实不怪她恨黄姨娘,二人斗法多年,林三爷的心又是偏的,陶氏吃闷亏的多,早就把黄姨娘给恨透了。

每一个刁蛮凶恶的悍妇身边,必然有一朵可怜兮兮,受尽欺凌的小白花。但黄姨娘这朵小白花,今日却是难得的没做出风一吹就倒,说一句就含泪的毛病来,而是正正常常地含笑道:“承蒙太太体恤,早早就派人给婢妾抓了药,婢妾好多了。”她顿了顿,十分深情地看向林谨容,朝林谨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然后收回目光,看定了陶氏,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太太,多谢您了。这会儿五少爷走不开,晚些他也要来给您磕头谢恩的。”

这便是为了适才那事儿,黄姨娘的姿态虽自来摆得低,但也是“摆”出来的而已,如此作态,却是破天荒第一遭。且不论她有几分真感激在里头,还因这事儿还吊在半空中,余下的还得陶氏在老太爷面前分说清楚,林亦之才算是彻底脱了干系。林谨容暗自叹息了一声,看看人家黄姨娘,轻轻一抬就跟着上了,三分情做得十分足,自家的娘又怎能是她的对手!老娘总是输,不是没有原因的。

按着林谨容对陶氏的了解,陶氏必是不耐烦和黄姨娘虚与委蛇,好话都要说成难听话的,十成的人情最后不剩半分,还白白添上几分怨恨。而她要做的,就是拦着不让陶氏把难听话说出来,心里想的是一回事,没必要把全做出来给人看——自己原来不就是不会装,所以才会如此么?

林谨容正在思量,就听陶氏冷冰冰地道:“不用了,你去告诉老五,叫他少上蹿下跳的,尽给我惹些有的没的事儿就万事大吉了!要不然,就有本事闯祸有本事自己收拾,别牵连别人!”却是黄姨娘那句五少爷走不开的话刺激了她,为何走不开,不就是被林三爷领着在前头待客么?不过一个庶子,也值当?!

林谨容阻拦不及,只得与吴氏对视苦笑,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想在瞬间就改变陶氏的这些行为,是太难,也太不符合实际了。

黄姨娘却是早就习惯了陶氏这个脾性的,虽被不留情面的刺了这几句,脸色却丝毫不变,只低眉顺眼地轻轻道:“太太说得是。晚些婢妾就让五少爷过来听太太教诲。”

陶氏又生了气。当初她进门的第三年上才生了林谨音,接着又是两年没动静,迫于压力不得已停了黄姨娘的避子汤,黄姨娘命好,马上就有了动静,一举得男。这林亦之刚生的时候,林三爷的意思是希望她能多花点心思亲自教养,可她虽迟迟无子,却不是不能生了,也怕就此被他们阴谋算计,把庶子养成嫡子,便死活不应,假说不忍母子分离,让黄姨娘自己教养。

接着她果然怀了林谨容,彼时不知男女,林三爷也就没甚话说,哪成想,又是个女儿。她不服气,咬牙打算接着生,奈何命不好,悠悠又过了七年,在她进门的第十四年上终于才得了林慎之。其间这些年,黄姨娘母子二人把个林三爷把得死死的,虽则不至于宠妾灭妻,但却总是护着的。

过后她被妯娌们背后嘲笑,又看到妯娌们是怎么处理这种事的,这才想起来,她本该答应了抱过来养,然后无论如何死死咬着不松口就是了,手里也好有个把柄治着黄姨娘,这孩子她要怎么养还不是她自己的事情!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她再怎么后悔也不行了,眼看他们一天天坐大,她却无能为力,真是气死人了!

陶氏一旦生了气,就懒得理睬人,只顾板着脸使小性不说话。林谨容忙扯了扯她的袖子,朝吴氏努了努嘴,陶氏方才气哼哼地道:“起来吧。”

黄姨娘又低眉顺眼地站了起来,深情地凝望林谨容,看得林谨容全身起鸡皮疙瘩。别看我,我不是林三爷,受不得你这横波目,林谨容扬了脸笑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赶着要去老太太那里,姨娘也要去么?”

黄姨娘这样的身份,去了也不过是如同丫头一样地站着伺候陶氏,以往黄姨娘倒是爱装,被陶氏当众收拾过两回之后,林三爷顾惜彼时的“独子”林亦之的体面,心疼宠妾,就割肉和陶氏达成协议,不要黄姨娘去这样的场合了。多年习惯成自然,林谨容以为,黄姨娘也就是过来表表态的,多半也不会跟了去,故此才有这一问。

却听黄姨娘笑道:“婢妾许久没有伺候太太了,前日三爷训斥婢妾,太太宽厚,婢妾太不知规矩轻重。”竟然是要跟着去伺候陶氏的意思。

陶氏的想法和林谨容一样,以为她不会去,听她这一说,先是愣了愣,随即冷笑:“随你吧,但你若是身子不妥了,就赶紧回去躺着,别让人以为我又苛刻了你。”她狠狠地咬着那个“又”字,在齿间磨了又磨,不就是担心她说一套背一套,在背后说林亦之的坏话么?她陶采苓可没这么下作,从来不屑于做这种事!

“太太!”黄姨娘眨了眨眼,唇边漾起一个温温柔柔的笑,慢声细气地道:“人家都说太太脾气不好,但婢妾却是知晓太太宽厚。太太的好处婢妾都记在心上,婢妾,是真心实意想伺候太太。”却是摆明车马的告诉陶氏,陶氏母女今日帮林亦之掩盖,她便要在大房、二房和客人面前奉承陶氏。

陶氏这个人生来傲骨,从不肯和人家服软,偏巧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黄姨娘这一服软,送上门给她踩,她便找不到话可说了,眨了眨眼,闷气地扯着吴氏一阵猛走。

林谨容牵了林慎之的胖手刻意在后头慢行。

黄姨娘亦无半点自己不讨人喜欢就要缩着头,保持低调的自觉性,笑眯眯地和林谨容闲扯:“四姑娘还没见过姑太太吧?听说姑太太带了好多寿礼,有些是从海外来的稀罕货,见都没见过。那位表少爷呀,真是长得体面,这林、陆、吴三家这一辈的子弟中,就数他样样第一了。听说早前老太爷和几位爷轮番向他提问,就没有难到他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是陆缄?和吴家二少同年的。”

林谨容的心脏一阵猛抽,差点气都喘不上来。死了到活过来,被人抛弃再到见着仇人,竟然不过是这么短的一瞬间!饶是她再有心理准备,听黄姨娘反复细说这个名字,也忍不住恨意滔天。

————请一定要看————

Ps:关于此文我的一点思路:

重生文中女主的心理活动很难把握,首先她是冤死的,心里一定会有仇恨,然后一不小心就怨妇了,再不小心,就成圣母了。所以每次总是要反复修改思考,设身处地的想,怎样的行为和思考最符合逻辑?

重生文难道一定就是血腥的报复?我不这样认为。窃以为:重生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预知未来,趋吉避凶,审时度势,采用最有效最稳妥的办法顺利改变对自己和亲人不利的局面。不管采用何种手段,能够顺利达到目的就是好手段。作为一个冤死的人,心里一定会有恨有不平不假,但性格不同,对待眼前处境采用的方式方法也会不同。

看到留言说觉得女主关于对待庶兄那一段很奇怪,但我真没觉得,写这一段我反复思考修改过。

首先,我承认嫡庶的确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更不可能亲密无间,我要写的女主,绝对不会这样白痴和圣母。

其次,在这个时候,女主的庶兄还没有成为她的敌人,以她重生后,也就是现在的年龄和身份,她不可能一出现就凶神恶煞,翻云覆雨地把人狠狠踩到底。我觉得这不符合逻辑。

对即将成为自己的仇人却还未曾成为仇人的人伸出手,并不意味着就是要祈求谁的好感和怜悯,而是根据自己彼时的处境年龄力量,做出对自己和亲人最有利的举动和谋划。试问,在明知结果以及没有力量和机会对抗对方之前,是要先稳住他不要让他变成仇人呢,还是要一来就直冲冲地杀上去,继续走原来悲惨的路?

既然能够避免,既然已经做了“好事”为什么还一定要做出你死我活的姿态,丑眉恶眼地对上?难道做了让对方有好感的事情,不该让对方感激自己,抓住机会为己方争取最大的利益,反而要让对方仇恨自己不记情吗?那还不如不做。

我想,这个女主应该是积极向上并勇于面对现实,坚强勇敢,善于审时度势的。

以上是我对这文的一个思路,不详不尽不切之处,请大家批评指正。我抛砖引玉,请大家和我一起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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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亲人(二)

第7章典故

冲新书榜,听说有个投票的简易方式,在阅读页面直接点鼠标右键,然后会出现一个菜单,点击推荐本书,就推荐啦,哈哈,大家试试啵,看是不是真滴?如果是真滴,记得要投票喂我……

“四姐!”林慎之甩了甩林谨容的手,不满地噘起嘴抱怨道:“轻些!你捏痛我的手了。”

自己失态了。林谨容恍然惊醒过来,忙放轻了手上的力度,拉起林慎之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笑道:“我给七弟吹吹啊,你说你四姐怎么就这么大力气呢?”

林慎之虽养得娇,但对他的两个亲姐自来大度,吃了这一痛也不过是由着林谨容替他吹吹也就罢了,只顾低着头边走边踢石子儿玩。

林谨容的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一时又恨,一时又冷笑,恨人,也是需要花费力气的,而这个狠心恶毒,背信弃义的人么,实是不值得她恨,不值得她多花半分心思。可她始终还是恨,恨得不由自已。为了掩盖她的异样,她只得顺着黄姨娘的话头道:“是么?这位表哥真这么厉害?姨娘是听谁说的呀?”很好,她的声音平稳得很,不见半分异样。

黄姨娘被陶氏称为黄鼠狼,那是有原因的。她早不动声色地把林谨容的举止全看都在眼里,自有了一层计较。这次的事件给了她一个期待已久的机会,如今三房有了嫡子,林谨音马上要出阁,婆家不错,林亦之也大了,要借助太太之力的地方太多了,总和太太对着干没意思,可太太那个不好相与的脾气,就是三爷也是头疼的。实是需要一个得力的人在太太面前为她们母子说点好话,慢慢把这关系给扭转过来才好,只要儿子好,她被太太踩几脚又如何呢?太太最疼的就是这三个嫡出的儿女,三姑娘年纪大了不好糊弄,且明年就要出嫁,就算是下大力气拉拢了也不划算;年岁尚幼,还未婚配,性子软善的林谨容无疑就是这个最合适的人选!

黄姨娘是从最底层挣扎上来的,自不会像林亦之那样天真的以为林谨容今日帮他,以后随便讨好讨好就会继续帮他。凡事都有理由,林谨容偶然发善心自有她的道理在内,许是因为顾全体面,不愿陆家人欺负林家人,许是怕惹出其他事来,拖累三太太……但不管什么原因,总之人都有七情六欲,想让林谨容以后继续帮她们母子,就必须投其所好。而现在,黄姨娘觉得,她似是找到四姑娘最需要什么了。

小娘子们,不就是想嫁个好夫君么?祖上传下的习惯,林、陆两家每一辈中必然要联姻的——这中间有个典故,林、陆两家的先祖早年上京赶考,陆家的先祖路上得了绞肠痧几乎死去,却被林家的先祖给救下,一问是同乡,之后二人一起高中,便成了好友,约定生生世世永为儿女亲家,缔结两姓之好。

这一辈中,陆缄在陆家适龄的子弟中是最出挑的,林谨容的容貌性情在林家待嫁的女孩子中也是第一,奈何男女的婚事嘛,可不止看这个。更多还看父母得力与否,比起三房的散仙林三爷和爆炭三太太,掌了财权的大房的五姑娘,得宠的二房的双胞胎姐妹六姑娘和七姑娘可都比她占优势。林谨容想嫁陆缄,那还得花点心思。

黄姨娘便轻轻咳嗽了一声,状似不经意的道:“我从前和姑太太身边的方嬷嬷是好姐妹,这些年她虽跟着姑太太去了南边,但逢年过节走动时,我们也还有联系。昨日姑太太才赶到平洲,方嬷嬷就使她干女儿来给我送东西了,这都是听她干女儿说的,不会有假。”

哎呦,原来是这样啊,方妈妈是黄姨娘的铁杆姐妹,也是姑母的心腹,在姑母面前那是能说得上话的。林谨容听明白了黄姨娘的意思,不就是投饵想钓她这条鱼么?可是黄鼠狼这次的饵投错了,她不爱吃这个,她要的是另一个结局,只现在还不到和黄姨娘摊牌的时候。林谨容笑得憨憨的,满脸的懵懂:“原来是这样啊。也不知道他和吴二哥比起来,谁的才能更高一些。”她的声音不低,恰恰被周围好几个行走的奴仆给听见了。

黄姨娘尴尬并紧张了,说吴襄不如陆缄,要得罪吴家和吴氏,说陆缄不如吴襄,就要得罪陆家和姑太太林玉珍,这些人没一个是她惹得起的。但她到底玲珑惯了,立刻就笑着大声道:“这个倒是不知,不过想来表少爷在南方长大,南方名儒大家多,他又刻苦聪慧,自不会差。两个少爷怕是咱们平洲的双璧呢。”

林谨容淡淡一笑,不再言语。她这位嫁入陆家的姑母的林玉珍,乃是林老太太的幺女,从小最是受宠,嫁得又好,很有些趾高气扬,目下无尘。什么平洲双璧,不过是黄姨娘讨好林玉珍,也就是间接讨好老太太的罢了。

吴襄少有才名,是平洲有名的神童,平洲的读书人家一说起他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陆缄呢,早年不过是陆家三房籍籍无名的一个孩子,只因陆家长房无子,七八岁上才被过继给了长房,成了林家姑奶奶林玉珍的儿子。林玉珍生怕他年岁太大养不家,便急匆匆地领着他跟了陆家大老爷陆建新跑到南方赴任,一呆就是七八年,其间家都不敢回,就怕他见着自己的生父母。

说起来,现在的陆缄之于平洲,不过就是个籍籍无名之辈罢了,论才名,又怎能和吴襄相提并论?就是后来,他在参加殿试时,也没能考过吴襄。若是论长相么?林谨容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双寒星般慑人的眸子来,她笑了,陆缄的确是如同黄姨娘所说的一般,长得实在好极了,所以当初他在林家甫一露面,就引得她的三个堂妹争风吃醋,又引得来做客的各家女孩子们偷偷张望不休,可是长得好顶屁用啊?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得衣穿?分文不值!前世没有说过一句粗话的林谨容毫不犹豫地说了粗话,虽然是在心里暗自说的,她却觉得很爽。

不知怎地,黄姨娘觉着自己从林谨容的笑容里看出了几分悲凉讽刺之意,再看,那悲凉讽刺之意却不见了,面前只不过是个明媚少女天真无邪的笑。黄姨娘不由轻轻一笑,她是这段日子操劳得太累了,病了,才会眼花了。四姑娘虽自来矜持稳重,温柔细致,但到底年幼,刚才说那句话,怕也是自小和吴襄亲厚,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所谓“表哥”不服气,不小心说漏了口的。

兴许,四姑娘其实是看上了吴襄?黄姨娘扫了一眼前面吴氏的背影,两家这样的关系,也想得通,但若是那样,她又得另外想法子了。她须臾之间已是转了好几个年头,体贴而好心地提醒林谨容:“姑太太的性子最是好强,姑娘适才那话别说给旁人听到,不然……你是咱家姑娘中最出挑的,大房和二房……呵呵……我和你五哥总是希望你好的。”

林谨容笑了,她望着黄姨娘一字一顿地道:“姨娘说得对,我们都是三房的,体面是一体的,我们是一家人。独木难成林,我们四兄妹,将来就是彼此的助力。我,也是盼着五哥好的。”个人的力量和宗族的力量相比,渺小得如同鸿毛之于泰山。家族间,从来都是对外一致,关起门来再说恩怨。

黄姨娘愣了,她本是想套林谨容的话,又委婉地把示好的意思表达出来,哪成想林谨容回答得滴水不漏,且还更进了一层,竟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她虽有林亦之,但独木难成林,身为庶子的林亦之想要有出息,不是靠踩下自己的嫡出姐妹兄弟就能成的,相反,他需要他们!同样的,林慎之年幼,他们姐弟不需要林亦之这个即将成人的敌人!这四姑娘,她从前怎么就没发现有这样妙处?真的软善么?黄姨娘再看着林谨容,眼神就有些不同了。

林谨容这次没有故意在她面前装憨装傻的打算,只目光清亮地看着黄姨娘:“这个道理,太太背后和我们姐弟都说过好几次,所以我今日才会出手帮五哥。你也知道,咱们太太除了脾气不太好之外,心地是怎样的。”似黄姨娘这样的人,若是换了她的大伯母或是二伯母,死几次都够了。

黄姨娘呐呐道:“十几年了,太太的为人,婢妾怎会不知?”陶氏再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给她找不痛快,大奸大恶之事却是一件也没做过,可是,扪心自问,虽然二人明争暗斗多年,她可也没对陶氏和她的子女们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要不然,只怕最讲尊卑伦常的林老太爷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她。

林谨容满意的笑道:“姨娘知道就好。若是稍后当着客人们的面,太太有什么不是的地方,要请姨娘委屈委屈了。休要让人看了笑话去,过后,我自会念姨娘的好。”要和她谈条件,就拉明了说罢。既然要上赶着跟着去伺候人,就要有这种牺牲的觉悟,不然就赶紧知难而退,省得大家都尴尬。

黄姨娘的面色有些讪讪的,有好几次陶氏当众失态发飙,虽说是陶氏脾气暴躁,但也和她有意无意地撩拨有关。陶氏自是知道吃了她的暗亏,林三爷却不信,都说是陶氏霸道刻薄,容不下她,谁知竟被四姑娘全看在眼里了。有舍才有得,她咬了咬牙,破釜沉舟地道:“太太是主,我是奴,奴从主意,乃是本分。”

林谨容淡淡地道:“但愿姨娘记得今日说过的话。本分,是一定要守的。”

为了本文的基调更一致,第一章略有修改,女主前世的死因和想法更清晰明白,请大家移步去看,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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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典故

第8章仇人(一)

“囡囡,你在后头磨磨蹭蹭的干什么?”陶氏见林谨容跟着黄姨娘在后头嘀嘀咕咕的,总也不跟上来,非常不高兴,转过头来怒眉竖眼地瞪着黄姨娘,一副生怕黄姨娘把林谨容也给哄去了的样子。

自家这个小心眼,孩子气,护短又占强的亲娘啊,林谨容笑起来,牵着林慎之小跑着朝陶氏奔过去:“姨娘说要做两双鞋子给我呢。”黄姨娘做鞋的水平一流,特别是女鞋,简直就是精工细作,又精美又舒适,不敲诈白不敲诈。

这四姑娘,贼精贼精的。不就是两双鞋么?黄姨娘在这个早晨彻底颠覆了以前对四姑娘的看法,她摸了摸耳垂,索性慷慨地道:“婢妾也想孝敬太太两双,不知太太赏婢妾这个脸面不?”

陶氏哼了一声,鼻孔朝天:“我的鞋多得很。”黄鼠狼做的鞋袜有股臭屁气,她才不耐烦要呢。

林谨容回头朝黄姨娘一笑,彼此心知肚明,身份地位所在,二人永远也做不了贴心贴意的知心人,不过是等量交换各取所需的买卖方。在互相试探的过程中,稍有不慎都会一拍两散,因此两个人都很小心。现在这还只是开头,真要合作长久,还得看以后。

陶氏低声骂林谨容:“少和她来往,她可不是个好东西,当心害了你,你都不知道。话都别和她说!”

林谨容含着笑,随陶氏说什么都应好。她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让陶氏过得松快一点,又怎会和陶氏犟嘴?

陶氏说了几句,见她态度好,也就把这事儿放到一边,又和吴氏说起悄悄话来:“前些日子凤棠真的独自带人跑了那一趟?”

吴氏笑得眉眼弯弯:“是。”贴近了陶氏的耳朵低声道:“用粮食和丝绢换回了好些蜜蜡和麝脐、苁蓉、红花,东西刚运回清州不到一天就转了出去。价格谈得很好,你大哥满意得不得了。我也只是和你说,怕旁人知道了要笑话。”

陶家住在离平洲近百里远的清州,那里离大荣国与本朝设的榷场极近。大荣与本朝多年无战事,贸易往来很频繁,然而官设的榷场受各种限制,并不能满足彼此的需求。于是民间私底下设了榷场,不但交易非官市以外的物品,还偷偷交易官方明确规定不许私营的物品,很多人因此发了财。

人性生而逐利,平洲和清州两地的人家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自不会放过这个赚钱的机会,不论是诗书传家的,还是有官身的,又或是以商为本行的,都有人大着胆子冒着风险偷偷地做。但性情才能本是天生而成,有些人适合做这行,有些人适合做那行,这钱看着来得快,来得容易,真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好赚的。

寻常人要做这生意,除了胆子肥,吃得苦,看得准,还得能找着上家,找得到下家,背后还要有人支撑,十分不易;似官宦人家和诗书传家之类的人家,则不用亲自出面,只出本钱,私底下寻一可靠能干的人出头去做,又赚钱又体面,但家主却是不能什么都不懂的,否则被人戏耍哄骗都不知晓,败家是迟早的事。陶凤棠将来是陶家的家主,自要亲自跑到全部弄懂这个流程为止,他做得好,吴氏自然万分欢喜。

虽说是读书人跑去做行商的事情是不务正业,不体面,但陶氏本就是在陶家那种相对活络的家庭里长大的,脑子不似林家人这般酸腐死板,亦觉着未来女婿兼侄子有出息十分高兴,低声道:“这样才好,做人不要太死板,胜似有些人酸死在书堆里,坐吃山空立地吃陷。”她这便是在骂林家男人了,两个女人发出一阵会意的低笑。笑得黄姨娘怏怏的,以为她们故意做给自己看,索性走得更慢了些,离几人远一点。

林谨容离二人近,这二人又把她当不懂事的小孩子看待并不防她,所以她倒是听清楚了,字字入耳,字字落在心上,一双眼睛也骤然亮了起来。她自重生以来,最初那几日就是在愣怔沮丧忿恨伤心中度过,伤心过后,就是苦思冥想她怎会落到那个凄惨的下场。

俗话说的好,有因才有果,为何别人不欺负旁人,就专来欺负她一人?为何她一心一意对陆家人好,最后反倒成了最先被抛弃的那一个?思来想去,除了许多原因外,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她自己没本事,事事要靠人,事事要求人,所以她对别人的好,在别人眼中都成了不值钱的东西。比如说你手里有万千金银珠宝,有人给你一枚铜钱,你会稀罕么?自是不稀罕。

想要人家看得起自己,就得自己有本事,有分量!不靠人,不求人,才能说得起话,做得起自己的主,让人靠,让人求!这其中,首先就要有钱,还要能守得住钱。上次她的嫁妆给拿出来用得差不多了,她没守住,但这次肯定是不会再出现守不住这个问题的,怎么样她也不会再随便被人哄,被人骗,再随便拿出来。

唯一要解决的是,要多多的钱,但钱从哪里来?林家家道中落,嫁妆是有数的,作为一个行动举止都受限制,不能轻易抛头露面的大家女子,她想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又谈何容易?这个问题本困扰了她多日,此刻听陶氏和吴氏提了这么一句,她却突然有了茅塞顿开之感,仿佛在荆棘丛中终于找到了一条出路。

虽然还不知道下一步具体该怎么走,但好歹是有了方向,不再是手足无措地坐着空想一气,困兽一般找不到出路。她可以慢慢的来,她知道很多旁人尚且不知道的事情,她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她身边还有许多爱她疼她的亲人,只要抓住机会,运作得当……林谨容正高兴地展开思路,猛听得道旁有人叫道:“姑母!”

林谨容侧目去瞧,只见本该和陆纶等人在一起的吴襄从一排枫树后头绕了出来,笑吟吟地给吴氏行礼问好,又同陶氏、林谨容等见礼。

“吴二哥,你怎会在这里?”林谨容的心情很好,笑容也格外灿烂。

吴襄笑道:“我同陆世兄在后头的亭子里下棋来着。”话音未落,就见一个穿着淡竹叶青色袍子的瘦高少年安安静静,从容不迫地从枫树后头走了出来,一双沉静如湖的眼睛朝众人身上大大方方地扫了一圈,行云流水一般行礼下去,清清淡淡地道:“小侄陆缄,见过两位舅母。”晨风把他淡竹叶青色的圆领袍子吹得微微作响,他站直了身子,轻轻一拂袍子,身姿如竹如松,真是风雅却又硬朗到了极致。

一根本已放松的弦突然间被人猛地拉直了,紧到极致差点被绷断,林谨容顿时手足冰凉,笑容僵在了脸上,直至忘了呼吸。就连接下来陶氏、吴氏和陆缄怎样寒暄她都不知道,也听不到。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满脑子想的都是陆缄怎会在这里?!她和他第一次见面,不该是这样的情形!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林老太太的和乐堂里头,在林玉珍的示意下,在那群形形色色的女眷们面前表演他的翩翩风度和文雅知礼么?难道,因为她的重生,所以有些事情也发生了偏差?那么这偏差会是怎样的偏差呢?是好还是坏?那其他那些事情会不会也会发生偏差?

眼前这个秋阳灿烂,微风习习的早晨,笑得清清浅浅的少年和那个飘着细雪,天寒地冻,满眼阴沉的黄昏,一去不复返的狠心人交织在一起,让人无法分辨出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幻,让她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出。她想问他为什么,但她问不出,残存的一丝理智强硬地拉住了她。

她那里惊涛骇浪悲凉愤恨一片,僵硬到了极点,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她盯着陆缄看,看得忘了神。

所以说,陆二少的人才风采都是最最好的,一块香喷喷的蜜糖放在那里,难道蜜蜂和蝴蝶都是盲的,看不到闻不到甜香味儿吗?黄姨娘得意的笑了,陶氏和吴氏皱起了眉头,吴襄还是在风轻云淡的笑,陆缄则半垂着眼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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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仇人(一)

第9章仇人(二)

“四姑娘别怕。”关键时刻是荔枝出声替林谨容解了围,她飞快地拂了林谨容的肩头一下,轻笑道:“好了,虫子被奴婢拂掉了,您可以动了。”神态动作轻松自然之极,仿佛林谨容真是被一只虫子给吓呆了。

林谨容狠劲咬了自己的舌尖一口,脑子瞬间一片清明,她用还很僵硬的手拍了拍胸,叹道:“吓坏我了。”满口的血腥味……她听见这声音好似不是她自己的,仿佛是从极远极远的地方飘来的,中间还隔着一层什么,沉滞却又虚空,难以穿透。

陶氏和吴氏的眉头这才松了,吴襄轻轻一笑出声:“四妹妹这么多年就没点长进?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你一个人蹲在园子里哭,我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一只虫子在你身上一直爬,都快爬到你的脖子上了,你眼睛盯着那虫子只是嚎啕大哭,都不敢伸手去拂落,连动也不敢动。”

“扑哧……”却是林慎之最先笑了出来,将手指在脸上刮着笑话林谨容:“胆小鬼,四姐姐是个胆小鬼。看你还笑话我!”

她还活着,这一次,她抢在了前面,她不信老天让她重新活过来,就是为了来受罪的!血液一点点的重新回流过来,淌进林谨容冰冷的心脏里,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把血液和热量,以及勇气通过血管流向她的四肢百骸。手足渐渐回暖过来,脸上也越来越热,林谨容面红耳赤地咬着牙道:“没有这回事,吴二哥你记错了!”她不知道她又红又热的脸究竟是为了谁,究竟又是为了什么,但无论如何,此刻她的语调和表情都非常应景。

“这孩子!害羞了。”吴氏和陶氏都笑了起来,气氛顿时变得轻松又自在。

吴襄眨了眨眼,继续道:“别不承认了。我替你捉了虫,让你踩死它出气,你脸上还挂着两颗金豆子,却拦着让我别,一定要我将那虫子放在树叶上,看着它爬远了才算完。就没见过你这么软善的。”

“吴二哥记性真好,我想赖账都赖不掉。”林谨容一阵无奈的苦笑,心里却是悲凉到了极致,看吧,她原来就是这样软弱善良到了极致的性子,一条不知事的虫也倒罢了,可是人呢,她也是记吃不记打……也难怪人家欺她至此。

陶氏却骄傲地笑了:“我家囡囡自来是这样柔顺善良的性子。”她自己是火爆脾气,却下意识地也认为女人柔顺善良才能得到男人的喜欢,觉得女儿有这个品质真是好极了。

林谨容又是一阵发虚,陶氏总当着外人的面叫她的乳名,她这么大了,还囡囡长,囡囡短的。她从睫毛下看过去,吴襄朝她挤眼睛,一脸促狭的坏笑。再然后,又从眼角瞟到竭力不想去看,偏偏不小心看到的陆缄也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带着她曾经以为是最好看,现在却认为是最恶心的那种轻轻浅浅的,做作的,虚伪的笑。

林谨容压制住想吐他一脸唾沫的欲望,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看向桂圆,桂圆一如她所想象的那般,直直地看着陆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听说两位哥哥是咱平洲的双璧,想必你们的棋艺也是一样的高明,难分胜负罢?”林谨容笑得一如陆缄式的轻轻浅浅,说完这话,她利落地一扭头,牵着林慎之,转身跟在陶氏身后往前走去。

平洲双璧?鸟的平洲双璧!陆缄马上就要输了,一个刚回来啥都不显的人就要和他并列?平洲神童吴襄微微一笑,朝陆缄一抬手:“陆世兄,适才胜负未分,我们不如继续?”

陆缄淡淡扫了林谨容的背影一眼,微微一点头:“吴世兄,小弟正有此意。”二人一前一后,又穿过枫树,直奔亭子中杀得天昏地暗。

走得远了,吴氏便问陶氏:“这就是你家姑太太精挑细选过继来的那位少爷?”

陶氏点头:“正是。”

吴氏便笑:“真是一表人才,看着也斯文稳重,我看了都眼前一亮,难怪当初你家姑太太会挑中他。”说着瞟了垂着眼只顾走路的林谨容一眼。林谨容那种异样的神情,就算是有荔枝那套合理合情的说辞,又有吴襄在一旁解围,也瞒不过她这个已然成精的当家太太的法眼。

陶氏却是粗心大意的,刚才的事情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一个再小不过的插曲,只微微一笑道:“是呀,我也觉得林、陆两家的小辈中,他的人才是最出众的了。”看着比少有才名,同样一表人才的吴襄还要略胜一筹,但吴襄是吴氏的亲侄儿,她怕吴氏心中不喜,略过了吴家。

人品之卑劣,也是少见的。林谨容暗里再添补了一句。如果要问她,这世上她最恨谁?那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陆缄。

她的思绪控制不住地飘回到那一日,所谓的乱匪,其实最开始是一股不堪压榨而哗变杀了长官的士兵,不过几十人,加上他们很快就遁入山林,谁也没把他们当回事,可后来这股叛兵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杀进了平洲,里头还掺进了大量的流民和山匪,对待他们这些富户望族简直就像是饿狼见了羊。

事发时陆缄不在家中,不知去了哪里。陆家一家子都只顾自己逃命,家仆四散奔逃,人人皆只顾自己,她的公婆连招呼都没和她打一声就没了影踪。她与荔枝两个弱女子互相扶持着仓惶出逃,真是万分凄惶,在听到陆缄喊她名字的时候,她欢喜万分,觉得他终究是记挂着她的,要不然怎会折回来寻她?

她跟着他去了据说很安全的江神庙,他让她和荔枝留在那里等他,他去寻他的亲生父母,然后再一起走。她在那里等了他两天两夜,为他的安危担忧不已。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才得知他早就带着他的亲生父母往另一条路逃生去了。

她愣在了那里,如坠冰窟——他当时根本就不是去找她的,而是折回去寻他的亲生父母,刚好碰上她而已。可笑她还满心欢喜,还对他心存幻念,还一厢情愿地对他给的承诺信以为真,还有比她更可笑,更愚蠢的人吗?

接着就是被匪兵发现,荔枝身死,她跳江。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时的那种冰凉绝望加上对自己的鄙夷和厌弃的感觉,只要她神魂不灭,她就永远都不会忘记。因为她的愚蠢,她害死了自己,还害死了荔枝。

本来么,夫妻多年,她是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这个被养母强迫着娶的媳妇的,就算是他曾经待她好过一段日子,大概也不过是因为迫于压力而和她虚与委蛇而已。不然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一心一意地对他,他们怎会莫名就走到了那一步——爱子早夭,他丢她在家独自远行,即便是在家时也是夫妻分房,几乎不说话,形同陌路。

这样的日子,她自己觉得是折磨,对他来说,恐怕更是折磨——他是男人,那么年轻,又是两榜进士出身,有大把的机会娶他喜欢的人,原不该和她这样什么都给不了他的人虚耗一辈子。他那样深沉的心思,有这样一个现成的可以顺理成章地摆脱自己另娶,一举遂意,还不拖累名声的机会,怎会不充分利用?

她被陆家抛弃,她虽恨极却不曾锥心,更多的是恨自己没用,大难临头,人不是都顾着自己的么?可是被自己爱着的丈夫抛弃,亲手推入死地,她却是凉了又凉,恨了又恨。哪怕他就是在撞见她的那一刻就直接装作不曾看到她呢?她自会明白他的心思,脸皮再厚也不会贴上去,他又何必给了她绝处逢生的希望后,再用这样的方式待她?想必他一直在暗暗嘲笑她的愚蠢罢?

人说见猪不吃三分罪,她就是那只猪。林谨容半垂的睫毛遮盖着的眸子里迅速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唇角一弯,笑得说不出的讽刺。

她抬起头来,看着一碧如洗的蓝天,逼着自己将那些自怨自艾和苦涩全都咽下去。

世上本来没有后悔药,可是她偏得了。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做这种傻事了!

黄姨娘在一旁偷看林谨容的表情,看得都糊涂了,这四姑娘到底中意哪一个?看她看呆了陆缄似是中意陆缄,但再看她后头对吴襄那般娇俏可爱,对陆缄不冷不热,还挑唆吴襄和陆缄不对付的样子,又似是极不喜欢陆缄。现在又一会儿愁一会儿喜的,这是怎么了?四姑娘的反常是在见到陆缄后才开始的,难不成,四姑娘此前其实是想引起陆缄的注意?

林谨容要是知道黄姨娘的想法,说不定会气得吐血。但她虽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大事,却不能知晓旁人的想法,此刻的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样利用机会,替她谋取最大的好处,如果方便,再狠狠踩上陆缄几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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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仇人(二)

第10章骨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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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各怀心思地到了林老太太的居处和乐堂,但见穿着体面的上等丫头婆子们捧着各色物品来来往往,人人俱都是面带喜色,和乐堂里头也是欢声笑语的,好不热闹。

吴氏就有些替陶氏担忧:“我们不会来迟了罢?”婆婆做寿,高朋满座,身为儿媳的却不在跟前伺奉,反而姗姗来迟,虽是有理由,怕也被人挑毛刺。

陶氏早被人忽略惯了,浑不在意地道:“不会,还早呢,后头还有压阵的。再说了,嫂嫂远道而来,是贵客,我禀告过老太太,说要先招呼你梳洗换衣的,哪怕就是最后一个来,也没人说得起!”

林谨容便低声同吴氏解释道:“我二伯母可能还会更迟些的。”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但林家最受宠的却恰恰不是最小的林三爷,而是嘴巴又甜又巧的林二爷,林二太太罗氏又是林老太太的外甥女,惯会踩低捧高,曲意奉承,全不似陶氏这样硬气死犟,怎么不受宠?

不管怎么说,有个垫底的,陶氏就不会受这气,不然她这个娘家人也面上无光,吴氏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老太太房里的大丫头青梨早笑吟吟地迎了过来,边给众人行礼,边道:“老太太正念着舅太太呢,可巧的就到了。”

吴氏一笑,正要答话,就听屋里猛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几乎要把房顶给掀翻了似的,好不欢乐。陶氏便问青梨:“都到齐了么?什么事儿这么高兴?许久没见老太太这么欢喜了。”

青梨笑道:“大太太在外头迎客,二太太还有事耽搁着,都还没到呢。这会儿是姑太太在说南边的趣事儿给老太太听,族里和亲戚好友家的几位太太、姑娘们在凑趣儿。”

越走得近,屋子里的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有条女声拿腔拿调地道:“你们是没见过,这南边的水上杂技是最好瞧的,人家可以拿着大彩旗出没在水波之中,腾挪百动,旗尾却丝毫不湿,上百号人那么一齐跳起来,真是蔚为壮观……”

听到这声音,林谨容的眼皮不由轻轻一跳,这正是林家姑太太,陆家的长房长媳,陆缄的养母,她前世的亲姑母兼婆婆林玉珍的声音。还是一贯的目中无人,不就是跟着陆建新在南方做了几年的知州夫人么?就把平洲的这些女人们一个个都看做了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林家是在走下坡路,但族里和各家亲戚好友中并不是没有比陆建新的官做得大的,林玉珍这是自己给人提供笑料呢。

林谨容正想着,就听得一个少女带着些吴地方音娇声软语地打岔:“母亲……您快别说这个了,各位伯母婶娘们怕是听厌了呢。”

屋子里顿时一阵七零八落的奉承:“不会,不会,难得出门,正听着好玩儿呢。”

林老太太笑道:“这小妮子,快别编排你母亲了,看她都不好意思说了。不怕各位至亲笑话,老婆子我七八年不曾见到她,她说什么我都爱听。”她疼爱女儿,又怕客人笑话,特来打这圆场,一席话说下来,正是合情合理。

众人便都道:“七八年不曾见了呢,母女相见,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儿。”算是把此事揭过。

少女一阵娇笑:“外祖母,不带您这么疼母亲的,也疼疼您的外孙女儿呗。我们也是七八年不曾见着了呢。”

走到帘下的林谨容闻声不由微微一笑,这少女,正是林玉珍唯一的亲生女儿,陆家的三姑娘陆云,这姑娘吧,虽然娇气,但一直都还算温和机灵,前世的时候说不上对林谨容有多好,但也说不上坏,有时还会为她解围,所以林谨容倒是不讨厌她。

小丫鬟打起帘子,陶氏与吴氏入内,林谨容紧随其后,与刚才骤然见到陆缄之时的不安紧张愤怒不同,她此时的步子迈得极稳,笑容恬淡,目光沉静地扫向这间林家陈设最为华丽的屋子及屋里四散坐着的众人身上。

正中一张四面榻,前置一个紫檀小踏床,后立一架紫檀山水大插屏,左边山石台上一个古铜彝,闲闲开了几枝色深如赤金的菊中奇品棣棠菊。四周散放一圈如意纹六面开光圆墩,间或放着几张摆了茶水果子糕点的鹤膝棹。

众女眷分别坐在墩上,或品茶,或吃果子,林家老太太高踞榻上,斜斜靠在一个紫檀凭几上,身上的暗红销金福禄寿喜纹大袖衫子衬得她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穿着粉黄织锦窄袖襦裙,同样还梳着丫髻的陆三姑娘歪坐在紫檀小踏床上,一双粉拳不紧不慢地在林老太太腿上捶着,仰着头娇憨地看着林老太太撒娇。

而林家最风光最得宠的姑太太林玉珍则顶着一顶精巧的珠冠,陪坐在林老太太身边,一双素手端了前朝的越州瓷茶杯轻啜,腕间一对成色极佳的翡翠镯子映照着胸前的金泥芙蓉卷草纹领抹,果是富贵辉煌。

林谨容刚收回目光,就见林玉珍往这边一瞥,慢吞吞地放了手里的茶杯,抬了抬身,与陶氏打招呼:“三嫂。”

姑嫂早些年前就不对付,陶氏一直就很不喜林玉珍这骄矜傲慢之气——你风光你自风光,干我什么事,我又不求你,在我面前傲什么?虽则是多年不见,她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姑太太远道而来,辛苦。”随即就只管和林老太太行礼问好,把吴氏引见给林老太太和屋内其他女眷。

与老太太说了吉祥话后,林谨容看着林玉珍那张虽然比之前年轻得多,却仍然熟悉又可憎的脸,压住心里的翻腾,笑吟吟地牵着林慎之给她行礼问好:“侄女儿见过姑母。”

林玉珍待她倒是比待陶氏亲热得多,笑吟吟地伸手将她姐弟俩扶住,一边打量一边和气地道:“是谨容和慎之吧?姑母常年在外,自家骨肉都生疏了。”

林谨容微微一笑,并不言语,觑空牵着林慎之就要往角落里溜。她太清楚林玉珍为何对她如此亲热了。

林玉珍此番舍得扔了丈夫和一众小妾,带了子女归家,一是因为陆缄要回乡应试;二是陆缄大了,林玉珍想在娘家挑个侄女做儿媳,好帮她拴住陆缄——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人家的亲生父母又在一旁觑着,不得不小心打算。三来么,也是舍不得亲生女儿陆云远嫁,要在家乡挑门好亲事的意思。

说到这里,不得不详细说说陆家长房的事情。

林玉珍应那世代为婚的盟约,嫁给陆家长子陆建新,因彼此也算得是青梅竹马,嫁过去之后,少年夫妻不说十分恩爱,也是相敬如宾。陆林两家世代有约,林家那时候还有权有钱,林玉珍嫁妆丰厚,陆家两老待林玉珍也十分客气,林玉珍的日子真是好过极了。

怎奈月圆则亏,水满则溢,她的子女缘不旺,连生了一子一女都身体孱弱,没满周岁,序齿都还没排就夭折了,好容易又生了个儿子,阖家小心翼翼地守着,眼看着平安度过周岁,身体也还康健,一家子都欢喜不已。偏偏一日被爱子心切的陆大老爷带到外院去玩,孩子困了就近睡在了书房里,结果被家中一个半大小厮莫名在院子里猛地敲了几下锣,当时那孩子就从睡梦中被惊醒过来,哭闹不休,乃至绝了奶水饮食,不管陆、林两家怎么想法子,还是夭折了。

林玉珍被打击得差点没崩溃,就算是根本没从那被活活打死的小厮嘴里问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还是固执地认为就是别人居心叵测害了她的亲生儿子,整日哭闹不休。那段日子里,陆家二房、三房和他们的孩子都不敢往她面前凑。

陆建新因为儿子的死,心中对她有愧,倒也没提纳妾的事情。后来她好容易又有了身孕,抱了无数的希望,生下来还是个女儿,且坏了身子,再也不能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这才不甘不愿地抬举了身边的丫头做通房,希望能生个儿子抱过来养。蹊跷的却是,这通房的肚子鼓不起来,哪怕陆建新之后又连着纳了好几房妾室,不要说儿子,连半个女儿都没能生出来。

生不出孩子来,长房却不能断了香火,一商量之下,就决定过继。那么过继谁呢?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要从陆家另外的两房里来过继,此时陆家二房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三房也有了两个儿子。二房儿子多,倒是格外想把自家儿子过继给哥嫂,好继承家业——陆老太爷善于经营,陆建新在外为官,油水颇多,林玉珍的嫁妆也是如此丰厚,可以想见长房长孙会有多么好的待遇,多好的事情啊,多好的机会呀,傻子才不去争取。

可就算是亲兄弟,在关系到自家切身利益的时候也不得不往细里深里远里去想的。既然是挑选继承人和养老的人,就一定要找个贴心的,靠得住的,人品好的,还不能窝囊没出息,不然撑不起门户,再大的家业到了他手里也要败光光,那就不是找继承人,找养老的,而是找不痛快,找罪受了。

于是林玉珍夫妻二人便合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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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骨肉(一)

第11章骨肉(二)

陆建新和林玉珍都觉得二房夫妻二人都太过精明。二房的大儿子陆绍已经十一岁,怎样也喂不熟了,二儿子陆经自小就奸猾,不是个好东西,三儿子陆纶太小看不出好歹,可也顽劣不堪。怎么看都是三房那对窝囊的夫妻二人好对付,好掌控,偏巧他们的长子陆缄自小生得聪明漂亮,身子又强壮,性子安静讨巧,又孝顺懂事,明显就是一根好苗子。唯一的缺点就是这个孩子七岁了,年岁稍长了些,已经懂事了,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带远些,让他和亲生父母隔绝开,慢慢地养,待到他知道了给长房做儿子的好处,自然就好了。

于是陆建新就开了这个口,对于陆老太爷和陆老太太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要是从自家孙子里挑选,谁都一样,长子和长媳说谁就是谁吧,再说了,三房两口子一个文不成武不就,性格窝囊不成器,一个娘家也没啥势力,嫁妆也不丰厚,这样对三房来说还是好事一桩呢,便问都不问三房的意思,就这样定了。

果然窝囊不成器的陆三爷虽然不舍,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陆三太太挖心挖肝的疼,哭闹了几场,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眼泪汪汪地看着长子改口叫自己做了婶娘。而陆缄呢,说到底不过一个小孩子,问谁也不会问他的意见。

二房百般讨好算计却落了空,恨得牙痒痒,百般嫉恨生气却无机会。林玉珍抢了人家最出色的儿子心里也不安,索性带了继子和女儿一溜烟地跟着陆建新跑到江南去,打算隔绝了三房和陆缄的关系,专心专意的培养感情。陆缄很争气,读书有悟性,又刻苦认真,做事得体大方,对养父母孝顺听话,对妹妹体贴关心,林玉珍再挑剔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来。只是他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沉默寡言,若非必要,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话。

抢来的就是抢来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不管陆缄表现得再好,陆建新也从未放弃过要生个亲骨肉的想法,他空闲之余就是不停地找和试各式各样生子的方子,辛勤地在妾室身上耕耘;而林玉珍年岁越大,越是不安,总担心这陆缄表现得这样好,却又这样沉默寡言,是不是其实心里不满啊?这般心思深沉的一个人,将来怕是难得把握,思来想去,唯有在娘家精挑细选一个侄女儿配给陆缄,姑侄一起,帮着她栓牢陆缄才是正理。于是才有了今日拉着林谨容细细相看这一遭,而在这之前,她已是相看过另外三个适龄的侄女一番了。这关系到她后半生的生活,由不得她不仔细。

从前林谨容是不知晓实情,只觉着这个风光傲慢的姑母待她十分客气,才会往林玉珍面前凑。此刻她已是经历过一回,晓得她这位姑母只是需要的时候才认得她们是姑侄,不需要的时候她还不如一个外人可信,故而自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林玉珍却不放过林谨容,一手拉住了她,一手牵住了林慎之,笑道:“多年未见,姑母好歹也是回一趟娘家,给侄儿侄女们都捎带了一份礼,已是交付下去,你回房就能见着了。”

林谨容只得拉着林慎之又谢了一遍。

“自家骨肉,客气什么?”林玉珍又笑道:“阿云,过来见过你的四表姐和七表弟。”

陆云刚才在一旁眨巴了眼睛盯着林谨容看,听到母亲的吩咐方笑嘻嘻地站起身来,亲亲热热地对着林谨容姐弟俩行礼:“四姐姐是小时候见过的,七弟却是不曾见过。”

“一晃眼三妹妹都长这么大了。”林谨容颇有几分如梦似幻的感觉。陆云却似一只欢快的黄鹂鸟,叽叽喳喳说个不休。林玉珍则把林慎之拉入怀中,拿了糕点逗他说话。

陶氏领着吴氏与屋里众人分别见了礼,入座坐定了,这才看到这边的情形,不由十分纳罕,林玉珍与自己从前就是彼此十分看不惯的,这番怎会待林谨容姐弟这般亲热?又想着,自己之前那般冷淡地对林玉珍,竟也不见她着恼,这是为何?不期然地,她想起林陆两家那约定来,自有几分计较。陆缄虽然不错,看似也是个前程远大的,但始终不是亲生,林玉珍又不是个好相与的,这中间的关系复杂了去,倘若囡囡嫁过去,那便是要两头受气,实不是良配。

正自想着,就见大女儿林谨音靠了过来,低声道:“娘,姑母说我年岁最长,明年又要出阁,给了我一对镶猫睛石的金条脱做见面礼,东西是好东西。我适才打听过了,听说余下几个妹妹的都是一对赤金腕钏,几个哥哥弟弟的都是一把高丽银泥画擢扇。”

陶氏微微一哂,倒没想到这昔年的冤家对头此番如此大方,自己早前备下的那见面礼倒是拿不出手了,正暗忖着该回赠什么礼才妥,就见陆云拉着林谨容朝自己走了过来。

“外甥女给三舅母请安。”陆云一双黑溜溜的眸子往陶氏一瞧,笑嘻嘻地道:“本来早前就要给三舅母行礼问好的,只是三舅母不得闲,不敢打扰。”

其实是陶氏没给她机会。

“好孩子,一路舟车劳顿,可还禁受得住?”陶氏一笑,她是个硬气的,受了林玉珍的重礼,自不会寒酸薄了自家面子,当下就把自家戴着的一对金镶玉约臂取下,给陆云戴上作了见面礼,又吩咐林谨容、林谨音姐妹俩好生招待陆云。

“我们走一气歇一气,路上凡事都有哥哥打理,不累。”陆云见那约臂金不细,金是足金,玉是好玉,这礼不轻,当下笑得越发灿烂,待林谨容和林谨音也多了几分亲昵之意。林谨容四处张望,到处寻找自己的三个堂妹。前世她们想嫁陆缄想得发疯,最后没成还恨的恨,酸的酸,非常不待见她。此刻她真盼着她们赶紧出现,团团围上这陆家母女,她好脱身。

怎奈她的眼睛在这屋里转了个遍,也不见那三个堂妹,不由好生奇怪。好容易才瞅着空档悄声问林谨音:“姐姐,五妹她们三个怎不见?”

林谨音笑道:“先前都在这里的,后来都有事出去了。”其实是陆缄先出去了,然后这三个小姑娘也分别找了借口溜走了。林谨音是要出阁的人,又有林陆两家的那约定在那里,她又怎会不懂三个堂妹的小心思?相比较,倒是自家亲妹的心思较单纯。妹妹大了,有些事情也该让她知晓一点才是,林谨音想了想,又点了一句:“你们来的时候遇到你陆家二表哥没有?他说是要游园子。”

“遇到了,他和吴襄在下棋呢。”林谨容却不再是林谨音以为的那个心思单纯的小女孩了,她立刻就明白林谨音想说的是什么。但只是奇怪,为何那三个女孩子没和陆缄在一起?

说曹操,曹操到。林谨容正问那三个堂妹的去向呢,就见三个穿得花团锦簇,同样梳着丫髻的小姑娘结伴走了进来。

当先穿粉蓝罗襦罗裙,丫髻上插了一对精致小金钗的是长房的林五姑娘林谨芷,容长脸,丹凤眼,鼻翼两边微微几粒雀斑,脸颊微红,细细的小白牙正轻轻咬着嫣红的下唇,看着挺不开心的。

后头两个穿着同色同款的粉红罗襦罗裙,脖子上戴着赤金璎珞长命锁,长得一般高矮胖瘦,一样粉嫩白净,弯眉大眼翘鼻头的是二房的双胞胎姐妹,这二人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六姑娘谨珠的左耳垂比七姑娘谨玉多了一点胭脂痣。姐妹二人手牵着手,脸上带笑,喜气洋洋的,好似遇到什么欢天喜地的好事情一般。

这三朵姐妹花长得各有各的可爱,都不是丑的,甫一出现就吸引了屋子里大多数人的目光。但多数人都对漂亮相似的双胞胎更感兴趣,林老太也最爱那对嘴巴甜,又肯笑的双胞胎,当下就朝她们招手:“都看到什么好玩的事了,笑成这个样子,快说给我们听听。”

双胞胎便越过前头的五姑娘,花蝴蝶一样地围在了林老太身边,林六瞅了一旁气哼哼的五姑娘一眼,笑道:“今日是祖母的好日子,自然好事儿是极多的。我们呀,在园子里看到一大群喜鹊在叫。我们就想着,莫不是雀儿们也知道我们老太太过寿?这便赶紧跑来和您报喜啦!”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却假作不信:“你这张嘴啊,刚喝了蜂蜜水吧?”

林七在一旁凑趣:“瞧,六姐,我就说老太太不信,得,是这样吧?”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把刚靠过来的五姑娘从林玉珍身边给挤开了。

五姑娘脸上的委屈之色更浓了,她的贴身丫鬟信儿也是一脸的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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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骨肉(二)

第12章骨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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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谨容在一旁冷眼旁观,自知不会是双胞胎说的那么一回事。双胞胎继承了二伯母罗氏的秉性,面甜心苦,不要说五姑娘,就是她也在双胞胎手上吃过几次亏的。虽则今日发生的事情中一些细节和前世的对不上,但大体却是没变的,定是五姑娘被双胞胎给联手欺负了。

她微微一思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来,朝着五姑娘招手:“五妹妹……”

林五正为自己被双胞胎排挤,被长辈们忽视而伤心,骤然听得这声甜甜的叫唤,眼睛顿时亮了,卯足了劲儿,状似不经意地撞了林七的小屁股一下,笑嘻嘻地朝林谨容这个方向走过来:“三姐、四姐、云妹妹。”

林七吃她这一撞,差点没扑到林玉珍怀里去,好容易借着林六的手站稳了,恶狠狠地回过头来,只看到林五一个扭来扭去的小屁股,虽心有不甘,奈何当着客人的面不便发作,便又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没事儿似地回头继续讨好林老太和林玉珍。

林五上前来,第一件事不是和林谨音、林谨容姐妹俩亲热,而是亲亲热热地挽上了陆云的胳膊,低头把玩陆云腰间的绣囊,笑道:“云妹妹,你这个荷花绣囊做得真精致,是你绣的么?”也不待陆云回答,就自顾自地道:“我早听人说过,你的女红极好,是江南名家教的,全不似我这般粗笨,这回有空了,你可得指教我一下啊。”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谁不喜欢被人夸赞?陆云果然捂住嘴轻笑:“五表姐夸煞我了,这东西虽是我做的,但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二人一个吹捧,一个喜欢,很快就凑到了一处去说悄悄话。

总算是把陆云给打发了,林谨容轻轻吁了一口气。本是同样的人,同样的事,但因为心情不同,再观来竟是别样的滋味。她不由生出一个疑问来,当年,她根本不懂得姐妹间的这些讨好卖乖,邀宠献媚的小手段,行事只凭直觉。那样的她,又是怎么得到林玉珍的青睐的呢?更何况这其中还隔着一个和林玉珍交恶的陶氏。想不通啊,想不通。

本也不容她想得太多,舌尖那点刺痛随时随地都在提醒她,昨日之事不可留,林五她们喜欢争就去争好了,争得越凶越好。她轻轻一笑,也就放开了,随了林谨音一道,带着林慎之,悄悄儿坐到陶氏和吴氏身边去,默默看热闹不提。

林老太此番做寿极热闹,远近许多亲戚故交都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乐堂里的女客越来越多,渐渐就有些容不下了,就连林谨容姐弟都起身让座,站在了一旁。

陶氏见状,不由皱眉道:“这是做什么?原来定下该在哪里入座的就该引去入座,为何只管流水样往这里引?这里头能坐下多少人?”便问春芽:“什么时辰了?”

春芽道:“已然末正了。”

陶氏便点了点头:“那是差不多了。”

正说着,就见林家大太太周氏和二太太罗氏一身光鲜,肩并肩地走进来,先笑着给众人行了礼,谢过众人来祝寿捧场,再请众人往外入席看戏。然后周氏引路待客,罗氏和林玉珍一左一右搀扶着林老太,林五姐妹三人同陆云一道,兴高采烈地簇拥着林老太,边走边说笑,好不热闹。

陶氏就似是个多余的,只默默跟在后头,母亲如此,林谨容姐弟三人自然也是默默跟在她身后,一看起来,三房就似是被人给隔绝冷落在一旁一样。吴氏不由微微皱眉,便戳陶氏:“这样的日子,你也不去帮着你两个嫂嫂管点事儿,在你婆婆面前孝敬孝敬?”

陶氏鄙夷地看了自己的两个妯娌一眼,淡淡地道:“她们能干讨喜,就让她们多干点,多讨老太太欢喜好了。我么,懒得去凑那热闹,躲点清闲更好。”

吴氏恨铁不成钢:“你呀!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几个孩子着想。”

陶氏冷笑一声:“谁能把他们怎么着?他们也是林家正正经经嫡出的姑娘少爷!”说到此,却又惴惴地看了林谨容一眼,愤恨地叹了口气。身后无人撑腰,她能怎么样呢?要替女儿讨公道都不能。可叫她那样谄媚的哈巴狗儿似的去讨好本来就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的婆婆,她也是做不到的。

感同身受,林谨容倒是理解陶氏此刻的心情,她笑嘻嘻地道:“我才不喜欢和他们一起挤,我就喜欢跟着娘和舅母。”

正说着,只见五姑娘轻轻喊了一声,接着站定了,由着丫头替她拉鞋子,原来她的鞋又不知被双胞胎中的谁给踩掉了。这一耽搁,五姑娘又被大部队给落下了,于是站在原地眼泪汪汪地捶打她的丫头信儿出气。

前面引客的大太太周氏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冷冷地扫了双胞胎和二太太罗氏一眼,严厉地瞪着五姑娘,五姑娘立时收回了拳头,委屈地站在那里,又不敢哭,又不敢闹,只能委屈地抽噎,憋得肩头一抖一抖的,信儿低声劝了两句,被她凶巴巴地一眼瞪过去,吓得再不敢吭声。

林玉珍状似不经意地回头扫了一眼,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照旧回过头去,笑嘻嘻地同林老太和罗氏说话不提。林谨容看在眼里,有了几分明白,林玉珍看似什么都不管,其实一直在默默观察她们的德行,不由就有几分惊心,似双胞胎和林五这样的表现,自己光靠躲大概是不行的。

陶氏有些幸灾乐祸,抬了抬下巴,低声同吴氏道:“看看,多香的一个香饽饽呢。”虽则那陆缄的确不错,但这二房和大房也太急了些,女儿年纪小小,就教着她们掐尖往人面前争着露脸,姐妹互踩,这会儿看着倒是好,但长远了看对女儿又有什么好处?这大家闺秀,是这样养的么?说她脾气不好暴躁,可她的人品比这些人高洁多了,她的儿女也不似这般的没规矩,又文静又乖巧。

吴氏自然也是知道林陆两家那盟约的,闻言又看了林谨容一眼,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一直不吭气,似个隐形人儿一样的黄姨娘此刻方轻轻推了林谨容一下,笑道:“五姑娘到底年纪小,四姑娘去哄哄她也就好了。”

黄姨娘这回却是好意,一个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刚吃了亏在哭,林谨容这一去一哄,温柔懂事的形象就出来了。奈何林谨容不领情,且最怕的就是落了林玉珍的眼,只歪着头笑:“她正在气头上呢,我去了只怕反倒被她骂。”

林谨音是大姐姐,便笑道:“那我去罢,让人看了笑话也不好。”随即上前去牵了林五的手,低声劝了几句,林五也就抹了泪,乖乖地跟着林谨音姐弟三人一道前行。

这个时候就显出黄姨娘会做人的好处来了,她轻轻几句温温柔柔的话,就把林五给逗得破涕为笑,欢喜起来,揉着眼睛道:“还是你们好。不似有些人……”信儿轻轻咳嗽了一声,她才住了口,却仍然满脸的忿恨,使劲跺了跺脚。

林谨容瞧见林五那双精工细作的嫩黄缎面翘头鞋上脏兮兮的,全是脚印,也觉得双胞胎过分了,又暗想,要是她们知晓,她们这般争抢的这个男人其实是那么个货色,她们还会这样姐妹相争么?

却见林五的眼珠子转了转,轻轻抠了抠她的手掌心,贴着她的耳根轻声道:“四姐姐,你瞧见过陆家二表哥没有?”

林谨容默默地看着林五,林五一个人单打独斗斗不过双胞胎,要拉她做帮手了。

这是一个机会。

既然光靠躲是不行的,那么她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极力促成三个堂妹之一和陆缄结成这门亲事,这个只需顺势而为,不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二是让林玉珍或是陆缄厌恨自己,这个就需要细细谋划了,还得冒着自污的危险。

走哪条路?林谨容无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扇柄。毫无疑问,第一条路最安全最有效。反正只要她不嫁给陆缄,这三个堂妹中就必然有一个要嫁,结果都是一样的。反正三个堂妹都比她厉害有心机,父母也得力,兴许她们嫁过去后不会吃她那样的亏,过她那样的苦日子。她只要答应了林五,瞅着机会轻轻一推……她就一劳永逸了,再不用提心吊胆。

“四姐!我问你话呢!到底见没见过?”五姑娘见林谨容盯着自己看,迟迟不语,不由有些羞恼,以为自己那点儿心思被人给看穿了。

五姑娘羞恼,正在盘算,没有做惯这种事的林谨容同样心虚,一惊之下脱口而出:“见过了。”

这样怪异的样子,莫非林四也看上陆缄了?林五眯了眼睛,怀疑并探究地看着林谨容,然后唇角露出一个“被我抓到了”的笑容来,指着林谨容道:“哼哼……我知道你一个秘密……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贼喊拿贼,林谨容淡然笑道:“我不知我有什么秘密,五妹说来我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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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骨肉(三)

第13章近路

林五哼哧了两声,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扯了林谨容指着前头双胞胎的背影低声道:“我和你说件她们两个的秘密。是关于陆家二表哥的。”

能有什么?无非是争相献媚而已。林谨容摇头:“走快些,要跟不上了。”言毕只管快步往前,扔了林五在后头。

林五深知林谨容的秉性,晓得她自来话就不多,也不喜欢招惹是非,见状也不生气,还真起了几分与她一同结盟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就是便宜了林四也比便宜了双胞胎好,更何况,还不知鹿死谁手呢。于是提步追上去:“四姐姐,我们一起走。”然后只顾拉着林谨容的手臂一味的撒娇撒痴。

少倾,到得正厅,林老太爷与林老太入座,自有林家大老爷林如敏领了一众兄弟姊妹以及各房男女按着长幼亲疏依次上前给二老磕头拜寿,说吉祥话。

待轮到孙女们时,林家姑娘们都收了自家的小心思,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一个赛一个的温文娴静,进退有度,一举一动无不恰到好处,退下时也是互相扶持,显得姐妹情深,只林五特别注意自家那双刚换的鞋子再不要被人给踩脏了而已。

双胞胎此时却是没心情去管林五,她们一门心思都在全场搜索陆缄。陆家其他男人们可以不进来同老太太拜寿,只管入席吃酒就好,但陆缄却是和陆云一样的,必须以外孙的身份给老太太拜寿,可是搜遍全场,竟然不见陆缄,而林玉珍和陆云也都有些心神不宁,总往门口张望。

林六小声道:“七妹,怎么不见人?”

林七东张西望:“我怎知晓?”

林六:“会不会是在哪里玩,忘了时辰?”然后担忧地看着林玉珍:“看看,姑母生气了呢,再不来怕是要受罚。”陆缄的尴尬身份是人人皆知的,不过她并不因此瞧不起他,反而更为他添了几分怜惜担忧。

林七使劲搧了两下扇子:“可恶的吴襄,你说我们明明和二哥在一起玩得好好的,他来捣什么乱?要是害得陆二哥给姑母骂,看我饶不饶他!”竟是一副完全不把陆缄和吴襄当外人看的样子。

林五见她二人旁若无人,就似她们同吴襄、陆缄多么亲热熟悉似的,便忍不住了,也搧了搧扇子,凉凉地道:“两位妹妹怨怪吴二哥实是没道理!二表哥是男子,年龄也不小了,自有他的主张。但凡是个求上进的,都要同吴二哥一处做学问,怎可能总和姐姐妹妹玩到一处去?那不是成了胸无大志的纨绔么?”

林七把素纨扇往手心“啪”地敲了一下,横了林五一眼,嘲讽道:“是,原来五姐早前拼命往人跟前凑,也是想做学问来着。五姐明年要同哥哥们一道去考举人的?”

林六将绢扇掩了口,咯咯地娇笑起来,戳了戳林七:“七妹莫乱讲,当心有人心眼小又哭了,事后又找她娘啊哥啊的来告状,我好怕被爹骂啊。”

林七缩着肩膀抖了抖:“我也好怕啊……”

林五恨得牙痒,却又找不到话可回敬,好汉不吃眼前亏,索性抬了下巴道:“我不同你们一般见识!”随即扯住了林谨容低声道:“四姐,你说你早前在园子里见着过陆家二表哥的,他们在哪里来着?”打的主意却是偷偷让人去叫陆缄,替林玉珍和陆缄解这个围,讨一个好。

林谨容假作思考状:“等我想想?”虽则夫妻感情不佳,她还是了解陆缄有些脾性的,那是个轻易不肯服输的,下棋下不过人家,就会一直缠着人家下,直到人家体力不支输给他方才算完,换句话说,是斯文下掩盖着赖皮。而吴襄年少成名,持才傲物,又怎肯轻易认输?这二人早前若是没有她在中间点那一句,兴许当时也就罢手了,但有了她那一句,铁定是要一心一意杀个你死我活,分出输赢来才算数,哪里又还记得什么拜寿的时辰?

这也正是她所期待的结局。

可以想见,陆缄今日若是没来给林老太磕头拜寿,本来就心胸狭窄,喜欢胡乱猜疑,还容易被人挑唆的林玉珍一定会觉得非常丢人没面子,一定会气得发疯,觉得陆缄故意给她难堪。即便当着人不会找陆缄算账,回去后也一定会收拾陆缄一通的,陆缄表面不说,心里可记仇……呵呵,一定很好玩。

眼看着林玉珍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林谨容淡定地抚了抚鬓角,回头看着已经有些发急的林五道:“我想起来了,我是在枫林附近遇到他们的,他们当时好像是说要下棋来着。至于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林五眼里露出一丝喜色来:“那铁定就是在枫林背后的亭子里下棋了。快,信儿,你赶紧去喊人。”

林谨容漠然地看着信儿一溜烟地去了,淡淡地瞥过眼,看着上首。

林玉珍强作笑颜,微红着脸低声同林老太爷、林老太等人解释,然后陆云一个人认认真真地给林老太磕了双份的头,还笑嘻嘻地道:“哥哥不舒服,让人交代了我,让外孙女儿替他给外祖母磕头。祝外祖母康泰吉庆,福乐绵绵。”

林老太太笑得灿烂:“好,真乖。”然后给了双份的红包,特意说明一份是给陆缄的。

林玉珍松了一口气,低声交代身边的人:“找到二少爷后,就让他直接回家去好了,别再来给我丢人!”

林谨容这边坐得远,虽然听不见那里在说什么,但凭着了解,她光看就知道林玉珍打的什么主意,便咬着林五的耳朵低声道:“我记得从这里到枫林那边有条近道——南墙开了一道角门,只是平日里都不用锁着。”

林五不知上头是怎么回事,只一门心思的认为,要赶紧把陆缄找到并带回这里来才妥当,越快越好,便道:“四姐,我们俩一起去找人开了门?”

林谨容摇头:“我不敢乱走。不过,要是有人问起来,短时间内我倒是可以替你遮掩。”

林五眼睛亮亮地看了林谨容一眼,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我记你的情了。”周氏当家,她自也有几分薄面,何需她自己跑这一趟?溜出去随便找个丫头就能替她办事。

林谨容垂下眼帘,看着林五粉蓝色的裙角欢快地消失在自己的眼帘里,一时不由有些发怔。她该不该?算计惩罚陆缄怎么都该,但顺水推舟,算计三个堂妹之一替自己嫁给他应不应该?

尽管她之前一连做了两个假设,反复告诉自己,这事儿完全可以做,完全有理由做,只要她不嫁,这三个堂妹中必然有一个要嫁,她们都比她聪明厉害,父母比她得力,一定不会过得似她那般悲惨。但一个念头还是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万一她们最后还是她那样悲惨的结局呢?

明知道完全有可能悲惨收场,她还亲手去促成这件事,她又和她最痛恨的那些没良心不讲道义不顾骨肉之情的人又有什么区别?!三个堂妹和她的感情虽然说不上深厚,彼此之间还有龃龉,可也没什么杀身灭家的深仇大恨。林谨容矛盾着,被咬破的舌尖一跳一跳的疼,握住扇柄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良久方暗叹了口气,见机行事罢。

此时众人已经分批次拜寿完毕,尽都入了席。女人们就留在此处接待女客,男人们却是往外头去待外男了。陆云自是要同林家姐妹一席,姐妹按长幼秩序坐定,林六和林七注意到林五和信儿都不见了,对视了一眼,靠过来套林谨容的话:“四姐,你可知道五姐去哪儿了?”

林谨容不动声色地道:“知道,她去方便一下。”

双胞胎虽则不信,却也不好明说什么,便都只是笑:“五姐事儿真多。”

林谨容微微一笑,也不答是,也不答不是。

林六便笑:“四姐,你见过陆家二表哥了么?”

林谨容照旧是云淡风轻地回答:“见过了。”

双胞胎又对视了一眼,需知,她们几个人当中,必须有一个要嫁给陆缄的,而林谨容排行最前,不说一定就是她,她的机会却是不小。林七便脆生生地道:“他在做什么?你们说话了么?”

林谨容漠然道:“他和吴二哥一处,我没有和他说话,只同吴二哥说了。”

林六便笑:“吴二哥和四姐一直都挺说得来的。我记得,他的亲姑母就是四姐的舅母吧?”

林谨容不置可否。

林谨音却听不惯了,便指指一旁好奇地看她们姐妹说悄悄话的陆云,沉了脸摆出姐姐的威风沉声道:“总说他们做什么?你们年纪渐渐大了,说话也要注意分寸和场合,休要让人说林家的女儿没规矩。”

林三和林四姐妹俩都是一样的木讷无趣,偏还让人无法反诘,双胞胎几乎是同时摸了摸自家的鼻子,露出一脸的无趣来。林谨容笑了笑,暗暗抱住了林谨音的手臂。

林五赶在开席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笑得眉眼弯弯的挨着林谨容坐了,小声道:“弄好了。等会儿让他来谢咱们,你想想向他要什么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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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近路

第14章谢礼

她要什么谢礼?她要陆缄和林玉珍母子间离心离德!她要他们都不好过!这个,陆缄可给不了她。林谨容推辞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就是和五妹说了一句实话而已。你向谁打听打听不到?”

见林谨容不但不居功,而且还有撇清的意思,林五高兴得要不得,亲自夹了林谨容最爱吃的乳羊肉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笑道:“四姐,你吃。”虽不便言明是要谢她的意思,却是明明白白的表示出了亲热。

双胞胎见状,立刻停下讨好陆云,转而怀疑地看着她二人在偷偷捣什么鬼。

林谨容只管低头用餐,几次兴奋的林五想同她说话,她都只是打手势,表示食不言,寝不语。林五虽连碰了几次壁,想着她自来话不多,又守规矩,也就罢了。

倒是陆云见林谨容吃得香,便也让丫头照着相同的菜式夹给她:“真的这么好吃?我尝尝?”又好奇地问林谨容:“四表姐,你不怕长胖?”

她是客人,林谨容不好不答话,便淡淡一笑:“真要长胖,那是喝口水也会长胖的,我不是硬塞,也没有贪多,不怕。”

林五就捂着嘴看着本来就显得有些珠圆玉润的双胞胎笑:“那是,有些人就是恨不得成天只喝水,那也得长胖。”

林七眼睛一瞪,就要发飙,林六扯了扯她,示意陆云在一旁看着的,丢脸。林七这才生生忍了这口气,假作不曾听见。

林五小得意了一把。

主席那边,正是热闹的时候。林玉珍到底是出门见过世面的人,笑语如珠地领着一群人给林老太劝酒逗笑,三两下就把气氛给充分调动起来,哄得林老太眉开眼笑,指着她只是笑:“你这猴儿,做了娘还这般皮。”

而陆缄,也在这个时候急匆匆地赶了进来。

一直暗自关注着的林谨容立刻放了筷子,取了帕子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等着看戏。

陆缄不愧是陆缄,即便是出了这样大的差错,即便是看到了众人形色各异的表情,即便是看到林玉珍陡然变得僵硬的脸,他也还是一贯的冷静沉默,面上丝毫不见慌色,只安静沉稳地往林老太面前走去。

陆家二太太宋氏一脸的笑意,热情地扬声朝他招呼:“二郎,我们在这里。”随着这声喊,陆缄成了全场最闪亮的存在,众人的笑声骤然低了下来,全都去打量他和林玉珍。

这下子,林玉珍脸上的表情更僵硬了,那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林谨容很清晰地看到她的眉脚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眼里冒出怒火和屈辱来,嘴唇也抿得紧紧的,一副想发作,却又发作不出来的样子,说不出的憋屈。

够难堪的吧?爱说谎爱虚荣,心胸狭窄的姑母大人?这份谢礼她真是满意极了。读书人下棋成痴本是件很风雅的傻事,若是亲生的,也不过就是责怪几句,可不是亲生的,无意也就成了有意。林谨容不由一阵快意。

陆云低低地“啊呀!”了一声,放了筷子就起身去拦陆缄。

也不怪她们母女难堪,适才拜寿的时候,陆缄失礼不曾出现,是林玉珍亲口和林家众人说他不舒服,就先让他回去了的,陆云还红口白牙地编了一席话,替陆缄向林老太磕头拜寿。可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陆缄却出现了,还精神抖擞地站在众人面前,等于当面戳穿了林玉珍为了维持面子而说的谎言。她们怎能不难堪?

林五本来含着笑自得看着这一切,见状也收起了笑容,偷偷问林谨容:“怎么了?怎么了?好似姑母不太高兴的样子?云妹妹怎么也不太对劲呢。”

“不知道呢,陆家表哥误了事,姑母大概是会有点生气的吧。”林谨容托着腮眨了眨眼。所谓自作孽不可活,林玉珍要是老老实实的说实话,别那么顾面子,此刻又怎会被揭穿谎言,丢了脸面?她也不想想,今日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的,陆缄和吴襄躲在亭子里下棋忘了来拜寿这样的事情是瞒得住的?

陆云已然飞快地跑到陆缄身边,关心地提醒他道:“哥哥,你不是身子不舒服么?怎么又来了?”接着又小声道:“你没遇到母亲派去寻你的人?”

陆缄是跟着林五派去的人抄近道过来的,又怎会遇上林玉珍派去寻他的人?但这会儿说这些根本没用,他只柔和地看了陆云一眼,也不答话,也不用垫子,撩起袍子就那样给仍然笑得一脸褶子的林老太磕了个头,朗声道:“外祖母,孙儿给你磕头贺寿。”此外一句解释都没有。

林老太也是个极好面子的,心里虽然很不高兴,到底要顾惜爱女的体面,便极亲热地道:“快起来,快起来。你这孩子,既然身子不舒服,就该去歇着,怎么又来了?自家人,何必如此小心?”

陆缄也没甚可和她客套的话,只淡淡一笑:“孙儿是特意来给您老人家贺寿的,没磕着头心里不安。”

陆云在一旁偷偷看着林玉珍的表情笑道:“哥哥就是这样较真的性子。”

不是自己养的就不是自己养的,这才回来几天?就挑了这个时候来下她的脸面!这小畜生,平日里可真没看出来!枉她教养了他那么多年!他就是这样回报她的?难道是积怨多日,受了那谁的一挑拨,就忘了他能有今日是靠的谁?林玉珍心中怒火冲天,不但气极了陆缄,也恨透了那“谁”,勉强松了松紧绷的脸皮,挤出一个难看到了极点的笑容来,硬邦邦地道:“既已经给你外祖母磕了头,就自去歇着罢。”即便是尽力掩盖,任谁都能看得出她的不快和愤怒来。

“是,母亲。”陆缄垂了手,半垂着眼帘行了个礼,轻轻退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猛地一旋身,淡竹叶青的袍子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口。

“哥哥!”陆云也顾不上吃席,赶紧追了出去。

这对母子间暗藏的不快和僵硬,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

林五和双胞胎都有些懵了,双胞胎心心念念都是怪吴襄害了陆缄,林七甚至连吴襄是个扫把星的话都说出来了。

林五则是坐立不安,扯着林谨容的袖子小声道:“四姐,好像我好心办坏事了?早知道我就不让人去喊他了,省得让姑母当众丢脸,迁怒在他身上。哎呀,他会不会怨我?”她适才让人去叫陆缄的时候,还特意交代过,一定要让他知晓是她派去的人,是她做的人情。

林谨容垂着眼道:“你就放心吧,你是好心,他不会怨你。”也不知道陆缄身上到底有股什么魔力?为何这三个堂妹一见到他,心里眼里就只有他?明知道他是继子,地位尴尬,却还千方百计地想得到他的青睐?是了,人英俊风流,看着斯文儒雅,又有才学,怕是想着不靠父母也早晚要出人头地,深闺中的女子不爱他这种人又爱谁?

她闭了闭眼,笑别人作甚?那时候她年纪虽小,却也是默默喜欢他的。说不出喜欢他什么,就是没事儿的时候就想多看他两眼,看得多了,想的自然也就多了。

陆家提亲,陶氏的处境正无比艰难,便欢天喜地的应了。她虽然也担心过陆缄这样的身份,嫁过去可能会不好受,但左思右想,还是很高兴。她天真的以为,林玉珍好歹是她的亲姑母,她们身上流着林家的血,林玉珍不会太苛刻她,陆缄温文尔雅,也不是那种轻浮恶毒之辈,两家又是世婚,只要她真心待他们,又怎会过不好日子呢?更何况还能缓解母亲和七弟的处境,何乐而不为?

谁曾想她会把日子过到那个地步?夹在陆缄的亲生父母和养父母之间左右为难,夹在丈夫和亲姑母之间进退维艰。最亲的姑母恰恰就是心胸最狭窄,最挑剔她,最看不惯她的人;她以为温文尔雅,不是轻浮凶狠之辈的丈夫恰恰就是待她最冷淡,最刺心的那个人,他不曾打过她,也不曾辱骂过她,他不过就是对她视而不见罢了,对她的话说得最重的一次,大概也就是爱子夭亡的时候,他血红着眼定定地看了低头流泪的她半晌,只说了一句:“真后悔让你生了他。”就是这句话,击毁了她所有的自尊和信心,她也不耐烦再同他说一个字。可就是这样,最后他领她去江神庙,说一起逃走的时候,她却轻易地原谅了他。

还有比她更自甘下贱的人么?林谨容轻轻转了转面前的小素瓷酒杯,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蜜酒。蜜酒虽甜,却终是酒,本就有伤的舌尖一下子火辣辣的疼,她忙从袖中取了帕子去擦眼角的泪花,含着笑道:“疼死我了。咬着舌头了。”

喝口酒也会咬着舌头?林谨音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是不是还没好?若不舒服就先回去歇着,祖母那里我会去说,不会有人怪你的。”

不过一小杯蜜酒,林谨容却觉得有些晕了。便软软地靠在林谨音的身上,低声道:“姐姐,我没事,让我和你多呆一会儿。真喜欢和姐姐在一起。”

林谨音摸了摸她的脸,爱怜地道:“你这个傻姑娘,姐姐就在你身边呢,夜里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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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谢礼

第15章蝈蝈(一)

一听说要自己和林谨音一起住,林谨容突然酒醒了,顾左右而言他:“你瞧黄姨娘今日可真乖呢。”那边黄姨娘乖巧地伺立在陶氏的身后,满脸微笑地递帕子布菜,要多殷勤就有多殷勤。陶氏也没有特意挑她的毛眼,只是不大搭理她就是了。

林谨音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看了几眼,笑道:“果然呢,怎就突然转了性?”

“姐姐还不知道?”林谨容便把林亦之的事情说给林谨音听,又把她和黄姨娘说的话透了一些。

林谨音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亲昵地掐她的脸颊:“长大了啊?还怕你平日就软弱,经过这事儿更软弱胆小怕事呢。现在看来,倒是意外之喜。”

林谨容心口一跳,掩饰地道:“我这些天想明白了,总是忍让是不行的,我也大了,得学着替母亲分忧。”

林谨音轻轻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不然我就是出了门也不放心。母亲那个脾气呀,勇猛有余智谋不足……”说到这里,她住了嘴,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面前瓷碟上的花纹,一脸的心事。

林谨容见气氛沉闷,便促狭地笑道:“姐姐可有见着大表哥?”

林谨音绯红了脸,啐道:“他在外院,我在内院,怎会见着他?”

林谨容撑着下巴道:“我也许久没见大表哥了。我要是和娘说要带着七弟去看他,娘一定不会拦着我。小时候大表哥待我们可好了,也不知道此番带了什么好玩的来给我们?”然后瞟了瞟林谨音。亲戚都是越走越亲的,她想打听榷场的事情,要借助陶凤棠的地方太多了,所以这话也不是完全逗弄林谨音的。

林谨音细白的牙齿轻轻咬着红润的唇,微微一扭身子,没好气地道:“你要去看就自去看,和我说做什么?”

林谨容看着姐姐的别扭害羞样,不由欢快地笑起来。她前世最羡慕的人就是林谨音,林谨音和陶凤棠,那是过得幸福又甜蜜,舅母和舅舅待林谨音又好,真是让人羡慕极了。这一次,她可有机会遇到这样的良缘?

不多时,陆云自外面走了进来。不等她坐定,双胞胎和林五便迫不及待地问她:“怎么样?二表哥不会挨罚吧?”

陆云十分勉强的笑道:“没事。哥哥他去外头入席了。”她略微顿了顿,用十分认真,然则在林谨容听来反而是欲盖弥彰的口气道:“其实我母亲看着严厉,但对哥哥是十分宽容疼宠的。哥哥呢,待我们也很好,我最喜欢哥哥了。”

他们兄妹的感情很好这倒是事实,但母子间和父子间么,那就不好说了,那是貌合神离,各有各的打算。林谨容回眸去看林玉珍,林玉珍已经又绽开了笑颜陪着众人,只笑得漫不经心,心事重重。

寿宴散后,众人簇拥着林老太往外头去看戏。那戏台子搭在水边,看戏的地儿是座两层的楼。楼下是男客,楼上是女客,又热闹又不至于乱了礼。

按理这么多的客人是坐不下的,但有些客人有事或只是来应景的,散了席就告辞而去,剩下的都是和林家有亲或是关系较近的人,故而地方大小倒也合适。

戏台上表演的那位女伶乃是这一片最有名的,甫一亮相就博得了个满场喝彩。林谨容自来不好这个,加上饭饱神虚,坐在角落里看了一会儿,眼神就开始发直涣散,只有看到林玉珍和陆二太太之间的暗潮汹涌时才有些精神,突然间头皮一疼,所有的睡意烟消云散。

林谨容生气的捂着头皮转过头去,只见林慎之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后,手里还拿着她几根头发,一脸的调皮得意样。

林谨容头痛的将他扯到自己身边,斥道:“好生生地怎会想起来扯我的头发?谁教你的?”

林慎之指了指楼梯口:“我和陆五哥打赌,我若是扯了你一根头发,他就给我那只蝈蝈儿。”因为他来得不易,自小就被养得有些娇,又有些调皮,全然不当自己做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对林谨容的怒容更是怕也不怕的,姐姐的一根头发换一只蝈蝈,自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林谨容心里陡然生起一股怒气来,磨着牙问林慎之:“这般说来,若是有人答应给你一个金蝈蝈儿,要你断我一根手指,你也答应?”前世时,林慎之是没什么出息的,甚至为了一个女伶听人教唆去偷林三老爷珍藏的古铜彝,气得林三老爷狠狠打了他一顿,沦为家族间的败家子和笑谈,陶氏又气又痛又没脸,病了足足半年多,此后性情变得越发乖张孤僻,这一世她再不要林慎之成那鬼样儿!

“我……”林慎之见林谨容神色严肃,全不似开玩笑,就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林谨音讨情。林谨音乍然看到林谨容的神色,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了,便扯了扯林谨容,低声道:“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教训几句也就得了,你当什么真大喜的日子说的什么话?”

林谨容扫了周围几个看过来的姐妹亲眷们一眼,扯了林慎之往外头去教训。林谨音见状不放心,也想跟了出去,但想了想,又觉着这样大张旗鼓的反而不好,便只是招手叫春芽和荔枝赶紧跟上去,自己照旧坐下看戏。

林谨容一口气把林慎之拖到楼梯口,扯着他下楼。林慎之见势不妙张口要喊娘,林谨容恶狠狠地道:“你敢叫!叫了我就把你那蝈蝈儿踩得稀烂!”

林慎之红了眼睛:“坏四姐,你敢!”

林谨容凶横地道:“我怎么不敢?那是我的头发换来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随即声音一软,“不过你若是听我的话,我就饶了它一命。”

荔枝和春芽在后头看着,困惑地对视了一眼。四姑娘今日是怎么了?从前可没见过她这样子,她自来都是一副温温和和,乖乖巧巧的安静模样。莫非吃那一吓把性子给吓变了?

却见林慎之眼里迅速弥漫起一层湿气,可怜兮兮地看着林谨容求饶:“四姐,我错了。”

他本来生得粉嫩漂亮,一双眼睛又黑又湿,看起来说不出的可爱可怜,林谨容心里一软,几乎就想去摸他的头,手伸了伸又坚定地缩了回去,淡淡地道:“你倒是说给我听听,你错在什么地方?”

林慎之张着一张粉红的小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乖顺地跟着林谨容下楼,小声哀求:“四姐,我分那蝈蝈儿给你玩好不好?”

林谨容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动作却温柔了许多。七弟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呢,趁着现在还早,她慢慢教他这些道理也就是了。

荔枝和春芽见状,也就不出声阻止,只牢牢跟了姐弟二人下楼不提。

才下了楼梯,就见陆纶猛地从一旁探出头来,黑亮的胖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四妹妹,你终于下来了。”

林谨容瞪了他一眼,理也不理他,只把林慎之拉到一旁的竹林里,压低声音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想要蝈蝈儿,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得到,或是带了人去捉,或是开口同我们任何一个人讲,就没有得不到的。为何非得如此?”

因见林慎之似是不懂,也不甚以为然,便抬手扯了他一根头发,闷声道:“疼不疼?”

林慎之立刻捂着头皮道:“疼。但也不算了,不过就是几根头发而已。我已经认错了,你还要怎样?你不疼我了!”然后只顾抬眼去看躲在林谨容身后朝他挤眉弄眼的陆纶。

“好,一根头发而已,不算疼。”林谨容便拉了他的手,比划着:“那若是一根手指呢?一只手呢?或是一只脚,甚至于一颗头呢?”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严厉,“今日是为了一只蝈蝈,但这世上好玩动人心的何止一只蝈蝈?!身不正,心不正,行不正,日积月累就要走歪门邪道,你要人怎么瞧得起你!”

陆纶听着就似是在数落自己,听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走出来道:“好了,都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过是想同你开个玩笑,想叫你下楼来玩而已。看你这凶巴巴的样子,啧啧,病一场倒变了个样子啊……”

林谨容认真地看着他道:“陆五哥,和你没关系。我在教我七弟做人的道理。”

陆纶脸红地道:“他还小,也只是一根头发。你要出气,来扯我的头发好了。”说着果真把头朝林谨容歪过来。

林谨容后退了一步,道:“我不是为了我的头发,而是因为他还小,很多道理他都不懂,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走歪了,所以我才要教他做人的道理。”

“小题大做,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陆纶无聊地摸着头道:“我怎么觉得我都不认得你了,原来虽然爱哭好歹还好玩,现在却一套一套的说些无用的大道理,真是无趣极了。”

“陆五弟,四妹妹说得对。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莫因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是该从小就把这个道理教给七弟知晓的。”吴襄笑眯眯地同陆缄、陆经、林亦之一道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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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蝈蝈(一)

第16章蝈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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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死了,我说不过你们行了么?”陆纶皱着眉将手在鼻前搧了搧,他不爱读书,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考武举,有朝一日银盔银甲,横枪立马,做个威风凛凛、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大英雄。

吴襄并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走到林慎之身边轻轻摸摸他的头,同林谨容道:“虽则是这样,但凡事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口也吞不掉个胖子。要慢慢同他讲,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他才会记在心里,自觉遵循。”

陆缄一出现,林谨容就不自在,恨不得赶紧离得远远的,便垂着眼道:“知道了。”

陆纶不耐烦起来,“我说,你们不看戏,跑出来做什么?”

吴襄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陆缄:“陆二哥有些闷,我领他出来走走。”其实是陆缄只顾着下棋忘了拜寿的事情泄了,于是林家一群以外祖父、舅舅、表哥自居的男人们把他围在中间,你来我去,含沙射影地教导他光有才气不够,还要讲孝义,有德行才是真君子风范,将来也才能有大成就。吴襄看不下去,言明是他自己拖着陆缄下棋才误的事,接着又寻借口领陆缄出来散闷。

陆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就是,里面又闷又吵。”

陆缄看了陆经一眼,淡淡地瞥开眼,看向一旁的竹枝竹叶,脸上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只一双眼睛深黑似潭水。

作为始作俑者,林谨容立刻就猜到了真相,她飞速地看了陆缄和吴襄一眼,又垂下了睫毛。

到底还是又要做好友了吗?上一世的时候,吴襄和陆缄本是形影不离的好友,后来却因为莫名的原因而生分了,乃至于当面撞见都一个装作不曾看见一个。原因她半点不知,听陆云提了几句后,也觉着这样很不好,便想居中劝劝。可陆缄一不和她说原因,二是一听到她提吴襄就翻脸。有一次,他正与她一同在雪地上赏梅点茶,她见他的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提了提,陆缄竟勃然变色,一脚把茶桌给踢翻了,甩袖而去。只剩下莫名其妙的她委屈地看着一地的残茶和碎瓷伤心流泪。

然后那夜他彻夜不归;再然后她再不敢在他面前提吴襄;再然后她就是遇到吴襄与吴襄打招呼也是偷偷摸摸不敢让他知晓;再然后独子早夭,他对她积怨越深;再然后他和她渐行渐远,话都说不上了;再然后么,就是他要了她的命啦!这个朋友,反正最后都做不成,不如现在就别做了罢!

林谨容慢慢抬起头来,看着陆纶灿然一笑:“陆五哥,把你那蝈蝈儿拿出来我看看。”

本来蔫蔫的陆纶立刻一扫刚才的沮丧,得意洋洋地道:“你不是骂你七弟骂得凶得很么?还要看蝈蝈儿做什么”

林谨容道:“好歹要了我几根头发呢,再说,你也不能在我七弟面前失信。”

“罢了,咱说话要言而有信。”陆纶摆足了谱,方一歪下巴,命一旁的小厮长安:“拿来!”

长安笑嘻嘻地从腰间取了一只用麦秸精编而成的蝈蝈笼,献宝似地递到陆纶手里。陆纶臭屁地一抖袖子,将那蝈蝈笼托高了,挺着小肚子招呼众人:“都来看看我这大将军,这可不是随便就能弄到的货色!”

林慎之兴奋得小脸红通通的,踮着脚扯陆纶的袖子:“给我!陆五哥快给我!”

陆纶捏了他的脸颊一把,大方地道:“拿去!”

“四姐,你们在做什么?”林七的声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兴奋脆生生地响起来。

林谨容循声望去,但见三个堂妹和陆云带着几个丫头婆子,神色各异地站在不远处盯着自己看。双胞胎一副抓到贼的样子,林五则嘟着嘴,好似是在怨自己不叫她。陆云则是温温柔柔地笑着,看着让人十分舒服。

林谨容才懒得管她们怎么想的,只淡淡指了指林慎之手里的蝈蝈笼子:“在看蝈蝈。”

几个小姑娘便嘻嘻哈哈地走了过来,勉强压住了脸上的羞意,假作镇定地与吴襄、陆缄等人见过礼,然后七嘴八舌地道:“是蝈蝈儿呀,让我瞧瞧。”“好大的个头!想必挺厉害?”“是哪儿来的?”

陆纶得意极了:“自然是我带来的。”

“真漂亮,给我了罢?”林七在林家女孩子中年纪最小,自来最受宠,也最霸道,不等陆纶答应,劈手就从林慎之手里夺了去,笑嘻嘻地拿给身边的丫头,要叫丫头替她收起来。

林慎之大急,忍不住带了哭腔道:“是我的,是我的。”然后踮起脚去抢林七手里的蝈蝈笼。

林七适才有那举动,无非是显摆,表示自己在众姐妹中高人一筹,好叫人另眼相看。此刻见林慎之这样儿,心中就有些羞恼,觉着林慎之真是讨厌。父母就是儿女的胆,林七何曾把他一个小东西看在眼里,便一手拿稳了蝈蝈笼,一手按在林慎之的肩头上,猛地就是一推,斥道:“分明是陆五哥的,怎么倒变成了你的?没规矩!爱哭虫,走远些!”

林谨容伸手去扶,却是来不及,林慎之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须臾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粉脸涨得朱砂样红。林七有些着慌,林六却皱眉道:“老七!你怎么这么赖皮!你七姐不过轻轻推你一下,就值得你这样坐在地上骗人放声嚎哭?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全然没有半点气度,一身的痞气!”

“这本来就是他的蝈蝈!做姐姐的不声不响抢了幼弟的蝈蝈,还要幼弟任打任骂,哭都不许哭?这是谁家的规矩?我们林家可没人这么教过!”吃人还要羞人,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林谨容早忘了周遭的一切存在,怒火冲天地阴沉着脸上前将林慎之拉起搂在怀里,一边给他拭泪,一边低声道:“男子汉呢,多大点事,也值得你坐在地上掉泪?”待得林慎之收声了,方冷脸看着双胞胎:“他人虽小,却也是你们的兄弟,你们不爱惜他也就算了,但错了就得和他赔礼道歉。”

双胞胎见她黑着脸气势汹汹地扑上来,全不似从前的温柔沉默胆怯,不由有些怯了。林七瞪着眼,虚张声势:“四姐你说清楚,谁打他骂他了?分明就是他仗着自己年纪小耍赖皮!再说了,是他的蝈蝈么?分明是陆五哥的。你仗着自己是姐姐,就要耍横?!”

林谨容冷冷地睨着她,往前进了一步,她发育得比较早,比林六和林七都高了半个头,这样居高临下地一逼,就逼得林七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仰着头道:“难道你还敢打我?”

要欺负她的弟弟,就从她身上踏过去!林谨容攥紧了拳头在她面前晃了晃,冷笑道:“道歉!”如果这双胞胎姐妹再不识好歹,她自不怕当众教训她们,留下一个恶名,这恶名正是师出有名。

有丫头见势头不妙,要上前相劝,给林谨容一个凌厉的眼风就给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荔枝和春芽也是不露痕迹地站在了林谨容和林慎之身边。

见堂姐妹们掐架,全然毁了形象,再加上是她最恨的双胞胎吃瘪,林五不由心花怒放,摇着扇子义正辞严地帮腔道:“七妹,你太过分了!我们都看清楚了是你不讲道理,欺负七弟!六妹,你也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恶语相向,实在不是做姐姐的该有的行为。快赔礼吧。”然后含笑上前去哄林慎之:“七弟别哭了,五姐那里有好吃的水晶糕,给你吃好不好?”

林六憎恶地瞅了林五一眼,然后又看了看一旁的男孩子们,立刻变了张笑脸插在林谨容和林七之间劝道:“算了,算了,是误会嘛。我们先前都看到是陆五哥拿出来的,陆五哥也说是他带来的,谁知他不声不响就突然送给了七弟?我们不知道嘛。今日是祖母的好日子,自家姐妹,说开就算了,四姐又何必让表哥们看笑话?”听着是好话,言下之意却是林谨容得理不饶人,不识大体。

看笑话又如何?光有个虚面子能当饭吃得的?她前世就是太顾那个虚面子了,所以才死要面子活受罪!林谨容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七弟虽小,但也自有脸面,做姐姐的都不给他脸面,不以身作则,今后还要叫他怎么做人?”

陆纶早就气得要不得,闻言便把林六往旁一拨拉,把又黑又胖的手往林七面前一伸,瞪着眼睛道:“拿来!这本就是我送给林七弟的,你竟想霸去不成?就没见过你这种女人,不讲道理,不懂规矩!也不怕将来没人要!”

女人?!十一二岁,粉生生的小姑娘竟被他称作女人!女孩子们的脸色都略微变了变,林六和林七的脸都黑了,陆云想笑又不敢笑,一张脸憋得通红,林五则是毫无顾忌地“扑哧”一声笑出来,吴襄弯了眼,陆缄眼里也露出几分淡淡的笑意来。

只有陆经板着脸去打陆纶:“你这个混账!谁叫你这样说妹妹的?这般口无遮挡,看我不回禀了母亲,打得你找不到北!”

陆纶咆哮:“陆老三!你再碰我试试!”脸红脖子粗地对着林七吼得更大声:“林七!还我的蝈蝈来!我的蝈蝈就是踩死了也不给你!死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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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蝈蝈(二)

第17章蝈蝈(三)

第17章蝈蝈(三)

“黑胖子!你竟敢这样骂我?”林七好半天才勉强挤出这句话来,红了眼圈委屈地看向周围众人,但见林亦之把眼看着天空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陆经仍然一脸莫名其妙的死人笑,吴襄虽一本正经,眼角却是弯的,陆缄则是淡淡地看着她,一双好看的眼睛里似是充满了鄙夷和不屑,林谨容和林五更是不用说了,一脸的厌弃,而陆云则半垂着眼耸着肩头在抖动。

她今日丢大脸了!林七那可怜的少女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了非常严重的伤害,所有的血呼地一下往头上涌去,她不假思索地将手里的蝈蝈笼往地上使劲一砸,跳着脚上去踩了个稀烂,呜咽悲号一声:“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告诉祖母去!”然后捂着脸朝竹林外就是一趟。

“七妹!”林六见状,恨恨地瞪了林谨容姐弟一眼,也跟着追了出去。

双胞胎那娇纵的性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春芽想了想,也赶紧快步追了出去。

“最毒不过妇人心,这话果然是真的,这蝈蝈儿招她还是惹她了?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得来,就这般送了命,真是命苦呀。”陆纶摇头晃脑地叹了一口气,又鄙夷地道:“多大的人了,自己犯了错还好意思倒打一耙去告大人,呸呸呸!真无耻!”

“哎呀,七妹本来就在换牙嘛!她不无齿谁无齿?”林五风趣地幽了一默,笑道:“她自来就是这样的脾气,不懂事的,倒叫表哥们看笑话了。”边说眼睛边往陆缄身上瞟,陆缄察觉了,朝她淡淡一笑,林五顿时吓得睫毛一颤,一张脸红得犹如滴血,满心想的都是,他朝她笑了,他没怪她!他记她的情!想着就脱口而出:“二表哥,先前我不是有意的,你别怨我。”

陆缄认真地道:“表妹多虑了。本就是我自己的错,怎会怨你?没来得及同你道谢,谢谢你了。”

他的样子并不似作伪,林五顿时大喜过望。想来也是,林六和林七那种品行,谁会喜欢她们?还有平时温柔娴静的四姐,今日竟也会做出这种彪悍凶恶的事情来,多亏得陆五那只蝈蝈,真是她的福星。四个姐妹同时倒了三个,林五笑弯了眉眼。

正自陶醉间,就听一旁的林慎之扯着那还沾着绿色汁液的烂蝈蝈笼子,蹲在地上咋呼呼地一声哭将起来。他那眼泪来得便宜,不要钱似的一串串直往下淌,一会儿功夫就把他面前的泥地给浸湿了一大块。

林谨容看得头痛,只好蹲下去安抚他:“别哭了,过两天我另外想法子给你寻一只更好的。”

林慎之不听,扯着她的袖子哭得声嘶力竭:“我要它活过来!我就要原模原样的那一个!”

陆纶皱眉道:“林七弟你好没道理!死了就是死了,哪儿能活过来?大不了我改日另外寻只好的给你。你守着你四姐哭啥哭?有本事就去踩你七姐几脚!”

林谨容哭笑不得,也不嫌林慎之手上沾满了脏兮兮的死蝈蝈的酱汁和泥,只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哄道:“好,好,咱们想法子让它活过来,就要原模原样的。七弟别哭了啊,咱已经长大了呢,人家要笑,乖。”

林慎之搂着姐姐的脖子,哭声渐渐低了。林谨容抱着弟弟又软又暖的身子,一种久违了的又软又酸的感觉突如其来地袭上心头,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抱着一个软软小小的身子轻声哄着摇着,可是她走开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小生命就变冷变硬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了。到底是谁的错?林谨容顿的心口顿时一阵刺痛,眼角也发酸起来,只兀自拼命忍住了。

“看看林七弟这样子……”吴襄眼里有了几分笑意,低声同陆缄道:“我想起我小时候犯横,我大姐哄我的事情了。”

陆缄沉默地看着林谨容姐弟俩的背影,不发一言。

林亦之在一旁磨蹭观望了许久,才走到林谨容姐弟身边试探着道:“七弟你别伤心了,我那只金钱龟借你玩几天。明日我就让人去给你捉蝈蝈,虽不见得有这个好,但也能挑出不错的来。”

林谨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朝他点了点头:“哥哥有心了。”到底是隔了一层,如果林亦之是她的胞兄,又怎会眼看着双胞胎欺负林慎之而没有任何举动,直到这个时候才上前来示好?不过也罢了,她原也不需他待他们亲密无间,两肋插刀,所以是连多的想法都没有。

林亦之得了她一声谢,忙在她耳边低声道:“六妹和七妹一定会去告你状的,怎么办?”

林谨容漠然道:“不怎么办,是怎样就怎样。本就是她们无理,这么多人都看见的。”难不成要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幼弟被双胞胎欺负而忍气吞声?都是林家的子孙,凭什么要让三房的人受气?忍气吞声,不过是让其他两房越发看不起三房,想怎么踩就怎么踩罢了。

林亦之担忧地道:“二伯母必不会善罢甘休的。”二房太过受宠,自来争强好胜惯了,野心愈大,最近甚至有想同大房争个高低的势头,这会儿林谨容和陆纶一道,让双胞胎在陆、吴两家的子弟面前本性毕露,出了大丑,二伯母又岂会轻易饶了林谨容?别说她,就怕是自己也要遭了池鱼之殃。

林谨容抬眼看着林亦之:“哥哥你怕?我却是不怕的,谁要当着我的面欺负我的兄弟姐妹,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这一句话,她说得斩钉截铁,从前那个凡事总想息事宁人和稀泥,怯懦习惯成自然的林谨容,渐渐离她远去了。

她这句话说得不小声,陆家兄弟和吴襄都听见了,纷纷朝她看过来,陆纶更是朝她伸了个大拇指,大言不惭地道:“徒儿,你终于出师了!你要只是哭鼻子,或是躲着不敢吱声,我都瞧不起你!”

吴襄偏头看着她,送了她一个微笑。至于其他人,林谨容下意识地掠过没去看。

林亦之的眼神缩了缩,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只低低叹了口气,道:“我去寻父亲。”

林谨容不置可否,她对林三老爷从来不抱任何指望,想必林三老爷一定会拿腔拿调地说,小孩子的事情她这个姐姐瞎掺和什么?劝一劝也就算了,何必节外生枝?然后就不了了之。他对她们来说,也不过就是担着个父亲的虚名而已,有他在,她们无非名义上不是孤儿寡母,但他不在,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坏处。

但今日这事儿,她也真不知道最后会如何收场。从陆缄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开始,有些事情就不受控制的出现了偏差,就比如说后来陆缄中了她的计,惹怒林玉珍,再到刚才的蝈蝈事件,都有偏差和不受控制的地方。

可是那又怎么样?林谨容垂下眼看着林慎之的头顶暗想:这始终是小孩子间的一场纷争,这么多人看到的,祖母就是再偏心,二伯母就是再凶,也不能偏到哪里去。再说了,就算是真的有那么偏,真要惩罚她,她也认了,人活这一辈子,是不能总做个被人瞧不起,捡着欺负的软脚虾的!人都有种劣根性,就喜欢欺负被欺负了却总是忍气吞声的人,她再也不做那只总被人吃,总被人欺负了还认为理所当然的猪。

少年不知愁滋味,见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少男少女们便都不再把心思放在这上头,而是凑到一起去说笑。林谨容没心思在那里看陆缄恶心自己,同时也有双胞胎去告状有可能留下的后遗症要处理,便行了个礼道:“我领我七弟去洗脸换衣,哥哥们请随意。”

林五见她真的要走,忙跑过去扯着她的袖子低声道:“你真的要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林谨容把自己被林慎之抓得满是泥和绿色不明汁液的衣袖往她面前凑了凑:“你觉得我这个样子合适在这里呆着?还有七弟这样子,让人看到也不好。”

“啧!”林五嫌弃地后退了一步,跺着脚皱着眉头娇嗔地道:“那我怎么办?”

林谨容瞧了瞧正羞答答地同吴襄说话的陆云,道:“你总不能丢下陆家表妹不管吧?不然人家会说我们失礼的。”

林五顿时眉开眼笑,理直气壮地道:“那你快去吧,我得陪着云表妹。”然后朝林谨容挤挤眼,小声道:“你刚才真凶啊,不过真是解气,你放心,等会儿那两个小心眼的蛮子闹起来,我自会替你作证的,叫她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林谨容淡淡一笑:“那我先谢过五妹了。”她在教林慎之心正身正,自己却干着不怀好意的事情。从梦醒的那一刻起,她虽没想要做个普渡众生,舍身成仁的佛,却也没想做个违背自己的原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毒小人。人性是自私的,趋吉避凶是本能,可是该做到什么地步?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蜕变中的林谨容痛苦地落荒而逃。

醉酒香的古代言情《医路妖娆》:防火防盗防表哥,行医谈情种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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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蝈蝈(三)

第18章风波(一)

却说双胞胎离了竹林,一前一后地跑进看戏的楼里去,林七哭得满脸是泪,呜咽着喊了一声“祖母”,就一头扎在林老太怀里就不起来,林老太看戏正入迷,骤然见她如此,不由唬了一跳,连声道:“这是怎么了?”

双胞胎告状告黑状那是轻车驾熟,林七虽一言不发,但只是搂着林老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行径,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然后林六尾随而入,偷觑着陶氏小声道:“陆五哥给了七弟一只蝈蝈,七妹没见过好奇,想拿过来瞧瞧,七弟不给还坐到地上哭了,我劝了两句,四姐就骂七妹和我无礼,要我们给七弟赔礼,如若不然就要动七妹。当着陆、吴两家哥哥的面,我怕事情惹大,便说了两句软话想息事宁人,哪知陆五哥就跳出来骂我们没规矩,是死女人,将来,没人要……”说着便低下头,委屈地绞着衣角,两滴清亮的眼泪滴了下来,一副难堪羞耻到了极点的样子。

她才一说完,林七就哭得更大声了,就像被人给活剐了一样,还是剐的三千六百刀。

林老太的眉毛就皱了起来,正和林玉珍说笑的林二太太也停住了说话,心疼地看向爱女,又不怀好意地看向陶氏。

陶氏的眉毛一下子挑了起来,立刻就要出声说她的儿女才没这么不讲理,分明是双胞胎闯了祸还搞诬陷,刚张开口还没出声,就被吴氏按住了手,低声道:“别冲动,先看看情况再说。”

紧跟着春芽走了进来,贴在陶氏耳边轻声说了几句。陶氏听明真相,更是勃然大怒,暗道这二房实在欺人太甚,先是做母亲的无德,干尽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不知收敛吓坏了林谨容,接着做女儿的还敢对林慎之动手,此刻又当众红口白牙败坏林谨容的声誉,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立时就要发作。却被见势头不好,立时赶上来的林谨音和吴氏一人一边死死按住了,低声劝慰。

吴氏低声道:“你别分不清轻重,这是什么场合?闹将起来有理的都变成没理的了。”

林谨音则道:“祖母不是还没说什么吗?此刻让祖母丢脸的还是双胞胎呢,先忍忍看,四妹脾气柔顺懂礼大家都是知道的。”

陶氏忍了又忍,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终究是把这口恶气生生咽了下去,低声冷笑:“我且看她们要待如何?”

只听得坐在一旁的陆家二太太宋氏干笑道:“陆五这混小子,怎生如此不知分寸?”随即伸手去牵林七,用自己的丝帕给她拭泪:“来来,我的好姑娘,姑娘家的眼泪可金贵,快别哭了,别和那不知事的混小子一般见识。待我稍后好生替你收拾那混小子,叫他给你赔礼道歉,让你出气。”

陆纶的顽劣乃是出了名的,这话也委实难听到了极点,但林老太还是很有风度地笑着客气道:“莫睬他们,小孩子的玩意儿,气头上拌两句嘴,自是说到哪里都不知道,无心之过,怎么就能当得真?说开就算了。”

林大太太周氏也笑:“是呀,是呀,小孩子拌嘴吵架再正常不过了。要是事事都和他们判个清楚,我看呀,咱们什么事都别做啦!”很有些和稀泥,希望不了了之的意思。

陶氏若是聪明,就该上前低头伏小,检讨说上几句乖巧话,偏生她认为自己没错,就坐着板着脸一言不发。

林二太太不甘心地瞥了陶氏一眼,板着脸斥责双胞胎:“你二人也太不懂事了。今日是你祖母的好日子,有什么委屈不能过后再说?非要闹腾到客人面前来!一点分寸都没有,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姑娘家的也不怕人笑话!还不下去梳洗?梳洗完毕就在房里给我抄女诫,不抄满一百遍不许出来!”不由分说就叫双胞胎身边的丫头把二人给扶了下去,然后起身同林老太和众人一一赔礼:“都是妾身教女无方,给老寿星添忧,让各位长辈亲友姐妹们笑话了。”

“罢了,叫她们知道错处也就是了。”林老太呵呵地笑着,满脸褶子地回头同几个老姐妹道:“真是让你们看笑话了,家里小孩子多,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饶是管得再严,也禁不住他们折腾!”

众人一笑,都道林家的家教其实已经很严了,只是孩子小,天性活泼,要慢慢打磨。又说自家的孩子也是皮得很,与此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谁小时候不是这样过来的?大家都谦虚自贬一阵,于是其乐融融地就此将事情揭过,继续看戏吃茶。

林谨音却是担忧得很,自家祖母最好的是面子,平时又偏疼二房和双胞胎,双胞胎这一闹,二伯母明着公正严明,实则居心恶毒的一挑拨,自家母亲又自来不会说这种当面一套被人一套的场面话,只怕落在林老太心中眼里又是一阵不爽快。七弟倒是年纪最小又是男丁不会被责怪,四妹却怕是逃不过一场责罚。于是就有些坐不住,只恨不得赶紧下去寻到林谨容和林慎之,让他们别再上楼来,躲开这阵风头才好,但只是见二房的人牢牢盯住了自己这边,走却是不好走。

正自坐立不安间,善解人意的黄姨娘低声道:“三姑娘,待我去瞧瞧。”她心里也记挂着林亦之,只怕林亦之不小心也牵扯进去,又或是在此事中表现不得当,再次惹了太太和几个嫡女的不快,她得趁机去安排一番才妥当。需知,林亦之先前那事儿还没彻底解决呢,人在夹缝中生存,就没有一件事能偷懒耍滑,总得事事考虑周全,走在前头。

林谨音虽不甚信她,却也没其他更妥当的法子,便笑道:“烦劳姨娘了,请姨娘让他二人暂时先躲开,就不必进来凑热闹了。”然后又给贴身丫鬟枇杷使了个眼色,枇杷便笑着去扶黄姨娘:“姨娘,你病还没好,奴婢扶着您一起去。”

黄姨娘一笑,也不生气,亲亲热热地扶了枇杷一同下楼去寻林谨容和林慎之不提。

众人又看了一出戏,趁着打赏伎人的功夫,林老太起身更衣,果然让人把陶氏唤到了后头去,皱着眉头沉着脸淡淡地道:“四丫头不是病了么?怎么不留在房里养病,或是好生坐在这里看戏,却带着她七弟到处乱走?她是长姐,弟弟妹妹有错不劝着拦着,反倒领头挑事儿。也是要论婚嫁的人了,还总和陆五那个混小子混在一处,放着那混账东西说那种龌龊难听话败坏她姐妹们的闺誉,姐妹被人羞辱,难道她脸上就有光彩了?半点不识大体,倒叫人看我林家的笑话!你叫她速速离了陆五,再去同六丫头、七丫头陪个礼道个歉,姐姐妹妹亲亲热热地往人前来走一遭,坐一坐,这事儿也就算了。”

人心怎可以如此偏?不问青红皂白就认定了是那姐弟俩的错?林老太自己也说陆五顽劣,难不成林谨容还能指使挑唆他去骂双胞胎?真是笑话!再说林谨容性子本就柔弱,若非见情势不妙,爱弟心切又怎会如此胆大挺身而出?明明无错,却要她去同双胞胎赔礼道歉,以后只怕二房更要把他们三房子女都踩到脚底下了!家里的下人谁不是捧高踩低的?主子软弱也要受气的!她坚决不答应!

陶氏只觉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涨得发慌,抬起眼睛看着林老太生硬地道:“婆婆明鉴,四丫头自来性子软弱娴静,慎之年纪尚幼,哪里敢无事挑事?陆五顽劣是有目共睹的,姑娘们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表兄弟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能和他混到什么地步去?又哪里能管着客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分明是六姑娘和七姑娘欺人太甚,外人都看不下去了,才自取其辱!凭什么要叫四丫头去给她们赔礼道歉?难不成要叫他们姐弟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有委屈也要忍下才叫识得大体?才有长姐风范?二嫂生的是您嫡亲的孙女,我生的儿女也是您嫡亲的孙儿孙女!您怎可光凭一面之辞就认定了是他们的错?!这不公平!”

“我不公平?!陶家养出的好女儿!按你这说法竟是我偏心,专门刻薄你们母子?似你这等目无尊长,事事争强护短的,恶言恶语的,又能教出什么好儿女!我是要他们人后姐妹和睦,人前挣个脸面,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过后也是四丫头得了好,我是把他们怎么了?”林老太给陶氏噎得一口气上不来,当着下人更是放不下老脸,语气也越发严厉起来。

陶氏冷笑道:“是没怎么了,就是偏心得让人看不下去。”

“你这个目无尊长的孽障,看我替你爹娘教训你!”林老太怒气冲冲地持了拐杖就要往陶氏身上招呼。

陶氏就有这本事,明明一句口是心非的软话就能过去的事情,偏偏每次都能给她激化到无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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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风波(一)

第19章风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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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氏一边躲闪一边大声道:“六丫头、七丫头当众失礼让您丢脸,婆婆为甚拿我出气?这不是坐定了是四丫头不好才要她赔礼么?还说是为了她好,分明就是委屈冤屈她,她能得什么好?”

“你这个泼妇孽障!气杀我也!”林老太追了两回追不上儿媳,累得气喘吁吁,气得脸色发白,还不敢把动静给弄大了,只怕给人听了去,丢尽了老脸。

在一旁偷窥的林谨音见势不好,猛地冲了上来,一把抱住林老太,跪在她面前急声道:“祖母息怒!我母亲生性倔强鲁直,不会说话,却不是有意顶撞您老人家,行那不孝之事的。请祖母切莫要与她计较,要打就打孙女儿罢!刚才那事儿,果真是六妹、七妹无理,好些人都看见的。但祖母也说得对,四妹是姐姐,是该多让着两个妹妹,多护着两个妹妹才是。可她年纪也不大,不甚懂事,难免总想分个是非曲直,过后我会好好教她的。”

林老太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抡起拐杖打儿媳妇这种事,她自认林家这种书香门第是做不出来的,何况她也怕这个泼辣蛮横不顾后果的三儿媳不管不顾地喊将出来,那时更是什么体面都没了。于是也就顺势放了拐杖,怒道:“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外头有客,我还顾着我这张老脸,我就看在你娘家和三丫头的份上不同你计较!再有下次,决不轻饶!”然后怒气冲冲地笃着拐杖往外头去了。

真他娘的太憋屈人了!这林家一家子从老到小就没个好东西!陶氏气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地扶定了桌子,直愣着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谨音吓坏了,忙扶住陶氏给她揉胸口:“娘啊,咱们不生气,不值得呀。”

陶氏紧紧攥住前襟,死死咬住了嘴唇才忍住没哭出来,许久才轻声道:“娘是不是很没用?害得你们如此受气,明明没错,却要担过。”

林谨音不由一阵心酸,因着母亲火爆冲动的性格,她们姐弟从小在人前人后没少受委屈,小时候不懂事,还总告状,结果母亲大闹之后,当时看着似是扳回一局来了,过后看不到的地方吃的哑巴亏却更多。再大些懂事了,就是有了委屈也不敢同母亲说,只怕惹出更大的麻烦来。但要说母亲没用,她却是说不出来的,她的母亲,真是拼尽全力地护着她们了,要不然,她只怕是要嫁给陆家长孙陆绍的,哪儿能嫁给从小就待她好的陶凤棠?林谨音想到此,哽咽着道:“是女儿没用,年长却不能替母亲分忧,若是我先前拘着四妹和七弟,不让他们出去就不会有这后头的事情。”

陶氏轻轻摇头,沉声道:“不对,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四妹和七弟的错,而是我没用,你父亲没用!我也知道该怎么做的,比如像你大伯母和二伯母那样,但我就是忍不住,也咽不下这口气。我这一辈子所有的指望都在你们身上,就怕你们姐妹学了我这脾气,将来去婆家要吃亏,所以就教你们要柔顺……你呀,将来去了陶家,虽然那是你亲舅舅、亲舅母,凤棠那孩子也是个忠厚的,但你也不能任性!”

林谨音忍泪应了,却又见陶氏突地绽开一个笑容来:“可是今日你妹妹敢为了你七弟出头,我真是很高兴,你要知道,她若是看着你七弟被人欺负却不敢出声,我会失望得很。刚才吓坏你了吧?其实你不用怕,我算定你祖母不会真打我的。她顾面子,要真敢打我,我就嚷嚷给大家都知道,叫她更没脸!你爹没用,我可不是孬种!”再说了,她还有一个护身符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实在不济,她就嚷嚷出来她有身孕了,看这偏心的老虔婆敢把她怎么样?

谁不知道陶氏这不顾场合的泼皮无赖也不过是给逼出来的?不然好好的大家闺秀,谁愿意放着淑女不做去做泼妇?林谨音叹了口气,发愁地看着窗外。是的,光凭舅母、表哥还在外头做客,祖母就不会真把母亲怎么样。但林谨容这下子可真要倒霉了,祖母一定要拿她作伐以灭母亲的威风,二房也只怕要瞅了机会报复折腾一回。但话又说回来,母亲说得对,林谨容敢为了七弟出头,的确是件让人很高兴的事情。柔顺是好,但一味的柔顺却未必是好事。

黄姨娘在竹林外头堵着了林谨容姐弟二人,一看那姐弟二人的狼狈样,就猜到适才春芽说的都是实话。可是又能如何?她也只能是上前安抚林谨容姐弟二人两句,然后委婉地传达了林谨音的意思:“现在客人多,六姑娘和七姑娘当众闹那一场老太太已经深觉没有面子了,三姑娘的意思是让四姑娘不妨领着七少爷去梳洗一番,没有传召就不必过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双胞胎是断然不肯吃这个亏的,但要叫林谨容就此罢了躲开,过后再暗暗吃亏,她也不肯。便朝黄姨娘笑了一笑,道:“谢姨娘了,我这就领了七弟去。”又问:“我娘没有发怒吧?”

黄姨娘似笑非笑地道:“有舅太太和三姑娘看着,太太虽则不平,却也晓得轻重。再说了,老太太最好的是面子。”

林谨容松了一口气,因见黄姨娘往竹林子里张望,便道:“五哥去寻父亲了,并不在里头,姨娘若是有事要寻他,不妨让人去楼下找寻。”

黄姨娘一笑,低声道:“你五哥是个胆子小的,身份又不一样……”刻意的做得低人一等,为的是担忧林亦之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她好赔礼在前头。

林谨容打断她的话:“五哥还好,他是去把此事告知父亲的。姨娘你自便,我也要走了。”

遇到这种事情儿子还晓得要去请三爷做主,还不算太笨。虽则不知结果如何,但到底自家母子的态度是摆明了的,将来就算有什么差错也算不到自家头上去。黄姨娘便笑嘻嘻地领了枇杷折回楼上去不提。

双胞胎已经恶人先告状了,接下来可不能再让她们称心如意——按着她以往的经验,老太太自来喜欢让不得宠且能容忍好算计的那个人吃亏,以迁就娇纵得宠的那个人,此番也不会例外。林谨容站定了,低头问林慎之:“你听到了么,你六姐和七姐跑去告我们状,说我们联合你陆五哥欺负她们。你陆五哥好心帮我们,却要因此被他母亲惩罚,做人不能不讲义气,我们也不能白白给人冤枉了去,你说怎么办?”

林慎之掰着手指道:“四姐说怎么办?”

林谨容便轻轻说了几句。

林慎之有些害怕,脚尖反复碾着泥土:“这样能行么?我很怕祖父和父亲。”

“你是嫡孙,又是最小的,又从来听话没闯过祸,他们其实也喜欢你的,只是没有说给你听而已。”林谨容给他鼓气:“我在外头看着你,若是看到你受罚,保证第一个冲出来救你!”

她刚才护着林慎之的样子深深地烙在了林慎之的脑海里,得了她这句保证,林慎之便重重点了点头:“我都听四姐的。”

林谨容微微一笑,摸摸他的头,低声吩咐荔枝:“赶紧去把放着的寿桃抬一盘来给七少爷。”

荔枝看着林慎之一身的脏污,担忧地道:“这样能行么?”

林谨容低声道:“无论如何总得试一试。”既然已经想到,却不去做这一遭,事后她一定会后悔。再说,总不能叫林慎之这样唯唯诺诺的永远躲在后头,在长辈面前直不起腰,露不了脸。被人欺负了,要敢还手,还要讲究方法,她在学,也在试着教给林慎之。

眼看着林慎之小小的身子捧着一盘寿桃独自进了戏楼一楼,林谨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手心脚底都是冷汗。这家中能够对抗林老太和二房的也就只有林老太爷了,那虽是个家族第一,长幼尊卑绝对不容混乱,孙女也是远远不能同孙子相提并论,永远端肃着一张冷脸的老顽固,这个时候却是一张坚强有力的盾牌。

“你这倒也不失一个好法子,不过林七弟太小,无人帮衬变数太大。”突然有人站在林谨容身后低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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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风波(二)

第20章风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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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谨容只听这声音,就晓得是谁,她看也不看不知何时摸到她身边站着的陆缄,冷淡地道:“陆家二表哥,我听不懂你说的话。”随即转身就走开,走前她从眼角瞟了瞟竹林,那里头已经无人了——兴许是谈得高兴,所以林五又领着他们去了其他地方游玩,为何林五没缠着陆缄?

不过陆缄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她走到转角处又低声吩咐荔枝:“我在这里候着,你再让人去和陶家大表哥说一声。”

一片好心却得了冷遇,这是陆缄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特别是在年轻女孩子那里。这门亲事,他心中也有数,那是绝对躲不开的,林家几个女儿样貌都不差,关键看的是品行。

目前看来,林六、林七的骄横凶蛮自不必说了,林五尚还温柔可亲。只这林四,早前虽似有些痴,但后来看着却是文静又有担当,再看其他人,如吴襄、陆纶都愿意帮她,想来是个表里如一的,且由于他自身的缘故,他也看不得那受尽了长辈的宠爱,却拼命踩踏自家骨肉之人,因而就想多句嘴,却不是故意讨好谁的意思。偏她却似是和他有仇一般,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得罪了她?

陆缄微微皱了皱眉,不快地扫了林谨容的背影一眼,转身朝看戏的楼里走去。进得楼,正见一身泥污,花着脸的林慎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盘寿桃,大声喊着“祖父”慢步朝正在谈笑风生的林老太爷走去。

林老太爷正怡然自得间,骤听见这清脆的童声,立时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先是惊愕,随即失笑:“小老七,你这是做什么?怎生成了这副泥猴儿的样子,还把寿桃端到这里来了?”

林老太爷此刻看着慈祥,平日里当着儿子儿孙的面却是极其严肃的,林慎之有些发怵,小腿都在打颤,那盘子就抖阿抖的,陆缄在旁不动声色地轻轻扶了他的盘子一把,低声笑道:“小老七莫要急。”

林慎之感激地朝他一笑,鼓足勇气看着林老太爷结巴着道:“祖母吃了寿桃,祖父没得吃。”早有一旁会事的下人接过了林慎之手里的盘子,林慎之脏兮兮的手抓了一个寿桃就要往林老太爷嘴里喂:“祖父您吃,听说吃了就能长命百岁呢!”一边说,口水却咽得响亮无比。

“七郎,不得无礼!”林三爷刚才已听林亦之说了竹林里的纷争,觉着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根本不放在心上。此时却见幼子一副狼狈样突然闯进来,还当众搞这玩笑,就似是个吃货一般,脸上就有些下不来,觉着陶氏真是不会教养儿女,人前人后尽丢他的脸,给他惹麻烦,便沉了脸要去扯林慎之。

林慎之自来最怕父亲,下意识地红着眼圈可怜巴巴地往林老太爷面前靠,颤巍巍地喊了一声:“祖父……”

人老了最喜欢的就是听人说自己会长命百岁,更何况林慎之生得粉嫩可爱,又是年纪最小的嫡孙,林老太爷虽然觉得孙子这副样子的确有失体统,却又觉得自有其童趣所在,便袍袖一展,将林慎之护住了,哈哈大笑道:“人生自古七十稀,长命百岁那不过是哄人的话!不过我这乖孙子当真有孝心!”却又捏捏林慎之的鼻头笑道:“小家伙是自己馋了,拿老头子作伐吧?”

“四姐说要长辈赏赐了才能吃,不然不许动。他们都不许我吃。”林慎之非常直白地把话说明白了,只将头往林老太爷怀里蹭,赖着不起来。林老太爷无奈,也只得将他搂在怀里凑趣:“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在泥地里爬么?”

“孙儿没有!”林慎之虽小,却也有了个人憎恶,满心不平地就要把刚才的事情全都抖出来,却见陆缄走过来行了个礼淡笑道:“回外祖父的话,还不是我那顽劣的五弟,弄了一只蝈蝈来,倒惹得兄弟姐妹们皆都欢喜极了。”

林老太爷是老成精的人,就知其中自有隐情所在,只不足为外人道,却也不嫌林慎之脏,就将他抱在怀里道:“既然慎之想吃寿桃,就吃罢。祖父许了。”

林慎之本已将寿桃递到口边,却又忍住了,将寿桃喂到林老太爷口边,口水咽得微响,虽万般不舍,仍旧大方地道:“祖父您先吃!”

陶凤棠适时笑道:“小七弟,半年不见,你倒长进了,懂得孝敬长辈了呀!你祖父吃过后,可舍得分表哥一口?”

林慎之却是真心喜欢这个愿意给他当马骑的大表哥,当即笑眯眯地道:“舍得的,舍得的!祖父吃了就给你!”四姐说过的,进来以后就一定要听祖父的话,事事都要把祖父放在前头,谁也比不过,祖父才会欢喜。大表哥么,过后分他两个大寿桃就是了。

众人哄堂大笑。

陶凤棠道:“还是祖父最要紧啊?”

林慎之不答,只将头往后靠在林老太爷的怀里轻轻蹭了蹭,眨着眼睛害羞地笑。从害怕担忧到这会儿被众人接纳后的喜悦,他的动作自然而可爱。

林老太爷也笑。虽说先前的事情一定是有人教林慎之干的,但林慎之这会儿这举动却是出于天性,谁也教不来。林老太爷的敷衍作秀顿时有了几分真情,他轻轻拍了拍林慎之的头,柔声道:“祖父先前吃过饭了,现在就吃一小口,全了小老七的孝心。”也不嫌林慎之的手脏,果真咬了一口。

见祖父吃过,林慎之这才喂给陶凤棠,陶凤棠笑道:“罢了,逗你玩的,表哥不饿!”

林慎之犹豫了一下,乌溜溜的眼睛讨好地看着林三老爷:“爹爹,您要不要也吃”

养尊处优惯了的林三老爷嫌恶地看了他脏兮兮的手一眼,想着上头尽是泥土和死蝈蝈的尸液,先就一阵恶心了,哪里还能吃得下,当下就摆了摆手:“你自家吃!”林慎之也无所谓,就靠在林老太爷怀里香甜地吃起了寿桃。

“先别忙,咱们诗书人家,怎能如此不顾礼仪形象?来人,先带七少爷下去梳洗换衣!”林老太爷给心腹家人福全递了眼色,福全自上前领林慎之下去梳洗并问话不提。林老太爷就同众人闲扯:“这是老朽最小的孙子,年纪虽小却还懂得些微孝道,只是顽劣啊……”

众人自然又是一阵阿谀奉承,有夸林家家风家教的,有夸林慎之不是池中之物的,有夸林老太爷教导有方的……等等不一而足。

这么小他们就能看出七弟厉害了?这就是嫡出和庶出的区别,如果是庶出,不到一定的年龄,不是真的光彩夺目,谁会如此夸赞?林亦之看得傻傻的,心中又有几分悲伤,却听陆缄淡淡道:“你四妹还在外头等你消息。”

“啊?”林亦之回头去看陆缄,陆缄却已经走到陆家二老爷陆建中的身旁坐了下来,仿佛刚才那句话和他根本没有半点关系。

林亦之愣了片刻,偷偷溜出去寻林谨容。出了戏楼,却不见林谨容主仆的身影。他想了想,绕过屋角,果见林谨容领了荔枝,正站在路旁与陶凤棠说话。表兄妹二人站得隔了两人远的距离,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容,虽不知道在说什么,也没有任何不妥的行为,却能看出气氛非常融洽亲近。那种融洽亲近的神气,是怎么卖力扮演也扮不出来的。

林亦之微微有些丧气,不用说,陶凤棠自是去同林谨容报信的,刚才陶凤棠不也当众帮林慎之了么?他人微言轻,原也用不着他来帮这些忙,因此他只略微站了一站,也就折回去照旧立在林三老爷身后看戏。

林三老爷已经全然忘了刚才的事情,一手扶在椅子扶手上,轻轻随着节拍叩击着,微闭着眼,摇头晃脑,一脸的陶醉样,飘飘然不知所以然。林老太爷与几个老友说话的间隙无意看到他那样子,不由眉头一皱,厌恶地撇开了眼去。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几个儿子都不成器,或者说,没有达到他的期盼,只看孙子这一辈中能不能出个人才了。

陆缄一直在默然打量房内众人的神态动作,不经意间看到这一幕,特意扫了林三老爷一眼,又漠然收回了目光。

林亦之瞅着了机会,忙凑到陆缄身边小声道:“陆二哥,我去过了,陶家表哥已经和四妹妹说了。”

陆缄不置可否地一笑,并无多话,只把眼睛看向已经焕然一新,由福全牵着进来的林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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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风波(三)

第21章祸福(一)

第21章祸福(一)

林慎之的胆子已经壮了,本性毕露,带着笑利索地朝林老太爷和周围的长辈们团团行了礼,自来熟地往林老太爷怀里钻,林老太爷虽在全神贯注地听福全低声回话,却也没有推他出去的意思,还随手抓了个青皮橘子递给了林慎之,还随口应了旁边一个客人的问话:“他年纪小,才五岁,还未曾开蒙呢。”

林慎之却眨了眨眼,轻轻扯了扯林老太爷的袖子,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林老太爷眼睛一亮,脸上却露出十分严厉的神色来:“你未曾骗我?”

林慎之自信地点了点头,将手在老太爷手心里划了几下。四姐让他想办法让祖父知晓他已然识字了,很乖,终于有机会了。

林老太爷心里有了底,便捋了捋胡子:“既然如此,你就写你的名字给我瞧瞧。”

别看林慎之年纪小娇顽,可到底是陶氏亲自教养的,极小就习字了,这当众露脸是露定了!林亦之眼神一黯,悄无声息地袖了手,又缩回了林三老爷的身后,蔫头耷脑的,林三老爷却来了几分兴趣:“咦,七郎已然识字写字了?”

这话一出,就有人奇怪地看向他,难道他这个做父亲的却不知晓?林老太爷一个凌厉的目光扫得来,吓得林三老爷缩了脖子不敢说话。那边林慎之却奶声奶气地谦虚了几句:“少得可怜,见不得人。”

众人哄堂大笑。

却说林谨容从陶凤棠那里得知寿桃那一关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便轻轻出了一口气,笑道:“多谢大表哥了。”至于与陆缄有关的信息,她一概当做没听见。

陶凤棠今年十九岁,因为常年总跟着陶大舅往庄子里、铺子里、榷场里跑的缘故,长得壮壮实实的,皮肤也是一种健康的小麦色,全然不似林家男人似的又白又弱状,难得的是性子开朗又细致。他低声道:“就算你祖父这里压下,其他人心中也只怕不服,事后找你算账,你又待如何?”

林谨容淡淡一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要不牵连小七弟,我不算什么。”刚才那事儿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就是她挨罚,但林慎之这遭却说不定能得到林老太爷的亲自教养了!这才是她最希望,也最需要的。哪怕陶氏再想把最好的给林慎之,男孩子的教养也是离不开优秀的男性长辈的,自家那个神仙爹么,根本指望不上。

陶凤棠道:“牙齿也有碰着舌头的时候,居家过日子总是会有烦恼的,只要你不计较,想得开就好了。”他沉默片刻,小声道:“我给你们都带了新奇玩意儿,你姐姐的那只盒子下面有个夹层,你和她说……”

林谨容会心地笑起来,却道:“我偏不说!大表哥偏心藏了好东西给姐姐,叫长辈知道,我们都要挨罚!”

陶凤棠羞得耳朵根都红了,拱手作礼低声央求:“不过一对水晶钗而已,是我这次跑榷场自己赚的钱买的。将来哥哥有多的钱了,再给你和七弟买更好的。”

林谨容狡黠地笑着:“大表哥!我这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你可得记着,你欠我一个大人情!别到时候我求你,你又推三阻四的!”明年是舅母吴氏的四十整生,怎么也得想法子跑去清州一趟,再混着去看看那榷场是怎么回事。

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出格的事情求自己的?无非是吃和玩,陶凤棠虽不以为意,却逗着小表妹讨价还价:“我不是才听你的帮了小七弟么?怎么又欠你人情了?”

林谨容抢白他道:“那不是你七弟呀?你帮我?哼哼!大表哥!”

“是,也是我小七弟。”陶凤棠失笑:“半年不见,牙尖嘴利!罢了,我离开太久不好,这就走了,莫忘了我和你说的事情!”

“知道了!我就是忘了我自己也不会忘了大表哥你的事情!”林谨容与陶凤棠挥了挥手,目送他进了楼。

有凉风从耳畔吹过,竹林哗哗作响,不远处戏台上的乐曲声,伶人的吟唱声,看戏楼里的笑声,由远及近地萦绕而来,林谨容驻足静听,脸上一派沉静。看看,她并不是笨蛋,只要想去做,胆子大一点,她也能做到的……她这辈子一定要挣很多很多的钱,她要做被人求被人依靠的那个人,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求人靠人的那个人,事事不得自由自主。也许过程会很艰辛,很漫长,但她总是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荔枝见她站着不动,也不催她,就停在她身后静静立了,垂眼看着林谨容的脚。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兴起来的,大家女子流行把脚裹得纤直,名曰“快上马”,要的就是一个纤直好看,林家的姑娘们自然也未能免俗,四姑娘就有一双很漂亮的脚。可不知怎么回事,姑娘脚上这双鞋,本是月前才为了今日的宴席做好的,今日第一次上脚,她瞧着宽处竟似就有些紧了。要说人长大了,脚也会跟着长大,可一个月的功夫就这样,是有些蹊跷了。荔枝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这事儿告诉桂嬷嬷。

主仆各怀心事都在发呆,桂圆气急败坏地从后头跑上前来道:“我的好姑娘,亏您还有闲心在这里慢慢地磨!可知太太为了您和七少爷受了多大的委屈!”然后就去扯林谨容的袖子:“走,也让他们看看您受了多大的委屈,七少爷呢?”

林谨容冷冷扫了桂圆一眼,把她抓着自己袖子的手一摔,淡淡地道:“咋咋呼呼,抓抓扯扯的,越发没有规矩了!你是想让人瞧见了,讨罚呢?是我娘让你来寻我的?”林谨音叫她别往上头去,桂圆却跑来扯她,这是要做什么?

桂圆根本没注意到林谨容眼里的不悦,只傻乎乎地道:“不是啊,是大太太叫奴婢来的。三太太给老太太叫去了,必然是要挨罚的,您是不知道六姑娘、七姑娘是怎么编排您的,您赶紧去把事实说清楚呀,去晚了怕是大事不好。”

这样的场合,老太太那样爱面子的人又能闹到什么地步去?再说了,不是还有林谨音和舅母在么?自家娘的那个脾气,吃了亏还不大闹起来?她站在楼下这么久,一直就静悄悄的,哪会有什么大事?就算是事后,不是也还有老太爷坐镇么?林谨容翘了翘唇角,大伯母真是闲得发慌了,随便抓到一个人就想当枪使,好替她去刺刺二房,也是自己经历了那一遭看透了许多事情,否则不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往楼上冲去了么?

桂圆见林谨容站着似笑非笑地不动弹,又急又疑惑:“姑娘?”

林谨容伸手捂着嘴,优雅地打了个呵欠:“累了,我换身衣服躺躺去。你去回大太太的话,就说我身体不适,支撑不住了,谢她的好意。”言罢丢了桂圆,自往自家院子的方向去了。

自己长这么大,何曾在四姑娘这里受过这种委屈?桂圆眼看着荔枝寸步不离地紧跟了林谨容去,只丢了自己一人站在这里,不由委屈得眼睛都红了。立了片刻,才往楼上去回大太太的话,探听其他消息不提。

林谨容回了房,由荔枝伺候着重新换了一套半旧的翡翠色襦裙,然后往榻上坐了,伸着脚让荔枝换房里穿的软鞋。

荔枝取了双大红色绣白梅的软缎鞋出来,往林谨容面前蹲了,将手脱去她脚上那双宝蓝色绣玉兰的缎子硬底鞋,手摸到林谨容的脚,情不自禁就用手指卡了一卡宽度——果然是有些不同了。她自小贴身服侍姑娘,就连姑娘身上哪里有颗痣,她都是知晓的,这些微变化,她再清楚不过,甚至比桂嬷嬷还清楚。

这变化来自哪里?荔枝一边沉思,一边飞快地将一双居家穿的大红白梅软缎鞋给林谨容套上,这是居家穿的,比较宽松,穿着倒是刚刚好。她沉吟着,收拾了那双换下的宝蓝色硬底鞋,一抬眼就对上了林谨容的眼睛。

林谨容脸上在笑,眼里可没有一点笑意:“你刚才卡我的脚,可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这事儿不简单!荔枝瞬间神思万变,轻轻点了点头:“奴婢瞅着,姑娘的脚似是比前些日子肥了些。”

林谨容起身自一旁的茶床上取了一个建州兔毫盏,随意将那冷茶注了进去,轻轻啜着:“那又如何?”

她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凉意,荔枝有些无所适从,良久方道:“是姑娘自己放的?”

林谨容抬眼看着荔枝,直截了当地道:“是我。我不舒服。”小时候缚足,因着不曾伤筋动骨,初始也就不觉得有多疼,可时间一长还是就疼了,她流泪,陶氏和桂嬷嬷都劝她:“这样才好看呀,看看哪个大家女子不缠的?忍忍就好了。难不成你要做个大脚姑娘?”又指了指一旁看热闹的桂圆等丫头:“看看,她们想缠也没这个命!”

母亲总不会害她,再说大家都如此,她忍了,一忍就是十多年,脚倒是真的好看了,小巧玲珑,纤直漂亮,可是走起路来却也只能碎步而行,多走些就疼,更不要说逃命。且后来她也见着过从外地来的,和她出身差不多的大家姑娘,同样也有不缠足的,跑得快走的远,她为什么要为了让那些臭男人觉得好看就委屈自己?娇怯怯地做给谁看?所以她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脚给放了。桂嬷嬷和桂圆自是不能让她们知晓的,可是荔枝不同,再说了,这些变化,瞒谁也瞒不过荔枝去。

————说明————

嗯呢,既然是本土女重生文,又不是唐代及以前,不得不说到女子缠足。关于缠足这一说,查了一下相关资料,最早缠足的兴起不可细考,不过兴于宋,流行于后世倒是真的。而根据我查到的资料,早先宋代女子缠足,是把脚缠得纤直而不弓弯,叫做快上马,与后世的所谓三寸金莲有所不同(从考古中发现,鞋子也比后来的三寸金莲大得多)。且彼时女子缠足并不普遍为社会所接受,只流行于上层社会及妓女中,民间普通妇女并不流行这个美。

因为女主身份背景的设定,这里就借用一下(主要是看到真正的三寸金莲的照片,偶受不了)。大家可以想像成一双又瘦又直,当然也不算大的玲珑小白脚,穿双漂亮的小鞋,当然那小鞋不是三角形的,呵呵……再然后呢,反正架空,不是专业考古,不尽不详不细之处敬请大家谅解。

第21章祸福(一)

第22章祸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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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则作为奴婢是没条件缠这脚的,但想来一双脚被日夜缠缚着,能有多舒服?但理解是一回事,真要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荔枝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姑娘您也太任性了,若是太太知晓……”

林谨容打断她的话,狡黠地看着她:“一直是你贴身伺候我,我的鞋也由你来做,你不说,谁会知晓?”

到底总有露馅的一日,荔枝有些害怕:“可是您适才还让黄姨娘给您做鞋呢。”

林谨容笑道:“鞋样子是你给,怎么描怎么剪还不是由得你?再说,她怎知我平时脚有多大?以后么,又是以后的话。”自己年纪不小了,这个时候放脚,也不知还能长大多少?可无论如何也比跑不动的好!

荔枝叹气:“可是将来……”将来许了人家,总会给姑爷瞧见自家姑娘有双不漂亮的大脚。

林谨容淡然得很:“一双脚而已,你看得太重了,再说,你没裹脚,是不会知道这其中的不便的,不但害己还会害人……”如果不是她跑不快,她和荔枝说不定能逃过?和荔枝说这个做什么!荔枝永远也不会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桩事。林谨容索性直接问道:“太太和黄姨娘,谁更美?”

荔枝不屑地道:“她连太太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黄姨娘丫头出身,自然也是个大脚,可是三老爷就是喜欢她,爱往她屋子里钻,就是不喜欢三太太。

林谨容笑了:“那不就结了?你到底帮不帮我,要听我的还是要听谁的,拿个主意吧。”荔枝提着那双鞋子默然立了半晌,低声道:“姑娘您躺会儿,奴婢去给您描鞋样子。今儿就得开做新鞋了。”

这个答案早在林谨容的预料之中,因见荔枝悄无声息地往外头去了,由不得又叫住了她:“荔枝!”

荔枝回头:“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林谨容却只是对着她粲然一笑,然后挥了挥手:“晚上不要熬夜,伤眼睛,我这鞋穿着也不是那么紧,平时也很不出门,我不着急。”

荔枝欢快地道:“知道啦!”

林谨容懒懒地斜靠在榻上,先把今日收到的礼物一一过目,林玉珍送的赤金腕钏,吴氏送的一对玉流苏禁步,陶凤棠送的用碎宝石镶嵌眼睛的银制十二生肖小摆件。都是些值钱的,这些东西将来就是她赚钱的本钱,林谨容小心地将它们一一收好,锁在了自家的小戗金牡丹黑漆箱子里,把钥匙认真系在了一块粉蓝色绣芙蓉的巾子上,然后将巾子仔细袖了,撑了下巴望着窗边那盆开得正艳丽的鹅黄色秋葵发呆。

“姑娘!”桂圆轻脚快手地走进来,亲昵地往林谨容身边站了,一脸的担忧状:“老太太没使人来唤姑娘吧?”

林谨容羽翅似的睫毛轻轻搧了搧,头也不曾回:“没有。怎么了?你上得楼去,见着三太太了么?”

桂圆偷觑着林谨容的神色,刻意压低了声音:“刚才奴婢揪着一颗心上得楼去,倒是见着三太太和老太太都回来了,都笑得甜丝丝的,只是奴婢心里仍然替您挂着心,就怕客人散了后,二太太那边要不饶您……”说着就顿住了。

这个时候的桂圆,尚在一门心思的邀宠争宠中,就怕任何人在自己心目中越过了她去。林谨容淡淡一笑:“还是桂圆最挂怀我,然后呢?”

听了林谨容这句好话,桂圆的唇角顿时一弯,讨好地道:“果然客人一散,就有人去报说六姑娘嚷嚷胸口疼,七姑娘嚷嚷脚疼,老太太却把话给岔开了,只说让请大夫,其他一概没提。二太太的脸都气黑了,可当着舅太太的面,又不好细说,奴婢怕她们背后使坏,所以特特赶回来和您说,咱们一定要小心……”

“你有心了。”林谨容也不和桂圆解释,这可不只是因为有吴氏在的缘故,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林老太爷那里。想必现在林老太一定已经知晓了楼下发生的事情,既然老太爷都没吱声,谁又有那胆子置喙?

桂圆见她脸上没有露出意料之中的害怕和担忧来,反而有些不适应,惴惴地道:“姑娘?”

“把我钱箱子的钥匙给我。”林谨容突然把一只纤长白净的手伸到了桂圆面前。从前她的衣服首饰都是荔枝管,钱财却是桂圆在管,以后么,紧要的东西她自己会管。

桂圆一怔,轻轻抓住了袖口,探究地看着林谨容:“姑娘这是要?”姑娘这表现未免也太反常了吧?竟然是半点不担心二房找茬的样子,突然就要钱,莫非,是也要给荔枝一并管了?那自己以后在小丫头们面前哪还有半点脸面?真是看不出来啊,荔枝这个阴险的小蹄子,半点不念情,尽在背后捅她刀子了,桂圆想着眼圈就微微发红起来。

林谨容见不得她这样子,看定了她,轻轻重复了一遍:“把钥匙给我。”

她声音虽轻,语气却是严厉而不容置疑的。桂圆只得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抽出一条粉绿的汗巾子来,将上头一把小巧玲珑的黄铜钥匙挑出来递给林谨容,打着哭腔道:“姑娘,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您怎么就突然讨厌上奴婢了?是不是有人和您说什么了?”

“我讨厌你?”林谨容莫名地看着她笑:“你怎会莫名想到这个?谁会和我说你什么?我是今日听几个姐妹炫耀自己有多少私房钱,就想瞧瞧我有多少。我记得这些年,年节下的也存下不少金银的。”可没哪个大家女子亲自挂着一串钥匙到处跑的,总得找个合理合情的借口,把这钥匙要过来,揣上两日就不还回去了,谁敢问她要?

“是有不少金银锞子的,不过姑娘的月钱倒是没剩下什么,每个月打赏来往的姐姐妈妈们就去得不少。”桂圆顿时笑开了,亲自去捧出一个一尺见方的螺钿漆盒来,端端正正放在了林谨容的面前,然后捏着另一把小钥匙,眼巴巴地看着林谨容。

本朝的金银普通场合下并不流通,平日多用的是铜钱。因而林谨容的私房钱中,金银与铜钱乃是分开放的,林谨容也就大度地道:“我就看看金银,不瞧散钱了。”大财自家掌着,小财自是要让丫头去管。

桂圆心满意足地收了那把小钥匙,兴致勃勃地往林谨容身边站定,与她一同开了钱箱,细数里头的金银锞子,那几个海棠式的是谁什么时候赏的,那个叶子金又是何时谁给的……

难不成姑娘自己的钱从哪里来姑娘自己都不知道,还要她来再细说一遍?荔枝立在帘下只觉得桂圆呱噪得厉害,却见林谨容一点都不嫌烦,仿佛听得津津有味的。再一瞧,只见林谨容一双眼睛牢牢望定了箱子里的金银,纤白的手指犹如绣花一般温柔体贴地从那些各式各样的金银锞子上头轻轻滑过,那感觉,啧,就像是自己那日偷瞧着四少爷抚摸丫头金桔儿的脸似的……

哎呀,自己怎会想到这个?荔枝忙轻轻掐了自己一把,尽胡思乱想些什么呀?可她再看林谨容的神色动作,却是隐隐觉得,自己真是找不到其他的感觉来形容姑娘此时的目光了,又温柔,又专注,专心专意,就连五姑娘看向陆二少的眼神也比不上。奇怪了,姑娘从前是从来不过问这个的,怎地今日如此感兴趣?还是在这个关口?荔枝疑惑地看着林谨容,却瞧不出什么不同来,那表情,那眉眼,那熟悉的举止,都不会错,姑娘还是那个姑娘,就是眼神不对。

荔枝的感觉是对的,此刻林谨容看着这些各色各样可爱的金银锞子,心里温柔似水,好比对着最爱的人。而桂圆在说什么,她也根本没听,数定了各式金锞子一共三十二锭,银锞子七十六锭后,就兴冲冲地打断了桂圆的唠叨:“去称称,金子有多少,银子又有多少?”

罢了,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又刚受了委屈,既然她喜欢,就逗着她高兴又如何?荔枝思虑及此,便上前笑道:“奴婢也去帮忙?”

桂圆忙狗护食似地抱住箱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荔枝,警觉地道:“不劳烦姐姐,这是我的职责所在。”然后“蹬蹬蹬”地往外头就是一趟。

荔枝晓得她脾性,知道她最在乎的无非是面子和宠爱,凡事就怕自己越过她去,不过笑笑而已,状似随意地问林谨容:“姑娘,前头客人散了,想必三太太和舅太太都已经回了房,您要过去一趟么?”于情于理,出了这种事情,林谨容在避开双胞胎的锋芒之后都该过去探探才对的。

“先不忙,等会儿有人会过来找我。”林谨容往窗外看去,天色还不晚,灿烂的秋阳照在院墙上,金灿灿暖融融的一片,像什么呢?像金子,看着真安心。

荔枝诧异地道:“有人会来寻姑娘?谁呀?”她一直牢牢跟在林谨容身边,怎么就没见林谨容和谁有过这约定?

林谨容垂眸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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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祸福(二)

第23章祸福(三)

桂圆办事利索,片刻功夫就喜洋洋地捧着钱箱子走了进来,笑道:“姑娘,称妥了,金子一共是二十四两,银子有六十五两。”

好少,自己可真穷,也是,自己年岁不大,家中一应开销都是从公中,就是私人的首饰也不多,更何论金银?再说,现在每斗米也就30文钱,有这点存货也不错了。虽是如此想,林谨容还是一阵沮丧,垂着眼默默地把钱箱子给锁了,没精打采地递给桂圆:“拿回去放好。”

荔枝和桂圆见她高昂的情绪突然低了下来,不知所以然,莫名地对视了一眼,却都不敢问原因。

却见院子里专管洒扫的小丫头豆儿急匆匆地赶过来,立在帘下道:“四姑娘,老太爷使了人来,请您即刻过听涛居去。”

“人呢?是谁来?”荔枝和桂圆同时变了脸色,老太爷可从来没有主动叫过哪个孙女儿去他的听涛居,就是平日里姑娘们给他老人家毕恭毕敬地行礼请安,他也是半耷拉着眼皮子从鼻腔里“嗯哼”一声,冷淡威严得吓人。

他这个时候突然叫林谨容去,多半是和今日的蝈蝈事件有关!也不知道老太爷是个什么态度?他若是也偏听偏信,要动手惩罚林谨容,那林谨容根本没有翻身的可能,以后三房可怎么好?

她们的情绪迅速传递给豆儿,豆儿左望望右望望,不安地道:“是麦子,他只在门口传了信就走啦。”

荔枝顿时一阵失望,这可是想打听打听状况都不行了。麦子是老太爷身边得用的一个小厮,不过才总角,七八岁的年纪,因其伶俐勤快,平日里专替老太爷的听涛居传传话什么的,虽则还可以往二门里头跑,可是到了姑娘们的院子外却是不敢随便进来的。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从林慎之进了那幢楼开始,她一直就在等老太爷的传唤。林谨容打起精神:“提鞋子过来,再把早上二太太送来的那对青玉压裙拿来给我系上,你们,谁和我一同去?”

桂圆沉默着去翻青玉压裙,心里一片阴影。若是此番姑娘要受罚,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丫头,老太爷那么凶,前些年曾下令处置过大少爷身边的一个丫头,那丫头哀嚎了半夜就去了……桂圆打了个冷噤,手上的动作就慢了起来。

荔枝蹲下给林谨容穿鞋,低声道:“姑娘,奴婢同您一起去罢。”

林谨容微微一笑:“行。”今日是祸是福她不知,但荔枝,总有一日,她会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回报荔枝。所谓的忠仆义主,不是平白就得来的,也不是一件事两句话就可以成的。

桂圆这时候方取了青玉压裙出来,又并连着取了一条银白色的织锦腰封给林谨容配上,假意道:“姑娘,我们一起去罢。”

林谨容亲切地道:“不必啦,这屋子里总得留一个人,省得老太太或是太太那边有人来寻我时,豆儿说不清楚。”何必呢?人心这个东西比不得金银,那就是镜中花,水中月,乃是世上最难求的,她不强求。桂圆,就这样算了吧。

桂圆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垂了头,小声道:“奴婢一定看好屋子。”

林谨容点了点头,自往外头去了。

眼看着她和荔枝走远了,桂圆方“嗳”了一声,几步奔到了门口——姑娘刚才锁了那钱箱子后,竟忘了把钥匙交给自己保管了!但要叫她这个时候去追着林谨容问,她却是不敢的。桂圆纠结地站了许久,方才咬着手帕进了屋。

林老太爷特别恨等人,因此林谨容走得有些急,绕过几座屋宇,又穿过两三道或木或石的小桥,她方才放缓了脚步,边走边平定情绪。

到得遍植松树的听涛居外,她站定了,垂着眼由荔枝上前去同听涛居看门的小厮打招呼:“四姑娘前来听候老太爷教诲。”

那小厮并不敢看林谨容,垂着眼皮唱了个诺,自往里头去回话,少倾回来垂手道:“老太爷房里有客人,请四姑娘在偏房里稍候。”

林谨容便垂了眼,由那小厮引着,往偏房而去,临进门的那一刻,她听到林老太爷哈哈大笑:“这么说来,今年真是风调雨顺,大丰收!天佑我朝啊!”

又听一条陌生的男声陪笑道:“是,天佑我朝,天佑我朝!那大伯父,侄儿家那几亩田……”

这战兢兢地叫林老太爷为大伯父,这般讨好的人是谁?家族里的叔伯弟兄,她也是有数的,林老太爷都是能帮就帮,断然不会让人如此哀求。林谨容心中好奇,却不便停顿,只能直直往里头走,由着小厮“吱呀”一声把偏房门给紧紧关上了,这一坐就是近一个时辰。

其间没有人送水送茶,也没有来过问,只听见脚步声从门口来来去去,就是没有一下是停在偏房门口的。仿佛大家都忘了她们主仆还在里头等候老太爷召见。眼看着原本还金黄一片的窗户纸渐渐黯淡了下去,隔壁传来了一声响亮的破瓷声响,荔枝站不住了:“姑娘,奴婢去问问?”

“如果方便,顺便问问刚才求老太爷那人是谁?”林谨容端坐在如意纹六面开光圆墩上,腰背挺得笔直。林老太爷这是故意晾她呢。她要是个性子耐不住的,早就忍不住了,可是她,前世今生,早就习惯了寂寞冷清。

荔枝也不多问,默默开了门出去,少倾回来,脸上带了几分忧色:“先头的客人已然去了,这会儿在里头的是三老爷,听声音,不太好。”

林谨容翘了翘唇角,心中那点不安顿时荡然无存,前世时她再与老太爷不亲近,多少也知道老太爷一些秉性,一定是她家林三老爷又挨训了,老太爷是要先训大的,再来训她这个小的,轮到她的时候,老太爷的火气也怕散得差不多了。而接下来该怎么做,她已经细细算过。因见荔枝担忧得不行,索性转移荔枝的注意力:“和我说说刚才的客人,我怎么就听不出是族里的哪位长辈?”

荔枝倒是没忘了打听这事儿,小声道:“那是去前年来投亲的一位本家老爷,人都称他作林昌爷的,好像说是前两辈的时候,哪位老太爷往南方去游学,就留在那里置了家业。前几年在那边得罪了人,过不下去才回来投亲的。大老爷出面帮着置了地建了房,这不,秋收了,要交税赋,可他家没功名,吃饭的人又多,就想把田亩房产挂在咱家名下……趁着老太太做寿,来送礼,趁机开的口。”

这种事情林谨容知晓,这叫做“诡名挟佃”,当初她还在陆家的时候,也曾有人求过陆家的庇护。就是一些中小地主之家为了逃避税赋,假托为似林家这等官户的佃户,以便不入税籍。按着林老太爷的性子,虽然满口家国天下,但一定会帮这人逃税赋,以在家族间落个贤名的。等等,秋收,税赋……林谨容垂眸想了一回,突然记起一件很遥远的事来,默默想了一回,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若是能够成功,那明年她的私房钱就不会只有这可怜兮兮的一点点了。

主仆二人又静悄悄地等了许久,天色全然黑了下去,廊下的灯笼也升了起来,脚步声又过去了几拨,方听到福全在门口低声道:“老太爷请四姑娘过去。”

荔枝长出了一口气,林谨容站起身来,仔细抚平裙子上的褶皱,又理了理发鬓,方才稳步走了出去,荔枝刚跟了她几步,就被福全伸手给拦住了:“老太爷只请四姑娘一个人。”

林谨容回头,但见荔枝的脸在大红灯笼下一片惨白,一双眼睛里也全是惶恐。林谨容朝她轻轻摇了摇头,镇定地道:“即是如此,荔枝你就在外头等我就是了。”然后稳稳当当地跨进了林老太爷的书房,头也不抬地福了下去:“孙女给祖父请安,祖父万福。”

许久,方听见林老太爷略带疲惫的声音响起:“起来。”

“是。”林谨容站定,抬起眼看向前方。

林老太爷坐在又长又宽的紫檀木书案后,整个人都隐藏在灯影里,腰背挺得笔直,一双老了却不昏花的眼淡淡地打量着林谨容,声音又平又冷又威严:“今日之事是你挑起来的?”

为什么这世上的人,明明都知道真相了,还总是喜欢玩这种猜来唬去的游戏,且乐此不疲?她既然敢做就敢当,林谨容有些好笑地朝他翘了翘唇角:“不知祖父问的是哪一桩?”

林老太爷眉毛微微一扬,不怒自威:“你倒是说说有哪几桩?”

林谨容的声音冷静清脆:“有三桩。第一桩,是五哥领了吴、陆两家的表兄去瞧祖父最爱的那块灵璧石,灵璧石基座不稳,落入湖中,五哥害怕被惩要跳入水中,是我拦住并请母亲出面调派人手去吊的石头;第二桩,是陆五哥送七弟一只蝈蝈,引得六妹、七妹、七弟因此起了纠纷,是我训斥六妹、七妹,威胁她们向七弟赔礼道歉,惹得七妹大发脾气,丢了颜面;第三桩,六妹、七妹去了祖母面前哭诉,是我害怕牵连母亲和弟弟,教唆七弟捧了寿桃去寻祖父的庇护。”

可以低头,但永远都不能塌了腰杆。林谨容端端正正地跪在青砖石地上,直着腰背,以额头贴着冰冷的青砖,声音颇有几分陶氏式的金属般的坚硬:“祖父要罚孙女,孙女都认。请祖父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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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祸福(三)

第24章祸福(四)

林老太爷眯了老眼,认真地看着地上的林谨容。这个孙女儿,从前并不出彩,见了也是一副娇弱怯懦的样子,问一句,答一句,他本以为此番她亦会尽量隐掉其中的一些事,又或者会推三阻四,又或者只喊冤屈,要他主持公道,还或许,她会哭哭啼啼,怕他怕得要死。谁想,她会如此?以为是个温厚贤惠顺从的,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人,到底是陶氏的女儿。

女子要温厚贤顺,但林老太爷还是更喜欢林谨容那虽然跪伏在地认错,却仍然挺得笔直的腰背。林亦之适才被他问罪,跪在地上惶然不知所以然,腰背俱都塌了下去……人这腰,能轻易塌了么?不能。许久,林老太爷方道:“你自己也觉得你该受罚?”

该不该罚,你老人家自己清楚,我说什么都没用。林谨容不置可否。但她还是做足了姿态,诚恳地检讨:“第一件事,来不及同祖父母禀告;第二件事,怨我没本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挟着私怨,丢了林家的脸;第三件事,我教唆幼弟媚上讨好祖父。”

“媚上?”林老太爷突地一声笑了出来,须臾收了笑容,淡淡地道:“第一件事你不曾做错,你如果坐视你的庶兄跳入水中而不顾,你便是个不顾手足亲情的不义之人!第二件事,你却是做错了,弟妹不懂得维护家族的脸面,你就该挺身而出,个人的委屈算得什么?没有家族,没有父兄,没有体面名声,你们就什么都不是!”林老太爷的声音猛然拔高,又低了下去,“第三件事么……若我不问,你可有心隐瞒?”

林谨容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神清亮,声音坚定地拍马屁:“这家里有什么事情瞒得过祖父去!要说这家里谁最公正严明,除了祖父还能有谁?”她可从来没打过这主意,也不怕别人知道就是她让林慎之做的!

林老太爷的眼里微微露出了几分满意,但也只是一闪而过:“我要罚你禁足一月,抄女诫一百遍,直到你懂得姐妹相亲,家族一体的道理为止,你可服?”

这就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吧?林谨容垂下眼帘:“服。”

林老太爷挥了挥手:“下去吧。”

林谨容沉默地拜了一拜,起身退了出去。

“姑娘!”见林谨容安然脱身,荔枝立刻从廊下转出来,朝她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将手递给她:“我们回去。”

林谨容朝荔枝安抚的一笑,扶着荔枝的手下了如意垛,心里满是激动,瞧瞧,她也能做到的!

“请四姑娘稍候!”福全从后头赶出来,递过一盏灯笼:“老太爷吩咐给四姑娘照路用的!”

荔枝大为惊喜,连连朝福全道谢。福全一笑:“四姑娘仔细脚下。”

林谨容和蔼地朝福全点了点头:“烦劳福叔了。”

林谨容行至听涛居的门口再回过头去瞧,但见双胞胎一脸惶恐地从另一边厢房走出来,肩并肩地跨进了老太爷的书房。她的唇角不由翘了翘,林老太爷好容易出手管一回内院的事情,谁也别想逃得过!

一碗热了几遍的白米饭和四碟子半荤半素的菜,再加一碗鸡汤,就是林谨容迟了的晚饭。她垂眸坐在桌边,认真地对待她的晚饭,一口嚼十下,不多不少,吃得认真而仔细。

知道她回来就立刻赶过来的林谨音一进门,看到的就是林谨容瘦削的背影在一盏昏黄的青瓷省油灯下,沉默冷清地吃着不知热过多少遍的饭。

林谨音由来心中一酸,眼里就有些模糊,她已经听说了林谨容的惩罚结果,心中虽然不平,却也觉得算是万幸,毕竟她得知的消息,受罚的可不只是林谨容一个人。可看到妹妹这样子,那不平气愤又升了起来。

“三姑娘来了。”桂嬷嬷忙提醒林谨容,林谨容赶紧放了碗筷,朝林谨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三姐。”

林谨音赶紧上前按林谨容坐下:“快吃你的饭,饿坏了吧。”她很想能去替妹妹另外弄点好吃的来,可是她不能,那不是明摆着不服老太爷的惩罚么?作为长姐的林谨音就有些愧疚。

林谨容毫不在意:“不想吃了。”然后吩咐桂嬷嬷:“收拾了罢,把好的拣出来赏给荔枝吃。”

桂嬷嬷知道姐妹俩有话说,领着桂圆收拾了东西,退下去和枇杷立在了帘外静候。

林谨容单刀直入:“娘呢?”陶氏一定是有事了,不然不会不和林谨音一同来瞧她。

林谨音的目光闪了闪,低声道:“爹挨了祖父一茶碗,破了额头,正躺在屋里要人伺候他呢,娘走不开。”

活该!林谨容冷冷地道:“他又闹腾了?”

林谨音倒是很肯定地摇了头:“没有,有舅母表哥在,祖父又刚发了怒,他哪儿敢?无非就是变着法儿折腾而已。”她过来的时候,林三老爷正高床软枕地躺着,头上裹着块白绸子,哼哼唧唧的,一会儿指使陶氏给他递茶,一会儿又要黄姨娘给他揉脚。

林谨容方又问:“五哥和七弟呢?”

林谨音的眼里露出一丝笑意来,却只先说林慎之:“七弟已经睡了,是福全把他送过去的,听说今日在席间有人问他识得字否,他就在众人跟前认了几个字,又写了几个字,老太爷很是欢喜,决定选日子提前亲自给他开蒙,这可是当年作为长房长孙的大堂兄才有的待遇。多亏了母亲早早就教我们姐弟识字写字,不然哪里来这个机会。”林谨容夸赞地扶着林谨容的肩头:“也多亏你,当时能想出那个法子来。”

能得老太爷亲自开蒙教导林慎之,她亦在一旁盯着,再不怕林慎之会走歪。林谨容笑得眉眼弯弯,自己禁足这一个月,真是值得。

又听林谨音略微顿了顿,淡淡地道:“你五哥么,这会儿在被罚跪,祠堂里头跪着的,要跪到明日早晨。老太爷一要罚他虚狂夸口之罪,二要罚他不能维护兄弟姐妹之过,自私自利,胆小无用。”

即便自己已经如此了,林亦之也还是要被罚,不过只是一罚跪一夜而已,又没跳入湖中受寒,想必不会有当年那种事了罢。林谨容抿唇一笑,半含讽刺地道:“那爹爹没怨?”

林谨音冷笑:“若非是你和娘,他岂止是罚跪一夜!谁敢多说半个字?”所以林三老爷额头上挨了老太爷一茶杯子,都只敢装虚弱软闹腾,其余多话也不敢有一句。只是陶氏当面顶撞老太太那事儿,迟早要发作出来的,不知待到吴氏和陶凤棠走后又会怎生处置。但她也没打算和林谨容说,说了也不起任何作用,不过是多个人担忧罢了。

对于现在这个情形,林谨容很满意,压低了声音道:“我出来的时候,看到六妹和七妹也进了听涛居,好似,是与我一前一后就进偏房里头去守着的了。”

林谨音便道:“这事儿我知道,是在你后头一刻钟进去的。咱们再等等,兴许就有消息来了。”

姐妹二人一个靠着一个坐了一歇,林谨容有些乏了,伏在林谨音的肩头上,低声笑道:“忘了和你说件事。大表哥说,让你仔细那盒子,别以为只有一层!”

林谨音大窘,跳起来就要呵林谨容的痒痒肉:“叫你乱说!”

林谨容一边闪躲,一边笑:“姐姐怎知我乱说?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知道是什么,却不和你说!”

林谨音就有些坐不住,想走又不好意思走,林谨容便推她:“时辰不早了,回去罢,让人瞧见你这么晚都不睡,又要有话说。”

林谨音方才起身与林谨容别过,叫婆子挑了灯笼,扶着枇杷自回去了。

林谨容又独自在灯下默然坐了片刻,方叫桂圆等人送水进来洗漱,刚把头发梳顺了,荔枝便走进来轻声道:“六姑娘和七姑娘从听涛居出来了,禁足两个月,抄女诫两百遍。这会儿是二老爷进去了。”

太轻了!桂圆不平地道:“明明是她们的错,却累得咱们姑娘也跟着受罚。”

林谨容淡淡一笑:“睡吧。”双胞胎受的惩罚足足是她的两倍,光看这个就已经能够知晓,在林老太爷心目中,谁最错。若是只罚双胞胎和林亦之,而不罚她,还抬举了林慎之,看着倒是风光扬眉吐气了,但背地里却也更招眼更惹人嫉恨。三老爷指望不上,三房根基不牢,相比付出的,她得到的更多,她禁足和抄女诫很划算。

那女诫啊,她闭着眼睛就能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有用么?不是完全无用,念得通融,用得巧妙了,就是极好的护身符。林谨容呵呵笑着:“明日记得给我寻一方好墨,一叠好纸,一管好笔,姑娘我要借这个机会好好练练字……”她瞟了荔枝一眼,道:“你今夜不值夜吧,明日起早些,早点办妥这事儿。”荔枝该识得几个字才好的。

不是荔枝值夜,那便是桂圆值夜,可桂圆人都上了外头的榻,还记着怎样委婉地提醒林谨容把钥匙交回给自己管的事情,想来想去都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不由纠结得要死。

第24章祸福(四)

第25章古埙(一)

秋寒渐重,这夜下了一场秋雨。

有雨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由来一阵寒凉,林谨容惊醒过来,看着屋角那盏昏黄的青瓷油灯发起了愣,她没有做噩梦,在见到陆缄之后,她反而再没有做过噩梦了。这,算不算是一桩好事呢?

正自怔忪间,忽听门“吱呀”一声轻响,林谨容赶紧闭上眼,从睫毛缝里看出去,桂嬷嬷抱着一床被子,轻手轻脚地为她添上,又走到油灯边检查是否还有灯油,见一切妥当,方才又轻轻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林谨容紧了紧被子。桂嬷嬷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乳母,每夜总是要起来一两次,看她,也看桂圆。这会儿给自己添被子,必然也给桂圆添了被子。只可惜,桂嬷嬷有桂圆;而桂圆,也幸亏得是有桂嬷嬷。

林谨容探手摸了摸枕匣里的两把钥匙,轻轻一笑,这些天来桂圆欲言又止的神色和纠结全都在她眼里,但这钥匙,桂圆是永远也别想再要回去了。就像有些东西,是她的,如果她不想给,谁也别想拿走。想要,除非她不要。

她又想起那件事——她记得,有许多地方因离京城较远,实物运输困难,许多赋税便改为征银或折银,今年平洲丰收,明年平洲仍然是大丰收,且明年对于平洲和清州来说,乃是一个转折之年,上供钱改作了买银入贡。有许多税户无银,便向银铺兑换,具体数目她不知晓,她只记得那一年平洲和清州都有人因此发了大财。在那之后便有人常到京中去买银,在赋税征收之际牟利。

所以她特别想开个银铺,可这个愿望只怕轻易不能达成,但最起码可以从中赚一点吧?但论到本钱,她唯一能打主意的就只有陶氏。陶家富裕,陶氏陪嫁不少,其中颇多金银之物,倘若能得到陶氏的支持,再进而联合陶家,由陶家出面去做这事儿,不赚都难!

但她一个深闺少女,基本没怎么出门见识过世面,突然开这口,绝对会先让人觉得好笑从而不信,而后待到事件真实发生了,又会让人觉得蹊跷引起各方猜疑,引起诸多麻烦。怎样才能平安顺当地达到这目的呢?这个问题林谨容想了好几天,到现在仍然是没有一个头绪,再想到过了明日陶家母子就要回清州,而自己却被禁足在这巴掌大的一方天地里,不能出门,机会稍纵而逝,不由辗转反侧。

天亮时分雨仍然未停,屋内比平日阴暗了好几分,荔枝照例提了盥洗的热水进去,准备伺候林谨容起身,却见林谨容早就穿戴整齐地坐在了窗边,正对着开了一条细缝的窗子望着外头的蒙蒙雨雾发呆。

“姑娘怎么起得这么早?也不唤人?”荔枝放了铜壶,担心地跑到林谨容身边,侧头去看她的脸,却被林谨容的两个淡青色眼圈给吓了一大跳,不由脱口而出:“可是夜里又做噩梦了?!”

林谨容轻轻摇头,发愁地道:“明日舅母和大表哥就要走了,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我想为他们送行,却又怕为难母亲。”

荔枝沉吟道:“三太太现在是不太方便去替您求情的。”

随着林老太爷一系列发作下来,二老爷挨了训斥,三老爷挨了打,林亦之、双胞胎、林谨容受罚,林慎之被带到听涛居去开蒙受教,陶氏那日顶撞老太太的事情也被有心人顶了出来。只是吴氏迟迟不走,这件事才被暂时按了下来。

可这笔账始终是要算的。因而三房现在要的是低调,林谨容挨了罚就该乖乖躲在房里抄书写字,反思做女红,哪怕出去同即将离去的舅母和表哥吃顿告别饭是应该的,三太太或是林谨音又哪儿敢去替她求情!

林谨容把细白的手伸进黄铜盆里无意识地撩动着水,轻轻叹了口气:“你把我那对古陶埙取一只出来,寻个漂亮的盒子装了,拿去五姑娘那里。就说,舅母此番前来,给了我一些极品龙凤团茶,我舍不得一个人独享,请她一同分享。”

那茶倒也罢了,终究是要喝掉的,可是那古陶埙意义可不同。荔枝心疼不已:“姑娘,那对古陶埙可是您的宝贝,还是舅老爷千方百计为您寻的十二岁生日贺礼,就这么分了一个给五姑娘,她又不是真心喜欢,不是糟蹋了好物么……”

姑娘们都有点雅致的爱好,比如琴棋书画,莳花弄草,调香品茗等等。林谨容爱好分茶也就罢了,但偏偏就喜欢吹那听上去呜呜咽咽的埙。而五姑娘呢,本是不喜欢的,后来见了陶舅爷送给林谨容的那对古埙,听人说了一个古朴典雅后,竟就千方百计地想从林谨容把那古埙弄了去。可她一不是真心喜爱,二不会吹埙,林谨容怎么也不肯分她。没想到今日却要主动双手奉上。

林谨容垂下眼眸:“以后又再想法子换回来就是了。舅舅若是知道原委,也不会怨我的。”林五既不是真心喜欢,她就让林五过过这新鲜劲儿,待日后有了钱,再另外寻贵重之物去换回来也是一样,眼下最要紧的是见上陶家母子一面。

除了请大房在中间转圜以外,确实也没其他法子了。荔枝叹了口气,自靠墙的书橱内取出一只精工细作的雕花紫檀箱子,打开盖子,掀开素锦,露出一对古朴素雅,做工精细的陶埙来:“即是如此,姑娘就挑一只自己喜欢的留着吧。”

林谨容的手指在陶埙上轻轻一触,又收了回来,撇开眼神道:“任是一只都一样。”这对埙,前世她当作嫁妆带去陆家之后不久就出了问题。那一日,陆缄让她拿出来吹奏把玩,才发现莫名不见了一只,怎么都找不到,陆缄还讥讽说埙长了翅膀自己飞了,就像她故意骗他似的,她虽有追查,却什么都没查出来,这埙的去向始终成迷。怎么又想远了?林谨容晃了晃头,把思绪压下。

荔枝无奈,只得按着自己平日的观察,将林谨容经常把玩的那一只留了,另寻了个小巧精致的锦盒装上另一只埙,打了油伞迎着绵绵的秋雨,踩着青石板路去了。

“姑娘可受委屈了。”桂嬷嬷在一旁看得分明,用银簪子从瓷盒子里头把那细心调制的香雪面脂挑了些出来给林谨容细细涂在脸上、颈上、手上,替林谨容轻轻揉开,无声地叹了口气。

林谨容笑道:“没什么,乳娘不觉得我长大了么?”

“姑娘是长大了。”桂嬷嬷神色复杂地看着巧笑嫣然的林谨容,姑娘越来越大,越来越有主意,有事儿也不似从前那般爱和自己商量了,而是爱拉着荔枝背地里偷偷商量,这几日还教荔枝写字认字……可是桂圆那丫头,没心没肺的,偷懒耍滑不说,还嚷嚷着让自己问姑娘要那金银箱子的钥匙。

若不是自己的女儿,她倒敢开这个口劝姑娘说没有大家女儿自己系着钥匙跑的,可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怎么也开不得这口。况且,姑娘这般宽容忍让桂圆这没规矩的死丫头,何尝又不是看在自己奶大她,尽心尽力照顾她的面子上?再贪心,那就是人心不足了。

因此桂嬷嬷做完了手里的事情,也就告退:“老奴去外头看看,桂圆这丫头赶早就去拿的早饭,怎么这么大工夫了,还不曾见她回来?”

林谨容一笑,幸好桂嬷嬷不曾开口。

桂嬷嬷在帘下立了不久,就见桂圆撑着一把油伞提着食盒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上了如意垛,先把滴着水的油伞交给豆儿,又在棕垫上把鞋上的水渍擦干,方迎上了桂嬷嬷,低声道:“娘啊,你同姑娘说了没有?”

桂嬷嬷冷厉地瞪了她一眼,一手接了食盒,一手暗暗使劲掐了她的一把,冷声道:“没有,也不许你提半个字,不然老娘请你吃竹板炒腿筋肉!”

桂圆痛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嚷嚷,不高兴地沉着脸跟桂嬷嬷进了屋,探头看了看里屋,一边与桂嬷嬷一同布置碗筷,一边好奇地低声问:“我刚才遇到荔枝了,她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桂嬷嬷还未开口,就见林谨容走了出来,温和地道:“我让她去请五姑娘来喝茶,我今晚想陪陪舅太太吃顿告别饭。”

桂圆立时又瘪了瘪嘴,跑腿可以拿赏钱的事情,以前可都是她去做的,现在怎么就渐渐成了荔枝?于是委屈之色就浮上了脸,桂嬷嬷忙轻咳了一声:“赶紧热帕子递给姑娘拭手!”说着跨前一步,把桂圆的表情挡住了,不叫林谨容瞧见生厌。

林谨容却早把母女二人的神情举止俱都看在了眼里,只顾埋头吃饭,当做什么都不曾听见看见。除了荔枝,换谁在身边伺候不一样?最起码桂嬷嬷是真心待她,也还知晓分寸。

少倾,荔枝带着一身湿气赶了回来,道:“姑娘,五姑娘收了埙,非常欢喜,答应马上就过来。可奴婢看着她房里的人都在收拾东西,似是要出门的样子,也不知来得及否?”

“问到是什么事了么?”林谨容看了看窗外,秋雨仍然下个不休,这种天气林家的姑娘却要出门,那必是遇到什么不一般的事了。

年底,白天工作太忙,只能期待晚上回家码字。但素……非常痛苦的抱头,从13号晚上8点开始,家里一直停电,大半个城都跟着停了,不知啥时候才能来,望天……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我怕我会断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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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古埙(一)

第26章古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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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眨了眨眼,轻声道:“似是大少爷要请陆家兄妹去东郊的平济寺去赏枫叶。奴婢见信儿遮遮掩掩的,便刻意说明,您是为了同舅太太告别的事情。”

林谨容见她如此通透,似是已然看透自己对陆缄无意,心中不由一惊,掩盖似地轻轻捏了她一下,低声嗔道:“尽吓唬我,你都这样说了,五姑娘就一定会来的!”

荔枝打量着她的神色,故作调皮的一笑。心里却暗道可惜了。听说这几日陆缄在平洲拜见了几个有名的文人雅士之后,声名鹊起,被许多人家看好。大房趁着四姑娘、六姑娘、七姑娘尽都被禁足,便卯足了劲一会儿请林玉珍领着陆家兄妹来做客,一会儿又安排一起出去游玩。

今日便又是大少爷出头,请陆缄去观赏枫叶,陆缄去,陆云必然也趁机要去,那五姑娘也顺理成章要去陪表妹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大房的意图谁都看得出来,可是林玉珍、老太太、老太爷都没表示反对,也就没人敢多一句嘴。就算是二太太,也只是敢发作发作下人而已。

分明是四姑娘排行在前,也比五姑娘温柔敦厚,人才更出众的,老太太还是偏心!荔枝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多时,“吧嗒、吧嗒”的木屐敲击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来,林五人未到,声先到:“四姐姐,我来啦!谢谢你的埙啊,我太高兴啦,你在做什么?”

林谨容迎出门去,但见林五凤眼笑得弯如月牙,耳畔两滴泪珠似的珍珠耳坠,外披着件鹅黄色的披风,内穿一身崭新的粉绿织锦襦裙,小腰被一块墨绿色的素锦腰封缠得不盈一握,两缕墨绿色的如意结丝绦系着两块温润洁白的羊脂玉压裙,果然如同春天的绿柳一般清新可爱。

林五一手拦住要上前替她解披风的桂圆,笑吟吟地道:“我早就想来看四姐,也想去和祖父说,不是四姐的错,四姐不该受罚!可是……”她的凤眼弯了弯,带着些讨好和关心地道:“可是母亲说,祖父已经定了的事情不能轻易违逆,我若是再去生出事端,反倒是给你添麻烦!”

林谨容当日虽应了她,却也不曾指望过她会来替自己做什么证,便大方地道:“五妹有心了,大伯母考虑得也真周到,我那日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检讨受罚是应该的。来,这边坐,我已经让人去烧水了。”边说边做了个请的姿势。

林五的眼睛一弯,亲热地扶着林谨容的胳膊,小声道:“姐姐呀,我马上要出门,怕是来不及和你一起喝茶了。你直说吧,要我替你做什么,我立刻就去做。”

林谨容也不和她客气,直截了当地说了自己的要求,林五笑道:“这有何难?我马上就替你去说!”说完就急匆匆地跑了,一副害怕林谨容追问她要去哪里,做什么的样子。

林谨容目送着林五快活奔跳的背影远去,暗忖看样子是双方都有意把林五和陆缄配一对呢,但愿能成且莫似自己那般。

过了片刻,林五院子里一个小丫头过来传话,道是林五已经同大太太提过了,大太太答应在合适的时机和老太太说,让林谨容耐心等候消息。

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林谨容早就打扮妥当,还未曾有人来传唤。桂嬷嬷出去溜达了一圈,得知老太太为陶家母子饯行的宴席已经快要开了,猜着林谨容怕是去不成了,心中难过,却也只得来回话。

桂圆气得跳脚:“白白可惜那只埙了!指不定大太太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就没去说!姑娘呀,您太容易相信人啦!”

“住嘴!”桂嬷嬷担忧地看着林谨容,生气地骂了桂圆一句,桂圆噘着嘴缩到了一旁。

荔枝虽未表示什么,眼里却也全是对林谨容的怜惜。老太太心里怕是怨恨林谨容越过她直接找上林老太爷——林老太爷只要出面,不管怎么管,都会显着老太太管家无方,老太太心中有气,怎不找机会拿捏林谨容一下,晾上一晾?

林谨容默然起身,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沉思。难道说,不该她拥有的东西她果然不该拥有么?不!她不相信,她成功地阻止了父母因林亦之母子而引起的夫妻关系彻底恶化,她成功地把弟弟送到了老太爷的书房里。就算是这一次不行,以后也一定能成,她知道后来发生的好些大事件,只要有心,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这样一想,她紧绷的情绪就松了下来,转而回头对着众人道:“掌灯,摆饭。”

桂嬷嬷见她神色不动,丝毫没有从前那般轻易就爱眼红委屈的样子,心中暗暗纳罕,却也觉着这个安静沉稳的四姑娘更好,当下手脚如飞,不多时就把一切都安置妥当。

少倾,饭毕,林谨容洗手漱口完毕,命荔枝取了剩余那只埙,往窗边榻上坐了,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那埙听着声音不大,穿透力却极强,穿过绵绵秋雨,伴着雨声风声,似能将人心洞穿,再在胸腔里狠狠撞击上几个来回,叫人无端想起伤心事再忧愁起来。

桂圆却是没那么多伤心事的,只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姑娘还有心思吹埙?”

荔枝瞥了她一眼,好心地低声道:“姑娘的心思,又岂是我等奴婢下人能猜测到的?就说前两日的事情,你猜到了么?我是没猜到。”

桂圆斜着眼酸道:“我自是比不得姐姐的,由着姑娘手把手地写字,当然比我更能猜得着姑娘的心思。”

荔枝一笑,彻底放弃与她说这些,转身往墙边小香炉子里添了一片心字香,只将那香箸拨着里头洁白的香灰玩,懒怠得再与她一处。

林谨容吹了一曲又一曲,方觉心中那股郁气渐渐散去了,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有人来拍院门,林谨容丝毫不停,只示意下人去开门。

进来的是林老太身边的青梨,脸上轻轻浅浅地带着几分笑意,就在帘下站定了,给林谨容福下去:“四姑娘。老太太恩典,明日陶家舅太太要回清州,赏四姑娘去同舅太太行礼告别!”

林谨容干脆利落地把陶埙一放,回头看着青梨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谢老太太恩典,请姐姐替我同老太太说一声,待我去同舅太太行了礼,就往她老人家处去行礼谢恩。”

青梨似笑非笑地看着林谨容身旁那只埙,轻声道:“老太太这些日子身子有些乏,刚又才宴请了舅太太,体力不支,这便要睡了。四姑娘不妨改日再去尽孝心也是一样。”

林谨容这才带了几分怯意:“青梨姐姐,那我适才吹埙,是不是也扰了祖母的清净?”

青梨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姑娘的埙吹得极好。”只是让人一听就心里发酸,只觉凄风苦雨,秋寒露重,无数心酸事尽数涌上心头,老太太实在听不下去了,加上又有吴氏在那里夸林谨容吹埙的技艺越发高了一筹,又说林谨容十二岁生日时,曾送了一对古埙来,不知今日吹的可是那埙?大太太也就见机说了两句好话,老太太这才顺水推舟,且饶了她这一遭。

林谨容害羞地一笑,吩咐荔枝替她送青梨出去。荔枝得了眼色,赶紧抓了一个荷包在手里,借着送青梨出去,不露痕迹地塞给了青梨。

林谨容垂着眼眸将素绸把那埙擦拭干净,照旧放回盒子中,交给桂嬷嬷放好,命桂圆打起灯笼,荔枝撑起油伞,自家套了木屐,朝着陶氏的院子而去。

行到一半的路程,但见前方灯火旖旎,十多个人簇拥着几个人朝这边而来。荔枝惊见里头有男子的身影,忙叫林谨容:“姑娘,不知是哪里来的客人,这个时候还进来,咱们快快避开罢?”

却听前头有人娇笑道:“前头是四姐姐么?你别跑,是我们。”却是林五的声音。

林谨容不由皱眉,林五不是去了平济寺,还要在那里过夜的么?怎地又回来了?

此时前方诸人也渐渐近了,果然是大房的林大少、林三少、林五和陆缄、陆云兄妹几个。

双方一一行礼见过,林五欢快地扶着林谨容的手,打量着她道:“好姐姐,你出来啦?我没食言吧?”

桂圆听见这话就有些愤愤不平。拿了东西不办事,还要当着客人的面臊林谨容的脸皮,当真当他大房的人无敌了?

林谨容却懒得与林五一别高低,只垂着眼道:“五妹热心,大伯母挂心,祖母慈心。你们这是从哪里来?”

陆云笑道:“我们本是相邀去平济寺看枫叶的,谁知天气不济,还想着多住几日它总会好,哪成想半路上路断了,马车过不去,只得打道回府咯。五表姐身子有些不爽快,我们便先送她回家,也过来同外祖父、外祖母请个安。”

林谨容木讷地“哦”了一声,就要与他们别过,却见陆云扯住了她的袖子,道:“适才是四表姐在吹埙?不知师从何人?吹得真好,可否教我?”

只听陆缄低声道:“阿云,你四表姐还有事,改日再说也不迟,别耽搁她了。”

有事无事干尔何事?看看这样子,装得他就是这世间第一体贴人心的温润人了。林谨容的眉头轻轻皱了皱,还未开口,就听林五笑道:“云妹妹,你就放心了,四姐这个人最是和气,一准儿能教会你。”

第26章古埙(二)

第27章试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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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谨容现在最恨的就是别人替她做主,又是与陆家兄妹纠缠,异常不高兴地淡淡瞥了林五一眼,正要开口回绝,又见陆云甜腻地笑着缠上了她的手臂,欢喜地睁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她道:“真的,那太好了!可是我没有好埙怎么办?”

林五觑着林谨容的神色试探着道:“我那里有一只,是四姐今日方送与我的,可以借你用。”若是陆云想要,为此讨了陆家兄妹乃至姑母的欢喜,她送陆云又如何?但只是当着林谨容的面,她到底是没脸说出那话来。

陆云欢天喜地的一手扯了林五,一手扯了林谨容:“到底是自家骨肉,表姐们真是太好了,我在南方时就没遇到过有人待我这般真心实意的。四姐姐,我什么时候来?”

她什么都没说,这二人就替她定下了,都是欺她不敢也不会拒绝人么?林谨容松开紧紧抿着的唇,皮笑肉不笑地缓缓道:“我现在是有罪之身,每日还要自省其身,抄女诫,做女红,只怕会怠慢云表妹,待到将来又再说罢。”言罢朝众人一点头:“我舅母明日要回清州,我要去道别,秋寒雨冷,就不耽搁各位哥哥妹妹了。”竟是不看任何人一眼,径自潇洒离去。

待她走得远了,陆云方揪着帕子小声道:“我瞧着四表姐怎么一副不乐意的样子?是不是嫌我烦啊?”

林谨容的不高兴和拒绝之意谁都能看得出来,但在这里的林家人谁也不会真正放在心上。林大少笑道:“表妹多心啦,四妹向来是这样沉默寡言羞怯的性子。”

林五的神色瞬息万变,也“嗐!”了一声,笑道:“就是。四姐姐是挨了罚,心里不爽快,加上她舅母表哥明日要走,她好不容易才求得老太太去送行,自然有些急躁。相信我吧,云妹妹这么招人喜爱,没人会嫌你烦的。”

陆云也就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甜甜地低声问林五:“你说吴二哥也会吹埙?现下会吹埙还吹得好的人不多了,他们是不是同一个先生呢?”

林五一声笑起来:“怎么可能!男女七岁不同席……不过这吹埙的技艺,的确是从吴家传来的。四姐是从她舅母吴家姑太太那里学的,吴二哥是家学。要说谁的技艺更高超么,我是许久不曾听吴二哥吹过了,也不晓得。但想来他是男子,又年长,怕是更胜一筹。”

却听陆缄道:“四表妹已经极不错了,我只在南方听一个盲眼老人的技艺比她高超,她年纪尚幼,假以时日,怕是更佳。若是吴二弟更胜一筹,那不知是何等高超的技艺?”若果真如此,吴襄那才名却也不是浪得虚名。

那样的埙声,伴着绵绵秋雨,令他心酸难忍,仿佛回到刚被过继给大伯、大伯母,被匆匆带离平洲的那一日。那日下着瓢泼大雨,林玉珍却死活不肯改行期,生母涂氏送他,伞遮不住雨,涂氏的身上、脸上满是水,让人根本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被气势汹汹,却又神经兮兮的林玉珍紧紧拽在手里,哭都不敢哭,对未来充满了惶恐和担忧。

幸亏有陆云软软地靠在他身边,讨好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糖,然后牵了他的手:“哥哥,我好吃的都分你,衣服也分你,玩具也分你,一准儿待你好……”

他不知是不是林玉珍教陆云的,但他的确觉得那块糖很甜,陆云很可爱,之后,陆云待他也的确一直都很体贴。人敬他一分,他便敬那人二分。他回头看着陆云,正好瞧见陆云歪着头,娇娇地看着他笑:“哥哥想知道谁的技艺更高超,这还不简单?改日请吴二哥吹一曲来听,不就行了?”

陆缄便点了点头,放柔了声音道:“好,天气放晴,我就去请他到家中玩。”

林五听见他夸林谨容吹埙吹得好,正有些不是滋味,闻言忙道:“可不能忘了我。”

陆云一笑,亲热地挽上她的胳膊:“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五表姐的。”两人对视着快乐地眨了眨眼,仿佛结成了某种默契。

林谨容进了陶氏的院子,与众人见礼亲热一番后,便一门心思地想自己要怎么开这个口才能顺理成章?正坐立难安间,就见陶氏把丫头婆子都遣了下去,低声道:“嫂嫂,那东西明日我让人送到你马车里去,就烦劳你们把那些金银换成钱,看见有好东西就置下罢!”

“娘要买什么?”林谨容一下坐直了身子,双眼发光,哎呀,金银呀!

却见吴氏微笑着看向她,林谨音和陶氏也望着她笑,林谨容不知她们为何望着自己这样笑,忙摸了摸脸:“你们笑什么?我脸上有什么?”

吴氏笑着将她拉过去,戏谑地道:“我们谨容也到了该置办嫁妆的时候了。”

林谨容心口一紧,手不自觉地紧紧揪住了衣襟,半晌才苍白着脸道:“我还小呢。”

“看把这老实孩子吓得。”陶氏一笑:“女子迟早都要嫁人的,你三姐出了门就该是你,现下趁着清州那边的金银价比平洲这边高,娘也该替你备下些了,妆奁多、好,将来才好说亲。”这意思是看不上日渐式微的林家公中所出那点点妆奁了。

林谨容一时默然无语。

世风日下,如今这世道谈婚论嫁不再只论门阀,而是不顾门户,只求资财。议婚先议财,议亲之始,女家的草贴上就要写明曾祖、祖、父三代官职出身以及随嫁田产奁具。

为此,有馆阁清贵之官与酒店富户结亲;亦有吏部侍郎娶富门寡妇;还有当世大儒男女婚嫁,必择富民,以利其奁聘之多。更有宗女不顾朝廷的规定,不惜宗室地位,甘愿与富裕的工商杂类通婚者。还有贫女难嫁,穷男难娶,婚嫁失时,所谓内多怨女,外多旷夫。

林家的女儿在平洲这块地头上倒是不愁嫁,但想要嫁得好,在夫家地位高,却也是要下些真功夫的,什么都比不过钱财妆奁更实在。

钱啊,都是为了钱,林谨容暗暗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好奇样:“清州的金银为何比平洲这边贵呢?”

吴氏失笑:“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不过问的也是正事,就说给你们姐妹听。”眼睛是看着林谨音的,重点也是林谨音,“你们也知道,清州那边有个榷场,大宗的交易太多,若是尽数用铜钱,那光是付钱就要老命了,又重又打眼,自是金银最好,又轻又方便。物以稀为贵,需要的人越多,金银价自然也就高。明白了么?”

林谨容当然明白,这就同明年平洲、清州上供钱改作买银入贡,大家都需要银子,从而银价大涨是一样的。却继续问吴氏:“怕也是高不得多少,赚点辛苦钱而已?”

“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吴氏耐心解释:“现下金每两换钱5000文,银换钱800文,而清州那边比之平洲,银换钱每两要多50文,金要多350文,乍看的确高不得多少。但积少成多,如今这上等白米也不过是30文一斗,上好良田300文一亩,一两金一转手就是一亩上好良田,你说划算不划算?”

“这么多啊!”林谨容一脸的惊喜:“我那日去老太爷的听涛居听训,偶听人言,道是有些地方已经改上供钱为买银入贡,春秋交赋税之际银价也是大涨的,就有人从京中贩银来买,说的恐怕就是这个道理了?”

吴氏和陶氏对视一眼,俱都在眼里看到一丝喜意,又听林谨音也沉着地道:“是这个道理。”于是二人更喜。

林谨容再接再厉地道:“那么,我们平洲是不是也会有那么一日?说不定会涨得更多呢。”听我的吧,且留一留,明年你们会赚得更多的!

这回是陶氏笑起来:“哎呀,我家囡囡也会为油盐柴米操心了。可是呀,咱们太明府紧挨着渚江,漕运方便得很,所以一直以来就是上的供钱,就连那一年附近几个府改了,我们这都没改。今年的秋税也是如此,若不然,就凭着你祖父的颜面,怎么也得事先知道点风声。”

林谨容心说,人的想法只在旦夕之间形成,太明府离这里远着呢,太明府知府要干嘛,平州知州哪儿能知晓?还不是太明府那边一声令下,这里就跟着改了。彼时老头子大概是会提前知道些吧,但那时大家都知道了,一窝蜂地去抢银子,能抢得了多少,又能赚得了多少?似陶氏这等手里有金银的,还都拿去卖得差不多了,悔也悔死了的。要她说,就是该趁着现在多多买入银两才对呢。可就连陶氏手里这点尚且不能留住,还谈什么买入?只得又道:“我还小,弟弟也还小,不急在这一时,留一留,说不定明年银价更高呢,那时更划算啊。”

“囡囡长大了,能帮着你出主意了。”吴氏还在笑,陶氏却怕吴氏多心,便沉了脸:“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么?既然出来了,雨也小了,便与你姐姐一同看看你父亲去!”那语气和表情都是无可商榷了。

抱歉,近期供电不稳,不是家里停就是办公室停,停起来就没完没了。手里还有两章存稿,不敢放上来,留着应急。所以,周末没有加更了。

第27章试试(一)

第28章试试(二)

林谨容此时的感觉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长了翅膀“咻”地一声飞了,不由心疼难忍。卯足了劲儿还要再说,却被林谨音拉了手,沉声道:“四妹,这些事情还不该我们管的,走罢,去瞧瞧父亲。”前些日子林谨容被禁足,不能来看躲着羞不敢出门的林三爷,今日既出了门,怎么也该过去看一眼才是,不然要被说不孝的。

林谨容对林三爷倒是抱着可看可不看,无所谓的态度,可她还记挂着另外一件事,便顺从地跟着林谨音一道出了门,先问她:“我这些天不曾能出得来,不知舅母走了以后,母亲顶撞祖母那件事会怎么处置?”

林谨音叹道:“我亦不知,问了母亲,她似是半点不担心,只说她有法子,让我们别操心。”

姐妹二人都不知道陶氏又有了身孕的事情,林谨容好奇不已:“什么法子?”

林谨音道:“不知,她不说。不过我瞧着龚妈妈等人都是胸有成竹的,舅母也不急。”

难不成是吴氏给陶氏出主意了?吴氏敢走,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林谨容也就不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低声问林谨音:“今夜是祖母为舅母饯行,大堂哥他们都出去玩了,爹必是不好意思出面的,那是谁招待大表哥?”

林谨音有些羞窘:“听说是祖父、大伯父他们,七弟也陪了末席。”羞的是祖父还给她撑脸,窘的是自家的父亲却为了那么个因由不敢出面。

林谨容便道:“那这会儿大表哥在哪里?这次他来姐姐怕是还没同他说过一句话罢?”

林谨音赶紧瞧了瞧周围的人,拿帕子掩住林谨容的口,低声道:“又瞎说!不见才是正理。我怎知他在哪里?”说是如此说,眼角眉梢却都是掩饰不去的喜意和羞意。

林谨容便知,林谨音不但知道陶凤棠在哪里,还和陶凤棠见过面说过话了,只不戳破,叹道:“是上次大表哥帮了我忙,我想亲自同他道声别,又送东西又托人情还吹了一会埙,好容易出来一趟却见不着人,很是遗憾。”

林谨音垂眸不语,只催她:“赶紧些,等会儿只怕爹睡了。”言毕脚下就加快了步子。

林谨容见状,脑子里灵光一现,也跟着加快了步伐。林三老爷头上受了伤,不好意思出去待娇客,但陶凤棠总不能不来探望未来老丈人兼姑父,这个时候,陶凤棠必然就在林三老爷的房里辞行!陶氏让林谨音陪自己过来探望林三老爷,又何尝不是体贴两个年轻人呢?

林谨音见妹妹上道,抿唇一笑,姐妹二人携了手,只埋头快走。林三老爷住得离陶氏并不远,一会儿的功夫也就到了,林谨容远远瞧见门廊下垂手立着的几个丫头婆子,心里就松了,以林三老爷的习惯来说,这会儿屋里必然有客!

果然,姐妹二人刚进了院子,就听见陶凤棠在里头说:“姑父您安心养着,侄儿告退,明日就不来打扰姑父了!”

林三老爷哼哼唧唧地道:“我这风寒真重,对不住贤侄了,你替我同你母亲赔罪,向你父亲问好。”

林谨容和林谨音都是无语,风寒,现在林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他给林老太爷打的头破血流了,还风寒呢。不过这种蒙着鼻子哄眼睛的事情林三老爷要是不做,他也就不是林三老爷了。

林谨容念着林谨音是不好意思开口布置的,便索性吩咐荔枝:“等我大表哥出来,你同他说,我有话要请托他带给舅老爷,烦劳他略微等一等。”

荔枝抿嘴笑着应了。姐妹二人便肃着脸唤人通禀,接着林三老爷传唤,陶凤棠出来,与二人微微一笑一点头,便让在了一旁。林谨音想看他,却又不好意思看,目光直视前方,脚步僵硬地跟着林谨容进了里屋。

林谨容在一旁看得好笑,调皮地朝陶凤棠挤了挤眼,只见陶凤棠也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好似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偏生就看到了林谨容递过去的眼色,还偷偷做了个手势,作势要打她。

就装吧!林谨容心情大好,乃至于见了林三老爷也没那么厌憎了,还好奇地看林三老爷成了个什么糗样儿。但闻林三老爷那间挂着古字画,收拾得十分精致整齐的屋子里一大股怪怪的药味儿,林三老爷人则背对着姐妹二人躺在床上的,帐子半垂着,隐约可以看到他头顶缠着一圈白布,黄姨娘伺立在一旁,身边的小桌子上放着半碗黝黑的药汁子。

林谨容不屑地暗自“呸”了一声,三十几近四十的大老爷儿们,难不成还要小妾哄着吃药?难怪自家娘不讨他欢心,真是恶心。面上却一脸的端肃,跟着林谨音一同行了礼,齐声问好。

林三老爷也没甚可和女儿说的,只拿腔拿调地训斥了林谨容几句,要她好生悔过,尊老爱幼,贤良恭顺,又交代林谨音教导好妹妹和弟弟,也就让她们退下了。

林谨容受了委屈,当着外人训斥那是做给旁人看,这会儿没有外人还这样,那便是真正不放在心上了。林谨音很是生气,然子不言父之过,只得沉着脸生闷气。林谨容却不在意,心中无他,不把他当父,自不在意,仿若风过山岗,月过无痕。

二人出了房门,但见陶凤棠还站在廊下灯影处老老实实地站着,正拽着脖子往这边看。林谨容便拉了姐姐的手,朝着陶凤棠走过去,先胡乱扯了一气,等林谨音同陶凤棠你瞅我,我瞟你的看够了,装够了,方切入正题,极其严肃地道:“大表哥,我有一事相托。”

陶凤棠笑道:“说来。”

“我适才听母亲说要请托舅母置换金银,替我买办一些东西……”林谨容便把她那一套说辞缓缓道来。

这里可不是自家地盘,给黄姨娘听去不好。林谨音忙去拦林谨容:“适才母亲不是已经说过了不该我们管的么?你到底要做什么?出去再说!”

姐姐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小,不过也怪不得她,她前世可比自己还懂事有本事呢,自己若不是经过这一遭,哪里又敢如此放肆?林谨容就是故意挑这地儿说的,谁叫陶氏不听劝?少不得要打点其他主意了。

“外头下着雨呢。我说的是正事儿!”林谨容只作不懂林谨音的暗示,继续低声央求道:“我还年幼,七弟也尚小,以后用钱的时候多的是,母亲的嫁妆是有限的,能够多置换出一文来也是好的,何乐而不为?我劝不动长辈,也不是要大表哥违逆长辈,我只是想请大表哥帮我把我手里的几十两金子换成银子,然后存着,待到明年春季赋税之时再看看,若是果然能成,便帮我赚一点……若是不成,大表哥就当是我调皮捣蛋,容忍我这一回。”

倘若陶凤棠真的如同吴氏所述那般有能力独自赚钱,就该从这其中看到商机,就该敢冒一点险,试上一试。她不指望他们多信她,只需要一点点,就算他们不肯听她的,好歹也替她做这一回,有了开头,以后她才好施展。果然是不能一口吞个大胖子的,到了这里,林谨容又开始恨自己是个女儿家,倘若她是个男子,哪里会事事都要求人?

林谨音又羞又窘,妹妹怎么哭穷哭到陶家人面前去了,真是太丢脸了,便生气地道:“你太不懂事了!你没钱可以和母亲说,也可以和我说,为何如此?”那再是舅舅家、再是她未来的夫家,可她姓林,是林家的女儿,林家有脸面,她才有脸面。

林谨容抬眼看着林谨音,淡淡地道:“因为我知道舅舅和舅母、表哥一直以来待我们都是最好的,我没把他们当外人。面子我想要,里子我也想抓。姐姐不理解我生我的气,我不怪姐姐,但这件事我必须做。表哥不帮我,我就去寻旁人!”

陶凤棠却是眼睛一闪,直接抓住了重点:“你说你是从听涛居外头听见人说的?”

林谨容直视着他,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我不知道是谁,可的确是说了。不然我哪儿懂得这个?”随即又自嘲的一笑:“是我太想替母亲分忧,异想天开了,有什么大人们一准儿比我更早知晓。可是呢,大表哥,那银价只涨不跌,若是不急着花用,略微等上一等也不伤人的。要是银子价低的时候多买些放着,等到银价高了再兑出去不是要赚许多么?”

陶凤棠摸了摸头,这个倒是真的。但这样似是而非的消息,原也当不得真,否则以陶家在清州、林家在平洲的实力,不可能不知道一点风声。且要大量存银那得花多少钱?有些存货还要抵卖了的,这个决定就是爹爹也要思忖再三才敢做,自己实做不得主。罢了,就当哄小表妹开心,自己替她看着,那银子不会变少就是了。打定主意,便道:“是你的钱,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答应你了。”

林谨容一听这话,就明白大事不成了,就是小事,人家也当是哄小孩子玩的。

第28章试试(二)

第29章试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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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尽口舌也无人听自己一句半句,偏生还不能把话给说明白了。林谨容不失望不郁闷那是假的,却也只能暗自给自己打气——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了第一次,以后总会一次比一次好。当下打足精神道:“那我回去后就使人给表哥送过来。金子银子都给你,你一定要给我留到那个时候再出手!”

“好,我保证!”陶凤棠失笑不已,哄小孩儿似地应了一声,浓情蜜意地看了林谨音一眼,方才由婆子撑着伞去了。

见他走远了,林谨音方严厉地瞪了林谨容一眼,冷声道:“你随我来!”接了伞、灯,又吩咐丫头们靠后几步跟着。

林谨容晓得是要挨训,却也不怕,笑嘻嘻地跟着林谨音往前走,一边将伞大半遮在林谨音头上,一手揪着她的衣袖小声道:“好姐姐,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刚才给林家丢脸了,给娘丢脸了。”

然后语气里带了点哭腔:“可我是为了我们娘几个考虑,除了舅家,我们还能靠谁?指望谁?舅母明明身子不好,那日又是当天早上才赶到家里的,还说三表姐身子不好,显是放不下家的,为何拖到此刻才打算走?不就是为了保母亲,想让祖父和祖母消消气,让她受的惩罚少一点么?我再不想方设法为我们考虑周全,那要怎么办?!永远都靠别人?指望别人来帮我们,救我们?需知再好再可靠的人,都有靠不上的时候!”

林谨音被戳中了要害,立时顿住脚步,回眸沉痛地看着妹妹,语气心酸且严厉:“可你也不能如此无状!叫人知晓了,你……”她本想说,你一个女儿家,不务正业,一门心思就想着托表哥帮忙赚私房钱,实是不成体统。可一想,又觉着早前舅母那番话,不也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么?合格的当家主母,可不是只会吟风弄月!因此接下来的话就说不出来。

林谨容晓得自己触动了她的心思,便附着她的耳朵道:“这算得什么?我也曾亲耳听得大伯母和二伯母都请人在外头帮忙赚钱的。母亲刚才做的事,不也和我差不多么?舅母也没说她错,还教我们呢,只是我的话不被她们听信而已。我是在学本事呢,你也要学着点。”

林谨音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却又找不到可以反驳林谨容的大道理的,抖了抖嘴唇,半晌才说出一句:“那不一样的!你还是个未议亲的小姑娘呢!反正你以后不许如此了!病了这一场,倒叫你胆子给病大了!”

林谨容只好炒炒自己的功劳:“我要胆子小,这会儿我们娘几个更冤屈呢。”见林谨音的神色软化了,方涎着脸把手往她面前一摊:“好姐姐,既然已经请了表哥,多多少少都是人情,不如多点他也好弄些。借点金银给我呗,赔了我照数赔你,赚了全都是你的。”

“你……”林谨音不妨她脸皮竟然如此厚,而且是丝毫不知悔改,一时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林谨容低声问:“你是舍不得?”

林谨音摇头:“我怎会舍不得?”

“那是怕我还不上?”

林谨音又摇头:“不是。”林谨容调皮,陶凤棠可不是小孩子,怎会放任小表妹的私房钱给折本了?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越发不肯多麻烦陶凤棠。

“那是怕表哥说你无状?怕外人知晓?你放心了,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且不定因此事大表哥还能另外找到一条赚大钱的路子。”

林谨音皱起眉头斥道:“胡说八道!那钱是如此好赚得的?那岂不是天下人都发财了?我不能由着你乱来!我不借!”

林谨容红了眼圈:“姐姐,待你出了门,就是你想帮我和娘、弟弟也怕不是想做就能成的。我不是调皮,我是在学本事,护着娘,护着七弟。你实不肯借,不肯帮妹妹这个忙,我也没法子,只好开口去问五妹、五哥他们借了!”

这便是耍上赖皮了。林谨音见她铁了心,也是无奈得很,只得恨恨弹了她一个爆栗:“你要借多少?”

林谨容忍疼破涕为笑:“有多少借多少。”见林谨音的眼睛瞪起来了,赶紧见好就收:“要不,给你留点儿压箱子的?”忽见林谨音的神色慢慢浮起了沉重忧虑,看定了她沉声道:“你老实告诉我,为何如此肯定?非做不可?”

林谨容由来一阵心虚,竟不敢和林谨音对视,只得嗫嚅着道:“我……”

却又听林谨音继续道:“你那日在听涛居到底听见了什么?你别跟我瞎扯,你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这种事情岂是你一个小女孩子敢做的?谁叫你这么做的?你要不说,我就禀明了母亲,把荔枝、桂圆拉过去审!”

她在听涛居什么也没听见,无非就是听人提了一句税赋,然后就想起了前尘往事。叫她怎么和林谨音解释?林谨容的心一下子冷硬起来,语气也改了前头的娇嗔撒赖,而是冷淡沉重地道:“随你信不信,没人教我。事关我们娘几个的前途利益,也没人能教得动我!我就是在听涛居听说了那个,再听舅母说了这个后,就觉得银价一定能涨。

就似我同表哥说的一样,我还小,七弟更小,日后用钱的地方多的是,柴米油盐都会涨,银子也会涨,留一留,试一试,不会少点什么!能多赚一文是一文,我不想轮到小七弟娶亲的时候却拿不出像样的聘财,也不想母亲彼时折了腰去求人!你们不听我的,我没法子,只好自己想法子,将来少要母亲一点妆奁。姐姐可以去禀明母亲的,也可以把荔枝和桂圆拉去审!再让我禁上一个月的足什么的,我不会怪你,更不会怪母亲。反正都是为了我好,我还懂得你们的好。”

林谨容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口吻同自己说过这样难听的话。林谨音一时脸色大变,指着林谨容咬牙道:“你的意思是我不懂得你的好?我不心疼你们?我不替你们考虑?我……”眼圈已然红了。

林谨容十分不忍,若是从前,她老早就认输认错了,只求林谨音别伤心难过。可这一次,她明知道这样走是正确的,万万不能因为心软而去走错的那一条路。因而她只是拿了自家的手绢递给林谨音,直视着林谨音,语气温和,态度诚恳地央求:“姐姐,给我一次机会,帮我一次,让我试试。”

林谨音默默接过了手帕,揩了揩眼角,沉默良久,到底没给林谨容确切的答复,只淡淡地吩咐站在一旁探头探脑的荔枝和桂圆:“把四姑娘送回去。”

没人相信她,林谨容失望万分,收回自家帕子,最后一搏:“姐姐你慢走,我还要去安乐居看看老太太睡了没,谢过她放我出来给舅母、表哥辞行,全了我这脸面!”

林谨音又被刺了一刺,一时无语,许久才将此事同身边最信任的丫头枇杷说了,吩咐道:“你去打听打听,那日听涛居里头还有什么外人去过?”

枇杷看看天色,提醒她道:“姑娘,这会儿还能打听什么?我瞧着四姑娘是认真的,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胡乱说的,她自来稳重安静,这种事还是第一遭,她难得求您一次,就算是为了姐妹情分,您也该……”

想到舅母表哥要走,陶氏顶撞老太太的旧账就要被翻出来算,林谨容又不懂事添乱,林谨音很是心烦意乱,低声道:“就是因为她太反常,所以我才越发拿不定主意。”埋头走了一气,又站住了叹口气道:“罢了,罢了,她难得开一次口,钱财不过身外之物,既然她想要,我就给她,若是成了,是我们的福气,若是不成,也可叫她记住这次教训!”

主仆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歇,林谨音低声道:“枇杷,我觉着四姑娘这些日子实在有些不同。你觉着呢?”

枇杷哪里说得出什么来,半晌方道:“奴婢听老人说,有些人被惊吓过度,性子是会变的,过段日子也就好了。”

林谨音叹了口气,皱眉沉思不已,良久方道:“罢了,你送东西过去,记得莫要让旁人知晓了。”

林谨容亦是满腹忧思,应付完林老太,她还有一位客人要接待,也不知那位客人,会不会入彀?

安乐居的灯火已经暗了,只有一盏灯笼在门楣上随风晃荡,林谨容便猜着老太太是睡了,便让荔枝去找青梨,当着青梨的面,在安乐居门口深深福了一福,表示自己来谢过老太太,把礼数尽到。

青梨立在一旁,看着林谨容一板一眼地行礼,不由悠悠叹了口气:“夜深雨寒,四姑娘快回去吧,您的孝心奴婢明日一早就转告老太太。”

林谨容抬起头来看着青梨,她对青梨的印象不深,但记得林家就没有人恨青梨的,这是个会做人情的,所以她才会特意让荔枝去找青梨出来见证自己的孝心和服软的诚意。果然,青梨的眼里有同情,不浓,但却不是装出来的那种假惺惺的。是人就会有心,有心就能导用,林谨容感激地道:“多谢青梨姐姐。”

青梨连说不敢当,送走林谨容,回身进了屋子,正要在值夜的小榻上坐下,就听里头老太太咳嗽了一声:“是谁?”

第29章试试(三)

第30章引子(一)

青梨忙倒了一盏温热的水端进去,对躺在床上的林老太笑道:“是四姑娘,和陶家舅太太辞了行,过来谢老太太恩典的。因老太太歇了,适才便在门口行了礼,回去了。”

老太太没吱声。

她是面墙向里的,青梨看不清她脸色,便试探着道:“老太太,您要喝水么?”

“不喝。”老太太这才缓慢而冷淡地道:“原来她眼里还有我这个祖母。”

青梨一时无语。敢情老太太一直在等着林谨容来谢恩呢,若是四姑娘没来,只怕日后就算是给老太太磕头认错,老太太也未必正眼看她。人啊,就是爱争这一口气。

林谨容才回了自家的小院子,就连着来了两拨人。第一拨,是林谨音身边的枇杷。枇杷给林谨容送来一匣子已经称好的金银锞子,还背着桂嬷嬷等人把林谨音的原话给传到了:“三姑娘说,她是不赞同您这样做的。但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您却是她唯一的同胞妹妹,您执意要,她就给,成了是福气,不成也叫您记住这次教训。”

怎么可能不成?果然林谨音这个稳重的大姐姐还得刺刺才能成。林谨容笑着受了林谨音的训话,将那匣子金银给收了,然后亲赏枇杷,枇杷似笑非笑:“奴婢跑这一趟是本分,姑娘实在要赏,就等您赚了钱再赏,奴婢不会嫌多的。”顿了顿,又好意提醒道:“三姑娘的意思,无关紧要之人就无需让他们知晓了,省得多事。”

得!这丫头一贯地妥当爱为人着想,说话也中听,真是个宝,难怪后来会做了陶家的管家娘子。林谨容一笑,吩咐荔枝送枇杷出去,自家在灯下研墨铺纸,写明金多少,银多少,好交给陶凤棠。

桂嬷嬷和桂圆不知她刚做的事情,只奇怪她为何半夜研墨写字,不由满头雾水:“姑娘这是要做什么?”桂圆的心里更是有无数只小爪子挠啊挠,三姑娘不是和四姑娘刚吵了一架么?怎么又送了一匣子东西过来?枇杷还神神秘秘的,是什么啊?是什么?

林谨容轻轻浅浅地一笑:“我托大表哥帮我在榷场买点新奇玩意儿,这就在写单子呢。”这娘儿俩都是不识字的,哄起来好哄。

桂圆也就偃旗息鼓了,她很聪明地想,那箱子东西,大概是三姑娘要给表少爷的东西,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借四姑娘的手罢?

闲话少说,林谨容这里刚铺好架势,荔枝就走进来,神色有些奇怪地道:“姑娘,您适才给三老爷请安的时候掉了一只荷包,黄姨娘亲自给您送了来。”也不知道这黑灯瞎火的,黄姨娘扶着个丫头偷偷摸摸地来做什么。

往日黄姨娘也爱来做这面子情的,但林谨容从来轻易不肯见她,也不承情。桂嬷嬷便按着往日的习惯,道:“姑娘安心歇着,待老奴出去伺候姨娘。”

林谨容放下手里的笔,淡淡地道:“姨娘一片好心,怎能如此怠慢于她?请姨娘进来喝茶。”

桂嬷嬷还有些迟疑,林谨容却已然走了出去,含笑迎上站在廊下,正背对着自己盯着顶上那盏气死风灯看的黄姨娘:“姨娘,一个荷包是什么金贵的?夜深雨寒,随便使个人或是改日遇上再给我也是一样的。快,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目光一顿,停在了黄姨娘的贴身丫鬟枣儿手里提着的那个双层黑漆食盒上头。

黄姨娘满脸谦和的笑,她的目光随着林谨容的视线同样落在了那只黑漆食盒上,语气再是亲热不过:“三爷要吃桂花丸子,奴想着夜深雨寒,正好每个人都热乎乎地吃一碗睡下才舒坦,便多做了些,给太太、三姑娘、五少爷都送了去,七少爷年纪小,吃了不克化,就没送,四姑娘住得远,不放心旁人送,这便亲自送了来。”

“姨娘有心,谢了。”林谨容给她施了半礼,迎进屋去,请黄姨娘在临窗的榻上坐了,由荔枝奉上热茶来。

桂圆要去接枣儿手里的食盒,枣儿却一缩,眼睛瞟向黄姨娘,嘴里脆生生地调笑道:“奴婢难得有机会伺候四姑娘呢,姐姐就别和妹妹争了。”

桂圆大怒,主仆都是无耻之辈,蹬鼻子上脸,主子抢人男人,丫鬟跑来抢姑娘,什么道理!正要挖苦枣儿两句,就听林谨容道:“桂圆,姨娘难得来这里,我记得我们还有些莲藕糕,你去热热端来请姨娘尝尝。”看这样子,那荷包和这桂花丸子都不过是个引子,她很想知道,这两层食盒的最下面一层是什么?就给黄姨娘制造一个机会又何妨?

桂圆不忿,却不敢不听,只得敛衽行礼应了退下,林谨容又叫桂嬷嬷:“嬷嬷,烦劳你去帮我看看热水,早前吹了凉风淋了雨,过了些寒气,我想泡泡。”

“是。”桂嬷嬷黯然看了一旁伺立的荔枝一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此刻枣儿已经掀开第一层食盒,双手取出一只粉青细瓷碗递到了林谨容面前。桂花丸子特有的甜香味儿一个劲儿地往林谨容鼻子里钻,她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接了汤匙舀了一个丸子喂入口中,细细品味,叹道:“姨娘好手艺,这阖府上下,也就只有你才能做出这般滋味的桂花丸子来。”

黄姨娘含笑道:“若是姑娘爱吃,随便打发人过来说一声就好,就是半夜,奴也做给你吃的。”

林谨容微微一笑,实话实说:“我哪儿有那个福气?岂不是折杀我了?父亲第一个就要不饶我,五哥只怕也要怨我折腾姨娘。”

黄姨娘被她的大实话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却不放在心上,淡淡笑道:“姑娘说笑,若非是你,五少爷哪能如此轻松就被老太爷放过?奴粗陋,但却是记情。这半月来你不便出门,奴也不便来探。手里却是不曾停下,你要的两双鞋,已然得了一双,再过些日子就一并送了来,若非三爷病着,今儿就能一起拿了来。”

林谨容点了点头,单刀直入:“不知姨娘捡到的是个什么荷包?可否给我瞧瞧?”她有没有掉过荷包,她最清楚,黄姨娘有没有捡到荷包,黄姨娘也最清楚。

黄姨娘的脸色倏忽变了好几变,阴晴不定,眼神更是有些飘忽,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张林谨容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纸上头,眼睛一亮,破釜沉舟地道:“四姑娘,奴半夜前来,乃是有事相求。”

林谨容手里的汤匙缓缓舀起一只溜圆的桂花丸子,鱼儿上钩了,但,她一个不慎,很可能所有的辛苦和算计都打了水漂。稳,要稳!她把那只桂花丸子喂入口中,淡淡一笑:“姨娘错爱,我如今还是戴罪之身,怕是帮不得姨娘。”

黄姨娘微皱着眉头道:“四姑娘,我不是那起不懂得看头势的人,这件事并不难,只要您轻轻抬抬手就过去了,对我有好处,对太太、您,乃至于我们三房都是有好处的。”

“哦?”林谨容似笑非笑地看着黄姨娘:“愿闻其详。”就是因为黄姨娘太懂得看头势了,不然她也不会把主意打到黄姨娘身上去。

黄姨娘示意枣儿出去,林谨容也就让荔枝出去。

双层食盒的下层被打开,里头全是些大小不一的金银锞子,数量不多,和林谨容自己的私房差不多。黄姨娘的手指抠在黑漆食盒的边缘上,有些举棋不定。

林谨容又吃了一个桂花丸子,淡淡地笑:“姨娘无端拿了这些金银来,是要干什么?”

黄姨娘抬眼看向林谨容。但见林谨容坐在灯下,巧笑嫣然,还带着些微不屑,仿佛是看穿了自己的把戏,却故意装糊涂一般,便索性咬了咬牙:“听说清州的金银价比平洲的高。”

林谨容收了笑容,汤匙被她扔在小碗里,发出“叮当”一声清脆的响,她的声音似是被裹了一层寒冰:“姨娘的耳朵可真好。但就算如此,那也不干你的事。”

黄姨娘的唇边绽放出一个淡淡的,但是特别胆大的笑容:“四姑娘,非是奴的胆子大,而是姑娘的好意,奴不能轻易拂了。”

林谨容的眼珠子里满是寒意,一动不动地盯着黄姨娘。

是,即便不是亲眼所见,她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瞒过黄姨娘去,就比如说,将金银拿到清州去换差价这种事,陶氏不是这家里第一个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做。如此轻松的生财之道,似黄姨娘这样的,特别需要金银傍身的人精又怎会不知晓?而昨夜,她不顾林谨音的反对,故意拉着陶凤棠在林三老爷的院子里说那一席话,本来就是另有目的。

她在钓鱼,钓黄姨娘这条滑不溜手的鱼。黄姨娘和她一样,都是特别渴望钱的人,尤其是黄姨娘身份低微,进出皆不得自由,就算是知道法子,晓得陶氏在做这么一桩事,也是无路可走,无计可施,空艳羡而不能。她故意把自家要插一脚的事情说给黄姨娘听,趁的就是黄姨娘那虚火上涌的一刻,等的就是黄姨娘胆大的一跃。而此刻,黄姨娘果然紧随她的脚步勇敢地跃上来了!

然而,林谨容没有感受到即将成功的喜悦和激动,她的脑子越发地冷静清醒,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犹如一条没有任何起伏的直线:“姨娘的话太深奥,我听不懂。”

第30章引子(一)

第31章引子(二)

黄姨娘突然有些厌烦这种试探来试探去的把戏了,她翘起唇角:“四姑娘,原来奴不曾识得你的聪慧,不知你是这样一个玲珑人儿。”

“姨娘有话请直说,太晚了呢。”林谨容收回落在黄姨娘脸上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笑着,无聊地舀着瓷碗里的桂花丸子玩。她也不知道自己原来也能做这样的事情,可见没有不可能,只有不去做。

“不,此刻还不晚……”黄姨娘的语气别有所指:“姑娘年纪虽小,但也当知隔墙有耳,祸从口出的道理,却拉着三姑娘、表少爷站在老爷的房前说悄悄话。这不是故意说给奴听的么?”她的手指拨弄着那些形状各异的金银锞子:“你瞧,这都是你五哥历年来年节时存下的一点体己,不容易呀……”她叹息了一声,饱含无奈,“他比姑娘大一岁,明年就该议亲了。若是这些金银能够在清州换个好价,多点聘财,也是他的造化。”

林谨容深琥珀色的眼珠子里透出一丝狡黠:“这种事情,自有老爷和太太去操心,姨娘当放心,咱们这种人家,面子乃是第一要紧的,想我那五嫂,家世人品决然不会差。”

“老爷和太太自然都是慈明的,老太爷老太太定的规矩,公中自也不会亏待了谁。只是如今婚姻论财,奴这也是想替老爷、太太分点忧。”黄姨娘语气软了下来,可怜兮兮地道:“四姑娘,姨娘是来求你的,你的好心,姨娘一定不会忘记,五少爷也不会忘记。”

林谨容轻笑了一声:“我非常想帮姨娘,但我不敢。况且,不是我多嘴,这点金银也换不了多少差价。”她当然明白黄姨娘那点小九九。黄姨娘唯一的依仗就是不着调的林三爷,她拿着这些金银却始终不踏实,想找个光明正大的出路,让谁也夺不去;当世女方的妆奁同男方的聘财成正比,而在本朝父母健在就不许分户别产而居的律法下,妻子的嫁妆正是夫家日后分家时不参与分产,可以全权支配的重要财产。所以黄姨娘拿出去给林亦之做聘财的钱财越多,将来林亦之可以光明正大,自由支配,傍身过活的钱财也就越多,也就不用担心林三老爷早死,陶氏不公的现象出现。

林谨容并不在意这种情况出现,林亦之的钱财多少,日子过得富裕与否干她屁事啊?让黄姨娘把这些金银过了明路,添在林亦之娶媳妇的聘财里头,对她只有好处没坏处。一添了三房的体面,二不让林三老爷到时又说出林亦之就算是庶出也是长子,聘财太少丢脸,而找陶氏闹,为难陶氏的混话。三呢,借鸡生蛋可以的吧?虽然黄姨娘的性情注定了这食盒里的金银不会是她的所有,只是一小部分,但到底,也是金银不是?

黄姨娘听到林谨容斩钉截铁的拒绝,倒是出乎意料。她狐疑地看着林谨容,苦笑道:“金银虽少,但穷人不嫌少。四姑娘,你故意传话给奴知晓,难道就是为了让奴空跑这一趟,再失望地回去的?”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林谨容垂眸看着掌心:“姨娘的话差了。我原来说过一句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房的体面是大伙儿的。我是故意去告诉姨娘有这么个机会不错,一是希望姨娘得了好处能记情,继续如前一般莫生事,二也是存的私心,毕竟我娘的妆奁有限得很,我未曾议亲,七弟尚小。虽则她若是不肯,谁也要不去,但难保被人惦记。所以家里的钱财越多越好,五哥过上好日子也好,都碍不着我的眼。你听了我的话,就该去求太太或是舅太太提携,怎地来求我一个小姑娘,这不是为难我么?”说到此,她话锋一转:“姨娘拿回去罢!本来不多点,顺手就是人情,我却怕将来两头不讨好,夹在中间难做人呢。”

听林谨容毫不留情地说出了其中的厉害关系,一怕自己挑唆撺掇林三爷惹事,二怕自家母子惦记陶氏的妆奁,黄姨娘不由有些羞又有些恼,却也放了最后一点疑心。

没有人的钱是大风吹来的,也没有人会轻易把钱财拱手让出去。陶氏要换金银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得到林谨容的暗示之后,她又想了很久,左思右想,想来想去,都觉得不该轻易放过这机会,最少该来试试,但她还是多了一个心眼,只拿出一小部分来探路。就算是早前进得门来,也未必真想打开那食盒第二层,但瞧见林谨容桌上摊开的纸,又被林谨容把话挑明,还拒绝了以后,她反而越发打定主意,非要试试不可了。

她能去求陶氏么?哪怕再打着林亦之的幌子,也要人家相信——陶氏知晓她有这么多的金银,立刻就能明白钱从哪儿来,还不一股邪火起来,直接找她的不是?至于吴氏么,吴氏看她一眼她都心寒,还敢撞上去?这些都是其次的,关键是事情办不成还要惹身骚味儿,不值得。

所以林谨容这提议根本不可行,但她不信林谨容莫名其妙跑去说那席话给自己听,就是为了捉弄自己。否则,早前林亦之犯事,林谨容就该顺着往下踩了,哪里又会有后头的事情?莫非是欲擒故纵,要让自己多记她几分人情?又或者,是想趁便捞点好处?这孩子虽小,名堂却真多,可也因为林谨容小,所以她对上林谨容更觉有把握。

思及此,黄姨娘便压了那口气,装了一副沮丧样,悠悠叹道:“四姑娘,你的话也深奥得很,奴听不懂。但奴此次前来,当真是想替五少爷尽一分心,替老爷和太太尽一分力。既然姑娘执意不肯帮这小忙,奴也无法。夜深了,姑娘睡吧。”说完便提了食盒往外走。

人已走到帘子边,不见林谨容有动静,正在患得患失之际,突听得林谨容喊道:“姨娘慢!”

黄姨娘站住脚,得意回头,叫你和我玩心眼子,你还嫩呢!刚才和你软语相求,你要拿架子。这会儿倒沉不住气了?

却见林谨容将那只粉青细瓷碗递到她面前,认真地道:“烦劳姨娘一并带回去罢。我送你出去。”说着便要去打帘子。

黄姨娘脸上的得意之色只是一瞬就已经换作一副委屈之色,一把揪住林谨容的袖子:“奴若是能求旁人,自是不来给姑娘添烦。你也说了,三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体面是一体的,家法宗法森严,奴不敢不安分守己,也不敢肖想太太的妆奁,只是想尽一分力……”

林谨容垂了眸子,袖手而立,淡淡地道:“帮人不难,我怕有闪失,姨娘不饶我,爹爹不饶我,五哥怨憎我,气着我娘,三房的脸面更要丢光。我也没脸,我还没说亲呢。”

黄姨娘忙堆了一个甜腻的笑容:“不会的,不会的。姑娘有这些担心,说明正是上了心的。怎样……我也不会怨你的,其他人也不会知晓。”

林谨容暗笑,却皱眉:“我本想给姨娘写个条子,但人心难测,我怕有朝一日,有人说我谋算姨娘、兄长的体己钱。一片好心,反而成了驴肝肺。”

黄姨娘心里暗骂了一声小狐狸,却笑道:“怎么会?姑娘的品行我还不知晓么?要不然,也不会贸然把这些东西带过来。当然啦,不会叫姑娘白辛苦,每一两银子不是能赚50文么?姑娘可抽10文利钱。”这是暗示林谨容别蒙她,她晓得行情。

“我怎会贪姨娘和五哥的钱?我的心还没这么狠。”林谨容还是犹豫,皱着眉头想了许久,试探道:“要不,姨娘写个字据给我?”

黄姨娘憋屈死了,她给人家钱财,人家不但不给她写字据捏着,自家还要倒贴写一个给人?什么道理?

林谨容却对她的憋屈一无所觉,只顾跑去研墨铺纸:“姨娘想来也是验过金银数目的,但钱财过手,咱们还是要当面数清楚弄明白,然后姨娘再写个字据给我,就说,将这些金银尽数委托与我全权处置,随着平洲的银价走,若是有高低反复,不能怨我。”

她是傻的才写,要写也是林谨容写给她才对。黄姨娘皱眉道:“不写了。反正奴信任姑娘就是了。”

林谨容却不容拒绝地握住了她的手:“姨娘,将来咱们也好有个交割,你不写,我不敢拿。”又看定了她,缓缓道:“姨娘胆子那么大,敢凭一句话就找到我这里来,自是早就思虑过进路退路的,还怕什么?怕我吃了你这点金银?我的眼皮子,可没这么浅。”

黄姨娘的眸色渐暗,不错,她的确是考虑得万分周全才敢走这一步。多年以来,她能混到如今,不是只靠运气。她轻轻颔首:“好,我写。想来姑娘这般身份,这般聪慧的人,不会瞧得起这几两碎银碎金。”

威胁她呀……犯不着。将来黄姨娘还真能得到现下平洲金银那个差价,但其他的么,自然都是她的,她不能白干活儿是不是?金山银海,都是积少成多的。林谨容翘翘唇角,随手抓起一个金锞子,这种冰凉沉重的感觉,踏实极了,她真是太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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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引子(二)

第32章变数(一)

双方交割完毕。

林谨容统了金银总数,叮嘱荔枝第二日赶早把东西送出去给陶凤棠,再让桂嬷嬷伺候她沐浴。

桂嬷嬷低眉垂眼,耷拉着肩膀。林谨容自是晓得因由,微微叹了口气,趁着屋子里无人,简明扼要地和桂嬷嬷说了个大概,然后叮嘱:“此事关系重大,嬷嬷替我看牢了屋子里的人,不许任何人多嘴。不然,撵了出去,绝不容情!”最后一句话,她的语气极重。

“姑娘放心,没人会去乱说。可若是太太知晓这事儿,怕是会很生气。姑娘帮谁不好,偏要帮她。那些钱,说到底,还不是她从老爷手里抠去的。不过可真没想到,黄姨娘竟然会信了姑娘,把私房都拿出来了。”这屋子里人本来就不多,有的都是忠心的,谁会乱嚼舌头?桂嬷嬷虽然不赞同,心里眼里却满满都是欢喜——姑娘还是把她当可靠之人看待的。瞧,这么紧要的事情最后也还是没瞒她,还要她来把关,于是精神又上来了。

林谨容少不得和这个实诚的妇人解释:“我爹的闲钱,他不给黄姨娘,难道我们就能抠出来?抠不出来的,他宁愿拿去买他中意的玩意儿。我娘的钱,她不肯拿出来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但若真是被人给惦记上了,吵闹起来也难看。”她翘起嘴唇,“黄姨娘所求者,不过五哥安稳富足,其他的她是不敢想了。我帮她就是帮我自己。”

黄姨娘愿意和自己接近,互惠互利,就说明不是个鼠目寸光的。早前应该是真有旁的心思,但自林慎之进了老太爷的书房之后,那点心思只怕也灭了。嫡庶有别,古今相同,林亦之倘是个经天纬地之才,倒也不说,偏偏他就是那么个人,烂泥糊不上墙,能怎样?

如今就没有谁靠公中那点钱来嫁娶的,多少都有添补,林亦之前头的四个堂兄都是嫡出,做母亲的拿多少妆奁出来添补都正常,不正常的是三房。有前面四个比着,到了林亦之突然少了很多,面子上过不去,拿出来憋气,不拿要被人算计。既然林亦之母子自家能解决问题,她为什么要拦着?难道还要让他们来拖累自家母亲和弟弟么?不成。何况借鸡生蛋那是多划算的买卖?

桂嬷嬷见她唇角满满都是笑意,虽然有些听不懂她的话,但也应景地陪着她笑,将香喷喷的澡豆擦在林谨容雪白细腻,犹显青涩的身上。

“嬷嬷,不忙,我先泡泡,你出去,等我唤你。”林谨容微闭了眼,身子紧紧贴着香柏木澡盆,细白的脸上生起一抹不正常的嫣红。

这些日子,桂嬷嬷已经习惯了她洗澡时喜欢独处一段时日的爱好,便什么都没说,放下东西就退了出去。

门关上后,林谨容紧紧抓住了香柏木澡盆的边缘,热腾腾,香喷喷的洗澡水在她身边晃荡,本该无比舒坦,但水中却似有什么紧紧握住她的心脏,不肯放松。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狠绝,闭上眼,深深呼吸,一缩头,强迫自己把整个头脸尽数浸入水中。

温暖的水从四面八方挤压向她,她的每一个毛孔都能感受到那种温暖,偏偏,心里是寒冷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都能感到那种寒凉。

仿佛过了一生那样漫长,直到水都有些凉了,她方一仰头,“哗”地从水中坐起,仰面向天,大口呼吸,一双紧紧攥在香柏木澡盆边缘的手早已青白。

林谨容松了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微眯了眼看向桌上的沙漏,银沙如同银线,细细地,毫无阻滞地往下流淌,堆积的银沙比以往高了那么一点点。她如释重负地靠在澡盆壁上笑,总有一日,她不会再怕这些令她在梦里,在白日里都害怕着的东西,比如说水,比如说人。

一夜好眠,秋风秋雨不过是陪衬。

卯时三刻,陶氏牵着林慎之的手,与林谨音一道,红着眼圈送走了吴氏。林大老爷受林老太爷的委托,代替自家那个因伤不能出席送别任务的林三老爷,热情友好地目送陶家的马车隐入了清晨的薄雾中。

辰正,林老太太装扮完毕,安然高坐,等候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的请安问候。待到最小的林慎之行完礼,被春芽牵着手送至听涛居后,她满是褶子的老脸缓缓转向了大儿媳周氏,周氏的目光一缩,看向了安静立在一旁的陶氏和林谨音,以及立在林老太身后微微冷笑的罗氏。最终不过一叹,低声道:“三丫头,老太太有几句话要同我们说,你领着你五妹妹一并退下了罢。”

要算账了!林谨音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强自镇定地行了一礼,眼睛却惊惶地看向了陶氏。却见陶氏目不斜视地看着老太太头顶那枝碧绿深沉的翡翠钗,神态淡定无比。

林谨音听见自己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牵了裙角就要往前向林老太跪下请罪,却听陶氏道:“三丫头,你还不去?”林谨音回头,对上了陶氏晶亮的眼睛,陶氏的眼里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和自信。

是什么让陶氏有了这种眼神?难道舅母真的给她出了什么好主意?林谨音有些疑问,却被林五给拖了出去。

然后就是漫长、焦虑的等待。

这一日,林谨容同样心惊肉跳,清早铺开一张纸,到了午间也不过是写了两个半字,然后就是握着笔发呆。一会儿听说林老太单留太太们说话。一会儿又听说三太太顶撞了老太太,被罚跪。再过一会儿,又说,三太太还没跪就晕了过去,这会儿在请大夫扶脉。

林谨容不相信在这样的当口——吴氏刚走,自己尚未解禁,林慎之刚进了老太爷的书房,林三老爷伤还没好,陶氏还会这样不长眼地故意去顶撞激怒老太太,一切不过都是寿宴那一日的延续。只陶氏竟会用晕倒装病来躲过下跪的责罚,而不是直来直去地对上,真是让她刮目相看了。

随即传来的消息却让她惊异无比。陶氏扶出了喜脉!两个月的身孕是最有力的护身符。林三老爷到了这把年纪,嫡出的儿子却只有一个,是太少了,谁要还记挂着和陶氏这个明媒正娶进来的高龄孕妇算账,就是不长眼睛,不长心眼,成心要闹出人命来了。

有人扶额称庆,也有人懊丧得想挠墙。林谨容脸上带着笑,心里却疑惑万分。怎么会这样?前世的时候,陶氏根本就没有这一胎,自生下林慎之后,她的肚子就再也没有过消息。不单是她,就是三老爷后来娶的妾室和通房丫头,都没有谁的肚子鼓过。终其一生,她就只得一个姐姐,一个庶兄,一个弟弟。

那么,这会是个弟弟,还是个妹妹呢?林谨容手里那支饱蘸了墨汁的羊毫笔迟迟等不到主人施笔落下,终于沉甸甸地滴落了一滴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了一朵模糊的花。林谨容盯着那朵晕染开的花,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会带来怎样的变数?

龚妈妈蹲在廊下避风处,卖力地搧着熬补药的小炉子,准备亲手给陶氏熬上一罐补药。这把年纪有了身孕,怎能不小心伺候?

丝丝药味儿穿过了青布帘子,钻入房中,林谨音满怀愁绪地看着躺在床上养胎的陶氏。大红丝缎的鸳鸯戏水枕头上,是陶氏明媚的脸,她仰望着绣满百合的帐顶,眉梢眼角都是掩盖不去的喜气与得意。

她觉得今日真是太解气了。早前她并没有招惹老太太,老太太借她端茶之际莫名发了一台火,然后借机惩罚她,为的是想要压住她,叫她下一次再不敢顶撞。之后她晕倒,诊出喜脉,周氏一贯地息事宁人装好人,罗氏却讥讽她早就知道,故意不说,刻意留着此刻用作护身符。老太太也铁青着脸骂她这把年纪了,自家有了身子都不知道,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就是她自己的错。

是,对于她们来说,当然是什么都是她的错。

她是三个孩子的娘,对于这种事情自然是有数的。早前却不是故意不说,而是因为那时候林谨容刚被二房吓坏生病,她无比生气郁闷,对于自家的小日子来没来都没注意。知道了,就到了老太太的寿辰,那时候才是故意不说的。她想看看等吴氏走了以后,老太太气势汹汹地找她算账,然后吃个瘪,饱含着气却不得出的模样。

她只是冲动,不肯折腰,她并不傻。陶氏微微一笑,快乐地朝长女眨眨眼睛:“阿音,你别怕。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你是没看到,你祖母和二伯母当时的神情,笑死我了。”

林谨音艰涩地挤出一个笑容来。不怕,她怎能不怕?别的都不说,就说母亲这么大的年纪了,那真是过鬼门关一样。万一……她生生打了个冷噤,她简直不敢想象失去陶氏的后果,在这个家里,陶氏就是她们的支撑。

陶氏却没想那么多,她把手轻轻放在小腹上,无限憧憬:“你说是个弟弟呢,还是个妹妹?我想再要个儿子,他们兄弟互相扶持着,有出息了,将来你们在夫家也站得稳。”

林谨音收了心中的忧思,陪她开怀:“七弟还没换牙,等他回来以后咱们问他!”

夏叶笑眯眯地走进来:“太太,四姑娘那边的桂嬷嬷来替四姑娘和您请安道喜。”

两个女儿都无比懂事,也真孝顺。陶氏眼睛一亮,含笑道:“快让她进来!”

第32章变数(一)

第33章变数(二)

今日冬至,忘记和大家说节日快乐,so,特此加更一章,祝大家冬至快乐!

“桂嬷嬷稍候,我有话要问你。最近四姑娘都在做些什么?”林谨音温和地喊住了才从陶氏房里请安告退的桂嬷嬷。

“回三姑娘的话。四姑娘现在每日不是抄女诫就是练字看书,要不然就做女红,分茶。”桂嬷嬷心里矛盾万分,恨不得把林谨容与黄姨娘勾搭的事情说给林谨音听。倒也不是怕日后东窗事发她逃不掉干系,而是她直觉那事儿不妥当。别不是黄姨娘下的圈套吧?

林谨音一笑,眼盯着桂嬷嬷:“她的性子一向沉静,也有点沉闷。若是有什么事不便打扰太太的,可以随时来同我说。我是她亲姐姐,也还算沉得住气,自是要拼命护着她的。”

“没有。若是有,奴婢一准儿要和三姑娘说的。”桂嬷嬷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放弃了同林谨音讲那事。四姑娘才刚说过,谁多嘴就要赶谁出去,自己这个看门的怎能去做那盗贼?等到真的不能成了,又再说也不迟。

林谨音目送着桂嬷嬷远去,秀眉微蹙,沉思良久,轻轻叹了口气,自洗手去到小厨房里亲手为陶氏做小点心不提。

半个月后,林谨容禁足期满,得以自由。当她手抄的一百遍女诫漂漂亮亮地叠放在林老太爷面前时,林老太爷笑了:“字写得不错。记得恪守本分,家和才能万事兴。”

林谨容点头应是。偷眼去瞟一旁埋头写字的林慎之,林慎之小小的身子跪坐在椅子上,十分费力地趴在窗前的书案上写字,一笔一画极尽认真。正自奇怪林慎之怎地突然变得沉稳了,就见林老太爷捋着胡子笑:“小老七太过调皮了,花了好些日子才叫他收了心。”

老太爷信奉的是玉不琢不成器,能够让天性调皮的林慎之一个月内就成了这副样子,想必是恩威并施,下足了功夫。林谨容看着林慎之小小的身子,微蹙的淡淡的眉,心里就有些酸楚。别的孩子七岁才开蒙,他却已经踏上了这条路,被禁锢了天性,可是,她不能永远留在林家,有些事情女儿也不能代替儿子,林慎之必须尽快长大,必须成才。

想到此,林谨容的眼神又坚毅起来,含笑同老太爷道:“想必七弟一定花了祖父许多心血。”

老太爷一笑,充满豪情:“我林家的繁荣,不该葬送在我的手里。”

林谨容行礼告退。走到门口,她再次回头去看林慎之,却见林慎之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调皮地朝她张望,小粉红舌头壁虎似地从嘴里飞速伸出又飞速收了回去。竟然是不动声色地背对着老太爷朝她做了个鬼脸。

很好,天真尚存。他们都在成长着。林谨容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无声地笑起来,笑够了,方回头看着同样满脸喜意的荔枝:“走,咱们赶紧去给老太太请了安,再看看太太去。”

“四姑娘来了?”青梨笑吟吟地替林谨容打起帘子,低声道:“今儿老太太的心情不错。”

林谨容笑看了青梨一眼,真是个水晶心肝的人儿,难怪得人缘好。青梨会心地朝她一笑,回头大声道:“老太太,四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林老太正被林五耍宝逗得眼泪都笑了出来,闻言收了笑容,捏了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淡淡地道:“让她进来。”倒也不是她还生着林谨容的气,要故意刁难,只是这后宅中,她这个第一人的威严绝对不容挑战。

林谨容照例行礼问好,然后安安静静地坐了,神态自若,礼仪如常,好似她不是刚被禁足放了出来的人。

这样的表现,林老太说不出什么地方不满意,却的确是真不喜欢。双胞胎满嘴抹了蜜似的,会撒娇撒欢,变着法儿地逗她欢喜,林五呢,也还算可爱讨喜,活泼大方。相比较而言,林谨容姐妹二人是太沉闷了,不爱往她这里跑不说,还不懂得讨人喜欢,死犟。有心调教几句,也是一副不出气不吭声的样子,就似谁专挑她们毛眼,专和她们过不去似的。罢了,那样的娘能生出什么好女儿来?没有似陶氏那般不会看场合地泼天泼地的就已经很不错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只要别太出格,出了阁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想到此,林老太也就有了几分释然,淡淡地道:“才从你祖父那里回来吧?”

林谨容的身子微微前倾,很好地表现出一个晚辈专心聆听回答长辈教训的规矩礼貌:“是。祖父让孙女儿多在祖母面前尽尽孝道。不知祖母这些日子起居可好?”

林老太含糊不清地哼哧了一声,训导了林谨容几句,答了林谨容一些自家日常起居上的小事,也问了几句林谨容的起居如何。祖孙二人的对话每一句都是关心彼此的,听着却和外人似的生疏客气。

林五在一旁托着粉腮听着,一双眼睛笑得如同弯月,听得二人的寒暄告一段落了,方插嘴道:“四姐姐出来后怕是还没去看过三婶娘吧?”

“是,打算先给祖父、祖母行礼问安后再去给父母行礼问安。”林谨容看了林五一眼,林五善意地回了她一个笑,好似在说,你放心吧,有我在呢,我会帮你的。

林谨容微微一笑,淡然收回目光。欲与取之必先予之,林五不知又要自己替她做什么了。

林老太听了林五的话,果然道:“罢了,四丫头也是许久不曾见着你父母亲了,为人子女者万万不可不讲孝道,去罢。”

林谨容也就顺势行礼告退,欢天喜地的去看陶氏。

林谨容的脚步声刚听不见,林五就摸到林老太身边坐在紫檀木脚踏上,轻柔地替林老太揉着小腿,笑道:“看到四姐呀,我突然想起那一日来,云表妹听见她吹埙,很是喜欢,千方百计就想和她学,四姐当着我们大伙儿的面给拒绝了,弄得云表妹好生伤心难为情,我劝也不起用。我是晓得四姐那时候为了禁足的事情心情不好,可也不能这样任性呢,那虽是表妹,到底也是客,说句委婉话也不会怎样。这会儿看着四姐倒是真的心情好起来了,但愿以后她和六妹、七妹能和睦相处,我也少为难些儿。”

老太太垂着眼眸,一言不发,瞧着竟似打起了瞌睡。

青梨便含笑上前去扶林五:“五姑娘,老太太好似又犯困了,要不,姑娘先出去透透气再回来?”

林五背后编排林谨容,借以抬高自家。不成想却得了林老太这么一个反应,由不得心虚,脸上透出几分羞愧的红晕来,讪讪地起身站了让开,正要往外避开,忽听老太太低声道:“你没事儿的时候多领着你八妹出来玩玩,她年纪小,又是庶出,胆子小,你这个做姐姐也该尽点心,别以后人家见了不知是我林家的姑娘,还以为是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小丫鬟。”

这话不但敲打了林五,还连着大太太周氏也一同给敲打了。林五的脸顿时红得如同滴血一般,蚊子哼似地应了一声:“是。”以袖遮脸,逃也似地飞快走了出去。

林老太耷拉着眼皮,哼哼道:“就没一个省心的。刚还觉着她大方,接着就露出小家子气来了。那日的事情她就能脱了干系么?也是个不懂得大局,不知足的笨人。”

林五那点儿心思,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踩下排行在她前面的林谨容,可不就是该她嫁进陆家了么?所谓的小家子气,无非就是林五编排别人,搞阴谋诡计的功夫还不到家罢了。青梨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殷勤地替林老太捏着肩膀,柔声道:“姑娘们还小呢。就是那天上的星星,也还争着在月亮面前放光呢,姑娘们不过是太稀罕老太太的疼爱而已。”

林家姑娘们是星星,林老太自然就是月亮了。青梨一席话说的林老太一张脸笑得满是褶子,她轻轻拍着青梨的手背道:“还是你这丫头嘴最甜。”忽忽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突地说了一句:“这四丫头,多半是听了她那不成器的母亲的话,故意远着陆缄和云儿呢。也是个傻的,不长眼的。”那陆二虽是个不讨喜的闷罐子,是真有几分才学的,且林玉珍为了不叫他乱了心思,到现在也没有丫鬟近过身,一概都是小厮伺候,真论起来,未必就比吴襄差。

陶氏和林玉珍多年不和是林家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老太太发了这番言论也不见得就是真的属意四姑娘,只是大家都觉着好的一件东西,忽然有个人不大把它当回事,其他人难免就想说道几句,以证明自己的聪明,那个人的蠢笨。青梨不敢答话,只低着头越发忙活得紧。

“娘,我来啦。”林谨容人才进了陶氏的院子,就笑嘻嘻地喊了一声,三步两步赶到门前,帘子也被人及时打了起来,那人低低地喊了一声:“四姑娘。”竟然是黄姨娘。黄姨娘穿着件艾绿色的小袄配着黛绿的裙子,梳了个再简单不过的一窝丝,发上只插了一股素银钗,看着简朴得很,脸上却满是殷勤笑容。

林谨容顿时站住了,抬眼疑惑地看向黄姨娘。半个月不见,黄姨娘就混进陶氏的屋子里了?她和黄姨娘合作是一回事,不希望黄姨娘给陶氏惹麻烦,恭顺点也是另一回事,可没叫黄姨娘在这个时候殷勤到陶氏面前来。

第33章变数(二)

第34章变数(三)

昨日有加更,大家别忘记看哦。

黄姨娘立刻就察觉到了林谨容的排斥,当下朝她微微一笑,道:“太太,要开午饭了,婢妾去看看老爷那里。”

“我如今精神不济,无暇顾及老爷,你伺候好老爷就是尽本分了。”陶氏微微颔首,由她自去。

林谨容已然收了疑惑之色,笑嘻嘻地走到陶氏身边坐下,一手把林谨音散落下来的碎发替她别在耳上,一手握了陶氏的手,道:“她怎会在这里?”

话音未落,就被林谨音暗暗扯了扯袖子,再看陶氏,陶氏初见到她的喜悦已然去了三分,淡淡地道:“她么,这些日子日日都过来和我请安的,我什么时候有空,她就等到什么时候。五少爷也早晚请安,恪守礼仪。我若是再不让她进屋,全家上下岂不是都要说我仗着有了身子折腾人?”

林谨音却是晓得林谨容担忧什么,忙道:“她规矩得很,从没乱碰过东西,每日留得也不长,都是到了这个时候就走了,要不然也不会容得她日日在这里。”听这口气,她这些日子也没少盯着。

黄姨娘再想和她们搞好关系,也不用如此低姿态,必是有了其他变故。林谨容心中猜疑,却不敢当着陶氏的面再继续往下追问,只仰着脸作了天真样,夸张地讲述适才在听涛居林慎之读书写字做鬼脸的事情给陶氏听,专哄陶氏开心。

陶氏轻捧着小腹,暂时忘了烦心事,笑得甜蜜无比:“你七弟说是个弟弟呢。也不知他说得准不准。”

“一准儿准。”姐妹俩都在陪着她笑,却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一丝忧虑。

午饭后,陶氏困了午休。

林谨容道:“既然出来了,我便去同父亲请安。”

黄姨娘所谓的去给林三老爷安排午饭不过是借口而已,林谨音一把牵住妹妹的手,低声道:“他不在家。来,咱们说说话。”

姐妹二人肩靠着肩,坐在窗边榻上迎着暖洋洋的秋阳坐了。林谨容本能的有些不安:“出了什么事?”

林谨音美丽的眼里全是无能为力的哀愁和担忧,却又死死压住了,故作轻松地道:“没什么,就是伤好了以后,那些社中的朋友请他赴宴,今日东家请,明日西家请,这些日子总不得闲罢了。前几天夜里还曾宿醉,不曾归家,母亲为了咱们姐弟的颜面,少不得要替他遮掩一二,这才和黄姨娘走得有些近了。”

林谨音到底是不好意思揭自家父亲的丑。若真是宿醉,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老太爷真要骂也就是随便骂骂就过去了,何需为了他们姐弟的颜面和黄姨娘走到一起去?怕是林三老爷后来纳的那个美妾出现了,林谨容一阵心寒,除了这个,她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陶氏和黄姨娘在这当口结成同盟。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呢。

她突然又有些想笑。看看,所谓林三老爷对黄姨娘的所谓真心真意,也不过如此。那时节是因着黄姨娘之死,才故意纳的美妾气陶氏,这会儿陶氏有孕,黄姨娘活得滋润,两个儿子都在上进,他老人家照旧该享受的就享受。他那时果是为了心疼气愤黄姨娘的死?对黄姨娘这十几年的疼宠,真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情爱”二字?不是的,林三老爷只不过是很善于为自己的无能好色找借口。

夫妻不和睦,是陶氏霸道不解风情,看看人家黄姨娘多柔顺,陶氏怎么就不能柔顺一点听话一点呢?子女不敬他,没出息,是陶氏没教好,不然人家大房、二房的子女怎么就又有规矩又有出息?他没能有出息,那是因为时运不济,陶氏没有做好这个贤内助,林老太爷退得太早;这会儿么,他要在外头眠花宿柳,风流快活,也是因为陶氏不温柔,有了身孕不能伺候他,黄姨娘年老色衰,伺候不了他了。

这些男人啊,看不起女人,其实尚且不如女人的裹脚布。

林谨音见林谨容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古怪,心里有些发毛,轻轻撞了撞她:“你怎么了”

林谨容收了笑容,回头认真地看着她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我们要做一个不被鄙夷的人,真不能凡事总是怪别人,怨天尤地。还有就是,看不顺眼的人,不能让他去死,就当他不存在吧。”

林谨音突然觉得有些牙疼。这是说的什么话,这个看不顺眼,却又不能让他去死,当他不存在的人分明就是指的林三老爷么。那再不好,也是她们的父亲呀,林谨容怎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果然是被吓糊涂了,林谨音迟疑着伸手去探林谨容的额头。

林谨容主动把额头送到她掌心前,含笑道:“我没发烧。我是认真的,我不小了,虽然你们不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那女人是不是金家送他的?据说貌如天仙,温得一手好酒,分的好茶,还能赋词。名儿叫做飞红,是也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哪个腌臜东西乱和你说的嘴?”林谨音大惊失色。

林谨容淡淡地道:“你们以为瞒得住?根本瞒不住的。这家里上上下下早就知道了,只瞒着祖父和祖母而已。”她这也不算是假话,那时候当真是这样。

妹妹长大了,被迫长大的,林谨音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低低叹了口气:“罢了,以后那什么让谁去死的混账话不要再说了。外人听见了,对咱们都不好。”她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了咬唇瓣,生气地道:“对他倒是半点损害都没有,只是平白拖累了我们,不值得。”

真难得林谨音也会这么明白地表达对三老爷的不满,林谨容一笑,抬眼看向窗外。天空湛蓝,云朵洁白,光秃秃的树梢在秋阳下闪着金光,有一只不知名的鸟从院墙上方搧翅起飞,一飞冲天,姿势优美轻盈无比。什么时候,她才能摆脱这巴掌大小的一方天地?自由自在地遨游于天地之间?

一旁的林谨音又轻叹道:“这事儿怕是不能轻易善了。可咱们三房已经够乱的了,不能再添乱。”

这事儿的确不能善了,林三老爷真动了心,林家上下没谁会拦着,不过就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小星,谁会把她当回事?大房、二房也不少暖床的丫头美妾。要是陶氏想得开,这个女人和黄姨娘正是棋逢对手,她们闹她们的,陶氏正好领着她们姐弟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可陶氏明显就是想不开,还和黄姨娘联上手了,这一点最让人头疼。

“那又能如何?就算是祖父母都知道了,也会把它当成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一桩。”林谨容无奈地揉了揉额头,低声道:“其实要看母亲怎么想了,不然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一群羊还是放,羊儿要吃草要打架,又和她这个住房子的人有什么关系呢?”说完她就觉得自己失言了,这放羊的话,还是当年她在江神庙等陆缄时听一个好心有趣的女子说起的,这会儿觉着好用就顺口用了,却忘了林谨音这样的深闺大家女子哪儿知道什么放羊不放羊的?

当下林谨容心里就有些后悔,正想着要找点什么话来搪塞过去,就听林谨音道:“最近你是怎么了?怎么尽说些怪模怪样的话?虽然那女诫上头写得分明,可是做妻子的谁没有私心?谁又能轻易放得下?”

她就能放得下。形势身份所迫,不能不嫁人,嫁的人也不是她能完全左右的,儿子要用来傍身养老,至于丈夫么……似三老爷此类男人,那就是一个玩意儿,物尽其用即可,何必放在心上?他喜欢妾,就给他娶上十个八个的,热闹死他。但这话太过惊世骇俗,不适合林谨音这样的乖乖女听,何况林谨音将来也用不上这些手段。林谨容翘了翘唇角:“没什么,就是那天听陆纶说了这句话,觉得刚好可以用上,就随便拉来用上了。”

林谨音忧虑地看向她:“陆纶那混小子年少浑不知事,你少和他往来,尽听他瞎说。”

林谨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再度抬眼望天。要叫陶氏安心,维持现在的状态,就不能让那美妾进门。可是她和林谨音还真管不到三老爷的房中事,怎么办?

一错眼瞧见了坐在门口晒着太阳飞针走线做小衣裳的龚妈妈,林谨容忙朝林谨音使了个眼色,笑眯眯地走出去寻龚妈妈说话,旁敲侧击,只想知道陶氏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龚妈妈听说两位姑娘担忧此事,虽觉得不好启齿,却也能体会她们的心情,便透了点口风给她们听:“也不用太担忧。这些日子舅太太也和太太说得不少,太太还拿得清轻重。这个时候自是什么都没有她和肚子里的小少爷更紧要。”

林谨音松了一口气。林谨容却是隐隐有些不安,苦于无能为力,只能暗自祈祷上苍保佑陶氏母子平安,又决定没事儿就过来守着陶氏,开导开导陶氏。

第34章变数(三)

第35章霜降(一)

姐妹二人又回到屋子里,靠在窗前说些琐碎的闲话。二人都是打的同样的心思,不放心陶氏,有空就要守着她。

“三姐、四姐,三婶娘呢?我们来看看她。”窗前突然钻出两颗脑袋来,一大一小,大的凤眼笑得如同弯月,小的咧着的嘴里缺了一颗大门牙。正是大房的林五和她那才六岁,轻易不得出门见客的庶妹林八林谨月。

来者是客,虽然林谨音姐妹俩对这双不曾通传就突然冒出来的堂姐妹再不感冒,却也只有满脸堆笑地迎出去:“我娘乏了,刚睡下。你们怎么来了?”

林五自是断然不肯和她们说是挨了老太太的骂,不得已牵着林八出来溜达一圈以掩人耳目,顺便把盘算已久的事情给办了的,只笑道:“前些日子八妹就念叨着好久没见到四姐了,这不,我一有空就去领了她出来看四姐的。”边说边亲热地给林八理了理丫髻,显得似是十分疼爱这个庶妹一般。

其实这姐妹俩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林谨音却装得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正要叫人去取糕点给林八这个可怜的堂妹,林谨容已经把一盘子糕点放在了林八的面前,淡淡地道:“真是难为八妹这么小的却有这片心了。”

林八人小,被大太太周氏压制狠了,怯懦得很,虽然很想吃,并不敢随意伸手去拿那糕点,只胡乱点头算是应了林谨容的话,把眼偷觑着林五的神色。

林五很得意:“吃吧。是姐姐们给的,你可以随便吃。”随即就丢了庶妹,三言两语进入正题:“四姐,这回你出来了,不用抄女诫,也可以自由行动了,能不能教我吹埙?”

怪不得早前回好心主动提醒老太太放自己走呢,原来就是为了这个?林谨容灿然一笑:“能,怎么不能?”不就是想讨好陆家兄妹么?她成全林五!只要不是教陆云,不是自己引诱的就成。林谨容发现自己的心肠越来越硬了。

林谨音却奇怪了,疑惑地看着林五:“五妹什么时候突然爱上了吹埙?”

林五面不改色:“就是那天夜里听四姐吹过一回,觉得荡气回肠,感人心肺,实在爱极了那种感觉。四姐,我什么时候过来?”

林谨容的唇角挑起一个笑:“赶早不赶晚,明日始,你在早饭后去我的园子,我教你半个时辰,只要你认真学,我必然倾囊相授。”

自此,林谨容、林谨音姐妹二人轮换守在陶氏身边,或做针黹女红,或是读书写字,或是打理饮食,或是谈笑玩闹,总之,务必是要叫陶氏放开心来,欢喜无忧。

林三爷隔三差五打个照面,过后照旧风流浪荡,瞒着老太爷、老太太悄悄留宿外头。但因他不提此人此事,陶氏也就忍气装作不知,倒是黄姨娘,突然被冷落了,眼圈下头都起了青影,在陶氏面前越发乖顺起来。陶氏见状,莫名又多了几分惬意,渐渐也就出门走动,照旧往老太太面前请安问好,老太太看在她腹中胎儿的面上,虽然不咸不淡的,倒也没怎么为难她。

林五学吹埙卖力得很,奈何功夫不到家,也没甚天分,于是每日早上林家园子里总是响起一阵真正催人泪下,撕心裂肺的埙声,人人听得抓狂,却不好发表言论,当面还得赞扬林五几句。

偏生林谨容这个先生做得极认真,半点不嫌烦,每次听到那狼哭鬼号之声,脸上总是带了甜蜜的微笑,温和地安慰林五:“努力,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其间林玉珍请了一次客,邀请林家这边的女眷孩子们过去玩耍,林谨容以要照顾陶氏身体为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林五欢欢喜喜的去,欢欢喜喜的来,看向林谨容的眼神也就越发亲切动人。

悠悠中,第一场霜降如期而至。

这日清晨,林谨容穿着新做的豆青色梅花纹锦夹衣夹裙,脚上踏着黄姨娘做的翠绿白梅厚底绣鞋,袖手立在安乐居的门口,照例等候老太太起身,再召唤她们入内行礼请安伺候。与她一同站着的还有除了林家各房各院陶氏以外的女人们。她能感受到大伯母周氏、二伯母罗氏的眼神时不时地从她和她身边的林谨音身上扫过去,意味不明。

因为陶氏的迟迟不至,林谨音有些不安,却沉默而骄傲地抬起了头,挺直了腰背。林谨容则是唇边含着一丝淡淡的笑,谁也不看,眼珠子里只映着天边那抹冷蓝。于是那两道目光去了一道,周氏收回了目光,只剩下罗氏,隐有期待。

也不怪罗氏,林谨容已经出来蹦跶半个多月了,双胞胎还没放出来,她每次见着林谨容,再看到林五和长房那春风得意,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心里就要不舒坦几分。好容易遇着陶氏迟迟不到,真是迫不及待要生点事了。

打霜的日子,哪怕就是红日东升,晴空万里,也是要比平日里冷上许多。而这一日,林老太起身的时辰也似是比往日要晚了许多,林五开始小幅度的搓手,在原地轻轻碎步走动,见周围的女眷们都朝她看过来,便娇嗲地笑道:“这天儿好冷呢,手和脚都有些冻僵了,我觉着竟似是比冬日里下了雪还要冷上几分,偏生不能穿了棉衣出来。”

这样一说,包括林大少奶奶等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讲究妇容妇德的孙子辈媳妇们也都露出一个笑容来,纷纷道:“五妹说笑,哪儿及得上下雪天冷?”“下雪天不冷,化雪天才冷。”

罗氏的眼睛闪了闪,看向林大少奶奶奚氏那微凸的小腹,笑道:“大侄儿媳妇,真是难为你了,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每日晨昏定省却从来不曾荒废过,从来也不见你迟了一丝丝儿。我大嫂有你这样的儿媳真是有福气呢。”

林谨容和林谨音的目光同时瞟向罗氏。谁都听得出罗氏的言外之意,奚氏是四个月的身孕,尚且每日按时晨昏定省,自家的老娘还不满三个月,却这会儿都还没来。大家庭,人多嘴杂,被嚼舌头是正常的,但姐妹二人昨晚看着陶氏还好好的,也没见有什么不对劲,这会儿却迟迟不见人影,又不见陶氏身边人来说道什么,心里也有了几分焦躁不安。

忽见周氏瞟了一眼低眉垂眼的林三少奶奶文氏,淡淡一笑:“三侄儿媳妇温良贤淑,知书达礼,乖巧可人,侍奉公婆也是尽心尽力,难道弟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是我,我也是捧在手心里疼的。”

这话就有些挑拨了。文氏什么都好,就是进门迟迟不见有喜,罗氏是个面甜心苦,心胸狭窄不容人的,婆媳间自有一本算不完的冤枉帐。文氏闻言,头越发低,罗氏却是笑不出恨不起,只能不阴不阳地道:“那是,我自是要捧在手心里疼的。”再看文氏那样子,心里就烦起来,如此也就没了再挑三房不是的心情,只焦躁地看着老太太的门帘,多了几分抱怨,也不知老太太是怎么回事?让这么多人站在门口冷,要干嘛呢?

林谨容和林谨音不期周氏会出言解围,虽不知周氏的笑容下掩盖的又是什么,却也只得面带感激地看着周氏笑,周氏安抚地朝她们点点头,一派长房长媳的端严。

忽见龚妈妈急匆匆地赶了来,两眼通红,脚步踉跄,虽不至于失礼,却能看得出她受了极大的打击和惊吓。林谨音匆忙迎了上去,低声道:“妈妈,这是怎么了?”

“太太有些不妥。”龚妈妈叹了口气,轻轻一按林谨音的手,因见老太太的帘子还垂着,不敢去闯,便直直朝着大太太去了,急急地道:“太太,求您救救我们太太罢!”说着就要跪下去。

“啊?”林家的女眷们顿时骚动起来,虽林家规矩,遇事不得大声喧哗,却也惊疑不定地围了上去。林谨容姐妹二人更是脸瞬间白得如同一张纸,互相牵着的手里全是冰凉一片。

周氏到底掌事多年,只惊了一头,就冷静沉着一扶龚妈妈,沉声道:“这是什么时候,还来这些虚礼,赶紧拣重要的说!”

龚妈妈强自忍着泪,低声道:“我们太太动了胎气。要请老太太垂怜,去看一看。”

其实怎会是简单的动了胎气?动了胎气又如何急需老太太去看?为何动了胎气,为何要请老太太去看才是重点。姑娘们也许不知情,但媳妇们却是多少都有些知晓三老爷在外头的风流韵事的,也猜着多半和这个有关系。

罗氏面似关心,实则幸灾乐祸地道:“那还不赶紧去请大夫?老太太去了也没大夫有用!喘口气把话说清楚,这么一惊一乍的,惊着老太太不是耍处。”

龚妈妈唉声叹气:“已然使人去请了,只是……”那些话要是说出来,三房真是没体面了,因此她又闭紧了嘴。

到底还是要走这一遭么?即便是这些日子她和林谨音如此小心的看护,也还是如此?林谨容浑身冰凉,全身上下都如同被冷水泼透一般。她猛地把林谨音一推,林谨音会意,再顾不得什么矜持礼仪,提了裙子就大步朝外头奔去探望陶氏的情况。

林谨容走上前去,把还要多嘴相逼的罗氏挤在一边,抬眼可怜兮兮地看着周氏:“大伯母……”

同是女人,人命关天,这不是看热闹的时候。周氏叹了口气,安抚地摸摸林谨容的头发,快步朝老太太的门前走去,径直掀了帘子。

叹气,又停电了多亏本本还有电……祝大家平安夜、圣诞节快乐,圣诞会有加更,O∩_∩O

第35章霜降(一)

第36章霜降(二)

林老太年纪大了,昨夜骨头酸疼难以入睡,今早难免起得迟了些,刚由青梨等几个丫头服侍着把鞋穿上,尚且来不及整理衣服,就见大儿媳周氏猛地掀起帘子大步走了进来,喊了一声:“娘!”

林老太自诩诗书人家,最讲究的就是一个礼,儿媳尚未经过通传就闯了进来,还这般大步流星,咋咋呼呼的,自然而然就惹得她不欢喜,当下便哼哼道:“我倒是忘了,天凉了,让你们久等了。”

周氏的面皮一紧,却也顾不得和她扯这些,忙忙地道:“三弟妹身边的龚妈妈适才赶过来,道是三弟妹动了胎气,请您过去看看。”

林老太一挑眉,大声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地大清早就莫名动了胎气,还非得请她过去不可?

周氏心中隐约有数,却因全家上下都是瞒着二老的,她也脱不掉一个知情不报之罪,所以并不敢答话,只道:“儿媳适才一听说就急了,乱了分寸,还来不及细问。要不,让龚妈妈进来回话?”

老太太一边命人赶紧给她梳头洗脸,一边冷声道:“那还用说?”话音未落,就见罗氏“热心”地扯着龚妈妈走了进来。

龚妈妈一见着林老太,眼圈儿就全红了,却不敢哭,只跪下行礼,颤声道:“奴婢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端坐在照台前,双目直视镜子,冷声道:“赶紧说怎么回事。”

龚妈妈忙一五一十地说将起来,听得老太太的一张老脸忽红忽白,周氏眉头微锁,罗氏嘴角抽搐。

却说青梨也趁空走出去,微笑着给立在帘外听动静的女主子们行礼,劝道:“各位奶奶、姑娘请先回去罢,老太太怕是一时半会儿没得空了。”

众人虽然都竖起了耳朵想听是怎么回事,却也不敢再留,纷纷散去,只余下林谨容一人紧紧抿着唇,垂着眸固执地站在帘下,脸儿已是青白。

帘子里龚妈妈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却十分清晰有条理:“三太太刚收拾妥当,正要动身来与老太太请安,三老爷忽然走了进去,开口就要太太备下金银锦缎若干,正式抬那女子进门做姨娘。这等大事,怎么也该禀告过老太爷、老太太才能做得数,三太太不敢自作主张,又见三老爷一身酒气,怕也是醉了糊涂,便说要先禀过老太太才行,又问那女子出身,不知为何,三老爷突然就发作起来,先是砸了三太太屋子里的陈设,吓得七少爷嚎啕大哭,又打骂七少爷,太太去劝,被他一推,跌在地上,当时就疼得站不起来,再看就见了红……”

林老太怒气勃发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来:“下作的混账东西!是什么狐狸精,迷得他如此失了心窍!他不是要接进来么?去,给我绑来,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狐狸精!”

两滴清亮的泪珠从林谨容低垂的睫毛上滴落下来,青梨看得心头一颤,三老爷真是个混账东西,平白拖累了这几个儿女。正要上前去劝林谨容,就见帘子被掀起来,才是虚虚绾了个一窝丝的林老太一马当先,气势汹汹地从里头走了出来,周氏、罗氏一边一个紧紧扶着她,低声劝慰:“老太太息怒,慢点儿。”

青梨不好再劝,只得往后退了一步。但见林谨容不躲不让,只垂着眼,眼泪似是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往下掉,人却是半点声息都没有。

罗氏“哎呀”了一声,尖声尖气地道:“四丫头,你怎么还在这里?还不回房去?”

老太太站住了脚,皱着眉头看着林谨容,林谨容将一方洁白的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盈盈一礼:“祖母。”还未起身,一滴泪又掉了出来,在青石地上摔成了八瓣。

老太太看着林谨容这样子,情绪复杂万分,重重地一顿拐杖,恨恨地“唉”了一声,道:“还不跟上!”

林谨容这才垂着眼快步跟上了几人,悄悄拿眼去瞟龚妈妈。以她对陶氏脾性的了解,当时的情形应该和龚妈妈的话有所出入,龚妈妈所说这话,怕是经过了精加工的。她尚且抱着几分希望,只愿是陶氏设的圈套,为的是彻底打消林三老爷的念头,那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没有大事。

龚妈妈察觉到她的目光,便也悄悄看了她一眼,表情沉痛,嘴角下垂,一脸的死灰。

真的有事,林谨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罗氏边走边道:“老太太您走慢点儿,哎呀呀,我们虽早就晓得三叔和三弟妹两个经常会有些小吵小闹,却从不曾动过手,三叔也是糊涂透啦,一个什么狐狸精能和家里明媒正娶的嫡妻嫡子比……”

林老太的喘息之声更重,狠狠白了她一眼,周氏道:“你少说两句吧!”说着看了林谨容一眼。

罗氏撇撇嘴,到底是闭上了嘴。

林谨容低垂着眼眸,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在她的记忆中,在这之前,林三老爷和陶氏吵归吵,闹归闹,东西砸了无数,但真是没有动过手。直到黄姨娘死了的那一年,喝得大醉的林三老爷去砸陶氏屋里的陈设,陶氏不忿,把了花瓶将他的头给砸了个洞,于是有理的都成了没理的,成了有名的泼妇,不被待见,处境越发艰难。这一次,因着她的缘故,砸了三老爷头的人是老太爷,陶氏却成了受伤害的那个人。这个孩子若是能保得住兴许还有转机,若是保不住……

林谨容不敢再往下想象。一个念头却又不可遏制地疯了似地往上蹿,是不是因为她的重生,所以有些事情变了,但终究结果还是一样的?不该有的弟妹不能来,父母的关系也还是要走到最冰点?林谨容打了个冷战,不,她不答应。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看到父母交恶只会躲在被窝里哭的林四姑娘!

林谨容飞速抬眼看着明显气得不轻的林老太。林老太是个正统的女人,哪怕再不喜欢陶氏,也是绝不容许这种败坏家风,有碍观止的事情发生的,这时的她明显就是站在陶氏一边,心里也有内疚。林老太爷自是不会轻易放过林三老爷,少不掉一顿好打。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老太爷、老太太再恨三老爷不争气,又能把亲生儿子怎么样?还能打死打残么?不能。所以她要做的,就是抢在前头劝住陶氏,抓住有利时机谋求最大的利益,而不是白白牺牲。

林谨容立刻上前,含着泪低声道:“祖母,我挂怀母亲,先跑前头去看看,然后再折回来接您老人家。”

林老太本来想说,那种地方乱糟糟的,血气重,小姑娘去干嘛。但瞧着林谨容那可怜兮兮,惊慌失措的样子,想到儿女挂心母亲,也是人伦常理所在,这话就没说出来,只轻轻点了点头。

林谨容便扔了众人,撒开步子大步朝前奔跑,母女连心,这回倒没谁挑剔她的举止。

她很快就到了陶氏的院子外头,但见林三老爷提溜了个凳子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口,林慎之立在一旁,紧紧抱着夏叶的腿在低声抽泣,此外不见其他人,院子里一片静寂。

看见她,一身酒臭的林三老爷有些不自在,白中带青的脸抽搐了一下,嘴巴咧了咧,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林谨容惊讶于他居然没跑,却也只当他不存在,一错身就从他身边钻了进去。

屋子里的气氛沉闷得吓人。陶氏躺在床上缩成一团,春芽和林谨音紧紧守在一旁红着眼圈,黄姨娘也在,不过她很识相,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脸上的焦虑之情也恰到好处。

林谨容飞速看了黄姨娘一眼:“我有话要和太太说。”

黄姨娘立刻道:“奴去看看大夫怎么还不到。”接着就退了出去。

林谨容从林谨音手里接过陶氏冰凉的手,低低喊了声:“娘。”

陶氏疼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地死死咬着嘴唇,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却还拼命挤出一个笑容,颤抖着道:“囡囡别怕,我没事……忍忍就好。出去,哄你七弟……”

林谨音不懂,林谨容却立刻就晓得事情不好了,最起码这个孩子是保不住了的。她突然很想放声大哭,却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她紧紧攥住陶氏的手,忍着泪,一字一句地低声道:“娘,祖母马上就到。您记住了,当着她可以大哭,可以喊疼,其他什么都不要说。该说的龚妈妈都已经说了……”

陶氏的眼里闪过一丝恨色,显见是不忿,只苦于身子受不住不能爆发而已,林谨容只得贴着她的耳朵道:“再亲亲不过亲骨肉,再恨也是亲骨肉。您忍忍,就当是为了七弟,您忍忍……”话未说完,一滴泪就滴在了陶氏的脸上。

嗳,真抱歉啊,圣诞节让大家看这种情节。不过这是一个相当关键的转折,那么,这章加上传说中的加更,两章连发是不是让你们好受一点了呢?

第36章霜降(二)

第37章姐姐

陶氏看了看林谨容,又看了看林谨音,唇角露出一个有些虚无的笑,沉默地闭上了眼。

这是答应了。林谨容全身瘫软地伏在一旁,默然无语,她已经很努力了,还是护不住母亲。

林谨音看得心酸,一手扶在妹妹的肩头上,一手扶着母亲的胳膊,也是泪水涟涟。

“三太太,老太太来看您啦!”门口才响起龚妈妈的喊声,就听罗氏夸张地道:“小老七过来给二伯母看看,哎呀,我的娘,粉生生娇嫩嫩的孩子给打成这个样子!三叔呀,不是我说你,你也真下得手!”

然后是林三老爷哼哼嗤嗤,含糊不清的解释声。林老太只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个字:“滚!”

接着一群人涌入,有人把林谨容、林谨音姐妹二人扶起拉在了一旁。林老太、周氏、罗氏替补上去嘘寒问暖,陶氏背对着众人,全身颤抖,泪如泉涌,只字不答,她的尊严和傲气虽已被踩到了脚底下,却还苦苦维持着。

林谨容捧着脸大哭了一声:“娘!”这一来林谨音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外头的林慎之听见,立刻嚎啕大哭。龚妈妈也跟着哽咽起来:“太太,太太,老太太来瞧您啦,您有什么委屈痛楚,快请老太太替您做主哇!”

一时兵荒马乱。无限凄凉。

林老太痛苦地揉着额头,叹了口气,回头威严地道:“哭什么!天塌下来还有我撑着呢!领了你们七弟回去候着!这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

黄姨娘匆匆忙忙地进来:“来了,来了,大夫来了!”

周氏忙半推半劝地把姐妹二人推了出去:“实在不放心,厢房里去候着等消息罢。”

林谨音沉默着一手拽了林谨容,一手牵了林慎之,并不理一脸晦气,垂头丧气,蔫巴巴的林三老爷,径自往左厢房里去坐了。

等林慎之停了哭声,林谨容这才低声问林谨音:“究竟怎么回事?”

林谨音皱着眉说了她所了解到的事情真相。林三老爷自昨日清晨出去后就一直未归,今日大清早的就喝得烂醉,进门就打着酒嗝安排陶氏备下礼品房舍,把那女人抬进门,进门就要做妾,就排在黄姨娘后头。不是和陶氏商量,而是命令。陶氏觉得她身为正室的尊严受到了藐视,又见不惯林三爷那烂酒鬼的样子,二人当时就吵了起来。

一个怒极攻心,不择言语,一个烂醉如泥,神志不清,谁先砸的东西已不可考,反正两个人都张牙舞爪地没闲着。真正激化矛盾的是林慎之冲上前去朝着林三老爷挥舞拳头,骂他混蛋。林三老爷怒极,他不敢打陶氏这泼妇,难道还不敢教训儿子么?于是搧了林慎之一巴掌,也不见得用了多大力气,但陶氏平生最看重的就是几个儿女,当下犹如剜了心头肉,也顾不得有孕在身,扑将上去撕扯,一推一闪身,她就吃了大亏。

林谨容低声把适才龚妈妈在老太太房里的话说给林谨音听。不论如何,今早的事情就是三老爷一手闹腾起来的,是他不讲道理,是他砸东西,是他骂人,是他打人,陶氏没有错。

林谨音擦着泪小声道:“我已知晓,龚妈妈去之前已经安排好了,适才我又叮嘱了夏叶等人一遍。”言罢又蹲下去捧着林慎之的脸轻声道:“七弟,不管谁问你,你都说你记不得,当时吓懵了。”三房已是别人眼里的笑柄,林慎之若是再当众说林三老爷的不是,又是一个笑柄。

“我不撒谎。”林慎之自是不服,他只知道黑白是非,且在他的心目中,平时见了就害怕的父亲怎么也比不过疼爱他的母亲。

林谨容叹道:“要不,你就把你挥拳去打三老爷,骂三老爷混蛋的事情说给祖父听,祖父一定很高兴,说你很懂孝道,然后赏你两板子,再罚你跪一回。”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她倒遗憾林慎之太小,不能好生赏三老爷两拳呢。

林慎之果然垂了头,却又低声道:“可是我不说,爹爹也会说出来的。”

林谨容冷嗤一声:“他有脸说么?我问你,你那个时候不去祖父那里请安上学,怎会留在屋里?”她怀疑这事儿背后有推手,谁得到的利益最大,那就是谁。

林慎之道:“我没留在屋里,我已经出了门,半途见着爹进来,想着许久不曾见到他了,便跟了进去。刚开始害怕来着,后来看到娘哭,突然很气,就冲上去了。”

“没人教你什么?”林谨容还要再问,林谨音摆手,不容置疑地道:“这事儿我自有思量,不用你插手。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慎之要做的就是好好跟在祖父身边读书,要比平时更加用功;四妹刚解禁,要做的就是伺奉好母亲,其他事情都别操心。谁要不听话,他就是不孝!给母亲添乱!”关键时刻,她这个长女自然要把该承担的都承担起来。

林谨音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林谨容也就闭了嘴,忐忑不安地等候。即便是早已经知道了结局,她也还是抱着几分侥幸的,希望这个弟弟或是妹妹能留下来。

没有多少时候,外间响起送大夫的声音,林谨音忙道:“我去看看。”才起身,就见枇杷苍白了脸站在门口,低声道:“大夫说,先吃副药试试看。”

那就是保不住了,母亲这要受多大的罪!林谨音站在那里,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林谨容没哭,只蹲在林慎之面前哑着嗓子道:“慎之,你要记住,假如将来你有了妻子,你一定不能这样对待她。这不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该做的事。”

林慎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林谨容沉默地抚摸着林慎之的头,还有一种男人,妻子有了身孕之后,百般娇宠,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孩子夭折以后,却冷眼冷语相向,那也不能做……因为妻子就算是真的有错,但她其实恨不得死的是自己,而不是孩子。话已到口边,林谨容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陶氏终究是做了一回隐忍的大家女子,那团血肉下来后,林老太太当时就赏了林三老爷一拐杖,接着林老太爷又传唤林三老爷。

林老太爷长久以来积威甚重,林三老爷下意识地想躲,想辩解真的是意外,他真不是故意的,他是醉糊涂了,他没想到会这样。但看到三个子女鄙夷冰冷的目光,也考虑到自己不可能跑到哪里去,还得靠着家里吃饭,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林老太爷,挨了一顿鞭子,自此老实了许多。而那个叫飞红的女人,还未进门就被老太太派人抽了一顿破了相,毒哑了嗓子,剥了衣服卖得远远的。林三老爷屁都不敢放一个。

接着林谨音在老太太的房里哭了小半日后,林三老爷身边伺候的人,以及黄姨娘都没能轻松逃过。黄姨娘和她身边的人都被关了起来,每天不许睡觉不许吃饭反复回答同样的问题,等到她的清白被证明后,放出来时两只眼睛都凹了下去,小白莲变成了路边即将凋谢的老黄花,走路都要人搀扶。

她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陶氏的门前去跪着表忠心,表清白。等她磕头磕够了,林谨音方才出去寒着脸冷冰冰地道:“姨娘,太太身子虚弱,虽知你委屈,却没有精神安抚你,你改日再来如何?”

黄姨娘刚吃了一顿大苦头,岂敢不答应?唯唯诺诺地应了,看向林谨音的眼神里满是恐惧和隐隐的厌憎。

林谨音却朝她挑了挑唇角,慢悠悠地添了一句:“姨娘,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安分守己第一要紧。你别怕,你看,你安分守己的,这什么祸事儿都牵连不到你,老太太已经查明你是清白的了,你还怕什么?”被逼到尽头,饶是温厚如她,也露出了几分刻薄凶恶。

黄姨娘垂下眼睑,露出一丝惧色:“奴懂得安分守己。”然后低头默默离开。

林谨容佩服地看向林谨音,自己现在能谋算这些,是因为重活了一回,经过生死锤炼,换了个角度去看事情,所以才能从容。而林谨音却是在这样的年纪就能做到这个地步,可见她在陶家过得好,不光光只是因为舅舅、舅母、表哥好,也有她自己的作用在里面。

林谨音看到妹妹崇拜的目光,有些失笑:“囡囡,看什么呢?傻子似的。”

好像从小到大,姐姐最爱说她傻,不过她从前是真的很傻吧。林谨容一笑,拉了林谨音到一旁,低声道:“姐姐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圣诞加更,前面还有,大家别忘了去看,厚脸问一句,大家手里还有没有粉红啊,丢两张呗……方法如下,点击投月pk票就会出现投粉红选项啦……

第37章姐姐

第38章探病

林谨音其实只是在和龚妈妈商量之后,和林老太说了两件事。

一是平日林三老爷虽然爱和陶氏吵,却从来没有动过手,轻重他还是有的。陶氏子嗣不易,好容易有了身孕,他更不会动手。怎地那日什么事都碰在一处了,实在太过蹊跷。还有林三老爷这事儿这么久了,家里却什么风声都不知道,可见刁奴们实在太过分。要是别的奴仆跟着学,怕是对林家的名声有碍。

二是说自己什么都不懂,早前写过信给陶家报喜的,过些日子陶家肯定会派人上门来送东西探望陶氏,到时候必然会私下问她因由,她该怎么办?总得有个交代。

林老太思量再三,就说,会给陶氏一个交代,同时也该正正家风了。至于陶家,林老太爷会亲自写信去解释。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其实林三老爷真是交友不慎,被外头的坏人和刁奴们给带坏了,他心里也内疚。林谨音她们不该说的就别说了,要是给陶家知道,林三老爷没脸见岳家,林谨音自己也没脸,还让林谨音该劝的也劝劝陶氏。

林老太爷和林老太爱面子,怕人因此看低了林氏家风,林谨音何尝又不爱?陶家晓得了能闹到什么地步?也不能让林三老爷和陶氏和离吧?所以她一早打定的主意就是不和陶家说真相,故意扮作懵懂样,以尊重询问林老太的意见为陶氏讨公道。

这事儿若是与黄姨娘有关呢,保叫黄姨娘立刻现形;与黄姨娘无关呢,也是对黄姨娘和相关人等有力的警告。且,这个恶人由即将出阁的她去做,比林谨容这个还要留在家里好几年的人来做更合适。

知晓来龙去脉,林谨容瞬间收了那分重生后隐隐存在的超然感。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换了此刻的她去做,也不可能比林谨音做得更好。所以,永远不要轻易低估了一个人。

林谨音看到林谨容若有所思的样子,微微一笑:“等下你送点东西去安抚黄姨娘。你快快长大,以后就要靠你了。”

待到陶氏昏睡过去,林谨容依言命荔枝拣了两盒糕点并一碗鸡汤,自去看望安抚黄姨娘。还未到得黄姨娘的门外,就听得黄姨娘房里的粗使婆子从一旁走来,大声同她问好:“四姑娘怎地有空过来?”

一个看门望风的,黄姨娘到了这地步,仍有死忠,不可低估。林谨容微笑道:“太太醒来,听说姨娘受了委屈,让我来看看姨娘。”

话音未落,就见林亦之红着眼眶从里头走出来,虚虚朝她拱了拱手:“四妹妹。”然后吸着鼻子自去了。

原来适才是林亦之在里面与黄姨娘说悄悄话。看林亦之这模样,林谨容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脸上仍堆满了笑,热情地道:“姨娘,你好些了么?”

“给四姑娘添麻烦了。”黄姨娘歪歪斜斜地由枣儿扶着从床上挣起身来:“我没事,我没事,太太好些了么?“

“太太醒过一回,吩咐我来看看姨娘,接着又睡过去了。”林谨容命荔枝把吃食交给枣儿:“姨娘受委屈了,这是三姐姐让我带来给姨娘补身子的。有什么难处,可以来和我们说。”

“谢太太恩典,三姑娘、四姑娘体恤人。”黄姨娘自是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来,又表了一回忠心和清白,大骂那飞红恶毒不知廉耻,又叹息陶氏不幸,三老爷糊涂。

林谨容等她骂够了,方缓缓道:“姨娘不必骂了,她已然得了该有的惩处。姨娘刚出来,还不知道吧?我说给你听听,让你也解解气。老太太命人打了她一顿,坏了她容貌,毒哑了嗓子,剥了衣裳,卖到远处去了。她也是太自不量力,不过尘土一样的存在,别人轻轻一口气就吹得无影无踪,却没有自知之明,她是咎由自取,却害苦了我们一家人。”

黄姨娘目光闪烁,好一歇才轻轻道:“自作孽不可活,她是活该!奴有自知之明,以后还要靠着太太、姑娘们帮衬一下五少爷。”

林谨容微微一笑:“自家骨肉,姨娘不必多言。五哥有出息,太太和我们这些做妹妹的脸上也有光彩。我只是怕五哥误听了旁人的话与我们生分呢,我们就是再想帮他,也要他领情的。”

黄姨娘一怔,眯了眯眼:“四姑娘这是怎么说?谁和五少爷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和奴说,奴一定……”

林谨容淡笑着起身,打断她的话:“没有什么,我只是担忧。姨娘你歇着,我不打扰你了。”言毕施施然告辞而去。

黄姨娘目送着林谨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把林谨容带去的鸡汤一饮而尽。陶氏命好,三个儿女都是聪明厉害的。

陶氏却终是不开怀。

她本是个骄傲的人,刚刚扬眉吐气,却以这种方式小产,脸面丢尽不说,最是心疼那得来不易却轻轻失去的骨肉。加之本身年纪大了,受损严重,那红淅淅沥沥的总是下不干净,身体一直不见好转,人难免消瘦憔悴下去,越发阴郁暴躁,闲暇之余最爱做的事就是看着窗外那颗光秃秃的杏树发呆。可一见到林三老爷,她就会爆发出可怕的愤怒,任谁劝也劝不好。

林谨容担忧不已,从前那个暴躁不肯吃亏,却有无限活力的陶氏远比这个阴郁消瘦沉默的陶氏更让她安心。她放了一切心思琐事,与林谨音随侍一旁,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只求母亲赶紧康复起来。她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假如当时自己没有劝陶氏忍,而是由着陶氏的性子发作出来,虽然结果也许不会有现在这样理想,可陶氏心里的郁气会不会少些?她很怕这样下去,陶氏会被拖垮,再也好不起来。

倘若她的重生,不能让至亲之人过得更好一点,那又有什么意义?

这日陶氏睡了,林谨容把这疑问去问林谨音,林谨音摸着她的头叹气:“傻丫头,当时我也这样劝过母亲来着,要错也是我们一起错。”林谨音顿了顿,低声道:“我猜着,母亲心里怕是更怨恨她自己。她有了身孕,原不该与父亲作意气之争,什么都比不过自家身子和腹中骨肉更重要,但她没忍住,所以她觉得是她害死小弟弟的。你我都劝解不得,还要靠舅母来劝。我已给舅舅写了信,想必过几日就有消息了。”

林谨容愁眉不展,吴氏的身子也不好,已然入冬,气候严寒,又是年底最忙的时候,她可有精力走得这一趟?

忽见春芽从外头进来轻声道:“姑太太要来瞧太太,是不是要先唤醒太太?”陶氏最爱整洁,哪怕是病中也是每日打理得十分干净整齐,林玉珍要来,只怕更是要强撑着梳洗打扮,不肯丢了颜面的。

林谨音微一沉吟,便掀了帘子进去,却见陶氏已经睁了眼:“给我梳洗。”

姐妹二人深知陶氏的性子,默然选了件颜色柔和衬肤色的浅酡红缎袄替她穿了,梳了个小盘髻,简简单单插了枝赤金红宝石梅花簪,又替她略微施了点脂粉掩盖黄气,看着病容虽还在,却也妩媚娇弱。

陶氏对着镜子刚满意地点了头,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女孩子清脆的说话声响成一片。却是罗氏、林五和才放出来不久的双胞胎陪着林玉珍、陆云一道进来了。

林谨容一眼就瞟到林五和陆云手挽手的,头上戴着同款式的珠花,神态亲密,好似亲姐妹一般。而双胞胎虽然在笑,装作不在意,眼里的不屑和嫉妒却是掩都掩不去。

罗氏笑道:“三弟妹,我们几个来瞧你,只怕你睡着的,幸好你醒着,不然姑太太这一趟怕是要白跑了。”

林玉珍热情地抓了陶氏的手,挨着陶氏坐了,认真打量一回,笑道:“看着气色挺好的。三嫂呀,不是我说你,明明比我大,可病了也还这么好看,生生把我等比了下去。”

陶氏原来喜欢被人夸赞美貌,此时却是觉得无比刺心,再美又如何?落到不爱惜的人手里也不过如同草芥一般。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头,心里一阵压制不住的烦躁,避开这个话题,淡淡地道:“大冷天的,不是什么大病,不来也罢。”随即吩咐林谨容姐妹:“你们去接待你们小姐妹们罢,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尽数都拿出来。”

林谨容和林谨音刚行了礼要走,林玉珍却拉住林谨容的手笑道:“我几次邀你们过去玩耍,都不见你们去。你姐姐是要出阁了,不好意思乱走,你这孩子怎地从来也不去?”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可是你亲姑母呢。虽然孝道紧要,至亲骨肉也要走动才能更亲的。”

林谨容被林玉珍一拉住,鸡皮疙瘩就起来,半垂着眼坦然道:“回姑母的话,我早前做错了事情,被祖父责罚,不能出门,后来却是舍不得母亲,并不是故意不去的。”

林玉珍笑得更灿烂:“好个孝顺实诚的孩子!”松了林谨容的手,笑着同陶氏道:“三嫂,我是真羡慕你,养得三个好孝顺聪明漂亮的孩儿!”

“别把她夸狠了。”陶氏这才勉强挤出一个笑,示意林谨容赶紧领着陆云等人出去。

第38章探病

第39章舅舅

林玉珍寒暄几句,提道:“云儿自小长在江南,这平洲除了咱家的姑娘们也没个相熟的小姐妹,我打算在家中办个暖炉会,请了平洲好几家的姑娘太太们看戏玩耍。三嫂也让四姑娘过去玩玩,她不小了,不该总关在家里。”

大凡骄傲之人,都不太喜欢比她更骄傲的人,私底下也瞧不起奴颜媚骨,只会阿谀奉承之辈。林玉珍正是这样一个人,她不喜欢骄傲的陶氏,同样也不喜欢骄横的双胞胎,林五呢,看着好像还好,但总是觉得目光闪烁飘忽,又爱阿谀奉承,有些不对劲。倒是林谨容,纯孝安静,容貌好,父母也不是强势奸诈之人。陶氏越不让林谨容去她家做客,她偏要林谨容去。

陶氏沉吟片刻,终是应下:“她有些害羞,让她三姐陪着一道罢。”然后就不再言语。

众人都看得出陶氏并不喜欢她们来探,因此只是略微坐了坐就告辞而去。林谨容跑去腻歪陶氏:“几个妹妹都爱耍小脾气,我不想和她们瞎掺和,就想陪着娘。”

陶氏有自己的打算:“你总跟着我守在这屋子里,不出门不露面,是要叫旁人不知林家还有个八姑娘一样的不认得还有个四姑娘么,怎么能行?我知道你怕生,叫你姐姐陪着你,不会有大碍。”

林谨音也在一旁附和:“你是该多出门走走的,不能小小年纪就如此孤僻沉静,这样不好。”

林谨容满腹忧思说不得,长长叹了口气,却得了一屋子的赞扬:“四姑娘真是孝顺……”

陶氏道:“她真是孝顺就该听我的话。”

林谨容欲哭无泪。

天色未明,林谨容就睁开了眼睛。她敏感地察觉到今日十分寒冷,就连眼珠子都比平日里冷了好几分,被子挨近口鼻的地方也有些潮湿。她轻轻坐起,披了放在枕边的葱绿小绵袄,靠在床头看着已经熄灭了的炭盆发愣。

那一年,林玉珍也是开了个暖炉会。经过精心安排,陆云当众表演分茶之技,大出风头,在平洲一举打响名头,成就名门淑女之名。入冬已久,林家请了好几次客,她还以为已然错过,谁知还是留着的。

门被轻轻推开,桂圆和荔枝一个提水,一个捧炭盆,进来就道:“这天儿真冷,阴沉沉的,这时候还不见天光,怕是要下雪。姑娘今日去姑太太家里做客,得多穿点才行。”

林谨容被窝里一溜,将袄子盖了脸:“我不舒服。”

“哪儿不舒服?”荔枝忙放下炭盆,上前去摸她的额头,桂圆则倒了一杯热水过来:“该不是受了凉?”

林谨容闭着眼睛不说话。

“姑娘!”桂嬷嬷大步走进来,笑道:“舅老爷和表少爷来啦!带了一大车东西,才刚进的门。说是冬至时家中有事,不能上门送礼问候,所以提前来送节。”本朝风俗,定聘之后,每逢节序,男家都要向女家送礼问候。

林谨容立即翻身坐起,两眼放光:“真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舅舅来得太及时了。

桂嬷嬷笑:“骗您作甚?还带来一个姓水的老大夫呢,说是什么清州妇科第一圣手,特意高价请来给太太看病的,阿弥陀佛,但愿太太早些好起来。”

到底是自家亲骨肉,就是比旁人周到体贴。林谨容迅速起了身,摊开手脚给丫头们穿衣洗脸收拾打扮,急匆匆跑去给林老太太请安。

恰好林谨音也在,姐妹二人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林老太太垂着眼眸慢吞吞地饮了一杯茶,方道:“你们舅舅难得来一趟,骨肉至亲,是该好好聚聚。可此前你们已然应了你姑母的,突然又不去了,是失信……这样罢,三丫头可以不去,四丫头就先去给你舅舅行个礼,然后再去你姑母家,左右你舅舅也不会只来一天就走。”

林谨容闻言,忙给林谨音使眼色,示意她帮自己说道几句,林谨音却只是笑。

因见林五、双胞胎都在场,林老太便又道:“这次是你姑母特意为你云表妹准备的,你们切记要谦和守礼。”这话重点是交代双胞胎的意思,就是不要抢主人家的风头。

几个姑娘都笑着应好,林谨容垂眸看着鞋尖,暗想,讨人欢喜不容易,讨人厌烦还难么?这可是你们逼我的。

姐妹二人进了陶氏的院子,恰逢陶氏正在龚妈妈、春芽等人的帮助下尽力将自己打扮得更精神一点。林谨容上前抱定母亲的胳膊,红了眼圈:“我不想去了,姑母家近,舅舅却是许久不曾见着了。”若是将前世的光阴算上,她若干年不曾见着陶舜钦了。

陶氏失笑:“你这丫头,又不是马上就要去你姑母家中的。先给你舅舅行了礼再去,又有什么打紧的?”又哄林谨容,“囡囡,不能总是躲在家里呀。这样不好。”

忽听龚妈妈在外间道:“奴婢给三老爷请安。”紧接着,林三老爷穿了件淡青色绵袍,勾着腰,缩着背,满脸的讪笑,搧着把高丽摺扇假装风流地在门口探着头道:“你们都在呀。”

却是林老太爷再次命他前来同陶氏赔礼和好,务必要叫陶大舅看到一对和睦相处的夫妻,好叫陶家人放心的。林三老爷虽早就厌烦透了同陶氏这样无休止的闹腾,却不敢不来。

陶氏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眼里迅速蕴起一层怒火。林谨音和林谨容自是知晓林三老爷来做什么,施了礼问了好就立在了一旁。

林三老爷看着陶氏的样子,由来就有些心慌,又有些厌烦,只怕她再次发疯,忙假意教训女儿:“你们舅舅和大表哥来了,少时就要进来,记得要恪守礼仪,不要让人看了笑话去,说我林家的女儿没规矩。见着你们舅舅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有数的吧?”

林谨音和林谨容心知他是想要姐妹二人帮着劝陶氏别在陶舜钦面前道出真相,说他的不是。心中鄙夷不已,懒得回答他,便都垂着头不语。

女儿的抗拒之意太过分明,林三老爷皱眉,正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不伤脸面的把话说清楚,就听陶氏在一旁冷笑:“不要脸!有本事做得就别怕!这会儿倒好意思在女儿面前摆谱。若是我,羞也羞死了的,不如一头碰死在墙上更干净。”

林三老爷大怒。这个女人当真疯了,当着女儿的面左一个死右一个死的诅咒他,这世间再无如此的恶毒妇人了!当下便恶声恶气地道:“陶采苓!贤良淑德,你看看你有什么沾了边的?你别以为我一辈子都欠你的,要无端忍让你一辈子。难不成你还要叫你哥哥和侄儿来打我一顿?来呀!叫他们来呀!我要是怕了,就把我的林字反过来写!”

陶氏身子不好,来不得剧烈运动,便翻着眼皮子冷声讥讽:“林三老爷学识真高深,那林字倒过来写我认不得,反过来写我倒是认得的,还不是一个林字么?又或是,有学问的林三老爷另有他解?妾身愿闻其详。”

林谨音、林谨容忙一人扯住父亲,一人扶住母亲,劝道:“都少说一句吧。”

林三老爷却听不进去,紫涨了脸皮:“你这个刁妇!也不怕教坏了女儿!”

陶氏回道:“你这个愚夫!也不怕败坏了门风!”

“扑哧!”有人在外头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接着龚妈妈僵着一张脸把二房的林四少爷林凡之领了进来。

在子侄面前丢了脸,林三老爷一张半老不老的脸顿时青红交加,更恨陶氏不给他留面子,几欲拂袖而去。

林凡之忍着笑对着陶氏夫妇长长一揖,大声道:“小侄给三叔,三婶娘请安。大伯父让我来和两位长辈说一声,他这就领着陶家舅舅和水老先生进来了。”

“烦劳四哥跑这一趟了,你还有事,就不耽搁你了。”林谨容对这个玩了丫头,又无动于衷地看着丫头被生母一碗药打了胎,安安心心等着娶妻进门的四堂兄没什么好感,听他笑话林三老爷夫妇吵架更是不舒坦,立刻就出言赶人走。林三老爷再不肖,也不代表谁都可以当着她的面不当回事地笑话人。

林凡之本来想同两个堂姐妹打声招呼的,闻言一怔,再看林谨容和林谨音面上都隐有羞愤之色,当下明白过来,虚虚敷衍了一句,赶紧走人。

听到外头传来说话声,林三老爷方才收了脸上的不忿之色,笑眯眯地跑到门口去迎陶舜钦等人。陶氏躺回床上,林谨音给她放下锦帐,拉着林谨容避到屏风后。姐妹二人从屏风缝隙中偷窥,但见那水老先生须发皆白,面容清矍,表情沉静,看着似是个让人放心的,不由满怀期待。

水老先生切了左脉又换右脉,又请掀起帐子让他看了陶氏面色和舌头,然后捋着胡子沉吟不语。陪在一旁的林三老爷忙道:“先生?内子这病?”

水老先生道:“出去说。”

到得外头,又有候在外间吃茶的林大老爷、陶舜钦齐声相询。林谨容听到他说了一大堆高深莫测的话,然后总结一句,陶氏这病不轻,须得要静养,要开怀,不能再受刺激,不能操心劳累,然后就命研墨铺纸。

不多时,听得林三老爷一迭声叫人去拣药,然后又是林大老爷陪了水老先生出去。见没了外人,陶氏方低低咳嗽了一声:“请舅老爷进来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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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舅舅

第40章旧地

“小妹!”一身赭色银鼠皮出锋锦袍,踩着鹿皮靴,脸上犹有倦色的陶舜钦一掀帘子大步走了进来。他的眉眼与陶氏略有几分相像,和他这个年纪的许多男人一样留了长须,但举手投足间却自有多数读书人所没有的一股豪迈爽朗之气。

见着长兄,陶氏红了眼圈,却又强忍住了,堪堪挤出一个笑来,刚一笑,却是一连串咳嗽,她越想忍住越是忍不住,憋得脸红气喘。林谨容姐妹二人忙递水抚胸,眼圈也跟着红了。

陶舜钦的脸色顿时一变,紧紧咬住了牙,沉默半晌,待到陶氏停住了咳嗽,方挤了个笑出来:“我适才在老太爷那里见着了慎之,见他懂事知礼,心中很欢喜。进来一瞧,两个姑娘也都长大啦。”

林谨容和林谨音忙喊了声:“舅舅。”舅甥三人目光交汇,都看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寒暄几句,陶氏便开始赶人:“我有话要和你舅舅说,阿音去和龚妈妈说,叫她给舅老爷准备舅老爷最爱吃的小鸡元鱼羹;囡囡要出门做客,时辰不早,赶紧去了!别等其他人来催!”

林谨容无奈,只得带了荔枝、桂圆,与林五等人汇合,迎着大雪登车往陆家而去。

林五与林谨容坐的一张车,上车就亲亲热热地抱了林谨容的胳膊讨好卖乖:“四姐,你终于能跟我们一起出门了,我太高兴啦。上次二表哥请了吴二哥他们去做客,吴二哥吹埙,我觉得他其实没你吹得好,六妹和七妹却偏说他比你吹得好。今日若有机会,你正好和吴二哥比个高低。”

林谨容心不在焉地道:“我本就没吴二哥吹得好。”她倒也不是谦虚,吴襄这才名非是浪得虚名,她之前真的从来就没吴襄吹得好,二人比试过好几场,她从来就没赢过。虽又经历了这些年,她却也没有信心能超过吴襄。

林五侧头看着林谨容细白如瓷的肌肤和两条纤长如画的眉,欲言又止——不是的,陆缄和陆纶就坚持认为林谨容比吴襄吹得好。陆纶她相信是偏心,但陆缄说好一定就有他的道理在里面。但她是不会和林谨容说这事的,她总是觉着林谨容离陆缄越远越好。

马车走走停停,终于在陆家的二门外停了下来。有婆子在外头撑起青布大伞,笑道:“雪可大,冷得紧,姑娘们系紧了披风,仔细脚下!”

林谨容扶着荔枝的手下了马车,抬眼看着大雪纷飞中,熟悉而又陌生的陆家大院,眼里心头白茫茫的一片。

陆家与林家一样,都是从老宅上逐渐扩建起来的,百年老树随处可见,一样精巧细致,一样人丁兴旺。她在这里消磨了近六年的光阴,一草一木,一石一墙皆是回忆,曾经有过甜蜜,也曾经有过哀伤,但经过岁月的洗练之后,那些甜蜜反而比哀伤更让人哀伤。

人大抵都是这样的,喜欢回忆成功和喜悦,不喜欢回忆失败和悲伤,她也是如此。这个地方见证了她所有的失败和窘迫,她想有一天,她可以无畏地面对她的从前,就从现在开始。

前头领队的林三少奶奶文氏细声细气地吩咐伺候的众丫鬟:“天气冷,雪大,好生伺候姑娘们,不要着了凉。”

给她撑伞的婆子语调欢快地道:“三少奶奶莫担忧。昨儿晚上太太看了天色就说恐要下雪,特意吩咐把听雪阁的火龙烧起来。烧了一天一夜,热乎着呢。这会儿姑娘们觉得冷,等进去,怕是穿着大毛衣裳都会觉得热。”

给林谨容撑伞的另一个婆子也笑道:“要说今日太太开这暖炉会,真真是选的好地方好日子,天降瑞雪,听雪阁外头的腊梅也开得好极了,真是香。”

“哦。”林谨容是知晓听雪阁外的梅花的,不但有腊梅,还有红梅,可以从初冬一直开到冬末。她刚嫁过来的那一年,也曾和陆缄在里面夤夜听雪,又从梅花上扫了雪埋入树下,留作烹茶之用。但第二年,那装满了雪水的翁却被人给忘了。

林五突然望着林谨容嫣然一笑:“四姐姐,真的挺香的。上一次陆二哥还领了我去扫腊梅上的雪。那雪是香的,他说明年烹茶给我喝。”

林谨容瞟了林五一眼,淡淡地笑了。其他她也许会争,但这个人,她一定不会争,非但如此,今日她还要做一件让林玉珍和陆云讨厌自己的事情。

林五觉得自己的小心思在林谨容那清亮的目光下有些无所遁形,竟不敢再与林谨容对视。却听身后的林七突地一笑:“哎呦,这么一说,我也想喝梅花上扫下的雪水烹的茶呢……四姐姐,你那么爱茶,不知你那里有没有这样的水?”

林六道:“算啦,四姐姐那里就算是有,滋味儿和姑母家的这个必然也不一样的。”

林七道:“那我得去和姑母说,请二表哥烹茶给五姐喝的时候,也捎带上我们。”

林六捂着嘴笑:“这丫头,就连杯雪水烹的茶也要叫花似地去和人要,你真是我们林家的姑娘?也真好意思。别说我认识你哦!”

双胞胎你一句我一句冷嘲热讽地说得热闹,林五却听得怒火中烧,僵着脸道:“六妹和七妹说话真有趣……”

林六和林七同时哈哈一笑,齐声道:“可不是有趣?”

文氏蹙了眉头道:“谨言慎行!”

几个女孩子方悻悻地住了口。

不多时,一股腊梅特有的幽香扑鼻而来,这意味着听雪阁快要到了。林谨容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理了理腰间的宝石流苏禁步,回头去看。

但见一团雪呼啸而来,狠狠砸在给她撑伞的婆子肩头上。那婆子“哎呦”了一声,转过头去看,却又被紧随而来的另一团雪砸在了胸前。

敢在这院子里如此胡来的,除了陆纶,再不作第二人想。那婆子一边去抖衣上的雪,一边大声道:“五少爷,休要玩闹,当心惊了客人!”话音未落,又是一团雪迎着她的面门飞来,惊得她什么都顾不得,赶紧举了手里的伞去挡雪。

雪团团得松,砸在伞面上四处溅开,落在林谨容的脖子里,冷得她打了个激灵。荔枝和桂圆忙凑上前去,替林谨容清理脖子里的雪。

那婆子忙告罪:“奴婢该死!”又抱怨,“这五少爷真是顽劣!”

林谨容笑道:“不妨事。”当年也是如此,陆纶这团雪要再不出现,她还觉得奇怪呢。她目光一转,就在不远处的冬青树后发现了一身蓝衣,探头探脑,耳朵上带着两个毛茸茸护耳的陆纶。看得出他是早有准备,脚下堆了一大堆雪团,就等着她们过来好发动袭击。

陆纶得意地朝林谨容挤挤眼睛,两手一扬,又是两团雪呼啸着飞了过来,这次是朝着林谨容的。前世时林谨容被这个不知轻重的傻小子把脸都给打肿了,害得她受尽嘲笑,这次她早有防备,赶紧抓着那婆子的伞给挡住了。

林六和林七哈哈大笑,纷纷拍手道:“好玩儿,真好玩儿!”边笑边弯腰去一旁的矮树上抓了雪捏成雪球,朝着雪团飞来的方向扔将过去。

林五的爪子也有些痒,但记挂着要在人前维持自己的淑女形象,便生生忍住了,劝道:“咱们别和他疯,当心让人瞧见了笑话!”

林六和林七根本不理她,不但自己抓雪,还命丫头也帮忙。文氏根本拦不住,索性不管。

一团团雪呼啸着朝陆纶那个方向飞过去,陆纶抵挡了一阵,不敌,顾不上准头,疯子一般地乱抛着雪团,大喊道:“你们仗着人多耍赖皮!不许叫丫头帮忙!”

“就许你叫小厮替你捏雪团!”林七瞄准了,“啪”地一下正好砸中陆纶的额头,得意地拍着手道:“臭黑胖子,叫你骂我!害得我被罚!”

陆纶其实是个挺大度的人,也不生气,只扔了一团雪过来,大声道:“林七小气鬼,我都忘了你还记着。”

“所以你又来闯祸了?上次被罚跪的事情都忘了?看我不和父亲说!”冬青树后突然钻出几个少年来,正是陆缄、吴襄、陆经等人。出声的是陆经,说话间他的一只手已然去揪陆纶的耳朵。

“白胖子!告嘴狗!”陆纶轻巧躲过,朝他做了个鬼脸,招呼了一声:“六弟,我们快走!”众人方见冬青树后站起一个矮小瘦弱,脸色苍白,裹得如同一只小熊般,约有八九岁的男孩子来,脸上含着笑,怯怯地朝女孩子们看了一眼,跟着陆纶往远处跑了。

林谨容看得分明,那小男孩正是陆家三房唯一剩下的一个男丁,陆缄的亲弟弟陆缮。这孩子自小体弱多病,每年补药不知要吃多少,带得格外娇宠,虽是亲兄弟,却从不喜欢和陆缄接触,只爱和混世魔王一样的陆纶亲近。

陆经大叫:“老五,你又教六弟做坏事!他身子不好,你却让他玩雪,三婶娘要是知道……”

陆缄突然打断他道:“三弟言差了,小孩子顽皮算什么做坏事?表妹们也不会和他计较。六弟身子不好,正该多动动才是。”然后朝林家女眷这边抱拳行了一礼,“母亲在听雪阁里候着表嫂和妹妹们的,各位请便。”

众人皆是一笑,回了礼后便继续往前走。双胞胎把眼去看林五,但见林五频频回头,不由嗤笑一声,林五面上微红,垂了眼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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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旧地

第41章斗茶(一)

与外面的雪花纷飞不同,听雪阁里一派热闹,暖香扑鼻。临窗布置了个小戏台,一个扮相端正的女伎人在说唱崖词,说的是豪侠张义传。

林玉珍春风满面地与一群妇人围坐在一处,边听边低声说笑。陆云也领了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孩儿,坐在另一处,一边吃零食,一边叽叽呱呱地说个不休。

见文氏领着林家姐妹进来,林玉珍、陆云纷纷招呼她们过去坐。林玉珍心情很好,亲切地问女孩子们路上可冷,又问林谨容陶氏的身子可好些了,林谨音为何不来?

“舅舅家来送冬至礼,姐姐不好出门,叫我替她向姑母和表妹赔罪。”林谨容目光一扫,就从满屋子的人中瞧出今日这些人中谁是主宾。

林玉珍左手边坐着的那个五短身材,穿银鼠皮出锋檀色小袖对襟旋袄,郁金香百褶裙,梳大盘髻,插着金钏,眉目浅淡的妇人是平洲知州的夫人宋氏;右手边颧骨微高,梳凤髻,穿青莲色镶银鼠皮小袖对襟旋袄,青色百褶裙的是吴家大太太,吴襄的母亲杨氏。

而陆云紧紧挨着的那个穿丁香色镶麝鼠皮袄子,丫髻上插了金珠,耳畔红宝石耳坠,巧笑嫣然的女孩子是吴襄的表妹,杨氏的内侄女杨茉。此时这二人都忙着照顾一个才七八岁,穿着大红袄子,梳丫髻,白白胖胖的小丫头。这小丫头,自是知州家的女公子苏真真了。另外还有几家相熟的女孩子们,但与林谨容都不过是点头之交。

这情形与当年何等相似!想必接下来林玉珍就是要陆云表演分茶之技了。林谨容垂眸沉思间,只听林玉珍笑道:“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三丫头。”

一旁杨氏却来了兴趣:“你舅舅到了?都有谁来了?”

陶舜钦是吴家的女婿,倘若不是陶氏有事,陶舜钦父子还该先往吴家去拜会了吴家二老才往林家来。林谨容便朝杨氏甜甜一笑,低声解释道:“舅舅和大表哥都来了的。因着家母身体不好,托他们请了大夫来,便先送大夫去了我家。怕是要稍晚才能去给府上给老太爷、老太太问安。”

“这孩子心真细。”杨氏微笑着细细打量林谨容,同林玉珍道:“你们林家的姑娘就是长得招人疼。”

“您又夸她们。”林玉珍不由细细打量林谨容。林谨容今日穿的是一件海棠红流云纹灰鼠皮出锋的袄子,下面系着蓝色百褶裙,双丫髻上几朵珠花,耳畔金丁香,唯一比较打眼的首饰就是裙旁系着的宝石流苏禁步。论穿着,她并不比林家其他姑娘们更出挑,可配上她那长眉秀目,瓷白细腻的肌肤,沉静文秀的表情,站在那里就是显眼,把屋子里其他的小姑娘们都给比了下去。

林玉珍突然莫名地就有些不高兴,指指陆云那边,道:“过去和你妹妹她们一道玩儿罢,不是在外人家中,想要吃什么,只管和丫鬟们说。”

林谨容对林玉珍熟悉得紧,一看她这故作大方,实则有些不耐的姿态,就知她莫名又不高兴上了。却不复从前那种一见到她不高兴,就害怕忐忑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心情,只微微一笑,行了一礼,翩然退下。

待入了座,女孩子们你的衣裳好看,她的手钏别致,哪里的胭脂水粉精致,谁家的糕点好吃的闲侃了一歇,陆云看了林五一眼,林五便轻轻一笑:“云妹妹,听说江南也爱作斗茶之戏,不知是真是假?”

陆云便温和一笑:“是有这么一回事。”

林五便道:“那么你从江南来,想是必然精通的罢?我倒好奇了,那江南与我们这里的有没有什么不同?我可听人说,你是经过名师指点的,可否让我们开一开眼界?”

凡是有点心眼的人,都能明白这是陆云要当众表演才艺的前奏。

杨茉虽不是吴家人,却常常住在吴家,与林谨容也算是相熟,闻言便心领神会地朝林谨容一笑。林谨容回了她一笑便垂下了眼眸,林玉珍为了这唯一的女儿真是煞费苦心。

这分茶之技,斗茶之风,在本朝正是盛行,被视为一项极为高雅的活动。且不说在文人雅士,闺中贵女之间盛行,就是在宫廷之中,市井之间,也是盛行得很。文雅之人,莫不以自己有一手好茶技而骄傲,陆云若是真的能技惊四座,很快就能在平洲的士子间出名了。

只听陆云谦虚推辞:“哎呀,我虽然会一点,但难登大雅之堂,不行的,还是不要让我当众丢丑了吧?”

林五便道:“云妹妹,你还谦虚什么?来吧,来吧,姐妹们难得有机会一聚,让我们瞧瞧?”

林七记仇,自上次陆纶骂她死女人,陆云跟着笑话她,禁足出来之后发现陆云与林五走得极近,还在林老太面前挤占了她的一席之地后,她就讨厌上了陆云和林五,看她们什么都不顺眼。因此便鄙夷地撞了撞林六的胳膊,小声道:“真没趣,又在拍马屁。就她什么都最知道。不就是分个茶么?还是名师指点过的,四姐也没见什么名师指点,不照样能分?故弄玄虚。”

林六要奸一些,忙掐掐她的胳膊,小声道:“快别说了。”

“算了,看不惯我就不看,行了么?”林七就撅了嘴低头剥香瓜子,不再言语。

林谨容的睫毛颤了颤,抬眼插话道:“云表妹,难得姐妹们都有雅兴,你就勉为其难,让我们一饱眼福好了。”

陆云还要再推上一推,林五已然起身走到林玉珍面前笑道:“姑母,我们听说云表妹会江南的分茶之技,想看一看,尝一尝。可她害羞,硬是不肯,姑母,您发句话,让她别躲懒!”

林五这样的人才正是林玉珍这会儿最需要的,林玉珍当下就笑弯了眉眼,偏要假意谦虚:“她会什么?别让她丢我的脸了。”

此话一出,杨氏和宋氏都纷纷劝道:“让我们也开开眼界呗。这样小气地把自家闺女的好处掩藏着,是怕我们和你抢女儿还是怎么地?”

林玉珍便掩口而笑:“你们这些贫嘴的,说得我忒小气。好吧,小孩子的玩意儿,当不得真,可不兴笑话她。”

众人都道:“怎会笑她?我们自己就不是什么精通的,无非就是看个热闹,饱饱口福而已。”

陆云起身,正了正鬓发,理了理自家那条耀眼贵重的洒金榴花裙,又抚了抚裙边垂着的洁白无瑕的羊脂玉环佩,含着笑给众人行礼:“我技艺不精,就是给各位伯母婶娘、姐妹们凑个趣儿,不当之处还请不要笑话我。”

众人都笑道:“谁能笑话你,只管放开了手脚。”

红花还须绿叶扶,陆云一人就算是分出一朵花来,没有陪衬的也显不出她的好,反而显得太明显。林玉珍扫了众人一眼,道:“其他孩子们也一并玩玩。我们来作评判,谁的水痕最先露了就是输。既是斗茶,不能没有彩头,我便出头上这枝水精双莲花钗子。”言毕果真从头上拔下一枝水精双莲花钗子来,那钗子雕工精细,晶莹通透,不是俗物,少说也要值几万钱。她如此大手笔,显然对陆云的分茶之技信心十足。

那知州夫人宋氏本是京城人氏,见多识广,闻言便从头上拔了一枝紫金凤头衔珠钗,豪爽地往面前的茶床上放了,道:“我便出这枝紫金凤头钗,这钗虽不值什么钱,却是京中唐家金银铺的老匠人出的。就当是个新鲜玩意儿,给姑娘们玩玩。”

杨氏也笑,将头上一枝莹润的玉燕钗取下,轻轻道:“我也凑个趣。”

其他陪坐的女眷们便也纷纷解囊,东西多寡不一,都是些精致的小玩意儿。

女孩子们一个看着一个,就是没有人主动出头。林谨容半点不操心,林玉珍早就安排妥当的,怎会出意外?片刻后,就有陆家偏支一个叫陆扬儿的女孩子从一旁起身笑道:“我闲时也爱玩一玩,不如我来凑这个趣。”

林谨容便轻轻捅了捅杨茉:“你也分得好茶,不去试试?”当年杨茉也是与陆云斗茶的人之一,但她们都不是陆云的对手。

杨茉受家风影响,同样自诩是个雅人,且那里头还有自家姑母的一根头钗在里面,不该白白便宜了外人。因而她早就跃跃欲试,就算是林谨容不劝她,她也要去,只是此刻林谨容这样劝她,推她出去,她的出场就显得顺理成章,而非是刻意与人争强出风头。投桃报李,她便也邀请林谨容:“我记得你也爱好此道,我们一起去?”

从前林谨容因着自家父母的关系,自来谨言慎行,就怕惹祸上身,在这种场合几乎都是悄无声息地坐在一旁做看客,所以当年她即便自信陆云非是她的对手,却也不曾招人嫌去参与。可这一次么,她却是存了不良之心,有心砸陆云的场子,要叫林玉珍和陆云恨上她的。当下便垂了头低笑道:“江南雅士多,云表妹从江南来,见识宽广,又是名家指点过的,我技艺不精,不敢去呢,只怕白白丢丑。”

杨茉一听,那争强好胜之心越发起来,微微竖了眉头,低声道:“你好没道理!明明不比别人差,万事偏要先低一头,还没比就认输了,真是没出息!这性子真叫人郁闷,我实在忍不住了,你参加也得参加,不参加也得参加。”

下面是友情推书:

夜姗阑的波okid2160233,波okname《望族庶女》重生路途多坎坷,她也要坚持地走下去……

第41章斗茶(一)

第42章斗茶(二)

事情按着她算计的方向发展,杨茉果然要逼着她一起参加,林谨容却是怔了,原来从前她在旁人的眼里就是这样窝囊让人生闷气的人么?正在思量间,杨茉已然一把将她扯了起来,大声笑道:“还有我们呢。我们也来凑这个热闹!就不知陆家大伯母可备得有多余的茶具?”

杨茉会起身迎战,原在林玉珍意料之中,唯有林谨容倒真是意外。林玉珍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家这个侄女儿,但见她被杨茉紧紧扯着,神色间还有些怔忪,便知是被杨茉给绑着强行来的。便暗忖道,这个侄女虽听说吹得好埙,也爱分茶,才名却不显,想来长日关在那家中,接触的人也不多,没甚见识,也不会有多出彩。

当下便也不当回事,笑道:“有,有,怎会没有?快快布置起来!人多才热闹呢,还有没有要参加的啊?”见再无人应答,便同杨氏道:“你家的茉茉真是爽朗的性子!我看着就喜欢。”

杨氏含笑看着侄女,淡淡地道:“她么,半点不知轻重,今日就让阿云好生好生教训她一回,好叫她认得山外有山,人外人有人,收了这份骄狂之心。”

林玉珍对陆云信心满满,却道:“什么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分明就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当不得真的。”

说话间,早有人将戏台上说唱崖词的女伎请了下去,很快就将锦席、瘿子木茶床、竹茶焙、银茶笼、金砧椎、建州兔毫盏、金茶钤、银茶碾、蜀东川鹅溪画绢茶罗、金茶匙、金汤瓶等物流水般地在厅堂正中设下。

陆云在丫鬟捧上的一只小小的白瓷盆里净了手,在青瓷香炉里焚上香,唇边带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探身请陆扬儿、杨茉、林谨容:“几位姐姐请。”

林谨容抬步起身,衣角却被人轻轻扯住,她低头,但见林六含笑看着她,低声道:“四姐姐,我刚才和七妹赌你们谁会赢,你不会让我输吧?”

林七将一颗瓜子仁扔进嘴里,道:“四姐,你理她,她赌你输呢!你得赢,气死她。”

林谨容的目光从双胞胎酷似的脸上缓缓扫过,林七照旧的跋扈嚣张,林六惯常的甜美中带着算计挑拨,但目的都是一样,要她赢,搅了这场戏。具体原因不可考,但林六从来不会吃亏就是了,当即也不答话,淡笑着从林六手里抽了衣角,往前走去。

众人落座,林谨容将茶具和水、茶一一看过来。但见面前的茶具无一不是极品的专用之器,水是惠山泉,茶是贡品龙凤团,几个女孩子东西都一般无二,并未在其中作任何的假,可见林玉珍母女是何等的有信心。

陆云多年前就不是她的对手,如今就更不是了。林谨容看了粉面生春的陆云一眼,暗道一声对不起了。手微微一扬,自有伺候惯了的荔枝上前帮忙。林谨容沉淀了心思,神色专注,手下沉稳,心中眼里唯有茶事。炙茶、碾茶、罗茶、候汤、熁茶,诸事齐备,一手执筅,一手注汤。

一汤环注盏畔,搅动茶膏,量茶受汤,随汤击拂,手轻筅重,指绕腕簇,少倾,泡沫四起,如同疏星皎月,灿然而生。二汤自茶面注水,周回一线,急注急止,用力击拂,茶面色泽渐开,泡沫如同珠玉磊落;三汤注水如二汤,击拂轻匀周环,表里洞彻,泡沫已如粟纹蟹眼,四处泛起,茶色已然透出十之六七;四汤水少,使筅稍慢,范围渐宽,茶面华彩焕然,泡沫如同轻云渐生;五汤水稍多,筅轻盈透达,拂以敛之,茶沫犹如结霭凝雪,茶香四散;六汤缓绕拂动,乳点勃然;七汤轻清重浊,稀稠得中,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凝而不动。

林谨容全神贯注,一气呵成,手微扬处已然结束,汤花中灿然开了一朵梅花,乳气蒸腾中,似真似幻。全场鸦雀无声,转瞬发出一阵低低的轻叹。那陆扬儿早已停下动作,全神贯注地看向林谨容这边,杨茉哈哈一笑,弃了茶筅,道:“我认输了。”只剩下陆云绯红了脸,仍固执地盯着自家面前那盏茶,只盼其上的汤花不要早早散去,多坚持得一会儿。

因为林玉珍早已说过,先露出水痕者输,并不包含谁能幻出花草山脉等物象,因而众人都不好先下评判,道是谁输谁赢。

须臾,林谨容茶盏中的那朵梅花渐渐散灭,只余白色汤花。又过了些时候,不知是谁低声道:“露出水痕了!”接着陆云那边发出了一声环佩轻响,陆云抬起头来,微微红着眼,挤出一个有些惨淡的笑,颤抖着声音道:“我输了,四表姐真人不露相,真好技艺!”

林谨容轻叹一声,虽然有些作弊,但前世她这个年龄时虽凝聚不出梅花,却也能比陆云多坚持些时候,所以她脸上倒也没什么愧色,只露出些许不安,小声而清晰地道:“云妹妹承让!我也是侥幸。”

陆云勉强一笑,垂眸低声道:“是我技不如人,姐姐不必自谦。”她年纪尚小,被人砸场,能有此气量已是不易,因而众人倒对她生了几分怜悯和佩服。只是输赢胜负自有道理,她的确不如林谨容,以林谨容这个年纪来说,能做到这个地步,已可以说算是天才,赢得相当漂亮。

所有人都看着林玉珍。

林玉珍的眼睛死死盯着林谨容,忽尔露出一个钢刀一样刮骨的笑来,缓缓道:“真是个好姑娘!”虽然她已经极力掩盖,但语调的僵硬却是谁都听得出来。

双胞胎兴奋地眨着眼睛,林五和文氏则回头责怪地看着林谨容,怨她为什么要抢陆云的风头。

林谨容垂着眼,一脸的不安和内疚。心里却是暗喜,她坏了林玉珍的事,林玉珍这回算是真正恨上她了。想必以后陆家再请客,不管她来或是不来,都不会再有人强迫她了。真好。

忽听知州夫人宋氏“哈”地一声笑出来,大声道:“几个都是好姑娘!林四姑娘技高一筹,胜不生骄;陆三姑娘大气有量,假以时日,必有大成;杨姑娘豪爽利落,都是好姑娘!”

她这一席话冲散了席间的尴尬,杨氏也跟着笑骂杨茉:“这丫头不懂事,技艺不精,偏爱瞎凑热闹,扰了大家的清净,白给你们看她笑话!还夸她呢,依我看,该骂她才是。”这话带了几分隐含的歉疚,是为了适才杨茉硬拉了林谨容参加斗茶,坏了林玉珍母女的盘算而说给林玉珍听的。

林玉珍已经缓过神来,双目直视林谨容,做了一副浑不在意的大气样,慈爱地笑道:“乖侄女儿过来!待姑母把这彩头亲手给你。”

林谨容本不是为了那些金玉之物,见好就收,当下上前盈盈一礼,笑道:“我今日虽然赢了,但实属侥幸,不好意思拿诸位长辈的东西。”

好个骄狂不知进退的东西!就和她那个娘一样,半点吃不得亏,半点不肯让人。往日里还真没看出来。林玉珍的唇角含了一丝讽刺,语气却亲切得很:“你这孩子,不管如何,你赢了就是赢了,拿出来的东西哪里有拿回去的道理?你有出息,姑母是高兴的。别不懂事,快过来拿去,别这样磨磨蹭蹭的,一点不大方。”

如果是赢了其他人,林谨容相信林玉珍一定非常高兴,可她赢的人是林玉珍的心肝宝贝,命根子。林玉珍气量狭窄,此时笑得有多亲切,就有多讨厌她。既然说不拿东西就是不大方,就是小家子气,那她就敬谢不敏了。这些东西少说也值几万钱呢。

林谨容便笑着上前,林玉珍带了几分不甘和愤恨,不舍地取了那枝钗子,肉痛地递在林谨容的手里。

这一瞬间,林谨容非常想让林玉珍的手“滑”了,把这名贵的水精钗掉在地上给摔个粉碎,就似前世林玉珍“手滑”,把她奉上的茶盏给摔了之后又骂她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一般。但念着那太过明显,是给陶氏树敌,也平白让在座的这些女眷们看笑话,对自己的将来亦有影响,只得忍了,行礼谢过林玉珍。

林玉珍带了头,杨氏、宋氏等纷纷兑现诺言,各自把自家的彩头交给林谨容,林谨容一一行礼谢过,交给荔枝,迎着各式各样的目光自退回原来的座位坐下。

杨氏为了弥补杨茉无意之中犯下的错误,又道听说陆云师从名家,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何不让大家看看?林玉珍假意推辞了几回,方叫人铺了纸笔,让陆云画画写字。

嗷嗷,这一章写得灰常辛苦,查资料就查了很久。这个斗茶之法,流行于宋,有点像现在的抹茶,多数技艺已经失传,听说现在福建还有人能在汤面写出字来,真是一门高深的技艺。我不行,就是咋呼咋呼给大家看看,以博大家一笑,如果有精通此道的童鞋,请批评指正并包容。谢谢。

第42章斗茶(二)

第43章落梅(一)

这一回林玉珍再不敢冒险去找绿叶来衬陆云这朵红花,众人也识趣,纷纷静观陆云写字作画。陆云强打起精神,势必要扳回一局,当场画了墨梅,还题了一句她自己做的四言诗。

凭心而论,以她这个年纪,算是不错了,看得出的确下了苦工,也有灵气。于是众人加倍称赞她,林玉珍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真切的笑容,热情地招呼众人继续吃茶听崖词。

趁着热闹,林五板着脸过来同林谨容道:“四姐姐,你来,我有事要和你说。”

林谨容看清林五的神色,微微有些吃惊。

林五义愤填膺,一脸的不平。林谨容彻底失了林玉珍和陆云的欢心,她本该高兴的,可那是在对她本人没有影响的情况下,而此刻,她最讨厌的人就是林谨容了。

林五喜欢陆缄真的就到了这个地步?甚至不惜来给陆云当打手?林谨容惊异过后,反倒有些好笑:“五妹妹有什么事?”

林五气呼呼地道:“我有事要问你,你来不来?要不来以后就别求我帮你忙。”

荔枝闻言,极其生气,这五姑娘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好似她帮了林谨容多少忙似的,有心要护着林谨容,怎奈身份低微,场合特殊,她若真是开了这个口才真是让人看林谨容的笑话,故而只得紧紧贴着林谨容,紧张地看着林五。

双胞胎在一旁磕着瓜子,双目含笑,等着看戏。

杨茉淡淡扫了林五一眼,眼里露出几分了然和讥诮,轻扯林谨容的袖子,低声道:“眼红了,别理她!”

林谨容垂了眸子,沉默片刻,抬眼看着林五淡淡一笑:“好。”然后默然抚了抚杨茉的肩头,率先往外而去。

出了听雪阁,林五一边系披风,一边指着前头的腊梅林:“我们去那里。”又寒了脸对着跟上来的荔枝、信儿等人道:“你们都留在这里,不许跟去。”然后一马当先,往前而去。

林五不怀好意,很生气,荔枝和桂圆都能看得出来二人不由担忧地询问林谨容的意思:“姑娘?”

林谨容无所谓地朝她们一笑:“你们在这里等着,没有事。”言罢也紧了紧自家银蓝色的披风,默然相随。

此时雪已然小了,腊梅林里静悄悄一片,枝头腊梅吐露芬芳,地上雪如碎玉。那雪已有两寸许,脚一踩就咯吱作响。

林五闷着头气呼呼地往前走,林谨容却提着裙子,两脚脚尖挨后跟,让脚下的小鹿皮靴子在雪地上踩成了长长的无缝隙的一条线,回头一看,犹如在雪缎上用黑丝线绣了一道花边,不由微微一笑。

林五行至梅林深处一株梅树下站定了,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板着脸道:“四姐姐!你太不懂事了!”话音未落,就看清楚了林谨容的举动,一张粉脸由红转白,愈加愤怒,声音也高昂起来:“四姐姐,你看看你的样子!”

林谨容站定了,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林五:“我的样子怎么了?我什么地方得罪五妹了么?你干什么这么生气?”

她黝黑的眼珠子映着地上的雪光,微微发蓝,有一种冰一样的寒意,淡粉色的唇角微微翘着,带了几分洞悉一切的讥诮。

这样的林谨容,陌生得紧,是林五从来不曾见过的,她有些疑惑,又有些下意识的害怕,但长久以来都很好的自我感觉让她终是把想说的话毫不停滞地说了出来:“你当然没有得罪我。可你做错事情了,你忘了出门前祖母交代我们的话了么?你瞧瞧你,哪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祖母说,要我们切记谦和守礼,是不是?”林谨容探手摘下离她最近的一朵半开的腊梅,在指尖轻轻把玩,“那么,我没有谦和守礼么?我有什么地方不像大家闺秀?虽然你是妹妹,但只要你说得出道理来,我这个做姐姐就听得进去。五妹只管说来我听。”

林五有些羞恼,不知是恨林谨容这种轻慢不把她当回事的态度,还是恨林谨容讥讽她这个做妹妹的不懂规矩,教训姐姐。不由恨道:“你明知今日这暖炉会是姑母特意为了云表妹准备的,不帮忙也就算了,为何还要跳出来捣乱?你倒是风光了,却害得姑母生气,云表妹伤心。姑母和云表妹大度,不和你计较,你却不知歉悔,还坐在那里和人谈笑自若,自鸣得意,实在太过分了!”

“原来五妹是为了这个生气。”林谨容眼皮不动,沉声道:“如果是说今日之事,我却不是故意的。过程你再清楚不过,姑母和云表妹也没说怪我,偏你要怪我。要说我自鸣得意,那也是你自己幻想的。”

林五跺脚恨道:“你敢说不是故意的?就算是参加斗茶不是出于你的本意,那你后来为什么要故意弄出那朵梅花来欺负云表妹?可见你就是故意的!你居心不良!你就是想出风头!”

早前林玉珍交代她做今日这事儿的时候,可是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夸她是懂事的好孩子,说最喜欢她了。现在可好,她不但寸功未立,还犯了错。一想到林玉珍过后可能会怨怪她——明知林谨容的茶艺高强也不提前说说,不拦着……还有,一个平日里什么都不如她的人,突然之间就比她高出了许多,叫她怎么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林五心里莫名的慌张生气。

“五妹。”林谨容自是不会承认她就是故意的,只叹道:“你错怪我了。云表妹与我无冤无仇,我怎会去欺负她?居心不良这个罪名更是大了,得罪姑母和表妹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比较笨,做起事来就是一根筋,专心专意只想做好,其他都想不到。当时什么都没想,自然而然就成了,其实我也后悔害怕,可是来不及了,所以我才说不要那些彩头了,也说明是侥幸,可是错已酿成,姑母非要给我,我也没法子,总不能再驳了姑母的面子。”

林谨容原是好似有点笨,可上次林老太寿宴时她做的那些事情,就连自家母亲都说她贼精,平日看不出来,这事儿怎可能是无意的?分明是策划已久。林五恨恨:“我管你是怎么地,你必须去同姑母和云表妹道歉。不然看我回去不和祖母说,以后再不要你出来做客!害得姑母连着我们都不喜欢了。”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

“你别哭了,若是让人看见,我更说不清楚啦。”林谨容将手里那朵腊梅两下揉烂,扔在雪地上:“我这就去和姑母、云表妹赔礼道歉。告诉她们,这事儿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言罢一旋身,转身就走。

林五忙喊道:“你站住!没叫你这时候去。你是嫌你添的乱还不够啊?”这时候去了不等于当众打林玉珍和陆云的嘴巴么?林谨容这个阴险的要再当众说出是自己让她去的,自己可就彻底完了!

林谨容便站住了脚步,皱了眉头淡淡看着林五:“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呢?五妹,我平时总让着你,但你也不能欺人太甚。”

“哎呦呦,原来温柔端庄贤淑的五姐这么凶啊,都教训欺负起四姐来了。”双胞胎嬉笑着从后头沿着二人的脚印缓步而来,往林谨容身后站定了,林六照旧的只笑不说话,林七则闲闲地道:“四姐,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吧?我说给你听。有一种人,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去做摇尾巴的狗,狗做不成就反转去咬那个叫她没做好狗的人……”

“咯吱!”不远处传来一声靴底踩在雪地上的响声,有一道脚印从远处一直延伸到附近一块山石之后,只见来痕,不见去路,可见人还在。林谨容皱了皱眉头,转身就走:“都少说两句吧。今日我做了错事,自会去祖母那里领罚。想跟着我一起受罚的,只管继续吵。”

林六眼珠子一转,拉住了还想继续往下说的林七,朝着林五甜甜一笑:“五姐姐,刚才姑母派人四处找你呢。”

林五虽然不是很相信,却也不敢不去,只得使劲绞了几下帕子,咬着唇瓣恨恨地瞪了几人一眼,快步朝林外奔去。

林六迅速跟上林谨容,笑道:“四姐姐,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竟然能弄出一朵梅花来,好厉害呀,我们从前都不知道的。但你就是太傻了,我都赌你输,你偏要赢。这下子,姑母和云表妹都不会喜欢你了。”

“我人笨,想不到这么多。”林谨容极其严肃认真地道:“但我其实早就能弄出花来了,就是没机会让你们知晓。”

“这事儿你虽是无意,但不会就此了了的。”林六极好心地道:“姑母和云表妹都是明白人,自不会怪你。可是有个人一定会说你的坏话,把所有的错都推在你身上,你要小心哦。你看,有人来找你了。”言罢指了指前头,拉了林七自往前头去,临行不忘添一句:“好姐姐,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以后千万记得我今日的好。”

————重要通知,事关大家的利益,请一定要看————

咳……到这里,恰逢2011年结束,即将踏入2012年。我先祝大家新年快乐,家人以及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再俗一点,财源滚滚哈,我也财源滚滚……捂脸……

然后,我要郑重通知大家两件事。

第一,从2012年1月1日起,经起点确认投诉属实的,被查实的被盗起点币会全额返还用户。希望大家踊跃保护自己的利益,并且注意账户安全。有绑定安全卡、绑定手机密宝、绑定密宝、认证手机、设置盛大点券消费限制等5个途径,其中最简单的就是设置盛大点券消费限制了,每次充值以后,记得在个人中心,账务中心那里点击设置一下,然后就是发现被盗,请及时投诉获得赔偿,保护自身利益。

第二,世婚从一月一号起正式上架。也就是说,需要付费了。虽然这是第六本上架的vip,我还是老生常谈,说一说心里的话。请大家耐心一点,看下去。

首先,我感谢一直以来以各种方式默默无声地支持我的书友们,没有你们的支持和鼓励,我走不到今天。在这里,我真诚的向你们表示感谢,也表示我一直在努力着前行,也许表现不是那么明显,但我真滴不曾停留并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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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句话,关于此书,早前我曾发表过感言之类的话,要重点声明的是,不是说女主重生就是为了验证前生的错,而是表达,一种人生,两种态度,两种方式以及两种结果,请不要凭空猜测和激动。这就是一本小说,菠菜萝卜各有所爱,爱看的书友,请继续跟着我走,不喜欢的书友,我们下一本书再见,不要骂我,更不要人参公鸡。虽然已经写过五本书,但实践证明我有时候很玻璃心,受不住打击,一受打击吧,就会瞎抓狂,就容易码不出字,还可能质量会下降,虽然我真不想这样。

当然,这不代表大家不可以提意见,我能听进中肯的意见,真的,无数次都证明我真的能听进去,还很乐意和大家一起探讨,并学以致用。

那么,不管话好听与否,我唠叨完了,希望能得到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再次祝我的书友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带着好心情一起勇敢地杀进2012。

第43章落梅(一)

第44章落梅(二)

“阿容!”

林谨容抬头,但见杨茉牵了知州家的女公子,带着荔枝等人笑嘻嘻地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便笑道:“你怎么来了?”

杨茉道:“里头热气太足,我闷得慌,恰好真真想出来走走,我便领她来寻你。走罢,领我们游游你姑母家的这片梅林?”

林谨容垂眸笑道:“怕是要叫你失望了,我来的次数不多,也是不熟。”

杨茉便笑道,“那又有什么干系?我们随便游游好了。”

林谨容本没有心情故地重游,但转眼想到另一个可能,也就从善如流。她是比较喜欢杨茉的,杨茉自小受宠,虽然娇憨,却很磊落大气,从来不会欺负她。只杨茉本是江南人,隔年就被接回去等着嫁人了,开始她们还通过几次信,互送礼物,但后来她事事不如意,便渐渐同杨茉断了音讯。能同儿时旧友一起游玩,她也是高兴的,更何况也许。。。也不一定————虽然不容易,但出路从来都是要自己谋算的,好运不会平白降落到谁的身上。

三人漫无目的的游着,林谨容与杨茉随意说些闲话,那知州家的女公子年纪小,静不下来,不喜欢她二人这种方式,便叫丫头跟了,往一旁去玩雪摘梅。

杨茉笑道,“一段日子不见,你分茶的技艺又高超了许多,我是追不上你了。怎么练的?教教我,让我也得瑟一下。”

林谨容微微一笑,“闺中寂寞无他事,闲来静坐作茶戏,熟能生巧耳。”她这话也是真心,前生后世,莫不如此。

因着吴家与陆,陶两家的关系,杨茉也是知晓陆林两家一些事的,也晓得林谨容处境艰难,闻言不但不猜疑她藏私,还同情地看着她,“有些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晓得你不是故意的,其实都是怪我。”

林谨容那越来越厚的脸皮这时终于控制不住地一红,匆忙摆手道,“不怪你,是我自己拿捏不好分寸。。。”

杨茉一按她的手,笑道,“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你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太憨直太老实了些。”又小心翼翼地道,“你不会怪我说话鲁直吧?”

林谨容摇头,“怎么会?”这世间的事情真是奇怪,有时候外人偏偏比自家亲人还要体贴些。她以前想不明白,此刻却是有些明白了,无论是对一个人好还是坏,都容易习惯成自然,越是亲的,越是做得明显,越是苛刻。外人呢,角度不一样,也没有利害关系,所以反而更显得热心大方。

杨茉往前一指,“你看,我表哥他们在那里。”

陆缄,吴襄二人一同站在不远处一棵最大的古梅树下,正往她们这边看过来。

梅花疏影里,雪地上的两个少年俱是身形清雅斯文俊秀。

吴襄戴了个银色的小冠,穿件石青色银鼠皮出锋的锦袍,脚下踏着黑色皮靴,手里还攀着一枝腊梅,笑容浅淡,姿态风流,不愧于他平洲第一少年才子的名头。

陆缄则穿着件花青色银鼠皮出锋的素锦袍,发髻上简单插了根白玉簪,腰间系着青色丝绦白玉佩,背着双手,微微侧脸看向林谨容这边。不知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还是衬着雪的缘故,他的肤色如冷玉,那双眼睛也越发幽黑。他并没有吴襄那样形于色的风流锋芒,却犹如雪地里的一枝竹,让人过目后再难相忘。

林谨容的目光从他二人面上缓缓扫过,不知道适才躲在山石背后偷听她们姐妹几人说话的会不会是这其中的谁?

“二哥,你们也在这里踏雪看梅?”杨茉携了林谨容的手,笑吟吟地迎上去,歪着头看向陆缄,快言快语的道,“你就是陆缄?我是杨茉,吴襄的表妹,也是从江南来。”

陆缄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幸会。”

难怪得林家姐妹都疯了,杨茉微微一愣神,随即松开林谨容的手,背着手围着陆缄绕了一圈,站定了,摸了摸鼻子,回头看着林谨容微微一笑,却不作任何言论。

林谨容却晓得她的意思,便不怀好意地回了杨茉一个在外人看来有些莫明其妙的笑,若是其他普通少年男子,被两个少女围观,还发出如此诡异的笑容,就算是不恼也会好奇,偏陆缄只是在最初时露出一丝莫名,随即就只静静看了二人一眼,随她二人去瞧,此外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从容自如。

倒是吴襄看不过去,笑骂道,”杨茉,你又调皮捣蛋!““我就是好奇你这位刚回来就才名显赫的好友是个什么样子嘛。”杨茉噘嘴,“二哥,你就只会骂我调皮捣蛋,就不会学着夸我两句么?”

吴襄松了手中的腊梅,看看一旁静静伫立的林谨容,道,“你自己不争气,还想要夸赞?也怪好意思,适才你又闯祸了吧?\"

\"二哥你过来!\"杨茉不期他已知晓适才斗茶的事情,收了刚才那种故意捣乱的调皮神色,有些不自在的瞟了瞟陆缄,跑过去扯了吴襄站到一旁,低声道,”你当着人家说这个做什么?我是闯祸了,但我可不是故意害林四的。“吴襄轻狂一笑,”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他们家既然敢叫人斗茶,就该做好输的准备,让人承让才能得到的才名,不如狗屎!“杨茉无声大笑,并不嫌他粗鲁,反而使劲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也只有你才敢这样狂!但陆云的气度还是极好的,虽然并我还差了那么一点点,我们在人家做客,多少都该给主人一点面子才是。你和陆缄是好友,你当着他的面提这个,不怕他生气?“吴襄淡然道,”他要生气那是他的事,我就是这样想的,也认为这是对的。“虽然已经收敛了许多,字里话间毫不掩饰的狂意仍然倾泻而出。

杨茉叹道,”二哥,你这个性子啊。。。“”我也只当着你们会这样。“吴襄并不以为意,只看着林谨容的背影道,”真是没想到林四这半天不出一声气的闷丫头竟有这样一手好茶艺。陆缄谘她吹埙也比我吹得好。“杨茉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个骄傲的表哥不服气,便眯笑道,”要不,你们比试比试?林四要是有点才名,兴许会过得稍微好点。“吴襄淡淡的道,”你有什么主意?“杨茉道,”主意不少,但就是不知道何处有埙,陆云大概是有的,但我刚得罪了她,不想和她借。“吴襄一言不发地从袖里掏出两只埙来。

杨茉咬着牙道,”我还说人家今日不曾请男客,你怎么巴巴儿地跟了来,还带了埙,是早就打定主意要找机会比这一回的吧?“吴襄并不否认,”我以前听她吹过的,明明不如我。“他兄妹二人在那边说悄悄话,这边林谨容专注地看着不远处的一朵腊梅,甚至连那腊梅有几个花瓣,花瓣上的筋络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眼睛盯着腊梅,却连不远处苏真真嚷嚷着要丫鬟给折腊梅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忽听得陆缄低声道,”四表妹,听说你今日分茶,点出了一朵盛开的梅花。小小年纪有此大成,你真有本事。“语气里竟带了几分佩服之意。

她有本事?她在他眼里不从来都是个最没用的么?她是个没用的妻子,不能讨他的欢心;她是个没用的母亲,不能保护儿子的生命;她是个没用的儿媳,既不能让他的生母和养母和睦共处,也让他的亲生父母兄弟防她如防贼;她还是个没用的姐姐,经常要劳动他去替她闯祸的胞弟说情擦屁股;她甚至不能管住手下的丫头,让丫头去爬了他高贵的床,侮辱了他。总之,她一塌糊涂,什么用都没有。

林谨容缓缓回头,看着陆缄,带了几分挑衅和敌意:”我很抱歉让姑母和表妹难堪了,但我真不是故意的。“她口里说着抱歉的话,脸上的骄傲自得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若是林玉珍看见,只怕会想狠狠扇她一巴掌才能解气。

陆缄微微皱了眉头,定睛看着林谨容,片刻后才道,”你不必抱歉。赢了就赢了,有才能并不是你的错。这天下间,唯有才能的光华是最不该被掩盖的。“他顿了顿,有些犹豫的道,”你不必防备我,我不是那样的人。“真是好笑,她最防备的人竟然和她说不必防备他,他不是那样的人。林谨容的心里突的生起一股怒气来,她讥讽地道,”那二表哥倒是说说,你觉着我以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为何又要防备你?“陆缄没有解释,却用一种同情怜悯的目光看着林谨容。

他可怜她!她被他可怜了!还有什么能比被最痛恨的人可怜更伤人自尊的?!林谨容恨不得亮出爪子挠破他漂亮的脸蛋。但事实证明,她有陶氏暴躁的血统,却没有陶氏大无畏的勇气。因此林谨容只能直视着陆缄,厌憎而清晰的道,”别我和套近乎,我最讨厌你这种人!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虚伪!“

第44章落梅(二)

第45章落梅(三)

没有人会喜欢讨厌自己,并莫名践踏自己好意的人,林谨容这样的态度着实让人吃惊并反感。陆缄先是一怔,随即皱了眉头沉默地看着林谨容,脸色愈白,眼睛愈黑,嘴唇也紧紧地抿了起来。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是生气了的表现。

林谨容自然也知道,她迎着陆缄抬起下巴轻蔑地斜睨着他。她从来都不是会才散娇,能撒娇,爱撒娇的女子,虽然懦弱安静忍让,却也有她的骄傲和自尊,只不过她的骄傲和自尊是用沉默和轻蔑的眼神来表示。

她还记得,她此时这个表情是陆缄所最憎恨,原来她和他还能吵架,她累极无措之时,只要一摆出这个姿势,他就会充满厌憎地摔门而去,她也就能得到片刻的宁静。而她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是让林玉珍、陆云、陆缄从此再不想看到她这个人,所以怎么能惹这几人厌烦她就怎么来。

陆缄却没有显示出林谨容印象中那样激烈的愤怒,最初那因为被她无端斥骂而产生的愤怒过后,眉头越发皱得紧了,还带了一丝困惑。

林谨容也很困惑。他不是应该不屑地冷笑一声,拂袖而去,以后再看到她就避让三尺么?为什么事情不挨着她所想象和谋划的继续往下?

“你们在说什么?”扬茉从背后走来,将手轻轻抓住林谨容的胳膊,亲热地把下巴放在她的肩头上,一双慧黠的眼睛滴溜溜地在二人的脸上好奇地转了一圈。意料之中的效果不曾收到,林谨容也就十分自然地收回了下巴,回眸无害地朝着杨茶一笑:“在说刚才斗茶的事情呢。”眼角斜膘过去,但见陆缄放在她脸上的目光还没收回去,只是那困惑的表情更深了。

他大概是没有想到一个人能变脸如此之快吧?林谨容暗自冷笑,翻脸如翻书,她这可都是和他学的。杨茉也就很聪明地不再追问,而是笑道:“刚才有个人说,他听人说你吹埙比他吹得好,他不服气,想和你比试一番,你愿不愿意?”

“我。。。林谨容才说了一个字,就被杨茉伸了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摇着头笑道:“不准推辞,推辞的就是胆小鬼。”

胆小鬼。林谨容低头晒然一笑,随即抬头道:“其实我比不过吴二哥,且今日不太方便。真是想比,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何必道在这一时?”

“以后?”杨茉提高声音:“以后我们渐渐大了,哪里还能有现在这样容易凑在一处见面说话?明年秋天表哥要去太明府应试,只怕是很快要关起门来苦读,轻易不得出来的。再说他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最是目中无人,听不得旁升比他好。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日了。”她压低了声音,“你好好地吹,若是胜了他,有了才名。…说不定对你也有些好处,至少你那些妹妹再不敢在你面前狂。”

林谨容淡淡一笑。天真如扬茉,这个世道的女人,并不是仅仅有才就能狂得起来的。不过呢,今日她出格的事情做得已经太多,并不缺这一桩,索性做到底,再凑个趣本内容于55ab社区也无所谓。林谨容再不看陆缄,扬眉一笑:“怎么比?”

杨茉道:“就是我们几个未免不好玩,人多才热闹。

两位哥哥在这里候着,待我们去把姐妹们都邀出来踏雪看梅,然后再来比试。”说完大声招呼不远处玩得正高兴的崔真真:“真真,走了!我们去弄点好吃的再米。

崔真真“喂”了一声,扔了丫鬟跑过来,抓住扬茉的手,跟着杨茉、林谨容一道,往听雪阁而去。眼看着听雪阁渐近,杨茉交代林谨容:“等会儿你什么都别说,就由我来说。”

听雪阁里此时气氛热烈而融洽,林五拉着陆云,与陆扬儿以及其他几个女孩子一道,低声说着什么,个个都是满脸的笑容。一见着林谨容三人进来,林五就收了脸上的笑容,微微露出些不屑来,陆云的睫毛颤了颤,起身热情地招呼:“四姐姐、扬姐姐、真真,快过来热乎热乎。”

杨茉朝她摆了摆手,推林谨容过去:“你去暖和暖和,其他的都别管。”

林谨容也就走过去,毫不避讳地坐了,斜瞟着林五,笑看着陆云,低声遂:“云表妹,我。。。”陆云飞快地垂了睫毛,打断她的话:“四姐姐多才多艺,日后还请多教教我才是,莫要藏私。”藏私?林谨容一笑,还未开口,就听得林五同身边人叹道:“云表妹的心胸真是万里挑一。”

众女闻言,虽是面色各异,却哪纷纷点头称是。陆云低垂了眼眸,小声道:“你们别再夸我了,愿赌服输才是正理。”

林七嘴着牙做出一个痛苦到极点的表情来,林六不露声色地掐了她一下,先朝着陆云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林谨容,示意林谨容看看林五那谄媚相然后表示无奈。

说话间,杨茉笑眯眯地跑过来道:“走,走,走,都外头去。此时雪停了,陆家伯母答应在梅林里给我们设个席面看雪赏梅,各位伯母婶娘们也都答应了的,不怕冷的都去。”

在座的女孩子们都是十二三四岁的年纪,最是活泼好动的时候,闻言便都纷纷起身,娇声叫唤伺候的丫鬟婆子拿上自家的披风和手炉等物,结伴往外头而去。却说吴襄目送着林谨容等人的身影渐去,好奇地问陆缄:“你怎么得罪林四了?”

陆缄摇头:“我也不知。”他不过是先前偶然看到林五逼林谨容去给林玉珍和陆云道歉,又觉着林谨容被逼得也挺无奈的,便暗示她不必担忧,他自会替她向林玉珍周旋而已。谁知却得了这样一个下场,她似对待仇人般的对待他,那种厌憎和恨意还不是故意装出来的,叫人好生郁闷又奇怪。

“少来!不知道?”吴襄根本不信:“林四的脾气品性我最清楚,最是温厚退让,话又少,是个再沉闷不过的性子,最爱的是息事宁人,最怕的是惹是生非。长这么大,我只看到过她那日为她七弟发了一回脾气。你要不是狠狠地得罪了她,她又怎会那般待你?她呀,只怕是对待路边的叫花也比待你客气几分。怕是你早前一个人跑进这林子里来,与林五一道欺负她了罢?”一边说还促狭地挤了挤眼。

说他不如叫花这话刻薄,与林五一道欺负林谨容这话再配着吴襄那表情更是让人十分不喜,陆缄非常不悦,却并不正面解释,只淡淡地扫了吴襄一眼:“你不信我的话,说她吹埙不如你,非得和她比,我赌你今日一定要输!”

吴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好似浑不在意,眼里却闪着两簇火:“好!我们就赌上一赌!我若是输了,我那孤本棋谱就是你的了!若是赢了。。。你那套珍本就是我的!你敢不敢?”

陆缄思忖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吴襄哈哈大笑。仿佛已经看到那套珍贵难得,他四处搜寻许久也不曾披集齐全的珍本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陆缄的唇边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淡笑,吴襄一定会后悔得吐血的。想到这里,他又蹙了眉头,林谨容,个个说她温厚沉默,他每次见她都是张牙舞爪,哪怕就是被林五等人相逼,虽然无奈却能看得出她其实并不怕,而是冷眼在看笑话。她为何这么讨厌他?是因为林玉珍?还是因为什么原因?

忽见杨茉的丫头匆匆奔来,行礼笑道:“我们姑娘让奴婢和二少爷说,她们在南边竹亭里设了席面。请您吹埙,她好使人来请二位。”杨茉考虑得极其周全,双方无意间碰上的,总比她毫不遮掩地表现出专程来梅林里与他二人相会,再让林谨容和吴襄比试吹埙更合情理。吴襄便笑:“这丫头的鬼主意真多。”从袖里摸出两只埙,仔细看了看,挑了一只出来,将一方雪白的丝帕擦了擦,放在唇边试了试音,气沉丹田,吹奏起来。陆缄在一旁专注地盯着他的指法变幻,藏在袖里的手也在不自觉地跟着变幻。吴襄吹到高兴处,无意之中瞟到陆缄的小动作,眉头一挑,故意背过身去吹,不叫陆缄看到他的指法。

他二人都是年少气盛有才之人,表面上即便交好,其实却也暗暗存了争比之心。好似下棋,吴襄有那孤本谱,自小研习,棋高一着:陆缄却是个温吞缠绵性子,输了一次不要紧,接着下,不停地下,不焦不躁,直到吴襄头晕眼花,体力不支输了为止。这明显就是另类的耍赖,其他人却都认为这是吴襄的耐性不如陆缄才导致的。吴襄忿忿巳久,现在陆缄又想偷学他的吹埙绝技,他就不让陆缄学,除非陆缄求他!

陆缄发现吴襄的小动作,也不言语,只垂了眼眸,袖了双手,淡然看向梅林深处。

第45章落梅(三)

第46章听雪

吴襄悄悄侧过脸来张望陆缄的动作,见他再不看自己,脸上也没什么生气或是尴尬之类的表情,不由又觉着有些无趣,索性又转过身来对着陆缄吹,想引得陆缄再来看,陆缄却再不肯看他一眼了。

一曲终了,果然又有小婢踏雪而来,郑重邀请二人:“姑娘们都在竹亭里围炉赏雪观梅,听闻如此埙声,都很敬佩,有请二位少爷过去凑个热闹。”

吴襄收了埙,才踏出一步,就听陆缄沉声道:“就以你适才的心境,你就已经输了一大截。你必然要输!”

他还偏要赢!吴襄微怒,驻足回头看向陆缄,陆缄却已施施然往前自去了。

七八只黄铜大炭盆里头的银丝淡炭燃得红彤彤的,把这四面透风的竹亭里烘得暖意融融。少女们裹着轻裘大氅,怀抱着精致的手炉,团团围坐在一起说笑。

身后有丫头们伺立挡风,前头有精致美食并热茶,抬眼还可观看雪中美景,鼻端又有腊梅冷香。此情此景,就算是心绪不佳如陆云,林五,也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而梅林深处缓缓走来的一双少年更是让众人双眼发光。有人含蓄些,只偷偷瞟了一眼就低头微笑,有人胆子大些,借了女伴身形遮挡,一直盯着看。

林五自认为与那二人都沾亲带故,更熟悉些,便起身热情招呼,引得众人侧目羡慕,面上眼里不由带了几分超然得意之色。

杨茉突然起身,指定众人对面的鹅颈栏杆道:“二哥你们坐那里!”

吴襄笑笑,也就依言坐了,陆缄自不必说,也是挨了他坐下,男女间泾渭分明,隔着几个大炭盆并茶床,糕点热茶若干。

陆云默不作声,亲手倒了热茶两杯,交与丫鬟送至吴襄和陆缄面前。陆缄捧定热茶暖着手,对她微微一笑,陆云回他一笑,随即飞速地瞟了吴襄一眼,但见吴襄只管望着杨茉使眼色,杨茉却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便垂了眼眸,盯着面前的炭盆,一双素手无意识地扯着手里的锦帕。

林五看看她,又看看吴襄,低咳一声,望向杨茉:“茉茉?”

杨茉方清清嗓子,道:“二哥,刚才大家听到你吹埙,都觉得,咳,咳,是哪个天外之音,难得相闻。你能不能再吹一曲给我们听?”

女孩子们都期盼地看着吴襄空上平洲第一少年才子。陆云手里的锦帕又被绞了几下。

林谨容冷眼旁观,突然觉得,她似乎发现了一件前世所未曾发现过的小秘密。

难得吴襄当着这么多女孩子的面,再听了杨茉那“天外之音”的小夸赞,却半点不脸红,半点不难为情,坦然一笑,团团作揖:“微末小技,扰了诸位的清听,实在太过惭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襄一人吹,未免太过无趣,这样罢,我们这边出一人,诸位那边也出一人,分个输赢,可否?”

众人都笑了起来,陆云正要开口,林七就抢在前头清脆地道:“行啊,行啊,我们这边先出我家五姐!她也会吹埙!”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林五,林五气得脸色绯红,恨恨地看着林七,生硬地道:“我不会。”这分明就是要她当众出丑。她不过跟着林谨容学了不到半个月,还未入门陶氏就病了,林谨容就再也没心思和时间教她,她会什么?

林六天真无邪地笑:“五姐姐,你就别谦虚了,前些日子,我们可是天天都听见你吹埙的,哪天早上不吹小半个时辰?你的埙还是四姐姐送的古埙,是吧?四姐姐?”说着就看向林谨容,要林谨容作证的样子。

林谨容自不会掺和她们之间的小心机,只笑不语。

林五气得咬着唇瓣,委委屈屈,求教地看着陆云:“我真是不会,若是其他的,我倒也能试试。”

陆云安抚地看了她一眼,扬眉笑道:“吹埙是吴二哥的家传技艺,毕竟是少数人才会的。吴二哥若是不嫌弃,我愿意奉上瑟曲一首。我虽学艺不精,却也算是熟练。”

“自不嫌弃,不过那个稍后再说。”此刻吴襄满门心思都是要同林谨容光明正大地比试一场,在所有人面前赢了林谨容,好叫陆缄再无话可说,哪里会对陆云的提议感兴趣?当下便直接点林谨容的名:“四表妹,你是自小就学的,怎地躲在那里装晕不说话?”林七立即快言快语地道:“就是,就是,我家四姐姐自小就爱吹埙的,吹呗。”

林谨容也不推辞,只道:“可我没有带着埙。”

吴襄立刻从袖中掏出另外一只埙来递过去:“我这里有!”

陆云看看林谨容,又看看吴襄,突然掩口笑道:“吴二哥,你好不仔细!你自家用过的,怎能给我四姐姐用?”那不是男女授受不清是什么?

吴襄一怔,正要说自己这只埙是新的,却听陆缄道:“阿云,你房里不是有好几只埙么?拣只好的出来给你四姐用。”

“去把我房里那只最好的埙拿来,再把我的瑟和哥哥析玉箫一并带过来。”陆云立即应了,又殷勤相问众人:“各位姐姐妹妹可有什么喜欢的乐器?我让人一起拿了来。”

平日里学这些做什么用的?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人前露个脸么?当下有人要了箫,有人要了筝,又有人要了笛,也有人表示要借用陆云的瑟。

林谨容听吹了一首曲子《听雪》。

雪光梅影里,少女表情沉静,眼神幽远,好似神游九天,又似专心专意,纤纤十指冷若素,悠悠埙声如天籁,埙声里,飞雪冷梅逝水长天,红颜如梦人生寂寞。

之后,无论是谁用何种乐器奏了何首曲子,大家都已经不太关心。她们只记得陆缄久久不发一言,吴襄一脸的震惊,一脸的不敢相信,即便是有林五打圆场,说是不相上下,吴襄终是起身对着林谨容诚心诚意地一揖,朗声道:“我输了。心服口服。”

杨茉得意之极,仿佛赢了吴襄的人是她,俏生生地道:“哎呀,二哥你平日里瞧不起我这个小女子,这回终于有个小女子赢了你一回!”

林谨容敛容诚心诚意地深深一福:“吴二哥承让。”这不比先前她胜过陆云那般无愧,对着陆云,她自信从始至终陆云在茶道一途上都不是她的对手,而对着吴襄,她却是真真正正地借了重生的光。

论技艺,他们算是师出一门,他有天赋,她亦有天赋,但他年纪比她大,占了先机,又是男子,长年游走在外,眼界心境比她开阔,曲由心生,她自不是他的对手。而此时,她隔了一世,历经生死,技艺娴熟,心境不同,早就上了一个层次,纵是无意,终是作弊,受之有愧。

吴襄却不知这其中的缘由,只知先前说了大话,此刻颇有些无地自容。但他生来傲气,就是输了也姿态极高,只笑道:“改日愚兄自当再向四妹妹讨教。”意思很明朗,他相信他不会一直输。

林谨容苦笑,以吴襄的脾气,以后怕是要常常找她切磋了。不过这样也好,总归是机会。

陆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拿了玉箫,示意陆云:“我们兄妹合奏一曲,为大家凑兴。”

陆云垂着眸,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古琴,声音低沉地缓缓道:“好。”

琴声响起,陆缄的笛声也迅速跟上。兄妹二人配合得十分精妙娴熟,林谨容听得清楚,陆缄在刻意突出陆云的琴声,刻意衬托陆非常。还是如同从前一般,陆缄和陆云感情总是很好的,互相体贴,很为彼此着想。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怀春的少女们忍不住回味陆缄适才持箫奏曲的潇洒风姿,林五看着陆缄的眼神又多了几分热度,吴襄却没什么精神头,懒洋洋地拍了几下手后就道:“我还有事,告辞了。”然后对着陆缄道:“我回去后就让人把东西给你送过来。”

陆缄朝众人微微一颔首:“我送他出去。”

目送这二人的背影走远,陆云回头看着林谨容,眼神忧郁,笑容却甜美:“四姐姐,你真厉害,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多教教我,莫要藏私。”

今日陆云是第二次和林谨容说,叫她莫要藏私了。林谨容自知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不地道,却想不出自己此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路可走,只能是胡乱点了点头。

陆云看定了林谨容,唇角微翘,露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来。这笑容是如此的熟悉,林谨容突然想起来,前世时,陆云就曾无数次地对着她这样笑。电光火石间,有什么飞速地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竭力想去抓住,却抓不住。

林谨容正在走神,突然身子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接着身边的林六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暴跳而起,再接着,林谨容就被人一巴掌推开,然后是林七愤怒地指着她骂:“四姐姐,你怎么搞的,没看见我六姐正喝茶呢吗?你想烫死她呀!”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46章听雪

第47章听雪(2)

杨茉一手挡在林谨容和林七之间,插进去大声道:“是我的错,是我不小心撞了容容,林六妹,让我看看伤了哪里?快抓点雪来。”

跟了双胞胎来的罗氏的心腹崔嬷嬷匆忙挤开众人上前,一手扶住林六,一迭声地道:“六姑娘,伤了哪里?”

林五挤过来,不露声色地踩了林谨容一脚,把她挤到一旁,焦急地道:“我看看,我看看!啧!四姐姐,你也太不小心了。看赢了吴二哥,把你高兴得……”

林谨容仿佛没听见林五这难听得过分的话,只定定地看着陆云。但陆云那笑容只是倏忽就不见,眨眼间,陆云就已经一脸担忧地走过来:“烫伤了哪里?”又大声叫丫鬟:“还不赶紧去拿烫伤药来?”

林谨容收回目光,面向林六,语调冷静,声音清晰:“六妹妹,对不住了,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是有人突然撞了我,我没注意。”冬天里的茶,会烫到什么程度?她是有数的。她被人暗算了。

林五冷笑:“茉茉刚才已经说了啊,是她撞了四姐,不过四姐在想什么呢?这大半日了,才想起来问自家亲妹子被烫得如何了。”

其实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罢了,她字字句句都针对林谨容,叫杨茉实在听不下去。杨茉看了看没有任何表情的林谨容,知她是不打算争辩了,当下暗自叹息一声,大声道:“林五妹!现在最紧要的是六妹的伤,不是吵闹和追究谁的时候!”.

陆云扯了林五一把,林五这才悻悻地闭了嘴。

林谨容根本不打算理睬林五。林五在她眼里,已经彻底成了个可笑之极的跳梁小丑。自梅林中林五要她给林玉珍母女道歉的时候开始,她们之间那种虚假的和睦共处的关系就已经被彻底打破,更不论后来林五露出本性的一系列表现。

出乎意料的是林六的表现,她不气不恼,一手扯住林七,看着林谨容一笑:“我穿得厚,茶水并不烫,伤得不重,就是红了红皮儿,被吓了一跳而已,四姐你不必担忧。”又大方地对着杨茉道:“茉茉,你又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别自责了。”接着再对众人盈盈一笑:“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太过大惊小怪,扰了大家的雅兴。”

当事人不追究和稀泥,其他想浑水摸鱼的人都没了主张。吵嚷一阵后,终是平静下来。然,再也没了留在此处玩耍的心情,众人便都由丫头婆子们簇拥着回了听雪阁。

这样的事情不可能瞒过林玉珍,林玉珍很快就指派人把林六带入里面验伤上药,留在听雪阁里的文氏见公婆的掌上明珠伤了,吓得和什么似的,全程守护,急得要不得。

因为事情又和杨茉有关,杨氏难免骂杨茉:“怎么这般不小心?好端端地站着,干什么会去撞上林四姑娘?”

杨茉委屈万分,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好好地坐着,突然就被人从后头撞了一下,受不住,就撞着了阿容。恰逢那时候林六妹刚好端了茶,因缘巧合才成这样子。”

林家姑娘们就没一盏省油的灯,那林四恰恰又是个有才还木讷的呆木头,自家这个看着聪明,却没经过这些厉害的,今日事事因她而起,别人不算计她两个还算计谁?杨氏心里虽然相信杨茉的话,却仍然骂她:“大姑娘了,还这么不小心。快给你林家两位姐妹赔礼去!”

林玉珍忍住烦躁拦住了:“什么大事儿,牙齿也会碰着舌头,别太苛刻啦。茉茉呀,真是太磊落大方了,遇事儿敢担责,不巧言令色,我真是喜欢。这么好的孩子,你就别说她了。看看,委屈得,让我真心疼。”

林谨容在一旁听着,淡淡地翘了翘唇角。她可不就是那犯了错还巧言令色,不敢担责的人么?

杨氏叹了口气:“您快别夸她了,我娘家七八个侄儿,只得她一个侄女,自小被娇宠惯了,终日总是闯祸,我也没脸再在这里呆下去,这就带她回去了。茉茉,快过来给你陆家大伯母行礼。”

杨茉与林玉珍屈膝行了礼,转过身就抓住了林谨容的手,亲密地贴着林谨容的耳朵低声道:“我没看清楚是谁干的,也不晓得是不是故意的,等我回去问了身边的丫头谁看清楚了,再给你说。我本是好意,但终究是害了你,对不起了。你自家小心些。”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是她自己上赶着被害的,这个道理林谨容还懂。林谨容轻笑道:“茉茉,我怪谁也不会怪你。多亏得还是你撞的我,若是换了其他人,指不定不会站出来替我作证。”

杨茉见她不气不恼,反而还能笑出来,也随之轻松了许多:“这样说来,你反而该感激我了?”

“你信不信?我今日很欢喜,都是因为你。”林谨容低声道:“我这一回去,怕是很久都没有机会再出门了,你若是回了江南,莫要忘了我。”

杨茉沉默片刻,紧紧握了握林谨容的手:“嗯!”

此时杨氏与林玉珍已寒暄完毕,走将过来摸了摸林谨容的头发,亲切地道:“容容,茉茉不懂事,今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你看在你舅母的面子上,莫和她计较。”

林谨容抬眼看着杨氏坦然一笑:“茉茉是我最好的朋友。”

杨氏满意地点点头,摸摸林谨容的头,想说什么终是未说,携了杨茉的手辞去。

林玉珍厌弃地看了林谨容一眼,冷声道:“容丫头,你是姐姐,也不小心护着妹妹们些,就只顾着自己玩。多亏你六妹只是红了皮,人也大方不娇气,不然我看你怎么和你二伯父、二伯母交待?往日里看着你是个老实憨厚沉稳的性子,谁知竟这样不识大体,不知轻重,没有分寸!”

还不知进退,没有眼色,惹人厌烦吧?林谨容微微颔首,肃颜道:“姑母说得是,谨容愚钝,羞愧万分,回去后就准备向祖母请罪,面壁思过。”

林玉珍被她把想说的都说完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其他话可以说,便气道:“算了,年纪大了,被你们姐妹这一吵,我耳朵嗡嗡作响,头疼。就让你三嫂领了你们先回去吧。真扫兴!”

文氏忙站起身来,恭敬地道:“是,姑母。”

林五大为不甘,恨恨地瞪了林谨容一眼,满面委屈之色。陆云轻轻握了她的手,低声道:“改日我又邀你来玩。”

林五这才面色稍霁,贴着陆云的耳朵低声道:“看她那轻狂样儿,往日里我当她是个老实心善的,谁知道却是个心机深沉狠毒的小人。此后,我再不要和她一起玩的。”

陆云一本正经地道:“五姐这话差了,四姐姐本来就比你我有才气许多,多得大家几分称赞也是该的,我输给她是心服口服的。经过这一次,她是要才名远扬了。”

“就你心好!”林五神色间更见嫉恨:“她不过侥幸而已,也敢说什么才名远扬?”

陆云淡淡一笑,抬眼看着林谨容那只被林五踩了个脚印的小鹿皮靴子,低声道:“五姐你小心了,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再做,若是因此被责罚,多不好。”

林五轻蔑地道:“她自身难保,还敢多嘴?”双胞胎曾经用在她身上的招式,一朝有了机会,她便毫不犹豫地用在了林谨容的身上。原因无他,柿子捡软的捏。

陆云也就不再言语。笑盈盈地把文氏并林家姐妹四人送到垂花门口,方才转身回去。也不去见林玉珍,径自回了房,叫贴身丫鬟简儿:“把适才林四吹过的那只埙拿过来我看。”

简儿忙道:“姑娘,还没清洗呢。”

陆云拔高声音:“你没听见我说的话?”

简儿忙默了声息,去拿了来放在陆云面前的鹤膝棹上。

陆云定定地看了那埙许久,缓缓伸手,将两根青葱玉指捏了那埙,高高举起,手一松,“啪!”那埙跌落在青砖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

简儿习以为常,也不劝,只蹲下去慢慢收拾干净了。

林五不肯和林谨容坐一张车,理由是林谨容今日丢了林家姑娘的脸,她不屑与林谨容坐一张车。文氏万般无奈,今日来的一共就是三张马车,因为害怕林五和双胞胎又起纷争,早前是她和双胞胎坐一处,林五和林谨容坐一处,丫头婆子们挤一处,这会儿又该怎么安排才好?

荔枝和桂圆愤恨不平,林谨容理也不理,径自就上了车,林五不愿意和她坐车,又与双胞胎不和,干脆就留在这里好了,要不然就去和丫头婆子们挤一张车,再不然,也许可以让陆云专门替她派张车。又干她什么事?林五,也不过只有这点水平而已。

文氏为难之极,只能去和双胞胎商量,林七脆生生地道:“才不要哈叭儿狗和我坐车!她不肯走就留在这里好了!反正她也不想走的。”

林五气急:“你骂谁?是女诫还没抄够呢吧?”

林七道:“谁是哈叭儿狗我就骂谁。谁答我的话就是谁。”

文氏急得直冒冷汗:“姑娘们,这是要叫人笑话么?你们和你四姐坐一张车好么?”

林六灿然笑道:“行。三嫂你让四姐过来。正好的,我也有句话要和她说。”边说边别有意味地看了林五一眼。

林五攥紧了袖子,仇恨地瞪着双胞胎。

第47章听雪2

第48章听雪(三)

文氏虚抹了一把冷汗,又跑过去同林谨容商量:“四妹妹,还要烦劳你过去和六妹、七妹坐。本来该做妹妹的过来,但是你也晓得,六妹被烫伤了。。。。”

林谨容似笑非笑地看着文氏,文氏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也是没法。”林谨容却已经起身往下走:“今日给三嫂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不为难三嫂。”同样给人做过儿媳,又怎不知媳妇难为?她为难文氏做什么?

双胞胎见她上车,倒是没为难她,只林七道:“四姐你干嘛让那叭儿狗?你就该在车里一直坐着,她有本事就站在外头好了!”林谨容不答。这姐妹几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怪,早前是双胞胎凶蛮,不把她放在眼里,总是把林五给欺负得够呛。

现在却是随着双胞胎被狠罚那一回,林五和陆云的关系越来越好,几人都发生了变化。当然,这其中变化最大的人是林六,林五么,应该说是浙渐露出了她本来就有的劣根性和小人样。

折腾一番,马车终于静行,行程过半,林六轻轻挑了挑窗帘子:“又下雪了。四姐姐,你猜今日是谁框扬茶来撞的你?”

林谨容道:“我不知道,杨茉也说她没看见。大概是谁不小心吧。毕竟人多地方小,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其实她仔细一想来林六、林五、陆云都脱不了干系,一切皆有可能。

林六反常的大度得体无疑让她顺利脱颖而出,成为今日林家四姐妹中品行最温厚之人,回去后若是老太太要夸人第一个就是林六。林五今日恨极了自己,早都就要自己和林玉珍、陆云道歉,瞧瞧她后来嚷嚷出那几句难听话,真是怎么难听就怎么说。所以也不排除林五为陆云出气,讨好陆云的可能。

至于陆云……林谨容有些怔忪。自己两次夺了陆云的风头,让陆家这个暖炉会相当于专为自己开的了,陆云恨自己也不奇怪,再加上自己偶然间发现的那个小秘密假如是真的,陆云更有理由。且陆云是在自家地盘上,做什么都最方便。可是,猜测仅仅是猜测她不能仅凭这个就能断定是陆云搞的鬼。

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属于林家姐妹的内斗,林五使坏,被林六窥破,果然打翻了手里的茶盏却很有技巧地挂自己只是受了些微烫伤,然后利用林七冲动的脾气嚷嚷出来一举成为最后的赢家,现在又打算来挑拨自己和林五对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想到这里,林谨容轻轻打了个寒颤。原来一件小事,仔细分析,也可以分拆出这么多的可能和弯弯道道来。可从前她只知尽量远离是非被人害了也只是暗自生气难过,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去想。现在看来一般情况下远离是非是应该的,却不该做个糊涂鬼。

林六缓缓道:“我知道是谁。”

林谨容迅速抬眼看着林六。

林六一笑:“是信儿。”

林七大叫一声:“什么?竟是她?看我不去告诉祖母,把这贱婢给打个半死,再拖出去卖了!”

“闭嘴!”林六瞪了孪生妹妹一眼,认真地看着林谨容:“四姐姐,你是个实诚人,认不得这其中的弯弯道道。以往我们不懂事,经常欺负你和七弟还有五姐。兴许你还很替五姐不平。”

她有些羞怯地一笑,压低了声音:“我禁足这两个月,父母亲和我说了许多,我很后悔待你不好。可是五姐,她是咎由自取。她没你想象的那么好,她都是装的。你还不知道吧?她表面上和你好,背里常常在祖母面前说你和我们的坏话。你要不信,就去问祖母房里的。林谨容垂眼看着自家小鹿皮靴子上的那个脚印,面无表情地道:“她的变化是挺大的。比陆云表妹还恨我,我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说那些难听的话。”

“看看她逼迫你的样子……啧,真是丢尽了林家姑娘的脸,好似林家姑娘就比陆家矮了一截似的。对待她这样的小人,你就该比她还凶她才会怕你。”林六不屑地弯了弯唇角:“你别怕,今日的事情经过我会和祖母说的。她是没挨过罚,所以不知宗族一体,但今日以后,她就该知道了。”

柞谨容一言不发。谁的话她都不信。她只从今日的事情中看出一件事来,三房要重点推出的是明显聪明许多的林六,林七只是个辅助的:她们早前也要防着她,但自从她分茶胜出彻底得罪了林玉珍后,她就成了三房拉拢来一起对付林五的工具。至于吗?林家的女儿是不是除了陆缄可嫁,就再也嫁不出去了?却又听林七轻轻叹了一声:“我母亲去了姑母的房中,姑母房里的陈设我好多都没见过,崭新的铺翠销金料子整整两大箱,手都插不下去。还有陆云今儿穿的那条洒金榴花裙,听说是京中最流行的款式,要值两万钱。我也想要。”林六瞅了她一眼,轻啐道:“眼皮字浅。”

林谨容抚了抚额头,陆老太爷善于经营积下万贯家私;陆建新在外为官多年,油水捞足:林玉珍嫁妆丰厚,管理陆缄极严格,丫头不能轻易近身:陆缄是长房唯一的子嗣,漂亮有才,看似前途无量:陆云年龄差不多,嫁出去就没哈影响。这么好的婚事大伯父、大伯母、二伯父、二伯母果然都应该全力以赴地为自家的女儿谋算。

但假如他们知道,有朝一日,陆家的万贯家私会全数打了水漂,甚至动起了女人们嫁妆的念头,他们还会不会如此趋之如鹜?

林谨容歪靠在车壁上,看着沉厚的夹棉青锦车帘子闭着眼睛轻轻翘起了唇角。

马车停下,林谨容扶着荔枝的手下车,正好看到林五扶着信儿的手,冷笑着,威胁地朝她看了过来,似乎是在说,你等着瞧,有你好看的。林谨容面无表情地与文氏、林六、林七道了别,径白去探望陶氏,准备迎接下一场战斗。

林六下了马车,皱眉看着远去的林五,崔嬷嬷上前扶定了她,悄声道:“姑娘放心,这次保叫她逃不过。”

陶氏的屋子里静悄悄的,林谨容轻轻打起帘子往里看去。但见林谨音搂了林慎之坐在榻上读书,火气把姐弟二人的脸颊烤得粉生生的,听见声响,二人同时抬起头来看着她笑,榻边火笼上烤着的两只金灿灿的橘子散发出淡淡的橘香味,冲散了屋子里浓浓的中药味。

静谧美好。这是她的家。她的亲人所在的地方。

林谨容心里身上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松了下来,轻轻解了披风,挨着二人坐了,低声道:“母亲怎样了?”

林谨音指指屋里,低声笑道:“和舅舅说了大半日的话,心绪好了许多,又吃了水老先生的药,睡着了。”

“这样就好。”林谨容摸摸林慎之的头:“今日怎地没和祖父一起读书习字?”

林慎之得意地笑道:“我最近很乖,进步很大,祖父跟了老友出去赏雪,放我半日假。”

“舅舅和大表哥想必是去吴家了罢?”得到林谨音肯定的回答后,林谨容微微垂了头,低声道:“我有一件事要和姐姐说,姐姐听了不要急也不要大声嚷嚷。”

林谨音犹如惊弓之鸟,呼地坐直了,睁大了眼睛看着林谨容:“怎么了?是不是她们又欺负你了?”

林谨容摇头:“不是,我无意之中犯了错,得罪了姑母和云表妹,五妹也恨上了我。”遂掩去她自己暗自操作的一段,只把表面上的经过说给林谨音听了。

“五妹实在太过分了,真是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人,果然关键时刻才见人心。”林谨音听得脸色忽白忽青的,愣怔了许久,方哑着声音道“你既不是故意的,也怪不得你。只是……”只是林谨容破坏了陆云的暖炉会,又有林五撺掇,老太太想必不会轻易放过此事。“还有六妹被烫伤呢……”林谨容假装沮丧地轻轻叹了口气:“我想过了,事情已然发生,无论如何都不及挽回。祖母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大不了再禁足。”

林谨音将整个事情仔细思索一遍,揉了揉额头:“这样也要,等下你服个软,别犟着。”

林慎之听了个国图,眨巴着眼睛道:“怎么了?四姐姐你分茶、吹埙都赢了,很有出息,应该得到夸赞才对呀。”

林谨音不知骇怎么和他解释,便摸摸他的头:“小孩子不懂就别多问。

林慎之做了个鬼脸:“我问祖父去。”

却听陶氏在里头咳嗽了一声:“囡囡!你怕什么?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她家自己叫人斗茶,还不许人赢么?你吹埙胜了吴襄,那更是你该得的才名!她的女儿是宝,可不能委屈我的姑娘去陪衬!要怪就怪自己技不如人!总不能叫贤人装蠢人吧?我就不信她家好意思来让你认这个错。”

陶氏每次都是有理的,这次也是有理的,人心同此理,若是陶氏专为林谨容办个暖炉会,却被自家人给夺尽了风头,看她依是不依。林谨音喟然叹道:“娘,您不是睡着了么?怎么又听见了?”

陶氏道:“我心里有事儿,哪里能睡得着?都进来,趁着你们三姐弟都在,我有件事和你们说。

林谨容姐弟三人不敢耽搁,赶紧入内。

第48章听雪(三)

第49章听雪(四)

陶氏就着春芽的手起身靠好,掠了掠耳发,低声道:“我和你舅舅商量好了,等过两日雪停天晴,我就会去我的陪嫁庄子住着养病。你们祖父已经同意了。”

这是陶舜钦的主意,他进门后所有的隐忍都只是为了能让爱面子胜过一切的林老太爷同意陶氏离家去养病。在外人看来,陶氏搬去陪嫁庄子,仿似被放逐一般,但恰恰,这才是对陶氏这种性子的人最好的养病方式,眼不见心不烦,去了心病自然好得快,且那庄子附近有个温泉,很是舒坦。

林谨容两眼发亮。如她所愿,事情朝着好的一面发展。前世时,陶氏病倒,陶舜钦彼时也曾向林老太爷提出让陶氏去这庄子里养病,却得到林老太爷无情的拒绝,在平洲盘桓了一两个月,最终也只能是无功而返,之后便是时不时派人送钱送物,此外再无他法,可现在,不管是因为陶氏占了理,还是为了林慎之,林老太爷终究是同意了。

而她,也给自己找到了这样一个机会。林慎之必是要留在老太爷身边读书的,林谨音这个即将出阁,又可以威慑黄姨娘的长女也要留在家中看住林慎之。

她呢,就该跟着陶氏去尽孝道。自由自不秘说,她还有几桩横在心上的事情,一日不得落实,一日不得实现,她连睡觉也不安稳。

安乐居里,林五坐在林老太面前,满面愧色地道:“祖母,今日都是我的错。我劝不住四姐姐,生生辜负了姑母的一片好心,这也倒罢了,姑母和表妹都是大度的,不会和她计较。可她真不该因为吹埙赢了吴家二少爷,就欢喜到烫得六妹大叫,惹得七妹当场发作丢丑也不懂得道歉心疼人,害得人家都笑话我们林家的姑娘没有眼色,不知进退。多亏杨茉替她打圆场,不然我们的脸面真是不知该往哪里放……”林老太阴沉着脸,垂眼盯着指上那颗鹌鹑蛋大小,如同一汪碧水的翡翠戒面,不发一言。

林五见她迟迟不语,渐渐有些不安,不由悄悄抬眼偷觑她的神色。

林老太长长叹了口气:“你不必说了,今日这事儿说到底是对不起陆云,总要给她一个交代。”

务必要趁这机会一脚把林谨容这阴险小人给踩得死死的!林五大喜过望,正要再添补上两句,就见林老太屋里的另一个大丫鬟白果进来道:“老太太,四姑娘来给您请安。”

林老太抬了抬松驰的眼皮,淡淡地道:“让她进来。”

“祖母,孙女儿给您请安。”林谨容进门来,低眉顺眼地给林老太行礼问安。

林老太冷着脸不理睬她,就让她在那里站着。林五见林谨容衣服也未曾换,就连脚上那双被自己踩脏了的鹿皮靴子也不曾换去,不由微微冷笑:“四姐姐,六妹和七妹是要去上药,你怎地也这时候才来给祖母请安?还连衣服也不曾换?这么脏的靴子也敢穿到祖母面前来。”

林谨容早已拿定主意,自是不慌,正嫌自个儿呆站着无聊,索性逗她玩:“五妹妹,我呆头呆脑做错了事情,被你骂了又说要告诉祖母之后心里难免慌张,便去寻我娘。我娘却骂我,既不是故意的,你姑母和表妹都不和你计较,你怕什么?自去同你祖母认错,我这便来了。”

“……”林五听这话就晓得是假话,当下哂笑道:“真是奇怪了,闷葫芦一样的四姐姐今日不但大出风头,嘴皮子也挺利索的,就和平日里仿若两个人一般。四姐姐,你也别不好意思,你是去寻陶家舅舅了吧?说来也巧,你每次犯错,都是在清州来人的时候……”其中的挑拔之意再是明白不过,就是三房母女都趁着娘家人在,有恃无恐慌地大肆和林家二老作对。

林谨容看着林五,缓缓道:“的确,我没本事,每次都给家里人丢脸,叫舅舅,舅母操心。我很害怕再这样下去,我再也没脸去见他们。”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伤感低沉起来:“五妹妹,往日里你待我那么好,怎么今日就这么恨我呢?就算是我做错了事情,我也和你说过了,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今日当着那么多人骂我,我很难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就算是姑母和云表妹,六妹和七妹,也都没像你这样骂我。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会,你直接和我说好么?我改了就是。”装什么装啊?林五已然把林谨容划分为阴剑狡诈之人,没好气地道:“我什么时候骂你去来?我是看你发呆,找不着北了,好心提醒你!”

“闭嘴!”林老太猛然一拍坐榻,厉声道:“还嫌你们今日给我丢的脸不够么?都给我跪下!”

林五被唬了一跳,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地看着林老太,委屈地道:“祖母,我……”她又没做错事情,为何要她跪?“跪下!”林老太一声暴喝,林五唬得一激灵,噗通一下就跪在了林老太面前,也顾不得膝盖生疼,只是委屈地咬了嘴唇,含了泪狠狠地瞪着林谨容。

林谨容不紧不慢地跪了,双目直视面前的青砖,一颗心却飞扬了上天。

林老太骂道:“都不是好东西歁我老了什么都不知道?今日之事,谁都不用说了,我全知道!”然后指定了林五,厉声道:“有人看见是你身边的丫头信儿去撞了杨茉,然后杨茉才撞上你四姐,接着伤了你六妹。你七妹年幼脾气火爆不知轻重,你不但不晓得拦着,还添油加醋,当众说出那么难听的话来,挑拨你几个姐妹争吵,你可知道你丢的是谁的脸?你丢的是林家的脸面!下作东西!”言罢对着林五的脸就是一巴掌。

下作东西,下作东西,祖母怎能这样骂她?她长这么大,也从来没人这样骂过她,还打她的耳光……奇耻大辱。林五捂住脸,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满面,失声道:“不!我没有!信儿也没有!谁看见的?叫她出来和我对质!祖母,您不要误听他人谗言,受了蒙蔽,我自来晓得轻重,怎会去做这种事情?害得姐妹失和,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接着回头瞪着林谨容,厉声道:“是不是你?你为了推脱罪责就冤枉我!”

林谨容长长的睫毛懒洋洋地一颤,极淡地瞟了林五一眼,垂着眸子不说话,活该啊!心术不正又还#,你不倒霉谁倒霉。

“你是说我冤枉你了?”林老太冷冷地看着林五:“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最清楚,我给你留脸面,就不细说了,我只想要你们无论怎么时候都明白一件事,我和你们祖父还活着!不是你们想怎样就怎么样的。心里没有家族,没有父兄骨肉的人,不配做林家的女儿!更不配享受林家的锦衣玉食!”

林五深知老太太的脾性,晓得她既然已给自己定了罪,那便再无翻身的可能。当下哭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一塌糊涂,口里还不忘拼命喊冤。

林谨容面无表情地看着林五,她早在前世的时候就知道,在别人已经给你定了罪的情况下,这种毫无意义的喊冤,根本就没有半点作用,不过是让人更轻视自己,哪怕就是背后独自流泪,也比这样更有尊严吧?

大太太周氏得到风声赶涞,看到林五几乎哭晕的样子,心疼得眉头都蹙成了一团,却不敢开口求情,只敢站在一旁可怜兮兮地看着林老太。

林老太见周氏这么快得了消息,更是寒了脸,根本不看周氏和林五,只把目光落在林谨容的身上,林谨容晓得要到自己了,忙垂了眉眼,装出一副忐忑不安的害怕样来,低低叫了声:“祖母。”

林老太冷声道:“伸出左手来!”

林谨容吸了一口凉气,颤巍巍地伸了手出去,林老太一把攥住了,变对法儿似掏出一把铁戒尺,“啪!”地就是一下。

林谨容疼得差点没跳起来,咬着嘴唇忍住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林老太眯了眼睛瞪着她:“疼了?走的时候我怎么交代你们的?谦和守礼,你做到哪一件了?你上门做客,连最起码的尊重主人的礼仪都做不到,也好意思说是书香门第的姑娘?再有才能又如何?无德无行照样让人瞧不起!以后还有谁敢请你上门做客?”

林五看见林谨容也被打,心里的难受劲儿好歹轻松了许多,大哭变成小声抽泣,侧着脸偷看好戏。

林谨容吸了吸鼻子坚持道:“祖母,您既然都知道了经过,就该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是不参与的,又自来不喜出门,没甚见识,只听五妹说云表妹是江南名家指点过的,心想她怎么都比我强,我输也不能输得太难看,让人瞧不起林家女儿,遂放开了手脚去做,哪知会成这样?您可以骂我呆傻笨,却不能说我有意去害姑母和云表妹。我不认。”

她早就计算过,要说分茶之事,林老太的确有理由责罚她,也该给陆家一个交代,表示歉意,和吴襄比试吹埙赢了,谁也怨不上她,又不是她一个人偷偷摸摸与吴襄相会,也不是她非得和吴襄比试强出风头,有目共睹,而林六被烫伤,有杨茉作证,林六又表示不追究,林老太的话里也似乎是认定了就是林五搞的鬼,谁还能奈她其何?

“这样说来,反倒是你姑母自不量力,你云表妹活该丢脸受委屈了?谁教你的歪道理?我今日就教教你什么是为人处世的正理!”林老太气极反笑,手里的戒尺又高高举了起来。

第49章听雪(四)

第五十章胜负

林谨容一横心闭了眼,一口气不歇地大声道:“祖母您别打我了打坏了我的手做不了女红分不了茶吹不了埙怎么办我承认我错了我承认我笨我承认我拿捏不住分寸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四姑娘平日里所有的隐忍低调统统不见,这声大叫好似深得陶氏的真传,却又比陶氏多了一分柔软和识时务。

林老太手里的戒尺一顿,林六和林七一阵风地卷了进来,林六巧笑嫣然地抱住了林老太的胳膊,软语相求:“祖母,四姐已经认错了,她也不是有意的,她就是憨直了点,您就饶了她这一遭吧?”眼角得意地瞟过地上狼狈不堪的林五,微微笑道:“五姐姐再有不是也该知错了,天寒地冻的,冻坏了身子始终不好,我不怨他,您也饶了她罢。”

林老太看向林六的目光明显柔和了许多,“去!别给我添乱,仔细别把皮给擦破了,留下疤痕可难看。”又叫一旁低眉垂眼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青梨,“去后头去拿瓶玉肌膏来给六姑娘用。”

想那玉肌膏,都是从京城里来的,途经万里,贵也不必说,真正有价无市,老太太身边也不过两三瓶,祛疤那是再好不过,今日老太太赏一瓶给只不过是红了皮儿的林六,其中的褒奖之意再明白不过。

林五的眼里立时露出掩盖不住的嫉恨来,摸着被老太太打得红肿的脸,又“嘤嘤”哭了起来,周氏也暗自咬紧了牙关,林六开心万分,撒娇道,“祖母呀,真的没怎么啦,就是红了红皮儿,不如给五姐搽脸罢。您老人家快别生气了,让四姐和五姐都起来吧。”

林七不失时机地夺了林老太手里的戒尺,轻轻替她揉手,“我的好祖母诶,您手疼不疼?”

林老太终于忍不住房“扑哧”一声笑起来,”两个活宝,被你们祖父关这两个月真是懂事了,看来那女诫没白抄林六歪倒在她怀里,笑道,“祖母您终于笑了。”

祖孙三人顿时其乐融融,经过精心谋划,双胞胎终于又成功地夺回了林老太面前的第一把交椅。

林谨容冷眼旁观,选了一个被她认为最合适的机会,轻声道,“祖母,就让孙女跟着母亲去乡下庄子里去罢,一则可以伺奉母亲尽孝道,让母亲早日养好身子归家伺奉祖母,二则可以面壁思过,修身养性,以后再不至于出现今日这样给林家丢脸的事情。还请祖母应允。”

林老太收了脸上的笑容,转过头来看着林谨容。

她自也知道陶氏去乡下养病的事,很难形容她是一个什么心情。又觉着陶氏这样阴郁暴躁的脾气难缠,总养不好病也不是回事;又怕陶氏病着大冬天的去了乡下,会被平洲城里其他人家诟病,说她们虐待儿媳。可是林老太爷已经允了,陶家也没说什么,她自不会再跳出来表示反对。

陶氏病得不轻,这一去,少则几个月,多则半年以上,乡下寂寞冷清,林谨容这一去,相当于长时间的禁足。待到归来,今日闯出来的才名只怕也被人给忘得差不多了。早前她还怀疑林谨容今日故意大出风头是别有居心,隐隐还有几分不喜之意,此时见林谨容主动提出愿意跟了陶氏去乡下,不由又打消了那想法,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这一去,并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回来的。”

林谨容坦然道,“想好了,少则几月,多则年余,总是要母亲养好病才会回来的。”

林老太一双老眼缓缓扫过屋子里的其他几个人,但见林五已然收了戚色,正不错眼的看着林谨容,眼里满含期待,林六一脸的惋惜状,林七一脸的无趣状,周氏垂着眼,把所有情绪都掩藏得干干净净。这家不好当,人口众多,操不完的心,林老太不由微微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定了罢,你回去就呆在屋里收拾东西,少出来走动。你记好了,有才无行会被唾沫淹死,才行兼备才是正途。”

“是,孙女儿谨遵祖母教诲。”林谨容低头行礼告退,虽然又一次被禁足,但转身走出安乐居的那一刻,她却觉着自己仿佛是踩上了云朵一样,已然飘在了半空中,这下子,林五和林六要怎么斗,大房和三房要怎么斗,都和她们三房没有任何关系了。两条狗抢一泡屎,干她什么事?

林谨音翘首以待,见林谨容唇角微翘,显见心情不错,不由暗自诧异老太太竟就这么放过了她。待听明事情经过,心疼地拿了林谨容的手看,怨责道,“你怎地这么不小心,说来,你还是年幼不知轻重,拿捏不住分寸。”她只当林谨容分茶是不会看头势,而非有意为之。

林谨容不在意的揉揉手心,笑道,“莫要同母亲说我挨了打的事情。你只和她说五妹被训斥惩罚,信儿大概也留不得了,她就高兴了。”

林谨音微微皱了眉头,“真是信儿?五丫头也太胆大妄为了些!不但害自家姐妹,还下头的人,她怎么做得出来!”

林谨容低声道,“是不是都不要紧,承不承认也不要紧,关键是看祖母信什么。”很多时候真相并不是真相,眼前的胜负未必就是一生的胜负,她不需要去追究到底是谁干的,她只需要按着计划继续前行。

夜里,有人给林谨容送来早前她送林五的那只埙,那埙已成了碎片。

看来前世里就莫名不见的东西,这辈子也终究不能保存下来。林谨容一挑唇角,“送了人的,哪有再拿回来的道理?拿回去,不拿回去,我就使人放在五妹的院子前头。”

来人无法,只得又把那碎片抱了回去。

次日,雪停天晴,却犹自比下雪之时更冷了几分。

林谨容和桂嬷嬷商量,“我的意思是嬷嬷就留在这里替我看着屋子,豆儿留给你作伴,我领了荔枝和桂圆去就行。”因见桂嬷嬷似要反对,她立即拦住,“嬷嬷休要觉得这事儿简单,我和太太住在乡下,就留三姐姐一人看顾着,你要给她搭把手,有事儿的时候好送信去。

桂嬷嬷左思右想,终是应了,见桂圆满脸带笑地同荔枝在一旁收拾箱笼,踌躇良久,终是低声央告,“姑娘,桂圆这丫头又懒又馋,还偷奸耍滑,您该管教的别留情。”

林谨容笑,“嬷嬷放心。”路在前头,她尚不知会走向何方,但如果桂圆还是要走那一条老路,也怪不得她。

“豆儿,四姑娘在么?”黄姨娘独自一人,娇娇怯怯地在门口问豆儿。

林谨容便示意桂嬷嬷让她进来,黄姨娘瘦得弱不胜衣,苍白着脸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备因为收拾箱笼而显得有些凌乱的房间,亲热地问林谨容,“四姑娘,听说您要同太太一道去庄子里?”

是不放心那些金银罢?林谨容暗笑,“是。所以我们走了以后,要烦劳姨娘伺候好老爷了。”陶氏一走,三房的妾室通房就属黄姨娘一枝独大,若是从前林谨容自然担忧,可在飞红事件之后,她却是不怕了。

黄姨娘微微有些尴尬,将话错开去,“奴会做好分内之事,伺候好老爷,照顾好三姑娘和五少爷,七少爷……”

林谨容听不得她这一连串的表忠心,爽快地道,“此番舅老爷和大表哥会亲自送我们去乡下,春天他们还会来瞧我们。若是有什么信,我自会托人来与姨娘,耽搁不了姨娘。”

黄姨娘掩了口笑,“四姑娘爽快人,但奴非是担忧那事儿,是听人说,这会子吴家大太太领了位姑娘上门来赔礼,还有,信儿今早被带走了,五姑娘也要潜心抄女诫,还要抄点经书之类的,怕是元宵节都出不来了。大太太心情不大好……豆儿她们仔细别冲撞了。当然,您约莫是早就知道了的,奴就是多句嘴。”

林谨容起身送她出去,“还是姨娘周到,谢了。”

黄姨娘翩然而去。

林谨容命荔枝把从杨氏那里赢来的玉燕钗拿出来,用块自家绣的丝帕包了,“你去安乐居附近转转,想法子把这个给杨姑娘,就说我那时就想给她的,但不方便。”

杨茉若是见着这玉钗,必会来看她。她前生也没什么朋友,只有杨茉,林谨容寂寞地想,以前生的经历来看,这大概会是二人最后一面,真想有生之年,能够一直保持这份友情,能够有机会再见到杨茉。

荔枝察觉到她情绪低落,以为她是被罚心中不忿,默然拿了那玉钗,自往外头去,才去了没多久就折了回来,“姑娘,杨姑娘和六姑娘,七姑娘一道来瞧您啦。”

林谨容惊喜地跳将起来,也不觉聪慧双胞胎碍事,吩咐众人,“快快把这些东西都先拿开,把好吃的都拿出来。”

杨茉的目光在微显凌乱的屋子里扫了一圈,微微皱眉,“听说你要去乡下?”

林谨容笑道,“大夫说我母亲的病要静养,我怕她寂寞。”

林六含笑道,“我四姐姐最是孝顺不过的一个人。”

杨茉又内疚又同情,当着双胞胎却不好细说,遗憾地道,“我等你回来,你教我分茶之技。”

“好。”林谨容也想有那么一天。

几个少女随意说了些闲话,少倾,就有人来催,道是林老太留杨氏用午饭,催几个姑娘赶紧过去。

杨茉怕给林谨容再添麻烦,不敢再留,内疚地告辞而去,临行前贴着林谨容的耳朵极快的轻声说了句,“我的丫头也没看清楚是谁推的我。”

这个结局早在她的意料之中,荔枝和桂圆不也是什么都没瞧见么?林谨容飞快把那玉钗塞进杨茉手里,“去罢。”

第五十章胜负

第五十一章病症(一)粉红200

转眼间,雪化泥干。

陶氏的陪嫁庄子里来人禀明房屋已然收拾妥当,陶舜钦协同林三老爷,送陶氏与林谨容去庄子里养病。

分别之际,虽然早就同林慎之说好,让他好好读书,隔个十天半月就来接他去庄子里住一住的,他仍然眼泪汪汪,跺着脚死死拽着陶氏的手不放。

陶氏也舍不得他,但却知晓什么都比不过儿子的前途更紧要,当下狠了心命林谨音把林慎之带走,头也不回地扶着龚妈妈的手上了马车。

“好大一个泡泡!”林谨容刮着脸嘲笑林慎之,众人一瞧,林慎之哭得鼻涕流了老长,还吹了一个泡泡,怎么看怎么好笑,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林慎之羞涩,一头扎在林谨音怀里,蹭了林谨音满怀鼻涕,惊得林谨音嫌弃地低叫,越发惹得众人大笑不已,就是陶氏在车上瞧着,也忍不住大笑出声。如此一来,倒也消散了几分离别伤情。

因担心陶氏病弱支撑不住,以往两个时辰的路程硬生生走了近三个时辰还没走完。路程漫长且无聊,马车里被上等的银丝炭哄得暖意融融,陶氏早就沉沉睡去,龚妈妈也有些打盹儿,林谨容悄悄将窗帘子掀开一小条细缝,望将出去。

马车正沿着一条河道不紧不慢地走,河道对面是一大片望不到头,荒无人烟的地,凸起的封上白色的结晶在日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仿佛是不曾化尽的雪。林谨容轻声问骑马走在一旁的陶舜钦:“舅舅,这地上是什么?为何这么亮闪闪的?”

陶舜钦眯了眼低笑:“囡囡,这是盐碱地,也就是斥卤之地。你看到的那些亮闪闪的东西,是浸出来的盐。这种地,什么都不长的。”

原来这就是斥卤之地?林谨容睁大了眼睛:“我听说淤过的斥卤之地也能成沃土良田,长出上等的米谷?”

陶舜钦见多识广,朗朗而谈:“对,那叫淤田。在有些地方,每年四月以后,雨季到来,水最浑浊的时候,就将矾山水放来灌淤田地,久而久之自成了良田。”

林谨容认真道:“什么是矾山水呢?”

“就是四月后的河水。”陶舜钦倒也不嫌她烦,耐着性子解释:“那时候的河水最浑浊,有矾腥气味,所以又称矾山水或天河水。”

林谨容的思维跳跃极快,立刻就道:“那么,早前花了地价买盐碱地的人不是赚了?”

陶舜钦一愣,转瞬才跟上了她的想法,因见林谨容牢牢盯着那片盐碱地,两眼发光,隐隐露出几分兴奋之色。想到她之前缠着陶凤棠换金银,誓言旦旦要赚钱的举动,立刻笑弯了眉眼:“囡囡啊,淤田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一要有天河水,二要筑渠设堰,能蓄水还要能排水,非一家一户之力所能成。”他带了善意的调侃:“要不然,这一大片盐碱地还不早就被人买去淤成良田了?清州和平洲没淤田那个条件,没人会要这些盐碱地!”

林谨容淡淡一笑,缩回了头。清洲和平洲现在的确没淤田这个条件,可是后来,分明也实行了这淤田之法的。林谨容垂眸盯着铜手炉盖子上繁琐的楼空卷草纹,思绪又飘回了从前。

那时候安儿刚满月,陆缄和她关系尚且还好。

那日早上,他递给她一小碗晶莹的米饭:“阿容,你来尝尝这个米的味道如何?”

他一向沉默寡言,恪守礼仪,笑也只是浅笑,似这般形喜于色的欢喜当真是少见。她微笑着尝了一口,细细口味,没吃出什么区别:“和平日里吃的差不多。”

他脸上那丝得意更加明显:“吃不出来吧?这是淤过的斥卤之地长的。谁会想得到什么也不生的斥卤之地也会变成生长良稻的良田?”

可那个时候的她,长于学闺,并不知道什么是斥卤之地,也不知道什么叫淤过的就卤之地,所以她只是笑:“是啊。”

她想他不会莫名其妙只让她尝尝这米如何,希望他再说下去,陆缄却不再计言语了,只埋着头吃饭,食不言,寝不语,本是从小就守的规矩,她也就不再问他。之后,再无人提起这件事。

过了些日子,就传出陆缄的生母涂氏捡了个大便宜的消息。涂氏只拿出极少的嫁妆钱,就买了十多倾连成一大片的斥卤之地,接着那斥卤之地被新任的太明府提举一声令下,广征民夫,利用渚江淤成了良田,身份百倍。陆家三房对外宣称是涂氏夜来得梦,福至心灵。林凤珍断然不信,认定是陆缄吃里扒外,肥水落了外人田,心中十分不忿,苦于抓不到陆缄的尾巴,少不得拿她出气,骂她忘恩负义,故意知情不报。

她自是委屈不已,躲在屋里流泪,陆缄问她为何,她好面子,也不想再惹麻烦,自是什么都不肯说。二人相对枯坐了半日,陆缄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之后林玉珍虽没再就此事骂她,却总是夹枪带棒,随时提醒她莫忘姑侄之情,她简直无所适从。

现在想来,可笑是她,他们吵啊闹啊争啊什么的,干她什么事?她果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啊。

嗳,扯远了,林谨容再次掀起帘子,认真地打量着外头那片闪着银光的盐碱地,不知这地此刻尚是谁家的呢?价值几何?她怎么也得设法把这块地给弄到手。

未到庄子,就有陶氏的陪房兼庄子的管事铁槐领着几个小管事来接人。这铁槐四十来岁的年纪,长得又黑又胖,是跟着陶氏从清洲来的,陶家的旧人儿,对陶氏及陶舜钦父子的到来由衷地高兴。鞍前马后,殷勤奔波,接了一群人入了庄子,很快就安置妥当。

这庄子虽是陶氏的陪嫁,阴差阳错,两世为人,林谨容听说无数次,却是第一次,难免存了许多新奇,四处张望不已。

只见庄子不大,却也五脏俱全。

三进的院子,陪毒害两个小跨院,林三老爷,陶氏自然住正院,陶舜钦被安置在西跨院,水老先生为了避嫌,则是住在铁槐家里,林谨容住的东跨院,正房,厢房,净房加上耳房,虽统共只有六间,但院墙上爬满迎春花,院子里青麻石铺地,种了株老石榴和一株正在盛开的素心腊梅。石榴树下有张石桌,配了四个石凳,素心腊梅满缀枝头,馨香扑鼻,正正开在林谨容卧房的窗下。

西边墙下,还有一口井,听说有些年头了,井石磨得光滑之极,早已没了凿痕,里头的井水甘冽清甜,乃是难得的好水。林谨容不信,当即就叫扫院子的粗使婆子打了半桶水上来尝,尝过之后眉开眼笑。

是夜,铁槐家的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丰盛新鲜的乡村家常菜,比如现宰的活羊,附近河里才打捞起来的肥美鲤鱼,庄子里自家喂的柴鸡,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被冰雪冻得甜丝丝的白菘,还有泡发的野木耳,新做的豆腐。

做法简单,味道却是鲜美之极,林谨容食指大动,不但多吃了一碗饭,还劝着陶氏也多吃了半碗,外加一碗红枣乌鸡汤。

她和陶氏这里人少,又不饮酒,很快吃好,外间林三老爷和陶舜钦却是一直喝酒喝到二更时分还未散去。陶氏体乏早早睡下,林谨容自然而然担当起女主人的责任来,不时命人去探查一番,看炭盆是否烧得好,酒水热菜是否及时送上,又命厨房备下醒酒汤。

如此几番,龚妈妈惊讶于她的懂事周全,有心要看她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便交代众人都按四姑娘的要求去做。因见她布置得妥妥当当,条理分明,不由暗自诧异。

少倾,陶舜钦让人进来叮嘱:“舅老爷说四姑娘年幼,今日赶路乏了,不必再等着伺候,先行歇下,有龚妈妈和铁槐家的看顾就可以了。”

龚妈妈得了吩咐,拼命相劝林谨容去歇,林谨容心想林三老爷那个酒鬼嗜酒,陶舜钦只怕也有许多话要交代林三老爷,也就不再坚持,自洗漱了去躺下。

一夜好眠。

天色微明,荔枝进来伺候林谨容起身:“昨夜里姑娘可被吵着了?”

林谨容听她似是话里有话,忙问:“怎么了?”

荔枝握了杨木梳子将林谨容乌黑浓密的长发一梳到底:“也没什么,就是昨儿夜里老爷喝多了,后来有些不好,连夜又去把水老先生请起来替他扶脉开药。这地儿小,有个风吹草动都能听见,婆子们也没甚规矩,进进出出,粗声大气的,奴婢怕吵着了您。”

妇科圣手给林三老爷看病?林谨容有些想笑,又想林三老爷这大概是路上吹了风着了凉,夜里饮酒过多,寒热相交才生的病,人家水老先生既然号称妇科圣手,总不至于连这么个简单的症候都看不好。遂又收住了笑容:“我倒是睡得极熟,什么都不曾听见。只怕太太被吵着了罢?”

荔枝道:“不要说太太,就是舅老爷也被惊动了。奴婢夜里听见他在正院里说话来着。”

林谨容收拾妥当,叫桂圆打扫,领了荔枝往正院去寻龚妈妈打听情况。未到正房,就闻到了股浓郁的中药味,龚妈妈蹲在廊下避风处,守着两只小火炉并两只药罐子,手里握着一柄蒲扇,眼睛也不眨地盯着其中一罐药,神色极其认真谨慎。

第五十一章病症(一)粉红200

第52章病症(二)

林谨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轻轻一拍龚妈妈的肩头,笑道:“妈妈辛苦,大清早就起来熬药。你年纪大了,这些事情就让夏叶或是春芽来做罢?”

龚妈妈被唬了一跳,脸呼地一沉,待看清楚是林谨容,方露出几分笑意来:“姑娘垂怜我这把老骨头,可两位主子都病着呢,这煎药是要看火候的,老奴哪儿敢偷懒?”

说话间,那药翻滚起来,林谨容随手拿了筷子去拨早前龚妈妈盯得最仔细的那一罐药:“这是太太的药?”

龚妈妈紧紧盯着林谨容手里的筷子,笑道:“不是,这是老爷的药。太太的是旁边这一罐。”

林谨容不由怔住,龚妈妈自来对陶氏忠诚无比,经过上次的事情更是恨透了林三爷,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竟对林三爷的药比陶氏的药还上心,委实奇怪了。她略微思考片刻,道:“水老先生刚开的药方,真难为这个地方还能翻出这么齐全的药来。我还以为得回城去抓。”

龚妈妈一边去接林谨容手里的筷子,一边谦恭地笑:“当然不只靠咱们家,这过去几里路,是族里林昌爷的宅子,他家里常年住在乡间,经常备得有些风寒闹热肚疼之类的药,铁管事拿了药房去寻,刚好备齐。”

林昌爷?林谨容立刻想起这个无意中让她有了第一个赚钱主意的远房族亲来:“他家宅子和田地就在这附近?”

龚妈妈小心翼翼地搅了几下林三爷的药罐子,道:“可不是,等会子定是要前来探望老爷和太太的。”然后用哄小孩的口吻道:“这里烟熏火燎的,姑娘就莫要在这里了。想吃什么就让丫头去和铁槐家的说,这不比在府里,自在着呢。”

林谨容又看了那药罐子两眼,轻轻摇头:“我不挑食,厨房里呈什么就是什么。太太昨儿夜里被闹了,后来是什么时候睡下的?”陶氏病后睡眠不好,一旦惊醒就极难入睡,故而她有此一问。

龚妈妈笑道:“姑娘放心吧,太太就是夜里醒了那一头,听说林三爷不过是寻常风寒,就有睡下了,睡得还好,这多半也快要起身了的。”

正说着,春芽过来扶定林谨容的胳膊笑道:“姑娘,太太醒了,听见您的声音,让您屋子里去呢。”边说边同龚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眼神很是凝重。

林谨容默然打量了这二人一回,也就往陶氏屋里去了。陶氏着了件杏色织金领棉袄,配着条崭新的暗红百褶裙,坐在照台前由夏叶帮着梳头,听见声响,柔声道:“囡囡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娘呢?”林谨容靠过去挨着陶氏坐了,抬眼打量陶氏的神色。但见陶氏的气色明显比往日好了许多,唇角微微翘着,眼里流动着许久不见的光华,果然半点不见睡眠不好的样子,心情还十分好,一扫往日的阴郁,不由暗暗生奇。

“我很好。”陶氏好心情地拉开奁盒:“今日有客来,囡囡帮我选枝头钗。”

林谨容见她兴致出奇的好,心情也跟着放松泰半。在奁盒里拨了几下,找出一枝衔珠钗,端端正正第给陶氏插在发间,笑道:“我适才来时,看到门口一盆茶花开得正艳,母亲若是有意,不如让夏叶姐姐去挑一朵开得最好的剪来插鬓?”

不待陶氏开口,夏叶便笑嘻嘻第自针线筐里拿了银剪:“姑娘好主意,那茶花真正新鲜。”

不多时,夏叶送了茶花进来,陶氏看着心里也欢喜,亲自插上了,对着镜子前后左右地照。春芽捧了只小青瓷碗进来,低声道:“太太,药得了。”

陶氏收了笑容,捧定药碗,垂了眸子道:“老爷那边的药呢?”

春芽道:“也得了,龚妈妈亲自送过去的,已经服了。”

陶氏默不作声地盯着手里的汤药看了半响,一仰头将碗黑黝黝的汤药吃了个干干净净。

林谨容忙捧茶与她漱口:“爹爹既已醒了,我还是先过去问安吧。”

陶氏沉默良久方将帕子掩了口,把含在口里的茶水吐入痰盂里,低声道:“去罢。”

地方小,林三老爷就住在陶氏隔壁,林谨容不过是从一道门出来就踏入另一道门。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林三老爷头上扎着白绸,盘着腿坐在窗前的榻上,抱着个汤婆子,皱着眉头挑挑拣拣第从漆盒里找果脯吃,一边翻捡一边同一旁低眉顺眼的龚妈妈道:“这药忒难吃,也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药。趁着天气好,爷等会子吃了午饭就回城去。”龚妈妈干笑:“良药苦口利于病,老爷身体金贵,还是该养好病再回去的。不然太太怎么放心?”抬头看到林谨容,忙道:“四姑娘来得正好,快劝劝老爷。”

林谨容晓得林三老爷吃药是要黄姨娘哄的,便道:“爹爹,养好身子才是正途。家里无忧,大表哥已然先行归去了,舅舅不会急,定会等您养好身子一起走的。”

这话提醒了林三老爷,他要陪客呢,陶顺钦不说走,他又岂能独自先跑了。想到这里冷清寂寞,又没个善解人衣暖床添香的,不由长叹一声,歪在榻上,满脸的无趣,指使林谨容:“你去请你舅舅过来,就说我请他下棋。”兴许可以说动陶顺钦赶紧回清州去也不一定。

“是。”林谨容紧紧盯着他的脸色看了几分,见他除了精神有些萎靡不振之外,一切再正常不过,方才转身出了房门。

陶顺钦果然应约而来,任由林三老爷如何旁敲侧击,丝毫不提什么时候走,只是满面笑容,天南地北地瞎侃。

林谨容陪陶氏吃了早饭出来,又见龚妈妈蹲在火炉前卖力地煎药,对着林三老爷那罐子药如同伺候小孩儿一样的精心细致。

反常即为妖,虽然前世林三老爷一直到她死都还祸害人间,但这一生很多都不一样了。林谨容在廊下立了许久,心中终是不安,便吩咐荔枝:“你去同厨房说,晚上再熬点昨夜那种红枣乌鸡汤。”然后独自一人走到龚妈妈身边蹲下去接蒲扇:“妈妈,我来熬罢,也算是尽点孝心。”

龚妈妈自是不答应,去夺林谨容手里的蒲扇:“这怎么使得?这是下人做的事情。”

林谨容一闪:“妈妈此言差矣,给父母双亲伺药,是儿女该尽的孝道。我不会,妈妈您就教我。说来,这是什么药?妈妈可认识?”说着手里的筷子又往林三爷的药罐子里一插一翻。

“这种药奴婢认不得,但却是铁槐家的陪您往外头去走走如何?这会儿天气正好,田里挺好玩儿的,可以抓了秕谷去喂麻雀。”

林谨容不退让,直视着龚妈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田里再好玩,也比不过父母双亲的身子更紧要。”以前她不知道许多事,不懂得观察分析,现在她却能看出许多不同来……

龚妈妈的眼神闪了闪,拿捏良久,斟字酌句:“姑娘孝顺。但太太病着,三姑娘明年要出阁,您尚未定亲,七少爷还太小……舅老爷也不能在这里久留,一等这里安置妥当就要赶回去,所以三老爷的病得赶紧治好,耽搁不得。您,就别添乱了。”

这解释合情合理,三房此时离林三老爷不得,既然龚妈妈都懂,陶氏和陶顺钦不会不懂,陶氏不聪明,陶顺钦却不笨。林谨容沉默片刻,终是缩回手,不再多问,低声道:“好,我就听妈妈的,且去田里走走。”

龚妈妈轻轻颔首,目送林谨容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继续伺弄那两罐子药。许久,春芽出来接了她手里的蒲扇:“妈妈去歇息,陪太太说说话,我来。”

龚妈妈望着春芽,春芽心领神会第点点头。龚妈妈方金了陶氏的屋子,但见陶氏手里握了一卷书,眼睛却没放在书上,而是盯着地上的青砖发呆。

“太太?”龚妈妈捧了一盏茶送过去,给夏叶递了个眼色,夏叶赶紧往外头去站了,留她二人说话。

陶氏放了书,并不接茶,只皱着眉头看着龚妈妈低声道:“你说,真的有用?”

龚妈妈毫不迟疑地道:“舅老爷说有用,就一定不会错。您就安安心心地养病就好。早前不是都放心了么?这会儿怎么又担忧上了?”

陶氏轻轻叹了口气:“我高兴过后,这左眼皮儿就一直跳。”

龚妈妈笑了:“好太太,左眼跳是发财,这以后,您保证顺顺当当的……”见陶氏眉间的阴霾去了些,压低了声音道:“奴婢看着,四姑娘似是太聪慧了些。一直就守着那药,还要亲手熬药呢。”

陶氏的眉头一跳:“她终究还是个孩子,应是见到我们都病了,担忧而已。”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道:“你……小心了。”

龚妈妈肃颜道:“您放心。”

陶氏闭了眼,轻叹一声。陶顺钦的话是对的,既然她再也生不了,也没精力和实力去和林三爷争,为了这三个儿女,就彻底断了这源头罢,大家都不要生了!

隔壁传来林三老爷不服气地喊声:“我落错子了,这个不算!”

陶顺钦畅快的笑道:“妹夫、落子无悔!”

第52章病症(二)

第53章傍水(一)粉红240

林谨容依了龚妈妈之言,换了靴子,着了兜帽披风,由铁槐家的领着从后头角门里走了出去。

这乡下房子修得简单,不似城里的高墙大院,后院出去顺着一排柳树走不多远就是一大片水田。如今冬闲,水田里的水早就干了,地里长着些不知名的野草,黄中犹带了几分绿色,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淡黄色温暖的光。也没什么人出入,唯有几只灰的白的野鸟不停起飞降落,清净得很。天空碧蓝,万里无云,空气寒凉中又带了几分清冽,完全不同于林家大院的感觉。

林谨容深深呼吸,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来。

铁槐家的原来本是陶氏身边的二等丫头,知情识趣,晓得城里来的姑娘少爷们都喜欢什么,口里说些好玩的乡村趣事给林谨容听,不时又随意从地头抠出个草芽儿或是摘片干叶子给林谨容看,道是什么野草野菜的叶和芽,什么可以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季节味最美。

乡村趣事倒也罢了,林谨容最是喜爱她说的这些野菜,一本正经地桂圆用帕子包了,道是要回去仔细研究,惹得众人窃笑不已。

一行人说着话,顺着田埂往前走,不知不觉就走了老远,林谨容正想引着铁槐家的再带她走远些,就听有人在后头大声喊:“铁槐家的,昌大爷和大奶奶来探老爷和太太。太太让你速速引着姑娘去会客。你怎地领着姑娘走这么远,倒叫我好找。”

铁槐家回头一瞧,身后的房子早就成了小小的一片,是去得比意料之中的远了许多,不由得一拍脑袋,叫道:“哎呀,我这脑子!早就料到他家必然要使人过来拜望的,怎地还引着姑娘走这么远?只顾着和姑娘说这些野草野菜了,难为姑娘不嫌奴婢烦,能听奴婢唠叨这许久。”

林谨容柔声道:“妈妈休要谦虚,我这也是长见识。兴许哪日就能用得上也不一定呢。”

铁槐家的含笑看了林谨容一眼,觉着这温柔和气又好看的小姑娘真是顺眼:“四姑娘说话真让人舒心。姑娘想必不知这昌大爷和昌大奶奶是谁吧?”

“早起听龚妈妈提了一下。是族里的伯伯伯母吧。”林谨容的语气越发温和:“日后母亲要在这里养病,少不得要经常麻烦他们,妈妈给我说说他们家的事情,我好记在心头,省得失礼。”

“前年他家来投亲,大老爷替他安置家业,正好太太这庄子附近有田要卖,便置在了这附近。”铁槐家的虚虚指了指东南方向:“从这里过去约有七八里远,就是他们家了。他们家的地也挨着太太的地。姑娘只需记住了,这昌大奶奶是续弦,他家大少爷和二少爷都不是她生养的,三少爷才是她生养的就够啦。”

林谨容极目远眺,但见东南方向一大片田地绵延开去,几排光秃秃的杨柳静静地矗立在地平线上,往远了有座小山包挡着,并看不见林昌家的房子。便收回了目光,问铁槐家的:“不是说这附近有温泉么?都是在哪里?”

“姑娘仔细这铁线草的根绊脚。”铁槐家的扶定林谨容,往西边遥遥一指:”姑娘看那里,那里有座清凉寺,泉眼就在里头。”

林谨容眯了眼细看,果然能看到一座粉墙黛瓦的小寺庙掩映在一排茂密的松柏之中,便随口问道:“我听舅老爷说,太太还可以去泡泡温泉的……”

铁槐家的一听就知道她打听什么,便道:“是个尼姑庵,里头只有两个上了年岁的老尼姑。地儿不大,香火不旺,房屋破旧,两个老尼姑太老实,又懒得很,故而不显,不然城里头的太太姑娘们只怕也会经常来玩的。”

林谨容暗忖,是了,地儿不大,香火不旺,里头的屋舍斋饭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有温泉人家也不喜欢来,比如说陶氏,不可能不知道这处温泉,却从来没有带着儿女们来玩过一回。若不是此番陶舜钦提起,只怕陶氏也根本想不到要来这里。

铁槐家的又唠叨:“这温泉的水从清凉寺流出来,绕过清凉山,顺着清凉河一直往下淌,下面一里半处,是诸老先生家,老先生德高望重,免费建了个学堂,不收束修,平白教穷人子弟读书写字,见了我等,也是谦和得不得了。他家老太太,是个善心人儿,经常会布施这清凉寺里的老尼姑。说起来,太太这处陪嫁庄子,依山傍水,人杰地灵,真是块宝地……”“诸先生?诸梦萼先生么?”林谨容的眼睛又是一亮,那不是平洲极有名望的大儒么?怎会想得又是邻居?林谨容踮起脚来,往西边看过去,妄图能看到点什么。可是清凉寺后面那座不算高的小山,把那边的风光给完全挡住了,她只能看到远处有水波在阳光下散发着粼粼的光芒。

“四姑娘,诸先生在清凉山上种了一大片桃树和梨树,等到春天花开的时候,白的梨花瓣,粉的桃花瓣顺着河水一直流下来,河里的鱼儿会冒出头来吃花瓣,那时候结好网,拿柳枝往水里一抽,鱼儿四处惊逃,一不小心就落了网,成了油炸酥鱼儿,真是又好吃又好玩儿极了!您和太太留到春天吗?”这声音又清脆又急促,生生为林谨容描述了一副美丽的图画。

林谨容回眸,但见一个穿半旧粉色袄裙,扎着丫髻,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从铁槐家的身后探出头来看着自己笑,黝黑的脸蛋上一个靥窝格外分明。

“你个死丫头!谁叫你多嘴?姑娘面前也没大没小的。”铁槐家的嘴里在骂,眼里的笑意和疼爱却是忍都忍不住,“叫姑娘笑话了,这是奴婢家的三丫头,她最小,给惯坏了。”

“无妨,我觉着她挺招喜的。”林谨容朝那女孩儿一笑:“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儿大大方方地道:“回姑娘的话,我叫苗丫。”

桂圆便“嗤”地一声笑出来,“要自称奴婢,哪儿能和姑娘你啊我的?”眼睛只一溜就落到了女孩儿的脚上,发现那女孩儿长了一双迥异于常人的大脚,不由掩口偷笑。

苗丫此时方才红了脸,将脚往裙子下缩了缩,但见林谨容笑得温和,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便朝桂圆吐了吐舌头,欢欢喜喜地撒开一双大脚丫子朝前头一溜烟奔去:“我给姑娘带路。”

照旧是大大咧咧的“我”。

林谨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爱上这个地方了,她回头快活地问铁槐家的:“妈妈,我来的时候,经过一条河,那河边有一大片盐碱地,那是谁家的?”

铁槐家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哪块地,笑道:“不知道呢,那地一直就那样荒着,怕是无主的罢?”

林谨容皱了皱眉:“无主的?”她记得本朝有律法,无主之地,垦荒可提,赋税也极低,甚至于有些地,是不需要上赋税。但这个对旁人来说是好事,对她来说反而更棘手。

她能以什么理由打动陶氏,安排人手跟她去垦荒呢?那盐碱地不毛之地,又怎能垦什么荒!

果然铁槐家的随之笑道:“那个样子的地,谁会要啊。”

林谨容笑着拜托她:“我和舅老爷打了个赌。烦劳铁妈妈替我打听打听那地儿是谁家的,问仔细一点,我少不得要谢你的。”偏着头想了想,又道:“这附近也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地?也一并问了来罢。”

铁槐家的很好奇林谨容和陶舜钦打了个什么赌,却没胆子细问,只应下不提,林谨容怕她也和别人一样,把自己当成小孩子敷衍了事,又再三叮嘱方才放下。

一行人回了庄子,昌大奶奶还陪着陶氏坐在那里吃茶说闲话:“日子艰难,人生地不熟的,去年托府上的福,安定下来还给老大娶了媳妇儿,抱了大孙子,老二近二十了却还是无着落,聘礼要得太高,我那三小子又该说亲了……这肚里又有了一个,他爹愁得要不得……”

陶氏深表同情:“都会好起来的。”

见一群人簇拥着林谨容进来,昌大奶奶立刻收了话头,由婆子扶了站起身来,客气地笑道:“这就是四姑娘?长得真好。”

陶氏忙道:“她一个小辈,你理她作甚,快坐好了。”

昌大奶奶笑得欢畅:“没事儿,没事儿。”

“伯母万福。”林谨容一丝不芶地把礼行了,待昌大奶奶坐定,方站到陶氏身后,一眼就看清了昌大奶奶的扮相。

这妇人年约三十来岁,长相仅只是清秀而已,一窝丝绾了一枝金簪子,插戴了两朵珠花,身上穿了件半新的淡蓝色绸褙子,系着条绿裙子,最打眼的是那个在得出奇的肚子。

身边伺候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婆子,并一个才八九岁的小丫头,那婆子身上半旧不新的袄裙上头犹带折痕,小丫头懵头懵脑,只顾着吃果子。

林谨容不由暗想,看来自己这位族伯的家境不怎么宽裕,日子也过得不是甚好。

第53章傍水(一)粉红240

第54章傍水(二)

昌大奶奶转换了个话题同陶氏磕叨:“身子重了,天气又冷,都在家里猫着,若非是三叔和三弟妹来了,也不得出门跑这一趟。”

陶氏含笑道:“闲来还是多动动的好。产婆可请下了?”

昌大奶奶笑道:“早就请好的,过些日子少不得要请你们去吃汤饼。”

本朝风俗,生儿三朝亲友要送粟米炭醋庆贺,主人设宴招待,主食为汤饼,称汤饼会,请人吃汤饼也就是这个意思。

陶氏微微一笑:“添丁进口是大喜事,是要去沾点喜气的。”说着又想到了自家那个可怜的孩儿,不由自责怨愤又浮上心头。

龚妈妈一瞧就知道陶氏不舒坦了,便朝春牙使了个眼色,叫点汤来吃。

客来奉茶,点汤即辞。

昌大奶奶知机,忙使人去问林昌爷是否要走了,恰逢那边探病完毕也刚好出来。

陶氏忙命人给昌大奶奶装了一大盒干果作回礼,林谨容上前扶定昌大奶奶,将她送至门前,看到一个穿青绸绵袍,有些发胖,鬓发已见花白,细眼高鼻的男子领着个小童立在门前,知是林昌,少不得又行礼问安,待到客走,方赶将回来问又躺上了床的陶氏,”娘还好么?“陶氏心里本极是烦躁,听得林谨容软软糯糯,充满担忧的这一问,心中一软,少不得强打起精神笑道,”我很好,囡囡刚才做得很好,就算是穷亲戚,也要以礼相待,这人呢,说不准什么时候求着人家了,多结善缘总是好的。和娘说说,你早前都做了什么?“林谨容有心逗她欢喜,便掰着手指头,小到一片草芯芽儿,大到清净寺的温泉,还有苗丫口里的桃花鱼儿都叽叽呱呱谘了一遍给陶氏听。

陶氏托着腮静静地听,不时怜爱地捏捏爱女的脸蛋:”看你高兴的,我还担忧你会嫌这里冷清,谁知你竟这样顽皮,倒是如鱼得水了。“如此这般,也叫她拖累儿女的内疚少了许多。

林谨容眼睛亮亮地看着陶氏,突然抱定了陶氏的胳膊,低声道,”娘,我很喜欢这样,你好久没这样笑了,前些日子我和姐姐好怕。“稚子无辜,这孩子果然敏感又聪明,只可惜投错了胎,落到自家这样的父母手中,不然什么陆云,什么林五,六,七,又算得什么?!陶氏抚着林谨容又黑又软的头发,骄傲又爱怜,有万千的话涌在喉头,终是无以言表,轻轻一叹,语气坚定地道,”囡囡不要怕,娘一定会好起来的。“还会好生护着你们,不看到你们长大成人,我死不瞑目。

林谨容趴在陶氏怀里,嗅着她身上的药香味儿,只觉无尽满足平静,”娘,明日您想不想去清凉寺里头看看?听说那里头还清净,有个温泉。“陶氏一连吃了好些天水老先生开的药,那红已经止住了,却仍是没什么精神,哪里有闲心和力气去游什么清凉寺和泡温泉?当下轻轻的摇头,”我没什么精神,囡囡若是想去,就让铁槐家的带几个得力的婆子护着,带点香烛银钱去罢。“林谨容得了允许,高兴不已。

晚饭后,林谨容瞅了个机会寻到陶舜钦,又旧话重提那多买进金银,把金银留到次年的事。陶大舅性子好,随她怎么说都不阻止,却也只是笑着听听而已,并不放在心上。反过来吩咐林谨容,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陶氏,有事情只管写信去清洲,又拍着林谨容的头顶笑道,”囡囡不要着急,到时候舅舅给你添妆!“他自来大方,又只有陶氏一个亲妹子,说了给自己添妆必然不会少。

就是前世,他虽未曾许诺,却也给了她数百金压箱底,只是她没能守住。可是。。。林谨容无奈叹气,有句话说的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陶家看来暂时是没法子和她一起发这笔财了,且待以后罢。心中是如此想,却还得假装娇羞不依,以满足陶舜钦成功调笑小外甥女的自得感。

待到陶舜钦高兴了,林谨容方小声问他,”舅舅,我爹那是什么病?不会有什么大事吧?“陶舜钦眼皮一撩,坦然自若,如智珠在手,”就是一小病,囡囡莫要担心,水老先生医术极其高明,并不亚于平洲的名医,且舅舅待他有恩,他少不得要尽十二分的力。莫说你爹爹,待你娘此番调理好身子,以后也难得生病了。“大人们和孩子们说的话自来隐蔽,但其实中间可以听出若干意味来。也就是说,这个病不会把林三老爷咋滴,也不会引起大轰动,而且这水老先生还挺可信的。林谨容彻底放心了。她撑着下巴使劲回忆当年的事情,那时候林三爷病过这一场没有?好似不曾病,但却是日日都跟着陶大舅出门去喝酒,经常厮混一处的。反正,三房的女人们再也没有谁的肚子鼓起来就是了。

忽忽过了两日,林三爷耐不住寂寞,还吃着药就把铁槐叫去问附近可有什么好玩的,也不知铁槐怎么和他说的,死活不听劝告,非得拉了陶舜钦一道去清凉寺里泡温泉。

陶舜钦也不多语,就叫人去喊林谨容,”前两日听你娘说你想去清凉寺看看,可想与我们一起去?“林谨容笑眯眯地道,”我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机会同父亲一起出过门。倒是舅舅,小时候一起带了去看过元宵花灯的。“这便是要去了。

林三老爷闻言,一脸的不耐烦,却说不出不许女儿跟了一起去的话来,只板着脸道,”你爹我忙。既要走,便赶紧收拾妥当了走。路途遥远,又是走路的,可别抱怨说脚疼走不动。“林谨容也不戳穿他的”良苦用心“,微微一笑,乖巧地行礼出去,招手叫了个粗使婆子过来,“去把苗丫找来,让她陪我去清凉寺玩。”

陶舜钦目光沉沉地看着林三老爷,林三老爷却什么都不曾发觉,还在低头拨弄漆盒里的干果子,暗自计算到时候要怎么把林谨容甩给陶舜钦,他好方便行事,一想到可能会有年轻漂亮的小尼姑,吃不到看看也好,不由忍不住笑了。

从庄子到那清凉寺,不过是三四里路的光景,林谨容放了脚,并不喊累和脚疼,反而兴致勃勃地问苗丫一些琐事,不时从田埂拔了草问苗丫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又趁着陶舜钦和林三老爷不注意,悄悄从苗丫那里抓了秕谷往田里洒,惊起一大群觅食的麻雀,笑弯了眉眼。

林三老爷和陶舜钦见周围没什么农人出没,她的头脸又被兜帽掩得严实,倒也没怎么管她。

一行人进了寺庙,两个脸皮苍老如树皮的老尼姑宣佛号迎了出来,陶舜钦立即肃了神色,规矩应对,林谨容自重生后,也是有些信鬼神的,自是敛了心神,跟着陶舜钦有样学样。

林三爷却是吃了一大惊,完全没了来时那样的兴奋期待劲儿--本以为会看到年轻美貌的小尼姑,结果却受了惊吓,好容易等到陶舜钦和老尼姑寒暄完毕,他方才假作无意地道,“听说这寺里有温泉。。。”

当家老尼姑名智清,知是对面庄子里的男主人,不敢怠慢,忙叫另一个老尼姑智平,“师妹领林施主去后头瞧瞧,”边说边亲自给陶舜钦和林谨容上茶,“寺中简陋,又只得我师姐妹二人,怠慢之处还请施主莫怪。”

林三老爷本还抱着点希望,但愿两个老尼姑有个把年轻的小尼姑伺候起居,这引客人后头玩耍便该是那小尼姑来,谁知竟没有,失望也就罢了,还要他看那皱巴巴的老尼姑。。。。当下一摆手,“罢了,你们忙,我自己四处走走。”

智清还怕怠慢于他,微有为难之色,陶舜钦忙道,“随他去,我今日来,是要发个愿,求佛祖保佑舍妹和拙荆早日病愈,平安康泰,孩子们一生喜乐无忧。。。。”

智清和智平闻言顿时大喜过望,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林三老爷,也不顾体面,围在陶舜钦身边好一阵吹捧,拼命想劝他就把这心愿落实在这清凉寺里,施舍得越多越好。

林谨容在一旁听着,控制不住的酸了鼻腔,不是重生,她不知道无论有效无效,亲人们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尽量默默守护着她,那时匪乱来袭,失散的陶氏等人是不是也在替她日夜担忧祈福?

林谨容正在怔忪间,只见铁槐进来赔笑道,“我家三爷听说这温泉可以去乏,想泡泡,不知庵主可方便?”

智清怎会拒绝?满脸堆笑地道,“那池子平日里几乎没人去,昨日才洗过,水又是流动的,但就怕施主金贵,嫌弃那池子脏污。。。”

铁槐看了陶舜钦一眼,笑得如同一朵花儿似的,“不嫌,不嫌。”

林谨容趁着陶舜钦与两个老尼姑商量为殿中大佛重塑金身之事,招手叫苗丫过去相问,“这温泉池子你见过么?大不大?水深不深?”

第54章傍水(二)

第55章傍水(三)粉红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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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丫咬着手指道:“当然见过,是青麻石砌成的,不小也不大,水不浅呢,这般今天进去泡澡那是再舒服不过。只可惜三老爷在里面,不然我领姑娘去看个好玩的。我可以闭着眼睛扶着墙壁不出头在里头走一圈。

林谨容心思一助,低声道:“改日我们又来?就我带你们来。”

“好呀。”苗丫笑昧了眼晴,热情地朝林谨容伸出手:“姑娘,我们那边去喂麻雀?我兜里的秕谷还有好些,这也是做善事呢。”

苗丫的指尖尤带着口水,指甲缝也有些不太于净,淤着几道黑,林谨容犹豫了一下,微微一笑,握住了苗丫的手。苗丫猛地将她一扯,撒开脚丫子朝着大殿后就是一趟。

荔枝看到林谨容不适应却又明显很喜欢的样子,不由有些好笑,桂圆却是眼睛都喷出火来了,低声笃道:“小蹄子,又在姑娘面前做精作怪,明明是个奴才,总是我啊我的,该找个机会好生教她些规拒……”

荔枝好笑地瞅了她一眼,低声劝道:“姑娘可不是我们俩的,我们俩,才是她的。”

桂圆咬紧嘴唇,红了眼眶:“荔枝,你趁着我娘不在,也来欺负我。”

荔枝忙摆手表示投降,扔了句硬话过去:“得,我们这会儿可不是在府里,总有大事儿小事儿要寻铁妈妈帮忙的,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可别说我和你一气。”

桂圆跺了跺脚,咬牙拔足追去:“姑娘跑慢点儿,等等奴婢。”

大殷后头是个小天并,也没铺青石砖之类的,只是把泥土夯实了而已,上头匍匐着好些枯了的野草。有几只麻雀晒着太阳,懒洋洋地在草丛里跳跃找草籽儿吃。果然破旧荒凉。

苗丫拉着林谨容站定了,抓了一把秕谷塞进她手里,笑道:“看这两个老尼姑懒的,草都舍不得拔干净。你别看前头打扫得干干净净,这后头却是又脏又破,再往后就更不必说了,那房梁上的灰能有两尺厚,耗子跑过去能一路撒下一层灰来。只有装着那温泉池子的偏殷,她们还指望它能赚点钱,收拾得还算干净。”

林谨容随意把那秕谷朝麻雀们扔过去,惊得麻雀们四处飞起:“这温泉经常会有人来么?”

苗丫道:“不算多吧?老尼姑要收钱的,昌大奶奶、褚先生家的女眷会来,我和我娘也不时会来,村子里其他人却是除非有大事,比如出嫁办喜事才舍得出钱来了。

麻雀们惊起落在墙头观望一歇,见几个小姑娘并没有其他举动,也就又飞下来,开开心心寻那秕谷吃。

林谨容发了一阵呆,忍不住满含期待得轻声道:“苗丫,你下河打过桃花鱼?”

说起打桃花鱼来,苗丫两眼放光:“走啊,我爹爹和哥哥们闲了的时候会领我去,我自己也会偷偷去。”

“那……你不怕被水冲走?水深不深?冰不冰?”林谨容的双眼没有焦距,又是一把秕谷朝着麻雀们身上扔去,可怜那麻雀刚吃了几嘴,又惊得飞了起来。

“姑娘别这样呀,浪费呢。”苗丫自林谨容手里把剩下的秕谷拿回来,认真答道:“那清凉河有深有浅,不往深的地方去就行了,水有一半多是从这里流出去温泉水,不冰。还有……”她踮起脚尖附在林谨容的耳边轻声笑道:“我会水,哥哥教的,所以我不柏。别叫我娘知道,不然一顿好打。”

林谨容的心一阵狂跳,犹如看金银元宝一样得看着苗丫。

苗丫傻傻地问:“姑娘,您怎么啦?”

林谨容控制住狂泻而出的喜悦,轻轻摇头:“没什么。

”她想学凫水,上辈子是被水淹死的,这辈子总不能再被水淹死一回。早就听说河边长大的村姑们多少会点水性,她本想着机会合适再让苗丫帮忙找一个,谁知老天果然偏疼她……

林谨容两手交握在胸前,默默念叨了两声,回头看着苗丫的眼种更亲切了:“苗丫,你想不想来我身边?我也没多少事给你做,你陪我玩就够了。”

苗丫惊喜地道:“姑娘真的要我?”

林谨容笑道:“比真金还真。”桂圆在后头听见,委屈得眼睛又红了。

苗丫偏还回头指着桂圆身上那条新裙子,期待得道:“姑娘,我跟了您,您是不是也给我我穿这样的好看裙子?”

林谨容看到桂圆那憋屈又不敢发作的样子,忍不住一声笑将出来:“比这个还要好,我送你一套我的裙子。你看好么?”

苗丫快活地往地上翻了一串空心跟头,疯子一样的转了个圈:“我告诉爹娘去!”然后一阵风似的跑了开去。

林谨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风一样野的女孩子,也从来没见过除了伶人之外的人能这样利索地翻空心跟头,吃惊得要不行怔怔地看着苗丫的背影,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好半天,才畅快地笑出声来。人生,也可以这样快活!

桂圆咬着帕子纠结地道:“姑娘,她,她可真是个野丫头呀!您真要带她回去?指不定不到半日功夫就要给您闯祸的。”

林谨容笑而不答。苗丫这样的女孩子,暂时做她的玩伴很好,若真跟了她回林家,那不得被活生生憋死?还是算了吧,她喜欢的是这如同小鸟一样自由自在,聪敏快活的苗丫,而不是在后宅里被规矩束搏得不敢笑,不敢哭,一句话要在肚子里里打几个来回才敢说出来的苗丫。

大抵是那温泉水果然舒坦,林三老爷这一泡就泡了半日,也不知怎么搞的,回去后当天夜里又发了高热。幸亏水老先生果然有两下子,一副药下去,第二天早上就退了热,只是头疼,人也懒懒的没什么力气,少不得又多逗留了几日,服用的药越发浓稠,弄得他鬼叫不已。

陶舜钦也不急,先是布施钱粮给清静寺,替佛祖重塑金身,又让她们把那温泉池子并外头的门窗修好,方便以后陶氏和林谨容过去消遣。

如此又过了几日,林三老爷总算是痊愈了,陶舜钦再三叮嘱过陶氏要放开心胸好生养病,林谨容自个儿小心,与水老先生打过交道,便由林三老爷陪着回了平洲,自回清州不提。

自此,林谨容隔三差五总要去清凉寺烧柱香,为陶氏祈福。当然这一去,总少不得要在那温泉池子里泡上许久,由着苗丫教那凫水入门之术。她早前就已经学会闭气,这会儿学起来虽不算快,却也不是太笨。每日里从温泉里出来,总是脸儿红扑扑的,又有苗丫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陪着,竞似开朗了不少,身子更是康健了许多。

两个老尼姑得了无数好处,十分上心,才不管她们喜欢玩多久,只细心谨慎地把那后殿守好了,不叫人随便进出。

如此几次,陶氏难免知道些梗概,但也只是知道林谨容爱泡温泉,并不知她偷偷学凫水。饶走如此,却也有些放心不下,某日打起精神跟着林谨容去了一趟清凉寺,烧了一柱香,又捐了香油钱若于,与两个老尼姑坐谈半日,四处游走一圈,与林谨容一同泡了一回。

陶氏回来沉思许久,掂量再三,吩咐龚妈妈:“囡囡跟着我住在这乡下,争日奉汤伺药,那性子太静太闷得过分了。偶然看着天真,却是故意装了讨我欢喜的。这样乖巧体贴的女儿,别家都是捧在手心里疼的,唯独她和她姐姐跟着我受这委屈。难得她喜欢,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儿,就由得她罢。让铁槐家的多派几个得力的人跟着,吩咐下去,都给我伺候好了,少了一根寒毛,我叫他什么都不剩。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算来林家在这一片就是大地主,陶氏这个命令下来,每逢固定的日子,那温泉相当于林谨容一个人的,再没有人敢轻易进清凉寺去。

林谨容不期能得到陶氏这样的娇纵疼宠,越发谨慎小心,只恐不注意就给陶氏和身边人惹了麻烦,更怕失去这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每次去了清凉寺便是老老实实抄经书烧香,规规矩矩在温泉池子里刨几圈,其余时候除了陪陶氏下下棋,看看书,管些七零八碎却很劳心劳力的家事,又将每日的开销自己做了个账本来记着,还教荔枝也在一旁看着,偶尔也让荔枝添上几笔。

日子过得轻松惬意而且充实无比,前生后世,林谨容不管过得如此舒担,于是,笑容越发灿烂,脚步越发轻盈,语气越发柔软。久而久之,她与两个老尼姑并庄子里的人熟悉起来,少不得经常问些农桑之术。她待人亲切有礼,对田间地头的事情还异常地感兴趣,庄子里的人虽觉得她颇有些奇怪,却也都还喜欢她,并不排斥她,有问必答。林谨容便将那节令播种,亩产升斗,都一一熟记在心自不必说。

好运从来不会平白无故地降落在一个普通人的身上,机会从来只给有准备的人。假如,她拗不过铁一般冷硬的命运,那么她将用她自己的双手,她自己的力量去为自己拼下一方天地。她要看,她还会不会被淹死在那条冰冷的江里!她要看,还才谁能够不假思量,随随便便就左右了她的性命和心情!柔弱之时的不得不从不是认命,而是为下一次崛起凝聚的力量!

她再不要做那个躲在深闺,凡事退让,死体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道风花雪月,只知道顺从,以为一切得到都是应该的,以为一切付出都是必须的女子。

林谨容深呼吸,闭眼,一头扎进温泉水里,在苗丫的鼓励声中,用力踩着水,划动胳膊,像一尾笨拙的鱼,从池子的一头游向另一头。

第55章傍水(三)粉红280

第56章争取(给小夜夜的无茶楼)

日子这般过着去得极快,转眼月余,这一日天空突然收了晴,纷纷扬扬地下起大雪来。这乡下的雪又与城里的不同,更大更猛,不过半日光景就四处白茫茫一片,万籁俱静,不闻人声。

这样的天气,陶氏是绝对不会出门的,林谨容倒是由苗丫用稻草绳绑在靴子上防了滑,照旧出门,去清凉寺里上香兼凫水。

陶氏独自歪在榻上无聊地将只小金橘抛上抛下,担忧地道:“不知阿音和慎之现在如何?在做什么?”她本来早前与林慎之说好,过个十天半月就接林慎之来住两日的,怎奈林老太爷却是不许,每次放假只放半日。大有她要看孩子,就得自家赶紧回去的趋势。

龚妈妈将手里的大针往头皮上刮了刮,利落地刺进鞋底里,再将夹子夹紧了针头使劲拔出来,狠狠拽了两下麻线,压紧了纳了一半的鞋底,笑道,“前几日三姑娘不是才来过信,道是一切都好么?太太莫要忧心,总是要回去过年的,只怕到时候您见着了七少爷,就要感叹他长大了。”

陶氏蹙眉道,“我不想回去过年,祭祖待客,守不完的规矩,做不完的事,烦也烦死了。”

龚妈妈叹了口气,“只怕老太爷,老太太是怎么都不会允许的。答应让您出来养这么久的病,已是不易,团年饭是怎么都要回去吃的。您不回去,传言出去对姑娘和七少爷也不好。”

二人一时沉默了。

龚妈妈好容易想出一句可以安慰陶氏的话来,“太太,回去也有好处,听说这些日子那两边斗得欢,五姑娘一直没放出来,就是表小姐去求情老太太也没应,大太太病了,二太太出来理事,两边明里暗里已是斗了好几回,咱们无聊了正好看戏。”

陶氏道,“周氏倒霉我有啥欢喜的,她好歹还晓得点人事儿,那罗氏却自来不是个好东西,她倒霉我才高兴呢。”

忽春芽在外头笑道,“铁妈妈,看您眉开眼笑的,可是有什么好事?”

铁槐家的笑道,”是四姑娘让我打听的一件事儿可问着了,这不,赶紧来和她报信呢。“春芽道,”不巧,姑娘刚带着苗丫和方婆子几个去寺里了。“铁槐家的便骂,”这个苗丫忒没眼色,这样的天气也敢唆使姑娘出门,看她回来我不好好收拾她一顿。太太在不,我给太太行个礼,有孢子呢,晚上做来吃火锅子如何?“陶氏便朝龚妈妈抬了抬下巴,龚妈妈起身打起帘子,笑道,”油嘴滑舌的东西,太太不在屋里会去哪里?还不赶紧进来?“她二人是昔年的姐妹,自然没那么多讲究,铁槐家的便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行礼问好,又依着陶氏的吩咐在炭盆边斜签着身子坐了。

陶氏道,”你替四姑娘打听到什么事?“铁槐家的便把林谨容的请托一五一十地说了,”哎呀呀,本想着那盐碱地是没人要的,谁知竟然也有主。听说平洲城背面还有一大片无主的,一望不到头,少说也有几十倾,也不晓得姑娘和舅老爷打的什么赌。“陶氏和龚妈妈对视一眼,都觉着十分惊奇,这小丫头想干嘛呢?

于是打雪仗打得脸红扑扑的林谨容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被陶氏抓去拷问,打听那盐碱地做什么?和陶舜钦又打了什么样的赌。

林谨容本来正在思忖该怎么才能说动陶氏,此刻见陶氏这样感兴趣的样子,索性打蛇随棍上,去探陶氏的口风,”舅舅告诉我,别看那地现在不值钱,经天河水淤过之后就是良田,我就说,既然如此,为何不把它买下来?舅舅说了,那不容易啊,得有天河水,还要筑渠设堰,非一家一户之力所能成,我就想,那地儿挨着河滩呢,天河水来得便宜之极,只需出些工钱饭钱使人筑渠高堰就行,谁说不能成?他笑话我,我不服,我们就打上了赌。待我把那地买下来,日后淤成了良田看他怎么说。“陶氏皱着眉头看了她一会儿,突地看着龚妈妈和春芽等人笑了,”这么说,四姑娘是想自个儿买地置业了?“龚妈妈和春芽等人俱都掩口笑了起来,满屋子的人都在觉得四姑娘孩子气得要不得。需知,陶舜钦那样精明的人都说不成,那就一定不能成。陶氏还捏着林谨容的小脸蛋儿笑,”囡囡就算是想为娘省钱,也不在这上头,娘要为你准备的是上等良田,而不是这种被人笑掉大牙的斥卤之地。“林谨容突然很生气,这种生气不是因为陶氏等人善意的嘲笑,而是对她自己生气,明明知道很多,明明看到很多机会,但是她没有办法顺利实现!没有办法说动身边的亲人跟着她一起发财!上次的事是绞尽脑汁才勉强咬了一小口,难道这次还要叫她眼睁睁看着这机会在她面前溜走,她却只能叹气?

不!这种被动的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她要转变自己小孩子的形象,才能得到更多的机会,林谨容很快收敛心情,认真地看着陶氏,”既然外地已经有了淤田之法,为什么我们这里就不成?难道平洲人都是傻子吗?会白白放弃这些可以变成好地的土地?娘,你们都笑话我,我还偏要买了这地,将来好给你们瞧。“”哟?还真赌上气了?“陶氏的情绪一扫之前的低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那么囡囡倒是说给我听听,你打算怎么买这地?你知不知道买地需要做些什么?这地又值几何?你的钱从哪里来?“这话一说,所有人都含笑看着林谨容,看这个近来越来越小大人样,老气横秋状的四姑娘到底会怎么回答。

林谨容绷着脸道,”我晓得要找中间人,找保人,还要写契书,还要去官府备案。这地值几何,真要想买请人去问不就知道了?他漫天要价我也就地还钱,反正要买也要划算才买,总不能按良田的价格给我。我的钱从哪里来?“她抬眼看着陶氏,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谄媚到了极点的笑容来,”娘,我生日要到了!你上次说过会给我做新衣,打全套金首饰的。“陶氏一怔,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林谨容道,”你们瞧瞧,原来是打我的主意。“林谨容一不做二不休,利落地爬上榻,跪坐在陶氏身边,紧紧缠住她的胳膊使劲地说:”我不要那些东西了,娘就买这块地给我好不好?“陶氏只是笑而不语,那些地买了就是扔着,等于浪费,逗孩子好玩归好玩,要真金白银地扔出去不符合她理家的观念。

林谨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也不气馁,坐直了身子,用前所未有的坚定的语气认真道,”那我自己拿钱去买,娘可不可以帮我?“她没有独立的户籍,就算是想方设法买了这地,也还得挂在陶氏的名下才行。

陶氏皱眉看着小女儿。

林谨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陶氏,白里透红的小脸上半点开玩笑和退让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连适才那种赌气式的娇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只有坚定和决心。

陶氏突然想起来,自己近来似乎极少看到这娇滴滴的小女儿流泪了,总是她每日监督自己按时吃药,不进硬拉着自己出去走动晒太阳,又替自己承担了许多庄子里的许多琐事,虽然龚妈妈说她每做一件事总要想上一段时间才会发号施令,但她最终还是做得很好,没有半点孩子气。

她的身上发生了某种很明显的变化,就如同林谨音所说的,就如同龚妈妈所说的,她依旧沉默安静,但她的聪敏沉着却在自寿宴之后的一系列事件中充分展现出来。

她有主见,只是表面的柔软。

不得不说,这种改变正是让自己同意她自由出入庄子,前往清凉寺上香泡温泉的原因之一。因为早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就已经相信了她不会给自己惹任何麻烦。意识到这一点,陶氏疲倦地揉了揉额头,朝龚妈妈等人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随着门被关上,林谨容全身的肌肉和神经都绷紧起来,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她知道接下来会是一场至关重要的较量,她已经打动了陶氏,争取到了这个机会,但是能不能彻底说服陶氏,就看她接下来如何表现了。

陶氏从来直来直去,”我的妆奁有限,是要留着做大用的,不该花的钱,一文也是浪费。我不会浪费。“林谨容沉默许久,突地一笑,”娘,假如我说我夜里做了个梦,梦见那地闪着银光,里头埋着银子,您一定会说我是个傻子,认定我就是个一心想发财,为了和舅舅赌气专想赢的傻小孩。事实上,我也不会这么说。我知道娘的妆奁要留大用,而这地不会花多少钱,所以我决定节衣缩食,用我的月钱和衣服首饰去买这地。“她抬眼看着陶氏,”不管娘给我多少,我都必须得有本事守得住,有本事把它变多,不然金山银山也终有一日被吃光拉空。经过这么多正中下怀,娘应该知道,我长大了,正是学本领的时候,而这块地,就是我练手的机会,它一定会成良田!“

第56章争取(给小夜夜的无茶楼)

第57章雪夜

母女俩面对面的静静坐,一个看着一个不说话。

林谨容的嘴唇抿得很紧,带有一种不顾一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陶氏的嘴唇也抿得很紧,她疼孩子,想尽力给孩子最好的,尽力为他们计划周全。

但是很多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最好。她想要孩子们不要受人欺负,偏偏孩子总是受人欺负,还不敢和她说,她想让孩子们才名远扬,偏偏孩子们展现一下才能就要被人嫉妒被人罚。陶氏的眉头越蹙越紧。

林谨容看得出陶氏的犹豫,轻言细语地道:“大表哥很小就跟着舅舅出门学做事了,帮着舅舅做生意,管铺子。我听说,有些小事情舅舅根本不管,都是丢给他去做,所以他才能有如今出息。可见不练是不成的。我也知道,他是男子,我是女儿,我们不同,可会和不会终究是两回事,谁又能说得清楚我将来会遇到什么事呢?未雨绸缪总是好的。就像是前些日子我去做客那事儿,若我经常出门做客,不就能拿捏住分寸了?”她可真是绞尽脑汁,啥都拿出来说,各种装了。

听林谨容提起那件事,陶氏不由轻叹一口气,女儿能够彰显才名她心里自然欢喜,但这为客之道她当然也懂,只是当时就认为女儿是无心之过,不能怪女儿,要怪也怪林玉珍自己不会安排失了手,所以怎么也要护着。不过如果能让女儿在为人处世上再熟稔一点,那自然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陶氏又担心林谨容是小孩子心性,一时兴趣,随便弄弄就丢开,便沉声道:“我答应你了。但我先说明,既然你说用你的钱来办,就用你自己的钱,不够的我借你,慢慢地从你月钱衣服钱里扣。当然,我会把地契给你,就算是你十三岁的生日礼。”

林谨容一直勾着脖子紧张地打量陶氏的神色,闻言差点没跳起来,好容易才控制住喜悦之情,严肃认真地对陶氏点头:“我一定不会让娘失望。”就算是陶氏不给她,留着将来给林慎之,也很好啊,肥水不落外人田,才不要便宜陆家人。

陶氏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林谨容的头发。

母女二人的晚饭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陶氏在想她该不该让步,做得对不对,女儿和男子的教养方式不同,但管理嫁妆的确也是一门技艺。不知吴氏是怎么教养她那几个外甥女的,她想写信去探讨一下。

林谨容想的则是,她想做的事情还很多,总不能事事都求着陶氏命陶氏手下的管事去做,这种举步维艰,处处掣肘的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得找个人专替她跑腿才行。这个人,必须是品行端正还有能力还要信得过的,但她又从哪里去找这个人呢?

于是这母女俩都只吃了半碗饭就放了碗。

冬日里天气黑得早,不过一更,陶氏就服了药早早上床将息。林谨容这些天身子养壮了,情绪又激动,哪能这么早就睡得着?命人关好了门,把炭盆烧得旺旺的,让荔枝,桂圆,苗丫团团围坐在一起,她烹茶给三人喝,荔枝烤栗子,桂圆烤红薯,苗儿讲那乡村趣事,正在高兴之时,忽听外头狗儿乱吠,有人急急拍门,口口声声喊的都是救命。

林谨容惊起,忙叫荔枝:“取了蓑衣斗笠,打了灯笼去瞅瞅是怎么回事?”

荔枝依言拉开门,一股冷风卷着雪花劈头盖脸地扑过来,冷得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回头看林谨容道:“风冷雪大,姑娘在屋里呆着,莫要出去了,待奴婢与桂圆去瞅瞅就来。”

桂圆看到雪大风冷,就有些不想去,拿眼去瞟苗丫,苗丫爽快地站起来一拍手:“桂圆姐姐陪着姑娘在屋子里罢,待我与荔枝姐姐一同去。”说着飞奔出去,须臾在门边墙上取了蓑衣斗笠,与荔枝一同穿戴了,二人手牵着手,嘻嘻哈哈地开了院门往外而去。

桂圆看到她二人好,又不舒坦了,噘着嘴去关门,林谨容忙制止她:“不忙,我听听。”

有脚步声杂乱地走进隔壁陶氏的院子里,龚妈妈威严地道:“怎么回事?”

铁槐家的道:“是林昌爷家里的人。”

接着就听有人打着哭腔道:“求三太太救救我们奶奶,人生地不熟的,她也没个娘家人……”林谨容忙起身扶着门站定了,侧耳细听。那边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虽听不清是什么,却约莫能猜到些,定是那昌大奶奶生产出了问题。按着那日昌大奶奶与陶氏的对答,产婆是早就定下的,此时来此地,必是要请水老先生。

果然荔枝和苗丫顶着风雪碎步跑将进来,道:“是昌大奶奶难产,要请水老先生去帮忙……水老先生已然前头去了,太太也要跟过去看看。”

两家本不熟,陶氏与这昌大奶奶更是只见过两次面,能过下人打过几次交道,但因着是族人,又是邻里,还同为女人,陶氏深知生产的辛苦与危险,怜惜这昌大奶奶一个女人离了娘家在外不容易,能帮手的都愿意帮手。

林谨容发愁地看着外头纷飞的大雪,这般天气陶氏要去操劳,若是不小心冷着冻着,岂不是这些日子的调养全都白费功夫了?不成,她得跟着。当下便命赶紧给她拿靴子披子来,穿戴完毕一溜小跑奔将出去,正好遇到陶氏裹得严严实实的,由龚妈妈等人簇拥着走了出来。

林谨容忙上前紧紧抓住陶氏的胳膊:“娘,我与你一同去。”

这可不比她缠着要买地来练手脚那么简单,陶氏神色冷肃,一挥袖子,呵斥道:“胡闹,你去做什么?进屋睡觉去!”

龚妈妈也劝道:“姑娘,太太去了是有正事儿,您过那边去没人招呼您,听话。”

林谨容再次抱定陶氏的胳膊,疾步跟着她奔走,紧持道:“不,我就要和你一起去!你身子不好,这般大雪,路也不算近,让我陪着你看着你,我才放心,不然我害怕。去了我在外候着,不缠你,一定不会添乱的。”

这四丫头越管越宽了,陶氏有些烦躁,又有些好笑,本是坚决不许的,但看到林谨容已经十分自觉地往车上爬了,要扯她下来终究要花许多时候还很难看,便板着脸不理林谨容。

这便是默许了。

林谨容并没有想到,因为要守护母亲而坚持走出的这一步,竟无意中为她的将来打开了另一扇门。

风大雪大,路面根本看不清,车夫并不敢走得太快,陶氏与林谨容互相依偎着,都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陶氏有些困乏了方听得外头狗儿乱吠,铁槐在外大声道:“太太,到了。”接着马车在一处不算大的院子门口停下,立刻就有人打了伞举着灯笼上前来接人。

“三弟妹,真是对不住了,总给您添麻烦,这种天气还害您跑这一趟……”林昌裹着件毡衣,缩手缩脖地迎上来给陶氏行礼,一眼瞧见陶氏身边站着林谨容,忍不住微微吃了一惊。

陶氏看了林谨容一眼,踏步向里:“她独自留在家中有些害怕,烦劳三伯给她和丫头找个热乎点的地方就行。我带了一只老参过来,怕是会用得着,人在哪里?”

“多谢,三弟妹这边请。”林昌千恩万谢,尾随陶氏快步进了后院,随手指了一个在房檐下站着的年轻妇人:“你领你四妹妹去你屋里烤火。仔细招待好了。”

“我是你大嫂。”那年轻妇人忙上前来与林谨容见礼:“四妹妹,请随奴来。”

林谨容有些发怔,她本以为婆婆难产,儿媳等人就该近前伺候,在廊下候客的应是仆妇一类,谁知竟是林昌家的大儿媳马氏。

马氏长得细高个儿,皮肤微白,长脸,嘴有些大,颧骨微高,看似极其精明能干的样子。林谨容听她口音似是本地人,不似林昌与昌大奶奶那般操着一口外地腔,便道:“嫂嫂是本地人么?”

马氏“嗯”了一声,道:“我娘家在离这里五十里远的座脚村。”

林谨容越往里越不安,林昌家的这房子分明不算大,但她一路往里,却并未听见妇人痛苦的叫声,一切都安静得有些诡异。

马氏的屋子里坐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长得有五六分像林昌似的高鼻细目,怀里抱着个一岁左右的胖娃娃正在含笑逗弄,马氏进来,朝他使了个眼色:“这是三婶娘家的四妹妹。”

那年轻男人忙将小娃娃放在小床上,起身朝林谨容作了个揖,说了两句客套话,自往外头去了。

“我家地儿狭窄,脚都落不下去,叫您见笑了。”马氏端了个凳子请林谨容坐,转身取了床小被子,将那小妹妹包裹起来,大声喊道:“小包子,小包子,过来抱人!”

“来啦,来啦。”随着这声喊,那日跟了昌大奶奶去做客,光顾着埋头吃果子的那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一头撞将进来,也不同林谨容行礼,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接了小娃娃就退了出去。

林谨容知道这是为了给自己腾地儿,过意不去,忙道:“不必麻烦,我挺喜欢小孩子的,热乎乎的把他抱出去多不好啊。”

“不麻烦,隔壁也热乎。”马氏把炭盆往林谨容和荔枝跟前推了推,陪笑道:“四妹妹难得来一趟,按理该好好招待。只是正好遇上这事儿,实在是没法子。您暖和暖和,我去给您煎茶。”

林谨容心中不安,赶紧道:“不必啦,嫂嫂你自个儿忙,不必管我。”

马氏利落地打起帘子出去,语气坚定:“要的。”

林谨容和荔枝这才有机会打量这屋子。

第57章雪夜

第58章不举

这屋子虽不宽敞,却还崭新着,一进两间,林谨容等坐的是外间。倚墙放着个书柜,稀稀拉拉放着几本旧书,书柜旁放着几个上了锁的大箱子并柜子,上面还贴着发了黄的喜字,又有一张长条桌,上面放着花瓶香炉等物,另有几个六面开光漆凳。虽然齐整,该有的都有,但却看得出木料做工都只是极一般。

不多时,马氏提了个黄铜壶进来,道:“真是对不住,没甚好茶,妹妹随便暖暖胃罢。”给林谨容倒了一杯热茶,又递上一碟瓜子,才说得两句话,就有人轻轻敲了两下窗子,马氏呼地站将起来,风风火火地往外走:“怕是有什么事,四妹妹慢坐。要是熬不住,就往床上去躺躺,才换洗的被子,干净的。”

“大嫂嫂你忙,莫要管我。”林谨容倒了一杯热茶,亲手递给荔枝:“大半夜的让你跟我出来吹冷风,也喝一杯暖暖胃罢。端个凳子过来坐。”

“姑娘说哪里话,您和太太都不怕,奴婢还怕么?”荔枝谢过她捧定茶盏,斜签着身子在炭盆边坐了,低声道:“这家里好安静。”

看来不是她一个人觉得奇怪,林谨容轻轻抚了抚荔枝的手。主仆二人意味着盯着那铜炭盆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得外头哭声震天。接着春芽苍白着脸走将进来道:“不成了,太太让姑娘好生在这里坐着,莫要出去,别冲撞了。”

果然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收不回来就死了。林谨容默然片刻,喟然一叹:“孩子呢?”

春芽低声道:“是个姑娘,听说有些孱弱。”原来是早前水老先生来时,这昌大奶奶就已经晕厥了的。施了针,用了陶氏带去的参,也不过是把那孩子生下来而已。

林谨容不由暗想,这样的家庭,那昌大奶奶又是个续弦,除非长嫂长兄仁慈,不然这女孩儿的日子要难过了,但先前看着马氏和林家大少那副半点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怕是难了。

没过多久,陶氏由龚妈妈和铁槐家的扶着走了进来,神色很是惨然,嘴唇煞白,一双手哆嗦着,看得出来适才的情景让她很受刺激。

林谨容赶紧起身扶陶氏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不知该说些什么,想来想去,只得道:“娘,我们留在这里也是给人家添麻烦,不如先回去,准备些东西,等他们铺陈开再过来。问问是不是需要人手,也好一并拔付了过来帮忙。”

陶氏也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便应了。几人行至外间,林昌赶过来相送,涕泪交流,满脸怆然地说了许多感激的话,陶氏少不得停下安抚他几句:“尽人事知天命,节哀顺便才是正理……”

忽听得里头咋呼呼一声喊叫,有男人喊,有女人叫,夹杂着狗叫噪杂成一片,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从内院冲将出来,一头朝陶氏奔将过去,“吧嗒”跪下了,沙哑着嗓子大声道:“三太太,三太太,您大慈大悲,救下我这苦命的妹妹罢,我给你做牛做马!”

林谨容看得分明,这少年身上的白衣不过是将外衣反过来里子向外充当孝服而已,他怀里还紧抱个裹在襁褓之中的小婴儿,在他身后,马氏以及林家大少,还有一个二十来岁,长相类似,大约是林家二少的年轻男人狂奔出来,见到这个情形,都站定了,表情颇有几分不自在。

马氏铁青着脸,厉声道:“三弟,你别不懂事乱说话,惊了三婶娘!”

林昌看看陶氏,咬牙一脚踢在那少年的胸前,怒骂道:“小畜牲!给我滚进去!小心惊着你妹子!”

“他还抱着孩子呢!”林谨容弄不清楚这是个什么状况,却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却见那少年虽被林昌踢得身子一歪,却仍然固执地高高托起那婴儿,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陶氏,襁褓中的婴儿发出小猫一样微弱的哭叫声。

林昌板着脸去扯少年:“滚进去!”

那少年一张脸白得如雪,一边挣扎一边沙哑着嗓子道:“三太太,三太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娘尸骨未寒……”剩下的话被林昌捂在了嘴里,马氏趁机上前将那婴儿夺了过去,一溜烟地往里头跑了。

这是上演的什么戏?陶氏皱了眉头:“怎么回事?”林昌一边示意身后两个儿子来把少年拖进去,一边陪笑道:“让三弟妹见笑了,这孩子受不住他母亲没了,神志不表,有点疯,听说他妹子身子孱弱,以为我们不管……莫要在意,莫要在意。”

林大少带了几分嘲讽道:“可不是,这是亲骨肉呢,谁会不管?”

那少年拼命挣扎,一张被捂住嘴的脸在灯光下显得万分扭曲,雪花落在他头上,脸上,很快化成了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却半点感觉不到冷意,只是拼命挣扎,一双长得像极昌大奶奶的眼睛一直盯着陶氏和林谨容,眼神悲伤绝望到了极点。

林谨容再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她前世后期也曾听得人言,这世上有那狠心父母生子不举,遇到凶年灾害,青黄不接,生活艰难之时,每每将那孩儿溺死于水盆之中。更有一咱本来较为富裕,却因为婚姻论财,厚嫁成风,女方妆奁往往是男方聘财的双倍,父母兄长不愿分薄家产,所以也是同样狠心。这其中,有儿有女,女儿更是被溺死抛弃的大多数。

如今林昌家就明显非常符合这条件,薄有资产,年龄已经老迈的父亲,两个原配生的年长的儿子,其中一个刚生了儿子,一个年龄已大尚未说亲,续弦身死,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儿子和刚出生的女儿……本来就已经传出孱弱之语,事后夭折更是顺理成章。这少年分明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趁着这机会奔逃出来求救,若是她们不管,那刚出生的婴儿便是难逃一死。

她若是不曾遇到也就算了,可既然遇上,怎样也不能装作不知道。林谨容跨前一步大声道:“族伯,这是我那三哥罢?他年少遭逢大变,有些神志不清是难免的,正好水老先生还在,请老先生给他诊脉,开张方子?”话音未落,就见那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

林昌一怔,随即斩钉截铁地命人打开大门:“不用了,多谢四姑娘的好意,今日已经麻烦你们太多,不敢再耽搁你们。倘若三弟妹因此被拖累,我就是罪人,我先送你们回去。”

他的家庭情况复杂,陶氏虽知空穴不来风,但她一个外人妇人委实不好多言,更不好去插手这样的事情——牵扯到前后妻子之争,家产之争,那是无尽的麻烦,她心中虽恻然不忍却也扯了林谨容的手,朝林昌点点头:“不必了,你忙着,我们先走了。有话好好说,那孩子怪可怜的。”

林昌垂着眼,随意答应了一声。

林谨容被陶氏扯着往外走,眼看着那少年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却还不曾放弃挣扎,在两个成年兄长的禁锢下疯狂踢打,犹如一头绝望的,可怜到了极点的困兽。

两道映着雪光,犹自崭新的大门渐渐合拢关上,把拼命挣扎的少年隔绝在里面,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铺天盖地的落下,有冷风在不远处的山野上呼啸着,卷起一阵又一阵的雪雾。

这世上有一种滋味叫绝望,真真切切的绝望,你看得到希望,它甚至于就在你身边,你感觉到它的存在,但是无论你怎么用力,却都抓不住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你的指缝间无情地溜走……这样的滋味,一生尝过一次就已经足够。林谨容想起当听到陆家那个远亲和她说,陆缄已经带着他父母先行逃走时自己的心情,又想到在江水中拼命挣扎的自己,眼眶不由有些微湿。

她拽紧了陶氏的胳膊,苦苦哀求:“娘,咱们来也来啦,索性好人做到底,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吧?我觉着真不对劲,这族伯说是叫他莫伤了那孩子,却仍往他身上踢,半点不担忧没分寸……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怕真是误会,也该弄清楚了才好,省得夜里睡不着觉,过后又后悔。他和这孩子没了娘护着,怪可怜的。他家若真心待这孩子好,不会怨我们多事,若起了歹心,我们便是行善积德,我求求您啦……”

不知是否是林谨容最后那句“没了娘护着怪可怜”的话打动了陶氏,陶氏踌躇许久,眉头皱紧又松开,低声同龚妈妈商量:“既然遇上了总不能装聋作哑,要不,咱们去问问?实在不行,这女孩子的乳娘我替他请。那也花不了多少钱。”

龚妈妈的神色很为难:“好太太,这虽是在行善积德,可也是无穷尽的麻烦,谁知道将来……”她言犹未尽,但却是行善积德也要量力而行的意思。

一点说明,表钱的字

请不要质疑,这生子不举的风俗有据可考。

这种情况在宋代很流行,犹以福建为重,江南东路、两浙路等比较富庶的地方也存在这种情况,是个非常严重的社会问题。

生子不举之“子”不单指男子,亦包括女子,而且溺杀女婴比男婴更为严重,主要原因有凶年灾害、青黄不接、生活艰难等缘故。还有一种,是因为老年得子,面临财产分割的问题,父母兄长不愿多子去分薄家产。至于溺杀女婴,则是因为除了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外,还由于婚姻论财,厚嫁成风,不愿意将家庭财产分割出去的目的,所以不愿意抚养女儿。

第58章不举

第59章族兄

林谨容蹙眉接上龚妈妈的话:“谁不怕惹麻烦?这行善积德若是那么好做,这世上就全都是善人了。遇上了不管,就是做给佛祖再塑十次金身也抵不过。说句不客气的话,咱们家养着那么多人口,略微伸手就能活了一个人,为什么不?”

陶氏沉声道:“以后又再说以后的话。”

龚妈妈晓得她的脾气,知是拧不过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登上林昌家的台阶,使劲拍门:“开门!开门!”

许久,那道紧闭的大门才缓缓打开,看门的老头子与林昌二人手提着个气死风灯,从门缝里探头看出来。

陶氏握紧了林谨容的手,镇定地道:“大伯,我刚才忘了件事。”

林昌的神情惊愕,微微有些不安,有些敷衍的道,“三弟妹,怎了?”

陶氏严肃地道,“大嫂刚去,想必你们也不曾备得有乳娘,我家有新鲜羊奶,又有仆妇若干,不如让三侄儿把她抱了跟我去,一则是不至于饿着孩子,二则你们正好给大嫂办身后事,也免得另花心思去安慰照顾这两个孩子。”

林昌眼里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正要开口婉转谢绝,就听林谨容脆生生的道,“族伯,您不要推辞,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之类的客气话。祖父曾经交代过,我们是族人,怎么相帮都是应该的。”

听到林谨容搬出他家在此地最大的靠山林老太爷来,林昌的眼神又忽闪了几下,沉声道,“你们的美意我心领了,可这俩孩子还得给他们母亲守灵送葬。。。”

“我明日自会送他们过来!至于今夜,一个神志不清,一个孱弱不堪,都得好生照顾才行。照料孩子这种事儿,你们三爷们能做么?我看你家就是一个大侄儿媳妇能理事,但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儿可不会少,你早前都不怕麻烦我,这会儿怎地又这么客气?可是怕我抢你孩儿呀?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陶氏一旦决定做某件事,气势就很强横,根本不给林昌拒绝的机会,直接牵了林谨容的手往里走,命龚妈妈和春芽,“去呀,把三少爷和姑娘寻出来。”

林昌听到陶氏这不讲理的话,又想到传闻中这位三太太那拧巴暴躁的脾气,不由长叹了一声,佝偻着背领着陶氏等人往里走,“府上的大恩,我是不敢轻易相忘的,但是。。。”

陶氏淡淡的打断他的话,“你们人生地不熟的,想来要办这丧事也不容易,今夜我就把铁槐家的留在这里听你使唤,明日再点些人过来相帮,你仔细想想,族里有哪些人要通知的,我派人帮你去说。这身后事总得办妥帖了,以后你们才好为人的。”

本朝风俗,婚姻论财,厚葬成风,人世间最看重的就是这两件事,喜事丧事若是不能办体面了,也就别怪当地人瞧不起。初来乍到,这面子还真得硬撑起来才行。林昌又是一声长叹,朝陶氏作了个揖,低声吩咐立在门廊下的二儿子:“去把你三弟和妹妹带出来,你三婶娘想接他们过去住一夜。”

林二少明显十分不乐意,猛地竖起眉头来,哼哧着要开腔,林昌冷了脸沉声喝道,“快去!

林二少咬紧牙关,厌恶的扫了陶氏和林谨容一眼,阴沉了脸往里面去。

林谨容握了陶氏的手,偷偷冲她竖起一个大拇指,眼里全是崇敬。

陶氏一怔,随即无声地翘起了唇角,她连林老太太都敢惹,又何论这林昌?这家人从南方逃来此地投奔亲友,扎根不稳,若非依靠着林老太爷和族里,且喝西北风去罢。他又怎敢强硬地谢绝她的好意?别家扔孩子,溺亡孩子,那都是背着人干的,可没谁敢明目张胆地干,特别是在林家这样的望族里,除非他家以后不想见人了。

没多少时候,唇角犹带血污的少年一袭白衣,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小婴儿,有些蹒跚地出现在了廊下。他的目光从众人的身上淡淡扫过,最终落在了陶氏和林谨容的身上,来回逡巡几次,重重地跪了下去。

林昌的表情顿时格外难看。

陶氏叹了口气,上前扶起这倔强少年,柔声道,”走罢,想必你妹子早就饿狠了。“那少年起身,头也不回的跟着陶氏等人出了大门。

”三郎!“林昌从后头追上来,低声道,”你要懂事,莫给你三婶娘和四妹妹添麻烦。。。我。。。“林三郎恍似根本不曾听见,脚步半点不停歇,一直走到车前才停住了。龚妈妈去接他怀里的孩子,他也不说话,就是侧身一让,紧紧抱着不松手。

陶氏看看他怀中的那个婴儿,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轻叹一口气,”你和水老先生坐后面那张车罢。“林三郎对她倒是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微微一躬身,沙哑着嗓子道,”三太太,大恩不言谢。“”你叫什么名字?“陶氏听他称呼自己为三太太,而非是如同他家的人一般称自己婶娘,就有些赞赏这孩子。林昌等人攀亲,并不是有多亲,只不过是需要,他这样的态度,却是表明不看所谓的族亲,不是亲帮亲的理所当然,而是真正的记恩情。

”林世全。“陶氏道,”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四妹妹,说实话,我本来怕惹麻烦,是她苦苦求的我。“这话一说,龚妈妈就朝她挤眼睛,意思是,说林谨容为他求情也就罢了,为啥还说怕惹麻烦之类的话?岂不是半点人情都不剩?

陶氏无所谓的上了车,丑话还是说在前头的好。

龚妈妈下意识地去打量林世全的神情,去没有从林世全的脸上看出任何生气或是不高兴的痕迹来,他只是抬眼认真地看着林谨容。

林谨容正就着马车上的气死风灯仔细打量自己的这位族兄,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高鼻梁,唇上才有一圈淡青色的绒毛,眼睛不似林昌父子几个那么细长,是一又杏仁眼,长得也比她那些正经堂兄壮实得多。。。

二人的目光对上,林世全挪开目光,准备给林谨容行礼,林谨容侧身让过,”三哥先上车吧,什么事回去再说。“林世全垂下睫毛,抱稳怀里的孩子,转身上了车。

一路无语.

回了庄子陶氏已是疲惫不堪,下车的时候全身酸痛得几乎挪不动,却还顾着要安排林世全两兄妹。!

林谨容忙推她入内,”娘您快去歇着,都交给我来办。“陶氏迟疑道,”你能行么?“林谨容笑道,”不是还有龚妈妈么?“随即回身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去把西跨院收拾出来,取新鲜羊奶煮沸,再让厨房做点清淡好吃的过来。“然后将手伸到林世全面前,”三哥,你还是把妹妹交给我吧。你要不放心,就在一旁看着。“林世全乖乖交出了孩子,却不是给林谨容,而是给龚妈妈的。

陶氏见状,颇有几分欣慰,交代龚妈妈几句,也就放心去休息不提。

林谨容凑过去一瞧,那孩子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睡得极熟,皱巴巴的小脸不过巴掌大,疏淡的眉头紧紧蹙着。这可怜的小东西,林谨容叹了口气,示意林世全跟她去东跨院,”委屈三哥暂时先在我那里暖和一下。“_

林世全迟疑了一下,闷头跟上。

才行两步,苗丫和桂圆就扑了出来,”姑娘可回来了。。。“桂圆诧异万分,沉默着仔细打量林世全,苗丫却是一声喊出来,”咦,这不是林三少爷么?你怎么成了这样子?这是。。。“荔枝白了她一眼,苗丫迅速反应过来,立刻掩住了口,林世全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到底忍住了,没流泪,只低声道,”我娘没了。“苗丫吓得不敢说话,看看林谨容怀里的孩子,又看看林世全,倏地一下藏到了桂圆身后。

林世全也不言语,继续跟在林谨容身后往里而行。

林谨容默然旁观下来,对这位族兄的印象真不错。敢大着胆子反抗父兄救下亲妹,到了这里还能忍住悲痛说清事由,没有失态哭出声来,年纪虽然不大,却还懂事知礼。

羊奶很快热来,龚妈妈亲手给那女婴喂羊奶,看到妹子吃饱喝足又睡过去,林世全松了一口气,大口吃光厨房煮来的东西,随即起身对着林谨容长长一揖,”四姑娘,按理说,你们救了我妹子的性命,我就该知足,不该再给你们添麻烦。。。。“龚妈妈一听这话有下着啊,这孩子是趁着陶氏不在,专找心软的四姑娘呢,于是赶紧朝林谨容拼命使眼色,意思是不管林世全说什么,都不要先应下来。

林谨容没理龚妈妈,继续听林世全说话,”可如今我们怕是回不去了,少不得要厚着脸皮赖着府上帮这个忙活命。我身无长物,养不活我妹子,却不能让你们白白养活她和我,我。。。。“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愿意与你家做工。我识字会算账,不过就是地里的活儿我也能干。“

第59章族兄

第60章春光

林世全对着林谨容说出这番话来,其实多少有些撒赖的意思。因为他知道,林昌绝对不会允许他带着妹妹长期住在林三太太的庄子里,那得引起多少闲话啊。只等丧事办妥,林昌和林大少等人必然会千方百计把他兄妹二人弄回去,一旦离开这庇护,妹妹就算是侥幸躲过此番,将来也难免会不小心夭折。

十多年间,他已经失去了两个妹妹。

同样的事情他想得到,林三太太不会想不到。帮人也许是一时兴起,一时可怜,但要长期、不怕麻烦的帮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不管是谁都要仔细思量才能下定决心的。但他已经无路可走,所以不管林谨容和林三太太同意不同意,他都要赖着她们不求陶氏直接求林谨容,这来源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觉得林谨容这样柔软的小姑娘,一定不忍心拒绝他。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沉默不语的林谨容,生气愤怒的龚妈妈,准备破落到底,扫尽所有尊严,拼命苦求。就他即将跪下的时候,林谨容平静的开口了,“好。凭自己的努力养活自己和至亲的人,应该得到尊重。我会替三哥和母亲说,母亲这里不好处理,我和祖父说。“林世全惊喜万分,早前一直忍着的眼泪没有任何预兆的流了满面,他将袖子使劲抹了一把,认真作揖,”多谢四姑娘,不拘何种活儿,我都不会挑拣,等母亲入葬,我就可以开工,早前的这些开销,请记在账上,总有一日,我能双倍奉还。“他会为了妹妹的生存下跪哀求陶氏和林谨容,却不愿意厚着脸皮跟着父兄一口一声”三婶娘,四妹妹。“他再清楚不过,隔了好几代的亲,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来往,算是什么亲?喊着底气不足太拗口,不如喊三太太和四姑娘更踏实更顺口。

林谨容淡淡的道,”三哥,我敬你爱惜手足,有志气,怜惜小妹妹生而丧母,孤苦无依,并不是贪图你们报恩。这些情分,你将来若是能还,我很高兴,因为说明你有出息;若是不能,我也不气。一切自在人心,所以,一个所谓的称呼,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林世全沉默许多,终于低低喊了一声,”四妹妹。“林谨容微微一笑,认真起身对他行礼,答曰:”三哥。“这一夜,刚出生的小女孩儿得了个名字:留儿。取其留存于世艰辛不易之意。

第二日陶氏最终听了林谨容的劝:”已经走到这一步,也不怕多走几步。。。识字又能吃苦,念情,有志气,是个值得拔拉的,将来会是七弟得力的帮手。他家那边就说娘和留儿很投缘,她没了娘,有长辈愿意照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至于三哥,就说要请他帮忙,他家根本不可能不许。“于是,林世全自此成了这庄子里的一份子。

事情传回林家老宅,林家上下一片哗然。有人道是陶氏起心不良想搏贤名;有人挑唆林亦之,道是陶氏这是防着他,不把他当儿子,帮林慎之找帮手对付他;有人挑唆林慎之,说是陶氏收了个干儿,不要他了;有人去寻林三老爷,道是陶氏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和他这个做丈夫的商量一下,她的妆奁要被不相干的外人给哄走了,林三老爷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刻杀到了庄子里去振振夫纲,被林谨音苦苦劝住。

事情通过林慎之落到林老太爷耳中,林老太爷思量许多,只道了一句,”行善积德是好事。多个人多口饭,我林家的人怎能看着族人犯错而不闻不问,从而落下骂名?小老七你要记住,日后若是有了出息,就该尽力帮助族人才是,声望不是一天一日累积起来的,行善积德之家才有善报。“

于是这事儿不了了之。没有人再敢说陶氏不对。

过年,陶氏在腊月二十才带着林谨容回的老宅,不过呆到初五,就又领着林谨容回了庄子里继续养病。林慎之照旧的哭鼻子连着口,陶氏照旧的狠心不回头--虽然在家里的时候,她恨不得每天每夜都守着林慎之不放手,但看到长女更加沉稳的作派,林慎之越写越好的字和背得越来越多的书,她越发下定决心,早日断了病根,早日杀回来!林谨容只在着和林谨音说悄悄话,逗着林慎之玩耍,并没有和来拜年的林玉珍等人会面,自然也不知道,陆缄和陆云都双双学会了吹埙。

春雷乍响,带着清新气息的春雨沥沥地落了下来。仿佛是在一夜之间,田野里的草和树木就纷纷苏醒过来,把田间地头,庭院花园都染上了一层柔和油嫩的绿色。紧接着,粉白的樱桃花,白的梨花,红的杏花,娇艳的桃花纷纷在枝头招展着自己妩媚清新,正是春光无限。

午后,天气晴好,微风习习,田地里忙碌的农人们也懒得回家,就在田埂上坐了,就着葫芦里的水,吃着家人送来的饭食,开开心心地说着农事,议论着别人家的长短,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母亲死了以后,突然跑到陶氏庄子里来帮忙的林世全和他那个”克死生母“的妹子留儿,以及林昌爷家的事情。

有感叹林昌爷狠心,林大少等人黑心,林世全和小姑娘可怜的,也有赞叹陶氏和林谨容好心的。也有人羡慕林世全靠上了林家这颗大树的,还有人操心林世全这个少爷能不能忍下给人做管事的苦头。

但不管别人用何种目光来看待,青衣布鞋的林世全仍然尽职尽责地守在田埂旁的树荫下,热情的和从身旁经过的佃户打招呼道辛苦,目光锐利地检查着地里的农活儿是否做得精细。

偶尔他举目远眺,看到掩映在青松翠柏间的那座小小的寺庙,想到自己那位好心肠的族妹此时正在里面烧香拜佛,为母祈福,心里就是一片宁静。纵然世间有百种不如意之处,但好人还是很多的。

此时的清凉寺里清净到了极点--又是林谨容来烧香拜佛泡温泉的日子,两个老尼姑自是紧闭庙门,不许人出入。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林谨容趴在清凉寺不算高的后墙头上,胆怯地看着站在墙外的苗丫。

苗丫朝她伸开手,低声鼓励,”跳呀,跳呀,像我一样的,闭上眼睛就跳下来了,你别害怕,我接着你。。。。“林谨容脸色寡白,一双手紧紧攥着墙瓦,双腿在打哆嗦,”你的胳膊细得像麻花。。。。“苗丫又好气又好笑,”我的好姑娘啊,我的胳膊细得像麻花,也可以在你跌倒的时候扯你一把。你要不去就算了,回去吧。“林谨容的脚底板在抽筋,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来,弄得她满手都是冷汗,背脊凉幽幽的,她几乎想流泪,”我不敢转身。“苗丫看到她那狼狈样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就往前跳吧,像我早前那样,快点,当心给人瞧见,以后就再也不能出来啦。“林谨容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调整了身形姿势,闭着眼睛往下跳。

“咚”的一声闷响,除了双脚落地时震得双腿有些麻以外,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她竟然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了!还没有摔倒!林谨容定了定神,欢喜得眉眼飞扬,“苗丫,刚才那种感觉好奇怪哦,好像飞了起来,但是心又好紧,几乎要跳出来似的。”

“是啊,姑娘真厉害。”苗丫早就习惯了她的一惊一乍,迅速牵了她的手往前跑,“快,我二哥在那边等着我们的。他昨儿补网补了半宿呢,等会儿下了河,你别乱动,要听我的。咱们走这条道要经过一座木头搭成的桥,有些朽了,上次我差点没掉下去,你别走右边。”

“好。”林谨容笑得眉眼弯弯,学着苗丫的样儿,撒开脚丫子朝着背后的清凉山跑去。暖暖的春风从她脸上掠过,她闻到了从来没有闻这的自由的,肆无忌惮的味道。

这一跳,她抛弃了从前许多奉为至理的东西。

从前那个循规蹈矩的林谨容,静悄悄的死了。

二人走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一个半大小子从路旁的树下站起身来往林谨容身上打量:“怎么才来,还以为不来了。”正是苗丫的二哥铁二牛。

苗丫道,“姑娘不敢跳墙,二哥你等会儿找个梯子去。”

铁二牛“哦”了一声,抓了地上的砍柴刀和鱼篓,红着脸闷着头往前走。

苗丫威胁道,“二哥,说过的哈,今日的事情不许说出去,不然我就和爹说你偷狍子肉和银丝碳跑到雪地里去烤来吃,还偷了酒,吃得烂醉的事情。”

铁二牛恶狠狠的回头瞪着她:“死丫头,你有完没完?说过不说就不说,你不信我就别要我跟着,我回去了。”骂完以后又经着脸偷偷瞟了林谨容一眼,做出要走的姿势。

林谨容看了一眼静寂的山道,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害怕,忙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苗丫你错了。”

苗丫毫无诚意地和她哥虚虚行了个礼,道,“看在姑娘的份上,别置气了,赶紧的,时间紧得很。”

于是三人都不再说话,静悄悄的沿着山道而去。

春光里,有个青衣少年带着个小厮,慢吞吞地走到庙门紧闭的清凉寺外,诧异地看了看紧闭的庙门,让小厮去拍门。

第60章春光

第61章春光(二)

坐在大殿外晒太阳打瞌睡的两个老尼姑被拍门声惊醒,智平匆忙起身,将门开了一条缝:“谁呀?”

但见青衣少年彬彬有礼:“敢问老师太,这里是否清凉寺?”

智平被打搅了好梦,本来想说你看着像个读书人,难道不识字?可看到少年沉静如玉的脸和从容优雅的举止,这话自然就说不出来,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我佛慈悲,这里正是清凉寺,敢问施主从哪里来?”

少年又回了个礼:“小生从诸先生那里来。听说这后殿有块古碑,写得甚好。不知师太可否行个方便?”

智平听说是诸老先生那里来的,又是来看碑文,而非是泡甚温泉的,顿时肃然起敬:“老尼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按理施主是从诸老先生那里来的,无论如何也要让您进去观摩这古碑,怎奈今日不巧……”

少年很是诧异:“如何?我看这庙门紧闭,莫非是有事不开门?”

智平道:“有位女施主在里头诵经念佛,不想要人扰了清净。要烦劳施主稍候或是改日再来。”虽然感叹,虽然尊重,却是半点放他们进去的意思都没有。

“什么人这样霸道?”小厮不平,掏出钱袋,“佛门八面开,谁人进不得?!这庙又不是她家修的,她念她的佛诵她的经,我们少爷自去看我们的古碑,两不相干,若要香油钱,我们也不是施舍不起。”

少年忙止住了小厮的无礼,“长寿休得无礼!”随即对着智平一揖:“小厮无礼,师太休要怪罪。”

“不怪,不怪。”智平道,“出家人清苦,是靠各位施主施舍,但就算是做生意,也有先来后到,信守承诺之义。实是早就答应过的,不敢私放人进去。这位女施主今日来得早,大概再待上一个时辰就会走了,施主若是愿意等候,便可往后山一行。后山风光优美,施主游玩下来,兴许老尼也能扫地待客了。”

少年闻言,抬眼看向清凉寺后的那座小山,但见山上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一簇簇一团团的,看着实是清新可爱。又看到一条河从清凉寺旁流淌过去,蜿蜿蜒蜒绕进了那山中,不由欣然一笑,“有山有水有花想来风景不会太差,既如此,我便去游游又有何妨?长寿,走,咱们顺着河道走下去。”智平宣了声佛号,目送少年走远,紧紧关上大门。这个时候,林家把守后面偏殿的婆子们正坐在后院门口磕着瓜子,喝着茶,说着长短,不时往四周的墙头上扫一眼,也是昏昏欲睡。

偏殿里,荔枝和桂圆二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温泉池子边上,将脚泡在水里,撩动着水花,阳光透过房顶上的明瓦照耀下来,又从池中晃动的水波上折射回去,把整个偏殿照得光亮闪闪。二人却都无心享受这美好一刻,偶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担忧和害怕,还有无可奈何。

桂圆的目光落在身边白藤椅上叠放着的那套樱红绣梨花绸缎春衣上,拼命舔着嘴唇:“荔枝,我好害怕,姑娘不会怎样吧?”话音未落,她自己又“呸呸”两声,“姑娘才不会怎样呢。”又打了哭腔怪荔枝,“都是怪你,你为什么要答应姑娘?要是。。。要是。。。我看你怎么办?”

荔枝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帘盯着池水。

桂圆见她不答话,十分生气,猛地推了她一把,“都是你!若是太太知道了,我就说是你先答应姑娘的。”

荔枝被她弄得心烦,皱起眉头发怒道,“你若不肯,当时就该同姑娘说你不肯,死死拦住姑娘,以尽忠仆之义才是,当时不说,这会儿背里害怕抱怨,总想推到别人身上去,有意思么?我若是主犯,你就是个同犯!我若挨了二十板子,你也要挨十五板子!我还非得打着你不可了!”

可是姑娘根本不听她的啊,姑娘明明就是早就打主意要跟着苗丫偷偷溜去清凉山里玩儿的,要不怎会连换的衣服都准备好了?荔枝都答应了,她敢不答应吗?苗丫越来越得宠,她要不答应就要被挤走了。桂圆越想越委屈,眼圈一红,嘴一张就要哭,“都是苗丫那个死丫头把姑娘带坏了!”

荔枝低声呵斥道,“闭嘴,你想把外头的婆子招进来?”

桂圆果然闭了嘴,只是那泪珠儿一颗一颗不停往下掉,落在冒着热气的池子里,荡起一片涟漪。林谨容自然不知道这些,她快活地蹲在清凉河最寂静,最狭窄的河道中的石头上,与苗丫一同拿着长长的柳枝往河水里使劲抽打,水浑浊一片,惊慌失措的小鱼儿纷纷不要命的往下逃窜,下游铁二牛将裤脚挽得高高的,手忙脚乱地来回检查他布下的网,不让狡猾的钱儿溜过那明显网眼大小不均的网。

苗丫挽了裤脚站在水中,一边抽打柳枝,一边指挥她哥:“快点啦!那里有条鱼要跑了!笨死了!真不知道你怎么织的网,大得可以钻过蛙去,你真的是来捕鱼的?那里又有一条!嗳,你真是不如爹爹诶!白白长了一又牛眼睛!”

铁二牛忙得不亦乐乎,还不忘回头狠狠痛骂苗丫:“闭嘴,爹会陪着你胡闹?再叫就自己来!”又偷偷看了林谨容一眼。四姑娘真好看,就是穿着粗布衣衫也比苗丫好看得多……

林谨容快活地抽打着柳枝,不时看斗嘴的兄妹二人一眼,一张脸因为兴奋和欢喜显得灿若桃花,眼睛黑得发亮,嘴更是从来就没有合拢过。

不是没有遗憾--她有胆子翻墙,却不敢如同苗丫一样脱了鞋子,卷起裤脚走入水中,虽然她希望能够如此,但她知道她不能,铁二牛是苗丫的哥哥,却是她家的男仆。她不能,但就是这样,她已经心满意足,快活到了极点,这样的快活,甚至于从来没有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可是此刻却活生生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叫她怎能不快活?那点遗憾相比较而言,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

有梨花和桃花瓣顺着河水流下来,在被搅得浑浊的河水中浮浮沉沉,林谨容开心地伸手去捞:“被挡住道了吧?不过我难得有机会出来一次,你们就让我一回。”

苗丫看见她和花瓣说话,朝铁二牛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四姑娘又开始奇怪了。

这叫风雅!你懂不懂!你个俗人!野丫头!在诸老先生的私塾里念过两年书的铁二牛无声地狠狠蔑视了苗丫一回,再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桃花树下,站着两个人,正傻傻地往这边张望。特别是当先那个穿青色袍子的少年,死死盯着林谨容,连眼睛都不眨。铁二牛不干了。什么地方来的野男人,懂不懂规矩?盯着人家姑娘看,简直就是斯文败类!他阴沉着脸喊了一声:“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苗丫迅速看了一眼,赶紧将裤脚放下,抬眼看过去,然后惊奇了:“这种地方怎会有这样的人?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吧?”

林谨容的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过去。

满树桃花下,陆缄静静地站在那里,皱着眉头死死盯着她。

苗丫说这个地方清净极少有人来,他怎会出现在这里?真是阴魂不散。林谨容手里的柳枝落入河中,夹杂着桃花瓣和梨花瓣顺流而去,又被渔网给挡住,被河水冲刷得浮浮沉沉。

那边铁二牛已经上了岸,阴沉着脸提着柴刀朝那两个人走了过去,凶神恶煞的道:“干嘛盯着人家姑娘看啊?懂不懂规矩?再看把你们的眼睛挖出来!”

“你可别乱来啊!”陆缄身后的小厮忙道,“我们是诸先生家的客人,来游山玩水的!”然后又指定了林谨容,“还有,我们是这位姑娘家的亲戚!”

铁二牛狐疑地回头看着林谨容,见林谨容垂着眼蹲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并没有反驳这句话,立刻就蔫了。但还不肯让开,就在那里站着,瞪大一双被苗丫形容为牛眼睛的眼睛死死盯着陆缄主仆。

“四妹妹,你怎会在这里?荔枝她们呢?三舅母可知道你在这里?”陆缄缓缓走了出去,在离林谨容不远的河边站定了,看着林谨容身上那套不合身的粗布衣裳又皱起了眉头。

林谨容死死盯着脚下那块石头上的青苔,一言不发。既然被陆缄看到,无论她说什么,都遮掩不住,因为现在的情形就已经暴露了一切。现在最实际的做法就是求陆缄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但求谁都可以,这世上她最不愿求的人就是他!

她的沉默明显让陆缄很不耐烦,还很生气,提高了声音道,“你总不至于不承认你是林谨容吧?你怎会在这里?荔枝她们呢?为何没有陪着你?这两个人是什么人?”

嗯,他这样的男子,当然看不惯这样不守规矩的女子,林谨容一瞬间下定了决心,抬头看着陆缄道,“没错,是我,二表哥要如何?”

第61章春光(二)

第62章风景(一)

这样子,是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了。但就是不说,他也能猜到。陆缄瞟了苗丫兄妹二人一眼,伸手给林谨容:“过来。”

他以为他是谁啊?咸吃萝卜淡操心!还真把自己当人家表哥了?!林谨容侧开脸,不理陆缄,自顾自地拍了拍手,潇洒地从石头上跳了过去。只是姿势没摆好,业务不熟,跳的时候滑了一下,一脚踩到了水里,一只鞋湿了。她恼恨地提起脚来,想踢那故意和她作对的石头一脚,又想着这举动挺无聊的,悻悻地收回了脚,假装根本不在意地对着苗丫和铁二牛道:“赶紧的,该干嘛干嘛。弄完了我们赶紧走!”无视他,无视他就对了!

苗丫和铁二牛交换了一下眼神,确定这事儿不是他们能管的,于是继续干活。只是心思已经不在上面了,于是一个拿着柳枝有气无力地抽打着,一个每每总是让狡猾的鱼儿从手边溜走,寻了半天,那鱼篓也没有装满。

真扫兴!林谨容悻悻地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脱下那只被浸透了的鞋子,将脚收在裙子下,大喇喇的当着陆缄的面倒出里面的水,又举起那鞋子使劲的甩,水甩到了陆缄的脸上,陆缄脸色微变,忙忙往旁一让,长寿不满的白了林谨容一眼,递过一块帕子:“少爷你擦擦脸。”

陆缄刚擦了脸,又一串水珠落在了他脸上,有一滴还在嘴边,他终于有些怒了,恼怒地抬起眼来,只见林谨容又换了个方向,还是朝着他甩。

长寿愤恨地道:“四姑娘你干嘛乱甩啊?”话音未落,他的脸上也湿漉漉一片。

“对不住啊,不知道你们站这么近。”林谨容停下动作遗憾地看着那只鞋,怎么就没水可甩了?真想再扔进水里泡泡啊。她将鞋放在地上,迎着太阳晒着,拧了拧裙边上的水,抱着膝盖抬眼望天。

陆缄皱眉看了看那只鞋,又看了看她那湿了小半的裙子,走过去遮住了长寿等人的视线,严厉地道:“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你定然是瞒着三舅母偷偷溜出来的。不但如此,荔枝和桂圆还是你的帮凶。”他打量着林谨容的神色,“清凉寺里念佛诵经的人是你吧?好个金蝉脱壳之计!”

他怎么又会知道清凉寺?是了,他应该是从那边来,老尼姑不放他进去,他才往这里来的。真是倒霉。林谨容的心情无限糟糕。眉眼也懒得抬,淡淡道:“烦劳让让,别挡着我晒鞋。”

陆缄果然让了让,也不看她,抬眼看着河道里欢快流淌的水,淡然道:“我知道你看不惯我,虽然不知什么原因,可我好歹也是你表哥,这事儿既然遇到了,就不能不管。”他顿了一顿,厉声道:“虽然你年纪小贪玩,但也该知道分寸。你一个女孩子,丢了丫头瞒着大人独自偷偷跑到这山野里来,站到河中玩耍,全然不顾安危,简直就是个傻大胆!你就不怕被人贩子给拐走绑走?你晓不晓得后果会有多严重?那叫生不如死!”

他这话说出来,一直偷窥兼偷听的苗丫兄妹俩不乐意了,铁二牛粗声大气地道:“这位表少爷说什么呢?咱虽是乡下人,可也晓得忠义二字,又怎会让我家姑娘给人贩子拐走绑走?要先问我手里的柴刀答应不答应!”

苗丫难得地和她哥站在一条线上,赞同地点了点头:“姑娘也不是一个人,有我们俩陪着呢,我哥还带着刀呢。方才要不是你是表少爷,就砍你一刀!叫人把你绑出去打一顿!”

长寿闻言,气愤地朝苗丫挥了挥袖子,轻蔑地道:“乡下野丫头,懂得什么?主子说话哪儿有你说话的份?懂不懂规矩?”

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小石子砸在膝盖上,疼得他大叫:“好个野丫头!”

苗丫不屑地朝他吐舌头:“嘴巴放干净点!不然把你的牙齿打下来,叫你说话关不住风!”

林谨容突然很想笑,实际上她也笑出声来了。苗丫和铁二牛见状,放了一半多心。看来四姑娘并不是很害怕这表少爷,也不乐意他们被这小厮给欺负。

长寿被林谨容笑得恼羞成怒,又不敢冲林谨容发作,只得委屈地看着陆缄:“少爷?”

陆缄朝他挥挥手,示意他闭嘴,回头对着林谨容道:“你也别让他们作怪,我管不了你,自有三舅母会管你。”林谨容的心咯噔了一下,抬眼看着他:“你要告我?你是不是男人啊?没事儿学着别人告嘴管闲事。”

陆缄板着脸:“我本来想给你个机会改过自新的,但是你不需要。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这样胡闹,闹出事儿来,又叫三舅母伤心。”

这个人真做得出来的。有一年林慎之在外头干了坏事,他替林慎之擦干净了,他们姐弟二人都求他别说出去,他硬是不答应,说什么不能再助纣为虐,从而告诉了林老太爷,林慎之被狠揍一顿,打得半个月起不来身,陶氏差点没哭死。且不论那事儿他做得对不对,反正他做得出来就是了。林谨容冷笑:“你还挺好心的。说吧,你要怎样?”

陆缄清了清嗓子:“我刚才顺着河道来,想过去看那边的风景,但是找不到路,你如果答应下次不在乱跑,再帮我领路,我也不是不通情理,非要让三舅母担忧生气。”

林谨容抬眼看过去,但见两片山崖夹着清凉河,清凉河过了铁二牛设网的那个隘口,往下就开阔了去,水流也湍急起来,崖上有许多道劲的山木和野花探出头去,在微风里摇曳生姿。难得的清幽美丽。

这货早前大概是真的想管闲事,摆表哥的谱,后来就是纯粹想利用她的害怕恐惧领他游山玩水吧?一辈子都当他自己最聪明呢。行!这次就好好给你个教训,看你以后看见我还敢不敢上来凑热闹。林谨容掀起唇角轻轻笑了:“好说。”

“苗丫,收拾好咱们走。”林谨容朝河里的兄妹俩招呼了一声,忍着不适将湿鞋穿了。

陆缄明知湿鞋穿着不舒服,却也不言语。他听说林四这丫头因为上次的事情不但挨了打,还被遣到了乡下庄子里,他还以为不知有多难过委屈呢,谁知人家过得这样畅快,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早前看到那个蹲在石头上笑得无忧无虑的林谨容,心里竟然生出了淡淡的嫉妒和浓浓的羡慕——有母亲护着的人,才能把胆子养得这么肥。

从七岁那年成了林玉珍的儿子后,他从来,从来也没有这样快活过,不管隆冬酷暑,他都是每天很晚才睡觉,很早就起床,拼命读书习字学才艺,在陆建新和林玉珍面前恪尽孝道,规规矩矩当好这个儿子的角色,为了不给亲生父母添麻烦,他甚至不敢询问来往于两地的家奴父母亲弟的情况如何。

他已经忘了开怀大笑的滋味是什么,更忘记了在亲生母亲的面前调皮捣蛋之后那种虽然还怕被罚,但是被打狠了还可以遍地撒泼,反过来不饶母亲,要母亲哄的滋味。因为他知道他没有资格,他只是别人用来传承香火的继子,地位随时岌岌可危。他像一匹上了战场的马,只许往前走,不能后退,只能比别人更好,不能比别人差,就算是差,也不能差太多。

他最恨的是,林玉珍和陆建新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谁谁年纪轻轻就中了两榜进士,谁谁孝道感动天地,谁谁长袖善舞无数好人缘。但他只能沉默,他的反抗就是拼命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更强,让人挑不出错来。

他做的是很成功的,林玉珍那样挑剔的人都很少能挑出他的错,陆建新就算拼命想生出自己的儿子,也掩饰不了对他的欣赏和期盼,陆云更是真心把他当同胞哥哥对待,家里的长辈兄弟们都看重他。可是她的亲生父母不敢当着别人的面和他亲热,表示关怀,圣母一看到他就眼泪汪汪,幼弟不和他亲近,一看到他就跑得老远。

他不快活,但他却是极骄傲地。他的才名不是浪得虚名,他是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努力得到的。就是诸梦萼先生,也极喜欢他。但也就是这位诸梦萼先生,看出了他的不快活,硬劝着他往这里来游一游,散散心。

宁静美丽的景色,的确让他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可他遇到了这个从来对着他就没有好脸色的林四。他的好心好意每每就是被她当作驴肝肺来踩踏,既然如此,就让她穿一回湿鞋子,走一回山道又如何?总能叫她记住这教训,以后再不敢轻易跑出来顽皮。

片刻后,苗丫上岸来,见到林谨容湿了的鞋袜,死活要拿她的给林谨容穿:“穿我的,干净的,今早才换的。病了怎么好?”

林谨容看着她那双比自家的鞋子大了许多的鞋,低笑道:“你怎么办?趿拉着我的鞋走?就这样吧。”

说话间,铁二牛已经收好了半篓子活蹦乱跳的小河鱼,又把网收好了放在腰间挂着,提起柴刀道:“四姑娘,是要往哪里去?”

“下游。”林谨容抿了抿唇,道:“就从我们来时的那条路绕过去,我记得过了那道桥,风景极好……”

第62章风景(一)

第63章风景(二)

一听林谨容说要从那条桥上过去,苗丫和铁二牛不由对视了一眼,默然片刻,铁二牛率先道:“好,听姑娘的。”

幽静的小道,蜿蜒着住山林里而去,湮没在绚烂的桃花梨花之中,暖风拂动,吹落满地繁花,偶然响起几声鸟鸣,越发显得清幽宁静。

但有个声音和环境十分不协调——林谨容的湿鞋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啪叽”一声响,引得众人纷纷侧目,陆缄淡淡地道:“四妹妹这鞋子还会唱歌。”

林谨容反唇相讥:“二表哥真是雅人,这样的声音都能听出音律之美来,回去后不妨作曲一首,叫做鞋子歌。”

铁二牛憋红了脸,想笑又不敢笑,放慢了脚步;苗丫则轻轻握住林谨容的手,小声道:“姑娘,要不,就和表少爷说,我们先回去,让哥哥带他去好不好?”

林谨容咬着牙笑:“不用。我没事儿。”

陆缄也不管脸色明显不好看的林谨容,自顾自慢吞吞地走着,偶尔还停下张望一下周围的风景。

长寿不过一个半大小子,对风景不感兴趣,对铁二牛的鱼篓更感兴趣——有种鱼好奇怪,头是扁平的,好像还没鳞片,饶是他跟着陆缄从江南来,自认为比一般仆役更见多识广,也从来没见过。有心要问铁二牛,又觉得丢脸。

苗丫发现,冷哼一声,掩住鱼篓:“看什么看?没见过鱼啊?”

“我没见过鱼?这么长,这么粗的鱼我不知见识了凡几!”长寿撇着嘴比划着:“看看这篓子里的鱼,能吃么?不过一些烂鱼烂吓,手指宽的鱼就要吃,饿疯了吧?乡下土包子!没见过世面的。”

苗丫语塞,她的确没见过那么长,那么粗的鱼。

林谨容淡然道:“嗯,这鱼就是我要吃的,我还真有点饿了,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长寿一怔,勉强道:“四姑娘,小的可不是说您。”可不知道林四姑娘原来是这么讨嫌占强的人,只许她家的下人欺负他,就不许他回嘴。

铁二牛附在苗丫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苗丫立刻回道:“长寿你吃过大鱼算你厉害,但你可吃过这种桃花鱼么?看你那少见多怪的样子,必然见都没见过!z花ng什么z花ng!”“桃花鱼?”陆缄好奇道,“你把鱼篓给我看看。”

铁二牛并没有立刻解开,而是去看林谨容的脸色,见林谨容板着脸不说话,便粗声粗气地道:“表少爷,这鱼脏污腥臭,莫要脏了您的手。”

长寿“嗬”了一声,眼睛一瞪就要发话,陆缄淡淡扫了他一眼,他只得闭上嘴闷声走路。

在一片“啪叽”声中,几人穿花拂柳,绕过几道弯,终于又听见了水响。

林谨容抬头对着陆缄一笑:“就快要到了。二表哥,你说话算数的吧?”

“当然算数。”

“无论如何都不会和我娘说?不和别人说?长寿比拟乱说?”

陆缄看了林谨容一眼,认真道:“不说。长寿不敢。他若是说出半个字,我打断他的腿。”

林谨容微微一笑:“那好,今日的所有事情若是泄露半个字,叫你这辈子都考不上进士!”她太清楚科举对于陆缄的重要意义。不要说进士,最好是连举子也别考上才好。

今年秋天陆缄就要去府里应试,世人都乐意讨个好彩头,这四姑娘怎么这么刻薄呢?长寿急了:“四姑娘,您怎能这样呢?我家少爷可是好心来着。要是你们这边的人自己说出去的,也要怪在我们少爷头上啊?哪有这种道理?”

林谨容淡然道:“我怎么啦?你不服啊?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谁家的规矩?我身边人自不会透露半个字,我就信不过你们。”

长寿被她呛得无话可说,呼哧呼哧喘小粗气。这个四姑娘,比她那三个堂妹更难缠!

陆缄的嘴唇抿了又抿,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平静地道:“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今日不拉着这死丫头走遍这山,走得她鬼哭狼嚎,走到她苦苦哀求他放她回去,他就不姓陆!一句话,他是出来游玩的,时间充足,林谨容却是溜出来的,时间有限,看谁拖过谁。

二人各自心怀鬼胎间,脚下已然转过一个弯,但见一片莹润如碧玉的绿意带着幽幽的凉意乍然倾泻而来。

清澈的河水如溅珠碎玉一般从高处唱着欢歌腾跃而来,到了这里,偏又缓了,化作一汪缓缓流动的碧玉。碧玉旁,一株参天的古树新发的芽叶绿油油的占据了半片天空,青苔野草青翠欲滴,不远处的山崖上探出一枝开得正热闹的桃花,绿叶粉花,蓝天白云倒映在水中,道不尽的幽美明媚。林谨容虽然早前就惊叹过一回,此时照旧忍不住又小小的惊叹一回,再看陆缄的表情,虽然没什么大的变化,但是她看到,他的眼睛从来就没有眨过。这说明,他果然被这景色给折服了。

“很美吧?”林谨容微微一笑,指着不远处的木桥:“从这里走过去,前头更美!”

陆缄看过去,但见那木桥并没有围栏之类的物事,乃是由三四根胳膊粗细的木头简单搭建成的,木头上长满了湿滑厚重的青苔,木质已经被风雨侵蚀成了糟朽的深褐色,宽窄只容得一人通过,看着就挺危险的,好似一不小心就会滑落到水里去。那水也不知有多深?他一时下不定决心该不该过去,便试探着道:“是一起过去还是一个个的过?”

林谨容讥笑他:“二表哥读书读傻了吧,这么细的木头搭成的桥,也不知在这里横了多少年,风吹日晒雨淋的,内里只怕早就糟朽了,哪儿禁受得住我们几个人?自然是要一个个的过去。”

铁二牛的嘴略微动了动,想提醒陆缄那桥右边不好走,却见林谨容黑黑的眼珠子盯着他,里头还反射着绿色的光,虽然是周围的绿色折射的,他却觉得好吓人,于是下意识地闭紧了嘴。

说实在的,这条河对于他们来说真的算不得什么,他和小伙伴们从前也会一个把一个折腾进水里,甚至于就在河水里打架。四姑娘要整人就整罢,水不算很深,里头也没石头什么的,大不了他下去救起来就是了。叫这个看起来很讨厌的漂亮少爷和他那个鼻孔朝天的小厮跟班吃一回亏还是比较符合他的梦想的。

苗丫却是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问林谨容:“姑娘,咱们出来许久了,再不回去只怕荔枝姐姐她们挡不住。让我哥哥陪表少爷去吧,我们俩先回去。”“说话要算数。”林谨容安抚地握了握苗丫的手,朝陆缄一笑:“我先过去!”然后大摇大摆地上了桥,不露痕迹地避开苗丫所说要注意的右边那根木头,利索地走到了对面,望着陆缄挑衅地道:“怎样?二表哥是不敢过来了吧?不敢来就回去,今日的事情到此为止。”

陆缄表面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实则就是个禁不住激的。林谨容都能利索地跑过去,他还不能么?即使是觉得林谨容必然不安好必,他也淡淡一笑,一撩袍子稳稳地上了桥。

长寿忙道:“少爷,慢点!小的扶着你!”

林谨容淡淡地警告:“我说过了,这桥不能一次过两人的。”

长寿唬得又缩回了脚。

陆缄已然走到了桥中间,林谨容默默计算着。

一、二、三、四、五、六,着!“啪哧!”一声响,陆缄的身子猛地一歪,一脚踏空,歪来歪去寻找平衡之际,林谨容捂着嘴尖叫起来:“小心!桥要垮啦!”

“少爷!”长寿尖叫一声,也不管什么只能容得一人通过之类的话,呼啦啦就冲上了桥,直朝陆缄扑将过去。

“哗啦啦”一声响,“扑哧、扑哧”两声闷响,两个惊慌失措的人影落入了碧绿如玉的水中,有根腐断了的木头差点没砸在陆缄的头上。

落水不可怕,倒是那木头险些砸着人看着真是可怕。苗丫和铁二牛同时惊呼了一声,铁二牛立刻解下腰间的网和鱼篓递给了苗丫,蹬掉鞋子,准备往下跳。这水虽然不算很深,到底也会淹死水性不通之人的。下面胡乱扑腾呼救的两人明显都是旱鸭子。

苗丫没有去接渔网和鱼篓,而是傻傻地看着河对面的林谨容。铁二牛顺着苗丫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林谨容立在那里,纹丝不动地看着在水里扑腾挣扎的陆缄。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早前惊异失措喊出那一声时的夸张惊色,但是她整个人就是给人一种很冷静,根本不害怕,还甚至于有点期待和享受的感觉,特别是那双半垂的眼睛,仿似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林谨容却觉得过了千年之久。

看到水里挣扎浮沉的陆缄,所有的关于冰冷的水的记忆,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铺天盖地朝她袭来。陆缄啊陆缄,你有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好受么?是不是很害怕?是不是很绝望?是不是很委屈?

第63章风景(二)

第64章愤怒

铁二牛不喜欢这种感觉。

对面站着的那个女孩子容颜依旧,却不是平日那个温和近人,一说话就笑眯眯,专问一些很简单,很奇怪的问题,让本来担忧自己答不上,结果很轻松就回答上了的四姑娘。这个四姑娘,有点吓人。或许是吓呆了?或许是错觉?因着四姑娘早前分明就是故意想引陆缄落水的一系列表现,铁二牛很快认定她不可能是被吓呆了。

那是什么呢?铁二牛不及细想,他只是控制不住地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来,仿佛是他最喜欢的某件东西被人给砸碎了一样。他生硬地抓住了苗丫的手,把鱼篓等物事统统塞进她手里,飞步向前准备跳水救人。

与此同时,林谨容恍若梦醒,语气仓促地喊了一声:“快!快!救人!”她的神色间终于露出了一丝慌乱和害怕,她开始在周围寻找是否有树枝之类的东西。

铁二牛跳入水中之时,欣慰地想,四姑娘应该是被吓坏了。所谓的有贼心无贼胆,就是这种了。

水不是很深,水流也不湍急,铁二牛水性很好,对这片也是极熟识的,救人并不难,很快就从后头抓住了陆缄,把他推到了林谨容这边的岸上——这里的地势不同于早前捕鱼处,更像是一条深沟,从水面到岸上,苗丫那边少说也有两尺半深,林谨容这边稍浅,却也有两尺深左右。因而,拼命把陆缄拉上岸就成了林谨容的事情。

由于救助及时,陆缄并没有出现昏迷什么的,但他显然被吓得不轻,脸色寡白,嘴唇发青,湿散的头发贴在脸庞上,显得十分狼狈。他一手紧紧抠住岸边的泥土,一手紧紧攥住林谨容的手,大口喘着气,回头去看又折回去救长寿的铁二牛。看到铁二牛抓住了长寿,托着往这边来了,他方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林谨容,握着她手的那只手也渐渐地收紧。

有一瞬间,林谨容认为陆缄是非常想把她拉下河去的。他那么聪明,前因后果一想就能猜到她是故意算计他的。可是那又怎么样?他没有任何证据,之前她还反复提醒了他。长寿吃了亏,他却是半点也不冤枉,她还嫌不够!

林谨容平静地迎着陆缄的目光,平静地道:“二表哥,你用点力,不然我拉不上你来。”

陆缄的睫毛慢慢地垂了下去,闷不作声地配合林谨容的动作,姿势绝对不优雅地爬到了岸上。林谨容没问他有事没事儿,直接松开他的手就去帮铁二牛拉长寿上来。

陆缄沉默地看着林谨容虽然已经开长,但还显示得很瘦小的背影,抿紧了嘴唇,神色意味不明。林谨容虽然忙乎着,却也能感受到背后那两道让人极不舒服的目光。

苗丫从另一个地方绕过来,见状感叹道:“还好,还好……”话音戛然而止,她有些无措地看看面无表情的林谨容,又看看沉默的陆缄,害怕地悄悄往林谨容身边缩了缩。后知后觉地想,大概他们所有人都要被罚了吧?

长寿的水灌得比陆缄多,年龄更小,胆子也更小,上了岸就有些浑浑噩噩人事不省的,由铁二牛弄出好几口馊臭的脏水来才算是哭出声来:“少爷,少爷,我这不是在黄泉下吧?算命先生不是说我要活到七十岁的么?怎么就死啦!可怜您还没中状元呢!”

苗丫转眼忘了忧愁,“扑哧”一声笑将出来:“你被水灌晕了吧?胡说些什么呢?”

长寿这才清醒了些,连滚带爬地朝一旁的陆缄奔将过去,死死抱住陆缄的大腿惊喜地哭道:“少爷,少爷,您还活着太好了,小的被吓死了……您没有什么事吧?”边说边往陆缄身上到处乱摸。

陆缄又恼又好笑,喝道:“住手!我好得很!”

“这活宝!”苗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铁二牛也是唇角带笑,林谨容没有笑,只垂着眼看着那汪碧绿的水,一动不动。她现在只想离开这个地方,不要再看见这个人。

长寿哭够了,回头指着林谨容:“四姑娘,开玩笑也要个限度,都是你害的,算你运气好,不然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是我害的怎么啦?”林谨容的情绪此时已然恶劣到了极点,掀了掀眼皮子,无比凶狠地道:“拿命去抵啊!是我硬拉着你们跟我来游山玩水的!是我没告诉你们那桥不好过,硬拉着你们过的!是我没提醒你们那桥不能上两个人,硬拉着你主仆二人一同上桥的!还是我把你们推下河里去的!我还见死不救呢!铁二牛,你是没事儿做了吧?谁叫你拉他们起来的?走啦!还等着人家谢你啊?”说完转身就走,苗丫见状,赶紧跟上。

“你,你,你……少爷,四姑娘她,她……”长寿的脑子还不太灵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林谨容的话,但就是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不狠狠还回去就是对不起少爷,对不起他自己。“不要说了。是我硬拉着四表妹来这里游玩的,也是我自己要过桥的,还是你不听劝,我们二人才一同掉进河里的。”陆缄止住长寿,起身对着铁二牛深深一揖:“二牛兄弟,多谢你的搭救之恩。”

铁二牛早前没有提醒他那桥有问题,本来就做贼心虚,此刻得了他这一礼,脸一下子就涨得血红,连连摆手道:“我,那个,我,本来就是应该的,表少爷不要多礼。”然后摸着头道:“到底是春天,凉着冷,赶紧换衣服去罢,要不会们病的。”

长寿嘟哝:“去哪里啊?我们的行李都在诸先生家,难道这样子回去?好几里路呢,走回去都已经风干了吧,不病才怪!我倒是无所谓,我家少爷要考功名的,可耽搁不得。”

诸先生家的确比自家庄子里远得多,可是没得四姑娘的吩咐,他也不敢做主。铁二牛摸着头不知该怎么办,只见苗丫又折了回来道:“二哥,姑娘让你找条近路先把表少爷领回庄子里去,直接就找太太,再请水老先生开服汤药。”

铁二牛见陆缄没有表示反对,心里松了一口气,问苗丫:“那你们呢?”

苗丫不自在地道:“我们还要先回清凉寺呢,出来这么久,荔枝姐姐她们该急了。”

铁二牛前头引路,长寿挤眉弄眼地和陆缄低声道:“少爷,等会儿舅太太问起来,我们就说……”

陆缄冷冷地道:“你忘了,我答应过不说的。”

长寿郁闷道:“我们只是说不泄露四姑娘偷溜出来在河里玩的事情,又没说她害得你差点没了命都不能说。”

林谨容早前说的是,今日的事情都不许说出去,而且说了她害他掉进河里去不是照旧得扯出她偷溜出来玩的事情么?她早就已经算计好要让他出丑了吧?陆缄心情很不好:“不要你多嘴,等会儿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听。”

“哦。”长寿委屈地闭紧了嘴。

铁二牛一直竖着耳朵听,听到陆缄说不会告状,一颗心方才放了下来,转而厚着脸皮问陆缄:“表少爷,等会儿见了我家太太,该怎么说才好?”

陆缄平静地道:“就说我游山玩水,走到此处桥塌了,不小心掉进了河。你刚巧遇到,救了我二人就行了。”他的目光落在铁二牛腰间的渔网和鱼篓上,心想这话应该不会有破绽。

他这样平静淡然,还教自己怎么说话应对,铁二牛心里越发愧疚,摸着耳朵道:“表少爷,你莫怪我家姑娘。她心肠很好的,是想和你开个玩笑,只是年纪还小,拿不住轻重而已。她晓得我和苗丫都会水,不会有大碍……”

陆缄还没说话,长寿就爆发了:“她心肠好?你哪只眼睛看到她心肠好?再有她恶毒的人没有了。不会有大碍?你没看到那烂木头差点没砸上我家少爷啊?砸坏了她赔得起么?我家少爷可金贵着呢……”

铁二牛又尴尬又愤怒,尴尬的是的确出了险情,愤怒的是说林谨容恶毒。林谨容的心肠分明就很好,从来不会为难人。于是他也对长寿怒目而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家姑娘心肠不好?我家姑娘明明就叫你别往桥上跑的,你偏不听!就是你害了你家少爷,这会儿还要推给我家姑娘。哪儿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我害的?”长寿一挽袖子,就要去推铁二牛:“你再说一遍!”

陆缄皱眉道:“长寿,闭嘴!退下!”

长寿委屈地住了手,铁二牛自然也不会再缠着他。三个人都是沉着脸闷着声走路,身上的湿衣湿鞋被冷风一吹,都在打颤。铁二牛是个不肯吃亏的,故意问陆缄:“表少爷,湿衣服湿鞋子穿着不好走吧?”

长寿又要发蛮,陆缄却平心静气地回答了一声:“是。很冷,很不舒服。”

行至一半,忽听前头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少年出现在小路尽头,脚步匆匆,东张西望。

铁二牛看到来人,惊喜地喊道:“三少,我们在这里。”

那人赶紧跑过来,看到三人的狼狈样并不惊奇,只道:“四妹妹让我来接你们。”

第64章愤怒

第65章旧事

林谨容沉默地和智平、智清二人道了别,将紫罗面幕戴上,领着几个婆子和明显是闹了矛盾的荔枝和桂圆回了庄子。

才进了门,就见早前被她遣去寻林世全的苗丫“刺溜”一下从门旁阴影里钻了出来,一边朝她挤眼睛一边道:“姑娘,来客人了。陆家表少爷带着小书童游山玩水,不期那桥腐朽塌了掉入河是。我哥哥去捉桃花鱼儿恰好遇到,救了他们。这会儿太太正陪着表少爷说话,让您回来就过去。”

看着苗丫那笑嘻嘻的轻松样,林谨容就晓得陆缄没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却并不立即就去陶氏那里,而是自顾自回了屋,对着窗外那株已经凋谢发芽的腊梅树发呆。

“姑娘若是不想过去,不如洗个脚睡上一觉,我去和太太说您累了,吃晚饭再过去?”荔枝不知林谨容今日在外遇到了什么事情,但看到她沾满泥土的湿鞋子和阴郁的表情,也能猜到不会好到哪里去。后来又见她把苗丫打发出去找林世全,就又猜到了几分——多半陆缄主仆落水和她有关。这会儿见这林谨容这样子,下意识地就猜她是不敢过去。

“嗯。”林谨容这会儿的确也不想过去见到陆缄那张脸,她需要平复一下心情。再加上折腾了许久,爬高下低的,的确也是累极了,头挨着枕头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阴沉沉的天,干得硬白的地,枯黄的芦苇,在冷风中默然矗立的江神庙,四处奔逃哭号的灾民。

刺眼的雪地里鲜血满目,一片血红。

荔枝在拼命地喊:“快跑,快跑……”

她拼命的逃,拼命的逃,脚好痛,胸口如同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五脏六腑和咽喉都在抽痛……

“嘶……”林谨容疼得坐了起来,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日影西斜,窗外绿意盈然,窗下有铺着石青色半旧万字不到头锦席白藤坐榻,角落里的青瓷刻花卷草纹香炉在吐纳着百花香,条旧上的耸肩美人瓶里桃花灿烂,一切都在告诉她,她是在自己的屋子里。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拥紧被子,盯着被面上的梅花纹发呆。她近来忙着庄子里的事情,已经很少想起从前的事,可刚才这个梦,却是如此的真实,甚至于半点梦里常有的变形扭曲都没有。

她竭力不想去回那场景,那场景却总是固执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在等候陆缄的那几天是她印象中两世加起来最为寒冷的几天。每天总有等船的灾民不顾守江神庙庙祝的阻止,把江神庙中能够生火御寒的东西拆个干净。把江神像身上穿着的衣服和帐幔撕下来垫着盖着,把木门、窗户、供桌统统拆下,就在大殿里燃起火堆。在火堆上煮汤熬药烤饼,四处充斥着怪异的味道和孩子的哭声,老人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哼哼声,以及男人们的怒骂声,女人们低低的抱怨声。

她和荔枝算是幸运的,不用和那些人挤。不外出的时候,她们就躲在江神庙那间隐蔽的杂物间里,庙祝和他的养女把门一锁,堆上几堆干草,外面的世界就完全和她们两个隔绝开来。虽然没有取暖的火盆,小床上的被褥也很单薄,但是主仆二人紧紧靠在一起,却也并不冷,也不用担心谁会来侵扰她们,饭食虽然不好,却能吃饱,她真的很满足了。

只是她总是很担心,看到无数人拖家带口来了又去,总也看不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也就无从打听家里人和陆缄的情形。直到那一天早上,她们的眼睛都看酸了,才终于看到一张熟面孔,那是一个叫陆绩的陆家旁支子弟。

陆绩虽是旁支子弟,家中贫寒,之前却也经常去陆家走动,直到陆纶身死,陆家很长一段时间都关门不纳客,这才不见他去了。她和陆绩虽没交集,只是见过几次面,可在这样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时刻,见了熟面孔兼族亲心里总是比平时更欢喜几分,更亲切几分的。

她惊喜地让荔枝把陆绩请过来相问。

陆绩看到她们主仆的时候,明显吃了一惊:“二嫂怎会在这里?”

她满怀希望地同他打听家里人和陆缄的消息,陆绩很干脆地告诉她,只知道林家也遭了灾,但是没见着林家人。说到陆缄的时候却瞄着她迟迟不语,许久不叹息道:“二嫂,情况危急得很,匪兵马上就要杀过来了,你还是不要等了吧,不如先跟我来,慢慢又和二哥汇合。我虽然不才,也没甚本事,好歹也能顾得你们两弱女子的周全。”

她向来比较笨,听不懂话里的含义,只是摇头:“不行,我答应过要等你二哥的。他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办?”“二嫂啊……”陆绩长叹了一声,摇摇头,欲言又止,满脸的同情。

她下意识地觉得害怕,心里揪紧起来,颤抖着声音道:“怎么啦?”

陆绩叹道:“没事儿,没事儿,你们先风走就是了,躲过这场灾难,我再帮你找二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匪兵来了可吓人。”

他越是不说,她越是害怕,以为陆缄是遭了不测,苦苦哀求他一定要说。

“我实是不忍心和你说……可是二哥的做法真不地道,我亲眼瞧见,他带着三伯父和三伯母坐着驴车往另一条路去了,这会儿怕是已经过江了。”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她的脑子里顷刻间一片空白,她不信,明明他把身上大半的钱的值钱的玉佩都给了她,又重金托付庙祝照顾她,还请庙祝帮忙找船家的,他怎可能就这样扔了她走了?难道那钱和玉佩是留给她生活的?找船也是幌子?他其实是要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之后她只看到陆绩的嘴唇不停地动,好像是在安慰她,又好像是在劝她和荔枝赶紧跟他走。荔枝拉着她使劲摇晃,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勉强聚拢精神,抱着最后一分希望问陆绩:“聊了你看见,还有谁?”

陆绩苦笑:“二嫂,我早前不敢和你说就是怕你不信。看吧,果然不信了吧。可我凭什么骗你啊?我问你,我二哥是不是穿件天青色银鼠出锋的袍子,脚上是乌皮靴,头上戴个青色结带巾?”又随手抓过他身边的同伴:“我问你,前日我们是不是看到陆二哥陪着两个老人坐着驴车往南边那条路去了?”

他那同伴她虽不认识,但那人的表情却是万分地肯定:“没错儿,我们亲眼看到的。还喊他来着,他假装没听见。”

荔枝颤抖着声音道:“会不会看错了啊?”

“看错了?”陆绩冷笑:“我们是亲戚,不是仇人,我骗你们做什么?愿不愿意跟着我们走,是你们的自由。我是看在都是族人,你们又是两个弱女子的份上才肯管这闲事儿,不然我是吃多了吧?”

他的同伴忙上前打圆场:“何必生气呢?嫂夫人不妨好好想想吧,匪兵真的马上就要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们两个单身女子,夫人又年轻貌美,若是没有人护着,怕是不好周全,这里已经没有船了,我们有马,可以到前头的县府去坐船……”

她拒绝了他们。她想再等等。

陆绩又劝了两回,劝不动,径自走了。

她靠在荔枝的肩头上哭不出来。荔枝安慰她,说兴许是看错了或者是陆绩骗她也不一定。可是她想,怎会看错呢?她和陆绩也是无冤无仇,她想不出陆绩为什么要骗她,有什么理由骗她。

她和荔枝一直等到黄昏,等到雪落满地,等到人越来越少,终于也没等到陆缄。等来的是匪兵,等来的是死。

到此为止!林谨容疲倦地揉了揉额头,翻身下床,禁止自己再往下想。

桂圆从听到动静,忙笑嘻嘻地走进来,笑道:“姑娘,太太已经让人过来问过两次了,您睡得好么?”

林谨容闷闷地道:“问什么?”

桂圆就没停止过笑:“问您怎么还不过去呀?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请水老先生来扶脉。”

“我很好。”林谨容一想到自己早前因为月事不调,请水老先生开的那难吃无比,又麻又酸又苦的药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难怪当初林三老爷会抱怨药难吃,果然是很难吃。真难为陶氏这样长年累月地吃,还眉头都不皱。

“表少爷着了凉,水老先生开了方子,他们要在咱们庄子里住两日呢。太太向表少爷打听诸先生的事情,听那意思,好像想让咱们七少爷也跟着诸先生读书似的。”

这丫头,连陶氏和陆缄说什么都清楚,百分百在自己睡着的这段时辰里就一直在陶氏的院子里出没,光顾着去看陆缄了。林谨容不悦地皱了皱眉头:“那也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七少爷还这么小,不过刚开蒙,诸先生不会收的。”

她当初听铁槐家的提起诸梦萼时就已经想过这事,但考虑到林慎之年纪太小,跟着林老太爷更好,要拜师也是十岁以后的事情,也就没有提。

第65章旧事

第66章直接

桂圆半点没注意到林谨容的情绪,只顾自己开心:“要说表少爷真是倒霉,清凉山上那么多路,他怎么偏偏就走了那一条路,那桥怎么偏偏就塌了……哎呀,听人说,铁二牛遇到他们俩的时候,长寿几乎都要咽气了。不过他们还真是福大命大呢,要是铁二牛不去为您抓桃花鱼,他们被淹死都没人知道,姑太太还不得哭死?”她的思维跳跃极快,从陆缄遇险突然又转到陆缄的文采功名问题:“姑娘,听说诸老先生夸赞表少爷的文章,说他一定能考上呢。”

林谨容垂眸穿衣洗漱,并不答话。她当然知道陆缄能考上,吴襄也能考上,而且吴襄比陆缄还考得好。

荔枝托着一盏桂花汤进来,见状忙道:“桂圆,那迎春花的鞋样你放哪儿了?怎么找不到?早前春芽姐姐来问,想借去绣一双呢。”

桂圆果然止住聒噪,跑到外面去翻鞋样。

林谨容轻轻叹了口气:“总算是清净了。”

荔枝把桂花汤递进她手中,低声道:“姑娘,今日出了什么事?我看苗丫鬼鬼祟祟的,总往西跨院那边跑,然后又跑外头去和她二哥嘀嘀咕咕的。那长寿见了苗丫,就和个斗鸡似的。”

林谨容接过汤喝了,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就是我在河里玩,不巧被他主仆撞破,他要我陪他游山玩水,我只得答应,接着他运气不好掉河里了。其间长寿和苗丫斗了几句嘴。”

她说得轻巧,荔枝却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要再深入挖掘一下,林谨容已经放了碗盏,起身道:“走罢,去太太那里。”

陶氏闲极无聊,正和龚妈妈一起逗弄留儿,见林谨容进去就让乳母将留儿抱下去,拉着林谨容上下打量,又去探她的额头:“一回来就睡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林谨容侧身挨着她坐了:“没什么,不过是温泉水泡多了,有些疲软,才一进眼皮儿就和粘着了似的。”

荔枝在一旁赔笑道:“姑娘怕是春困呢。”

陶氏试着林谨容的体温正常,也就不再追究,只吩咐道:“什么事都是过犹不及,以后少泡久了。”林谨容应了,抓起一把松子慢慢儿地剥:“听说二表哥要在我们这里住两日?这样不好吧?他不是来拜访诸先生,跟着诸先生学本事的么?姑母话多不讲理,要是给她知道,指不定还会说咱们耽搁他的学业。”

陶氏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叹道:“你这个孩子,平日里挺懂事的,怎么这话听着不对味儿?诸先生那里我自然有交割。他和咱们是正经亲戚,不在我们这里养病,难道还要去麻烦诸先生?你姑母虽然脾气不好很不讲理,但若是这倦她都要找话说,以后也就再无人敢接待她家的人了。”

林谨容埋头苦剥松子,没有吭气。

陶氏又喜滋滋地道:“我刚才问了陆缄,诸先生平易近人,对上门求学的学子很是关照。我就想,将来让你七弟也来跟着诸先生学点本事。他答应引荐呢。”

林谨容把剥好的松子递过去:“哪儿用得着他引荐?他都是别人引荐的吧?等七弟大了懂事些,请祖父领着他直接来就是了,诸先生连佃户家里的孩子都肯救,难道还会拒绝七弟?”

“那倒也是。这会儿说这些还太早。”陶氏早前光顾着高兴了,还没想到这个,遂道:“来者是客,你去看看你二表哥。问他晚饭想吃什么?”

林谨容沉默片刻,起了身。

龚妈妈看着她的背景,低声同陶氏:“太太,老奴看着四姑娘似是极不喜欢表少爷。”

陶氏叹道:“你忘了囡囡被老太太打,受委屈是为着什么了?虽然她没细说,但我能猜到她出了那种风头,林玉珍肯定不会让她好过,不喜欢他家的人不奇怪。”又轻叹了一声:“这孩子其实没林玉珍那种讨厌劲儿。真是可惜是了。要是我,杀了我,我也不会把自己的孩子平白给人的。”

龚妈妈笑道:“太太又说这些有的没有,这是各人的命,半点由不得人的。”

西跨院里的结构和东跨院的差不多,只种的树不同,一株是杏花,一株是木槿。此时杏花盛放,映夕阳,半院娇艳。陆缄一身素衣,独自坐在树下竹椅上看书;不远处春芽蹲在廊下煽火熬药;正房大门敞开,依稀可见长寿在里面收拾行李。

林谨容立在门口轻咳了一声,生硬地道:“二表哥,听说你病了,我娘让我来看你,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陆缄抬起头,审视地看着林谨容,好一会儿才缓缓收了手中书卷:“过来坐。”

林谨容默了一默,缓步过去,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陆缄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对面院墙上的一处泥污道:“为什么?我记不得我得罪过你或是你家的人。”林谨容没有回答,事实上她想说的很多,却不知该怎么说。她沉默地盯着墙上那道越来越淡的夕阳光影看,一直到看不见了,方才道:“不为什么,就因为你看上去很惹人讨厌。”

“姑娘……”荔枝在身后轻轻扯了扯她的衣服,林谨容不理,继续道:“我每次遇到你都要倒大霉。没有人会喜欢和扫把星在一起,所以我希望你能离我远一点儿,你明白了么。”

“嘶……”荔枝倒吸了一口凉气,害怕地看着陆缄,生怕陆缄会当场发作。因为以林谨容刚才的表现,已经算是非常失礼了。假如早前陆缄落水还是林谨容导致的,陆缄怎么发作都不为过。

陆缄却只是垂下睫毛,许久都没有说话,脸上神色未明。

林谨容并不奇怪于他的沉默,只问:“你想吃什么?我还要和我娘交差。”

陆缄这才抬起眼来看着她:“油酥桃花鱼。你族兄说很好吃。”

你也配?林谨容一怔,随即冷笑:“那鱼是我的。”

“油酥桃花鱼。”陆缄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你不说,我就让春芽去和三舅母说。也许明天、后天我都会想吃。可能铁二牛和苗丫也会很乐意去替我抓鱼。”

林谨容冷笑:“你威胁我?”她自己是无所谓,大不了以后被牢牢看起来。但这件事对于铁二牛、苗丫、荔枝等人来说却是两回事。

“我只是想吃桃花鱼。”陆缄淡然拿起书,继续看书,不再理睬她。

话不投机半句多,林谨容也不多言,起身往外。

出门正巧遇到林世全抱着留儿游过来,朝她笑道:“四妹妹,正好的,有件事我要问问你。”

林谨容忙道:“三哥有什么事儿?”

留儿细声哼唧起来,林世全一边拍着她的背哄她,一边道:“就是那块盐碱地的事。我看人手有多余的,不如拨几个去把沟坝早日修筑起来,等天河水来了,多灌上几次,也好早点种庄稼。但不知这沟坝要怎么建造才好,我问婶娘,婶娘说是你的地,让我来问你。”

还早着呢,这於田的事儿的确不是只靠一家一户之力能成的,这会儿开始修筑沟坝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一来成本会变高;二来以后她再想买同样的地就费力了。林谨容一笑:“这个暂时不急,待我寻人去打听一下别处的沟坝怎么建,咱们再动手。三哥有空不妨多看看书,别总想着干活儿,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因见留儿越哭越厉害,便道:“怎么啦?”

林世全皱起鼻子来:“哎呀好臭,怕是拉屎了。”

“留儿是个爱干净的姑娘,不舒服了呢。”林谨容伸手去接:“待我抱去给乳娘罢。”

林世全也不推辞,将留儿交给她,有些犹豫地道:“四妹妹,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林谨容一笑:“三哥有话直讲无妨。”

林世全扫了一眼西跨院的门,轻声道:“到底是亲戚,他将来若是考取了功名,对七弟也是有些好处的。”

林谨容沉默片刻,朝林世全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知道了,谢谢三哥提醒我。”

林世全转身进了西跨院,和陆缄打招呼:“陆二哥感了风寒就不该坐在院子里吹凉风。风寒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拖久了也会成大病的,耽搁了你考试,那就不好了。”

陆缄放了书道:“不过小病,没有大碍。”

林世全笑笑,在林谨容早前坐过的石凳上坐下,道:“请不要和我四妹妹见识,她只是个小姑娘。她早前受了气,所以见了你难免有些小脾气……”

陆缄垂眸一笑:“我知道。”

林世全还是有些不放心。有些人嘴里说得好听,谁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呢?于是特意问陆缄:“这附近的风景真不错,我同我三婶娘说过了,可以领你四处走走看看,想拓碑也行的。”

陆缄早前曾在林家听说过林世全兄妹俩的事情,自是知晓林世全是维护林谨容的意思,当下淡然一笑,算是答允。

第66章直接

第67章嫣红(一)

却说林谨容回了陶氏的屋子,倒是再没做出什么明显的反感陆缄之类的行为表情,只同陶氏回道:“二表哥说他要吃油酥桃花鱼。”

“油酥桃花鱼?”陶氏显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随即摇头轻笑:“我还担心他养得娇,病了要忌口,或是有特殊喜好什么的。既如此,就让铁槐家的做几个乡野小菜,给他换换胃口。”

她的担忧不是没道理,据她所知,林玉珍夭折过太多孩子,所以在起居饮食上对陆缄和陆云那是周全到了极致。

龚妈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笑道:“太太,说起姑太太养这双儿女,那也真是不容易。”

陶氏这些日子闲得牙疼,闻言忙问:“怎么说?”

龚妈妈小声道:“黄姨娘不是和姑太太身边的方嬷嬷好么?方嬷嬷上次过年的时候跟着去拜年,往黄姨娘那里去坐了坐。就提起上次咱们姑娘斗茶和吹埙的事情来,恰好给小丫头听见了,就多嘴说给我听……”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越发太低了声音:“其实也不怪姑太太生气。您知道,姑太太自来是个极好强的人,最不能容忍别人道一句不好或是不如人。她只得表姑娘一个亲骨肉,自是希望表姑娘极有出息的。方嬷嬷讲,表姑娘还握不住笔,拿不稳针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学字学女红,每次姑太太出门做客都要带在身边,一举一动不许有任何不妥。再大些儿了,就请了名家来教导,琴棋书画,针黹女工,一件不许落下,务必要出类拔萃,比别人强。表姑娘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十分刻苦,这才有了现在的模样,就盼着那一刻彰显才名,将来说一门好亲呢。”

陶氏对林玉珍的品性清楚得很,早前二人之所以不和睦,一是因为她容貌比林玉珍强,文采不比林玉珍差;二是因为她眼里容不得沙子,不似周氏那般圆滑,不学罗氏那般谄媚。所以二人彼此不服气,看不顺眼,经常对着干。比容貌,比才气,比丈夫各有输赢高低,可说到这儿女缘,她二人真是半斤八两。

但无论如何,她虽然受尽委屈,终还有两个女儿和一个亲儿傍身,三个孩儿都和她一条心,听话乖巧,听话乖巧。林玉珍却是只得一个女儿,陆缄这个用来撑门户、只能算半个的儿子还是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得日夜防着他生出异心,日夜防着被人家抢回去;又要操心陆建新那些娇滴滴的小妾们什么时候不小心生出一个儿子来,就母以子贵,母子同心妨害了正室的利益;还得防着陆家另外两房算计大房的财产,严防死守。所以,林玉珍过得真是很心苦。

人到了这个年纪,要比的就是儿女,陶氏才不同情林玉珍,有些得意地笑道:“其实是她太为难自己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看看,我可从来没有硬逼着孩子们做什么,学什么。阿音照旧得体能干,有一门好姻缘,囡囡的才气更是挡都挡不住!小老七轻轻儿就得了他祖父的疼爱,可是我硬逼出来的?”

林谨容看到陶氏那得意样儿,暗道前世她还真不比林玉珍好过多少。三个儿女,只成功了一个,一个窝囊早死,一个纨绔不成器,却也不说什么,只顺势劝道:“既然母亲能够这样想,那就更好了,好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何必硬逼别人,又苦逼自己?”

陶氏闻言,笑容稍敛,轻轻拍了拍林谨容的头,道:“这丫头,自满了十三岁之后,越发像个老迂夫子,又说教起我来啦。知道了,知道了,安排晚饭去!让他们取那套粉彩桃枝碗碟来用。”

林谨容在外间指着荔枝等人布桌,还听见龚妈妈在里头八卦:“要说这表姑娘,还真是有姑太太那不服输的性情。整个冬天,都在苦练茶艺,苦练吹埙,她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们喝茶都喝饱了……”

陶氏大拽拽地道:“要我说,她与其弄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不如来学学我闺女怎么理家待人,她永远也别想超过……”

林谨容听得十分好笑,同样的事情,落到她身上就是才气横溢,落到别人身上就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自家这个母亲可真让人没话说,护短算是护到了极致。

荔枝听得分明,小声道:“姑娘,看表姑娘这劲头,只怕是尽早还要再找您比试的。”

已然走了第一步,自不怕第二步,林谨容淡然道:“我随时奉陪。”

刚布好碗筷,饭菜就送了来。铁槐家的整治乡野小菜果然有一套,焦黄鲜香的油酥桃花鱼,凉拦香椿,酱爆梨花蒂,酱香核桃花,油浸浸的咸鸭蛋,新点的菜豆腐,油泼辣子香葱蘸水,配着粉彩桃枝碗碟,娇媚清新,让人食指大动。林谨容指派苗丫:“你去请三少爷和表少爷过来吃饭。”

苗丫迅速往后退了退,使劲摇头:“我才不要见长寿。他一看到我就惹我,我一回嘴我娘就要掐我耳朵。”

桂圆忙道:“姑娘,奴婢去罢。”随即快步出了门,走到转角无人处站住了,小心翼翼地理了理鬓角那朵珠花,又整整裙子,从怀里摸出一盒胭脂,将指尖抹了一点往唇上擦了,方又继续挪动步子。

西跨院中,傍晚的凉风把石桌上的书页卷起来,林世全看着页扉上那颗小小的印章笑道:“是诸先生家的书罢?早前我也在诸先生的私塾里读了两年书。”

“是,诸先生借我看的。”陆缄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何不继续读下去?有先生指点,不愁没有功名。若有难处……”

林世全见他同情自己,不由哈哈一笑打断他的话:“非也,不是我想读而不能读。先生早就说过我虽有恒心,却无慧根。既然如此,何必强求?我现在就想把妹妹养大,为她挣一份体面的嫁妆。”

陆缄眼里闪过一丝赞赏,笑道:“有志者事竟成,你一定能成!”

“那是一定的。”林世全话锋一转:“陆二哥从外地来,可曾听过这筑坝於田之事?”

陆缄答道:“听过,去年春天,京东有崔提举征用民工,随地形筑堤,借灞水於田八万顷,尽成膏腴之地,民众得利极大。”

林世全心中一动,沉吟道:“我平洲的盐碱地不少,光是北面就有几十顷,西边还有上千顷,为何无人如此?”

陆缄听他提起这个问题,神色也严肃起来,认真道:“平洲离渚江太远,要把河水引来不容易,非一家一户之力能成。除非上头真动了心思去做。”

林世全忙道:“非得渚江水不可么?难道寻常的河,好像似你来时路上见到的那条河不行?”

“那河还是太小,充其量只能作为引水排水的河渠而已。”陆缄见林世全满脸的可惜,随口道:“怎么,有人要於田?我来时见着那河边正好有一大块盐碱地。”

林世全替林谨容可惜得厉害,本想告诉他是林谨容的地,话已到口边,又觉不妥,转而笑道:“我就是听人说了这於田之事,觉着这盐碱地白白放着真是太可惜了。要是上头赶紧下命征发民夫筑渠坝就好了。”

不直接回答,那就是有了。陆缄淡淡一笑:“是太可惜了,但此任提举年已老迈,又极迂腐,只等任期一满就可致仕享福,恐怕在他的任期内,这两三年间都不会有多余的举动。且看下任提举是否热衷农事,真想为百姓做点实事。”

也就是说,林谨容这块地还得等着撞大运才能成良田?林世全不禁暗自叹息了一声,勉强打起精神朝陆缄一揖,赞道:“陆二哥真是博闻广识,受教了。”

“林三弟谬赞。我是有一位师兄热衷农事,和我说了不少,恰好知道罢了。”陆缄起身回了一礼:“不知你是听何人说起这於田之事的?我自回到平洲,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这事儿。”

听他说了这许多,总不能连这个问题都不回答,林世全无奈,只得道:“听四妹妹随口提的。我就记在了心上。”

“哦。”陆缄修长白净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淡淡地道:“她知道的东西可真不少。”

“那是,她什么都好奇,认识的野菜野草恐怕比我还多。”林世全轻笑一声,眼角瞥到一个水红色的身影在院子门口一晃一晃的,念着马上就是饭点,猜是丫头们来请吃饭,看到自己二人说话不敢随便打扰,便道:“是谁在那里?”

那人方走进来,脸上堆满了笑蹲下行礼:“奴婢桂圆见过表少爷,三少爷。晚饭好了,太太请二位过去吃晚饭呢。”

林世全也就请陆缄:“陆二哥请,铁妈妈做的家常菜别具风味,你平日吃不到的。”

陆缄正好去收书,桂圆已然凑了过去,笑道:“表少爷去罢,这里就由奴婢来收好了。”

丫头小厮收拾东西很正常,陆缄本来无所谓,谁知一错眼见竟看到桂圆指尖微微一点嫣红,鲜明无缘地印在了书页上,不由勃然大怒,斥道:“下去!谁让你碰我的书了!”

第67章嫣红(一)

第68章嫣红(二)

桂圆本来正暗自欢喜中,心想表少爷真好看,身上的味儿真好闻,是沉香味儿吧?乍然听得这一声怒喝,不由唬得神魂俱灭,手一抖,那书就从指尖滑落。

林世全手疾眼快,在那书落地之前抢先一捞捞在了手里,只一眼,就瞧见了书页上那点嫣红。再抬头,就看到了桂圆唇上的胭脂,不由阴沉了脸,沉声道:“下去!”

转眼间,两个面带微笑的少爷全都翻脸作色,好似要把人撕来吃了一般。桂圆吓得面无人色,微张着嘴唇害怕地看着二人,眼里迅速浮上一层泪光,手足无措:“表少爷,您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是故意的……”

陆缄看也不看她,阴沉着脸从袖里摸出一张白丝帕,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去擦书页上那点嫣红。

林世全见桂圆还杵在那里不动,恨不得抬起脚将这轻浮不知羞,给林谨容脸上抹了黑的丫头给踹出去。

一旁熬药的春芽发现不对劲,赶紧捏着蒲扇上来赔笑道:“怎么了?这是?”

桂圆犹如见了亲人,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春芽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

春芽的目光从她的唇上、陆缄手里的书上缓缓扫过,突地笑了一声:“你这丫头,懒得手都不洗就来干活儿?看你干的这糟心事儿,还不赶紧给表少爷磕头认错?自己去龚妈妈那里领罚?”

桂圆立即跪了下去,响亮地给陆缄磕了个头:“表少爷,您饶恕奴婢吧?”

陆缄连眼角都没扫她一下,只垂着眼继续擦书。

春芽赔笑道:“表少爷,您莫急,先去吃晚饭,待奴婢来想法子。”

陆缄沉默片刻,将那张白丝帕随手往石桌上一扔,把书交给春芽,转身往外。

“春芽姐姐,多谢你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桂圆爬起身来向春芽道谢,春芽蹙着眉头盯着她淡淡地道:“不知你还记得早前大姑娘身边伺候的葡萄不?”

桂圆一怔,随即脸色死灰一样白。“大姑娘出嫁早,你年幼,可能已经记不得了。那时候大姑娘有个最得宠的丫头叫葡萄,是个貌美爱俏的,可惜一夜之间暴病而亡。”春芽的声音冷飕飕的:“她就和你一样,喜欢有事没事儿调点胭脂弄点粉。平日里和半个姑娘似的讲究得意,可死了后,就得了一床破席子。桂嬷嬷平时里待我好,我也不想姑娘的声名因此受损,所以才多这句嘴,言尽于此,听是不听由得你。”也不等桂圆回话,皱着眉头拿着那本书自行走了。

桂圆呆愣愣地在原地站了许久,方从袖子里掏出丝帕来使劲地搽嘴上的胭脂,直到嘴唇被擦得火辣辣地疼了,才做贼一样地溜出西跨院,并不敢回正院去伺候,而是躲进了东跨院,坐在那口古井边发了许久的呆,才想起去把泥污了的裙子换掉。表少爷再好看,也没有自个儿的命来得更重要。

林谨容沉默地端着碗,看着林世全先将最大的一条油酥桃花鱼夹在陆缄的碟子里,又给陆缄舀了一勺菜豆腐,陆缄则一副明显吃得很爽口很满意,怎么也吃不够的样子,不由一阵郁卒,轻轻放了碗,要茶水漱口。

陶氏见状,忙道:“怎么不吃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说着又要探手去摸林谨容的额头。

林谨容微微不耐地侧开脸:“没有,我饱了。”

陶氏奇怪不已:“饱了?往日总要吃上两三碗的,今日才吃一碗呢。”

陆缄闻言,不由停了筷子上下打量了林谨容一回。在八九岁就想着要苗条,要纤瘦的这些富家姑娘中,很少听说谁会似她这般吃得这么多的。

看什么看?林谨容白了他一眼,起身行礼告退。才进了东跨院,就见桂圆殷勤上来相迎,端茶递水,好不勤快,想到适才她还一门心思往陆缄跟前凑的情形,不由很是好奇:“你刚才为何不去我跟前伺候?”

桂圆偷偷打量着林谨容的神色,揪着袖子道:“奴婢突然来葵水了。”看样子,表少爷没有把事情说出来,她现在只求清凉寺里供着的菩萨能保佑春芽把那书上的胭脂弄干净,不要把事情闹出来。

林谨容见她果然新换了条深色的裙子,遂也不再多问,走到窗边坐榻上坐下,趴在窗台上看着腊梅树绿绿的枝芽道:“荔枝,这一季的赋税什么时候才上呀?”怎么还没听见买银入贡的事情呢?“还早着呢。得芒种前后吧?”荔枝揉了块热帕子递过去:“三少爷不是说了么,要等冬小麦和春蚕丝上了才行。”

林谨容毫无形象地歪倒在坐榻上,看着青瓷香炉里袅袅冉冉,忽而盘旋,忽而直上的青烟,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她真是等不得了。

春芽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书,她想尽了法子,也不能在不伤书的情况下把那点嫣红去掉。正在为难间,突听得陆缄吩咐长寿下去吃饭,她赶紧站起来,紧张地看着陆缄,正想替桂圆求情,就见陆缄淡淡扫了那书一眼,道:“拿去给你家四姑娘,就说这是诸先生的藏书,问她怎么办?恶作剧也要有个限度。”

春芽一怔,随即欢喜起来,屈膝行礼:“是,奴婢这就拿去给姑娘。”把桂圆的不检点规划为林谨容示意的恶作剧,真是大家都体面,也不用处心积虑地瞒着陶氏。

恶作剧?这是要她赔他书了。或者是,提醒她管束好身边的丫头?林谨容讽刺一笑,将那书翻来看,但见装帧精美,用纸讲究,还是手抄本,字写得极有风骨,再翻看到那个印章,确认果是诸家的藏书,且价值不菲,便随手放到桌上,道:“好办得很,春芽姐姐你稍等。”

起身寻了银刀,埋头对着那点嫣红刮了一阵,拿布擦了两下纸,转手交给春芽:“好了。”

春芽惊喜地道:“姑娘真聪明。奴婢这就拿去给表少爷。”

其实这个法子太简单不过,只不过丫头们不敢用这法子而已,书在她们的眼中,那都是贵重娇弱的东西。

林谨容回眸看着桂圆,淡淡地道:“我去同太太说,打发你出去如何?”

桂圆一听,平日里的精灵劲儿和娇气统统都不见了,“啪嗒”一声跪下去,膝行着爬到林谨容面前,牢牢抱住林谨容的腿,涕泪交流,悔恨交加:“姑娘,姑娘,奴婢不想死,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林谨容漠然地看着桂圆,就好似是在看一件东西,没有半点感情。那一年,宁儿没了,陆缄和她形同陌路,某夜,他突然一脚踹开她的门,死死瞪着被惊醒茫然不知所措的她,咬着牙不说话。

荔枝和桂嬷嬷扑上来,一左一右死死拉住他苦苦相劝,他却回头对着桂嬷嬷笑:“你们主仆真是情比金坚。不就是一个丫头么,算什么,行,给我我就接着。”随即扬长而去。

第二天一早,林玉珍就找她说话,夸她做得好,因为宁儿没了之后,陆缄就已经不再和她同房,陆家怎能绝后呢?接着桂圆就抬了姨娘,所有人都夸她贤惠,但她根本解释都无从解释。陪嫁丫头背叛了她,偷偷爬了男主人的床就已经是让人很丢脸的事了,她再出来闹腾澄清一回,不过是白白让人看她的笑话和热闹而已,她丢不起那个脸。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桂嬷嬷关在屋里哭了一天一夜,夹着小包袱在她面前磕头恳请离去,说是再没脸见到她,怎么也留不住。陆云劝她放桂嬷嬷走,不然两母女,一个是她房里的嬷嬷,一个是妾室,算是什么事?她也就应了。

那时候桂圆也是这样抱着她的膝盖苦苦哀求,说都是自己的错,一时鬼迷心窍,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又保证将来生了儿子就交给她养,保证什么都不和她争……

可到底,争也没甚可争的,她也不屑于与谁争,这点骨气她还是有的。陆缄三天后就带着长寿离开了家,直到陆老太爷死了才回家奔丧,二人更是见面不相识。

狗改不了吃屎的性。

林谨容掀了掀眼皮子,低声道:“你知道自己犯的是要命的错就好。我念桂嬷嬷的情,这次就先饶过你,若有下次……最好自己寻个干净些的死法,死得利落点,莫要拖累了别人。”与陆缄无关,而是她恨透了这种被亲近之人背叛,被人当做白痴,耍弄于鼓掌间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她这几句话,不要说桂圆,就是荔枝都吓得睁大了眼睛。林谨容朝桂圆笑着:“被吓着了是不是?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你要知道,姑娘家的名声最重要。想死,早点说。”

桂圆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不自禁地松开了林谨容的手,颤抖着嘴唇道:“是……姑娘,再,再没有下次了。”

林谨容冷冷地道:“下去把脸收拾干净!我不喜欢看到人哭丧着脸。”

桂圆抖抖索索地退了下去,林谨容烦躁地捏了捏眉间,抬眼看到苗丫站在门边胆怯地看着自己,下意识的就以为给这丫头看到自己刚才的所为了,就有些责怪地看了荔枝一眼,柔声道:“苗丫,怎么了?”

苗丫猛地拿出一本书来,担忧地道:“姑娘,表少爷说您太可恶了,不赔书也就算了,干嘛把这书给弄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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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嫣红(二)

第69章糖果

林谨容铁青着脸看着面前的书。

在她用银刀刮过的地方,赫然是一个洞,破得不明显,但的确是被刀刮得过火了之后的破。这个洞,完全不用问来历,除了陆缄再无人敢下这个毒手。

苗丫胆怯地觑着林谨容的表情,小声道:“表少爷说,这是诸先生珍藏的书,不是阿猫阿狗的,随便赔个礼或者是给点钱就可以解决了,七少爷将来还要拜诸先生为师呢,这印象差了怎可以?他是没法子了,问姑娘要不要请太太设法?”

“他要如何?”林谨容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她印象中的陆缄有两大爱好,一是下棋,二是藏书,下棋必然要下赢,爱书犹如是性命。所以陆缄为了这书发怒,她并不奇怪,却没想到他居然会为逼她道歉而去拿诸先生好心借他的珍贵藏本来糟蹋。他自己的书轻易舍不得给人看,别人的书却用来随意糟践,看来,她还是低估了他的无耻程度。

苗丫低头玩着手指,硬着头皮低声道:“表少爷说只要姑娘真心悔过,向他赔礼道歉,他便不再追究。”

“他做梦!”林谨容狰狞一笑:“你去告诉他,既然他这么不爱惜,这书就留在我这里好了。我看他拿什么去还诸先生!将来七少爷要拜师,我让七少爷把这书拿去给诸先生,就说从我家西跨院的角落里找到的!”以为她是寻常干了坏事怕被大人知晓挨罚的小女孩?她不是!她就不信诸先生会去听陆缄慢慢解释,说是表妹顽皮,把那书给扣了或是什么的。这种话若是能从陆缄的口里出来,他也就不是陆缄了。

苗丫看了那书两眼,嘴唇嚅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到底又忍了下去,轻轻答了一声,自去回话不提。

林谨容抓起那本书来,想狠狠砸在地上,但出于对诸先生的尊敬和天性爱惜东西的习惯,又生生忍住了,转而回头看着窗外已经变成墨蓝色的天幕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荔枝忍不住问道:“姑娘,您为何这么讨厌表少爷?”不想嫁进陆家和与陆缄结仇,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她很迷茫。

林谨容收回目光,恨恨道:“因为有些人天生就长着一张惹人厌的脸。”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荔枝的心情也颇有些不平静,便去取了针线来守在林谨容身边,边做针线边小心翼翼地道:“姑娘,您说表少爷把这书给弄成这个样子,打算怎么向诸先生交代?”即便是林谨容向他赔礼道歉了,到底也还是要和诸先生交代的吧?

林谨容没好气地道:“还用问?他是看上人家的藏本了,想借机昧下来,然后把事儿全推到我身上,叫我又挨罚,又向他赔礼,一箭三雕。”

“啊?他这么坏?”荔枝吃了一惊,看上去斯文干净的表少爷竟是这么个心思曲折阴暗的坏东西?

陆缄当然不至于真昧了诸先生的藏书。但林谨容就要这样说着才舒服,其实她也很想知道,如果她真的如了陆缄的愿,陆缄又怎么解决书上这个洞?请人修补?

灯花“啪”地炸了一下,苗丫欢欢喜喜地走进来,将个漆盒往林谨容面前一放,笑嘻嘻地道:“姑娘吃果子。”接着又招呼荔枝,问桂圆往哪里去了。

“她身子不舒坦,姑娘许她先下去歇着了。”荔枝敷衍着往漆盒里一看,见里头装着乌梅糖、糖豌豆、蜜弹弹、蜜枣儿、乳糖狮儿等五种果子糖,便笑道:“哎呦,苗丫,这么多好吃的,谁给你的?”

苗丫呢……姑娘,您尝尝,真的很好吃。”刚才她空着手回去,提心吊胆地把林谨容的话说给陆缄听了,也没见陆缄生气发怒什么的,反而叫长寿拿果子给她吃,倒是长寿,冲她横木怒目的,忒讨厌。

林谨容起身往里:“你们吃吧,我今日有些累了。”

苗丫忙道:“姑娘,这书可不可以让我拿回去?”林谨容没回答,大力把帘子一摔。青布帘子在空中飞起半个圆弧,犹如荡秋千一样荡了几个来回,才缓缓停下。

姑娘还是第一次冲自己发火,虽然发的是哑火,苗丫还是觉得很委屈,难过地看着荔枝道:“荔枝姐姐。”

荔枝轻叹一口气,低声道:“傻丫头,一张渔网和一盒子糖就把你给收买了?”林谨容这样恨陆缄,她身边的人却接着倒戈,先是桂圆不要脸——虽然陆缄把账算在她头上,给了大家台阶下,但总归真相就是真相,日后林谨容见了陆缄平白也要不舒服的;接着苗丫轻易就被收买了,还替他说起了好话,林谨容不气才怪。

苗丫委屈至极:“我哪儿是那样的人?金山银海也比不过姑娘待我的好。我只是,只是觉得,表少爷真不坏。姑娘早前那样待他,他也没怎么样,姑娘把这书给弄破了,还骂他,他还是没怎样,反而给我和哥哥好东西,我只是想让姑娘生气了,和人家生气,难过的不还是自个儿么……”说来,这丫头是因为早前陆缄落水,不但没找他们兄妹的麻烦,反而和颜悦色地给他们东西而内疚了。

傻丫头,这洞可是这位“好”表少爷自家弄破的,早前这表少爷也曾用他们兄妹俩来威胁姑娘来着。苗丫都天真可爱得让荔枝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了,笑着拿了一颗乌梅糖塞进苗丫口里,哄她道:“好苗丫,姑娘晓得你的心,她只是这会儿累了。抬着糖下去吃吧,表少爷再要你做什么,你就直接告诉他,说姑娘不喜欢就行了。”

苗丫破涕为笑:“正是呢,我好为难的。”

神仙打架,可不是小鬼遭殃么?这还是这两位主子心肠不狠,若是遇到林五、六、七那般的,这点委屈简直不能叫委屈。荔枝笑了笑,又把那本书将块白绢包了递给苗丫,小声道:“拿去吧,就和表少爷说,姑娘不会再调皮了。她只是嘴里好强呢,其实心里早后悔了,搁不下脸来。”

“嗯!”苗丫兴奋地抱着书和漆盒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荔枝轻轻掀起帘子往里看去,但见林谨容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突然就有些想笑,姑娘很久不曾这样孩子气了。

苗丫一口气奔到西跨院门口,埋着头就要往里钻,迎面走出一个人来一把揪住她的肩膀把她扯住了,笑骂道:“小丫头,乱跑什么?半点规矩都没有的。”正是龚妈妈。

“妈妈好。”苗丫除了她娘以外最怕的就是这个什么都要讲规矩的龚妈妈,干笑了一声,眼珠子一转就从龚妈妈肋旁矮身钻过去。

龚妈妈看得分明,一手揪住了她的后衣领,喝道:“干什么呢?手里拿的什么?”

苗丫忙道:“是表少爷赏的糖果呀!”

龚妈妈一扬那本白绢包着的书,眼睛一眯:“这是什么?”

苗丫心虚地眨巴着眼睛正在思忖如何对答间,就见陆缄从里头走出来笑道:“苗丫,你们姑娘看完了?”然后朝龚妈妈一伸手,大大方方地道:“妈妈,这是诸先生的藏书,可珍贵着呢。四妹妹好奇,借去看了看。”

龚妈妈默了一默,笑着将书递给陆缄,沉默着打量了苗丫一眼,行礼告退。

陆缄扫了一眼书上的白绢,问苗丫:“怎么说?”

苗丫忙道:“我们姑娘以后不会再调皮了。她只是嘴里要强,其实早就后悔了,就是搁不下脸来。”

陆缄许久方翘了翘唇角,笑容犹如云破月来:“好,你和她说,我不和她一般见识。”

苗丫点了点头,好奇地道:“表少爷,您打算怎么补那洞儿呢?要用针线和布头么?要不要我去帮您找点来啊?”

陆缄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却也不答苗丫的话,径自往屋里去了。长寿在一旁鄙视地低声道:“说你傻你就果然傻,说你村你还不服气!用针线和布头补书?亏你想得出来,那不是补书而是补书包吧?想知道?求我啊?”

苗丫大怒,却强烈地想知道这书要怎么补,于是忍了气道:“长寿,求你告诉我好么?”

“你听好了。”长寿鼻孔朝天:“告诉你你也不懂,傻丫!”

苗丫的腮帮子鼓得像金鱼,猛地举起手里的漆盒,朝长寿当头一砸,乌梅糖、糖豌豆、蜜弹弹、蜜枣儿、乳糖狮儿稀里哗啦掉出来,砸得长寿满身都是。

苗丫哈哈大笑,抬着下巴道:“甜不甜啊?我吃剩下的,赏你了!不用谢啦。”

“死丫头!你找死!”长寿偷看了窗上陆缄的身影一眼,压低了嗓子狠骂一声,探手去捉苗丫。

苗丫早跑到了院子门口,朝他吐口水:“长寿长,短命短……”

他这个名字可是老太爷特意赐的,为的就是讨个好彩头,让二少爷长命百岁的意思。这死丫头怎能如此嘴贱?长寿出离愤怒,也顾不得是在人家做客,脱了鞋子就朝苗丫砸去,苗丫灵活一让,那鞋砸在门上,一声闷响。

苗丫捏着鼻子捡起来,哈哈一笑,看也不看地往远处一抛。长寿大叫一声,正准备不顾一切冲过去报仇,就听陆缄在屋里沉声道:“长寿,你进来。”

长寿无奈站住脚,死死瞪着得意跑开的苗丫,恨得眼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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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糖果

第70章好人

陶氏语重心长地教训面前的林谨容:“你十三,他十六,年龄已然不小,虽说是至亲,却也要注意避嫌,不该胡闹的不要胡闹……”

“我哪有?如果不是您让我去瞧他,我才懒得去。”林谨容心中暗恨,她什么时候和陆缄不避嫌了?陶氏昨日还叫她去看陆缄呢,这会儿却又这样说,是什么人乱嚼舌头呢?

陶氏不悦地皱起眉头看着女儿:“还学会回嘴了么?我问你,为何要让桂圆去污了他的书?又要刮破他的书?幸亏他是个大度的孩子,不但不计较,还护着你。本来没有什么,你只是顽皮,可一来一往的,传到有些人耳朵里,又不知要说什么。到时候你又要难过。”

他是个大度的,不计较,还护着她?伪君子!看吧,所有人都觉着他好,光凭一个色相,就可以让桂圆发蠢;凭着一张嘴,又让林世全对他刮目相看;一张渔网和一盒糖果就让苗丫可怜上了他;现在他栽赃陷害了她,陶氏还说他大度护着她。他可真成功,永远都这么成功。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林谨容气急反笑,认真回答陶氏:“娘教训得是,女儿以后不会了。为了避嫌,以后女儿都在自己房里吃饭吧,他出门我再出来。”

“那也不至于做得这样刻意,你少顽皮就是了,大姑娘就要有大姑娘的样子。我回去就要给你五哥说亲,接着就是你了。”陶氏说了半日,有些倦了,便挥手叫林谨容出去:“去吧,桂圆留下。”

桂圆害怕地看着林谨容,林谨容不看她,径自出了门。到了外头,正好瞧见林世全陪着陆缄主仆二人从西跨院走出来,旁边还站着个铁二牛,铁二牛腰间挂着渔网和鱼篓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瞧见她便笑嘻嘻地朝她弯腰行礼:“姑娘好。”

凭什么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得到现在这一切,陆缄一来就抢走了大半?林谨容即便是理智上知道在林世全等人的心目中陆缄的份量未必超过了她,心里终究颇不是滋味儿,臭着脸谁也不看转身进了东跨院。

陆缄瞥了她一眼,回头问林世全:“林三弟,我们今日先去清凉寺里拓碑,然后再去河里捉桃花鱼,我要亲自试试。”声音比平日平白高了许多。

肿着脸的桂圆从陶氏院子里回来后就发起了高热,口里不停地喊胡话,不住地喊:太太我不敢了,姑娘救救我,又哭着喊娘。

荔枝虽然厌憎她年纪小小就轻薄不守规矩,给林谨容脸上抹黑,却又念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少不得精心照顾,怕她就此死掉。

林谨容已知并不是胭脂事件发作,陶氏只是让龚妈妈使劲搧了桂圆几个大耳光,问她以后姑娘再犯横,她是还要助纣为虐呢,还是要拦着?桂圆当场立了保证发了誓,也就给放了回来。这症状看着凶险,也不过是因为她心里有鬼,自家把自家吓坏了,缓过来就好了。不过说起来,这桂圆如此蠢笨加胆小怕死,当初怎会有那胆子去爬床?是因为确信有人会保她呢,还是确信自己不会把她怎么样?林谨容淡淡地道:“有水老先生在她就死不了。她这都是心虚的。”荔枝看了林谨容一眼,垂下了眼帘。

林谨容晓得她在想什么,无非就是原来自己那般纵容桂圆,此刻却如此无情。却也不想解释什么,对着桂圆的耳朵道:“你若是再不好起来,太太就要把你赶到外院去。再想回到我身边过清闲日子,可就难了。”

果然桂圆的眼珠子在眼皮下迅速转了几转,就不再喊胡话了,再过了一会儿,就连早先急促的呼吸都显得平缓了许多。

林谨容直起身来,低声道:“荔枝,凡是心里真念着我的,我也会念着她,心里没有我的,我也不会念着她。”

荔枝立刻就原谅了她,扶着她柔声道:“好姑娘,奴婢都知道,桂圆太给您丢脸啦。留着她已然太让您为难了,您放心,日后奴婢会好好看着她的。”

林谨容微微一笑:“你不用看着她。路是自己选的,想死的人,谁也拦不住。”

当天晚上,林谨容说到做到,果然不去陶氏房里吃晚饭。陶氏晓得她犯了拧巴,也不和她计较,只叫人给她送了饭菜来。林谨容看到那碟子焦黄酥香的油酥桃花鱼,想到是某人捉来的,本想叫人端出去喂猫,转念一想,昨日那人不要脸地吃了她那许多鱼,还不要脸的栽赃陷害她,不吃白不吃,她不能吃这个亏,当下恨恨地将那鱼吃了个干干净净。

过得两日,陆缄养好了病,却不提回诸先生那里去住的事情,而是问陶氏要了一匹马,每日天未明就去诸先生那里求学,散了学又回来协同林世全或是铁二牛四处游玩。笑容竟是多了许多,饭量也好了许多,连连说铁槐家的手艺好,经常赏钱赏物,刺激得铁槐家的拿出浑身解数,绞尽脑汁日日翻新变花样,恨不得把山野里的所有能吃的野菜山花都弄来给他尝一遍。

饭菜的味道好得连带着陶氏和林谨容都长胖了一圈,林谨容原本只是小窝窝头的胸部也开始往小馒头的方向发展,内衣渐渐紧了起来,心情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她先是尽量避开与陆缄见面,后来也就视他为空气,反正见面不相识,她不是没有做过,不是做不到,苗丫说得好,和人家生气不过是自己难过而已,何必呢?陶氏怪她做得不好看,她十分严肃地道:“女儿大了,端庄娴静第一。”

陶氏也拿她没辙,只得任由她去。

于是日子照旧地过,林谨容除了再没有机会爬墙往山里河里去玩以外,隔三岔五仍然去清凉寺里烧香拜佛诵经凫水。转眼过了月余,清凉山上的桃花梨花早已经败了,气温越来越高,林谨容在池子里游上一圈之后就热得不行,终于耐不住,爬上岸去躺在椅子上喘气。

苗丫体力比她好,在池子里游了两圈才停下来,趴在她脚边神秘兮兮地道:“姑娘,您知道么,表少爷在跟我哥哥学凫水。”

林谨容大惊,立时坐了起来:“真的?”

苗丫十分不满:“当然是真的。难道我还会骗姑娘?他们每天就在上次落水的那个地方游。比我们好玩多了。”

“你就知足吧你,能有这么个地方已经是菩萨的恩惠了。”林谨容点了苗丫的头一下,脑子迅速开动起来,哼哼,他以为他是什么呀?什么都想学?

苗丫见她突然沉默下来,眼珠子盯着明瓦不动了,忙轻轻推推她:“姑娘,您想什么那?”

林谨容回头看着苗丫亲切一笑:“苗丫,有件事我没和你说过,你知道表少爷为何会在这里赖着就不走了吗?”

苗丫想当然地道:“当然知道啊,他要和诸先生学本领嘛。每次要考试,诸先生这里总是会有许多人来求学的。”

“错!这只是原因之一。”林谨容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主要的原因是,我姑母太厉害了。有一年,他家一个家仆禁不住他的哀求,领着他上街玩了一趟,回来就被我姑母打个半死卖了。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为什么会那么恨他?也是因为我姑母。她要是知道你二哥教他游水,再有我娘护着,一顿打是少不掉的……”

“啊?!”苗丫吓了一跳,“姑太太这么凶?”

“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你没见表少爷上次回家去来,脸色阴沉了好几日才缓过来?”林谨容无视荔枝不赞同的眼神,很肯定地点头:“你让你二哥小心些吧。挨打是小事,就怕背后被阴。”

苗丫坐着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我让我二哥把表少爷送他的东西全还回去。虽然很对不起表少爷,但是姑太太实在太凶了,我们惹不起……”

林谨容道:“他送了你二哥什么,我回头让人也给你二哥一份就是了。”

“其实送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只是我二哥喜欢,却没什么用,我爹娘舍不得给他买。”苗丫抱着林谨容,感动地道:“姑娘,您真是个大好人。”

“呵呵……”林谨容两眼望天,摸了摸头:“太热了,收拾收拾,回吧。”

苗丫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铁二牛。

陆缄主仆二人满脸细汗,欢天喜地的回来,就见铁二牛拿了一大堆东西站在门口,红着脸不敢看他,结结巴巴地话都说不明白。虽然之后铁二牛还是又红着脸把东西拿走了,但陆缄这日下午就没有再出过门,西跨院安静得如同没有人住。

林谨容决定去吃晚饭,趁着陶氏还没上桌,她笑眯眯地看着肤色明显变黑了,明显很沉默的陆缄道:“二表哥,今日下午怎么不见你出去游玩,陶冶情操?”

她本以为陆缄会沉默不语,谁知陆缄只是沉默片刻就抬起眼来看着她道:“被狗咬了,心情不好。”

“咳!”林世全见林谨容眼里露出杀气来,赶紧咳嗽了一声:“陆二哥,你听说了吗?从今年的春赋开始,就要买银入贡了。外面现在都闹翻了,不过两日功夫,银价已经从每两八百文涨到了九百文,看样子还要涨,那些没银子的又要倒霉了。”

“真的?”林谨容激动地握紧双手,甚至忘了自己才被陆缄骂,欢喜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见陆缄和林世全都奇怪地看着自己,索性饭也不吃了,乐颠颠地回了房,一头扎在床上,打了两个滚。

第70章好人

第71章破脸

又过得几日,银价竟然涨到了一千文一两,且各大银铺还供不应求,纷纷脱销,有许多富贵人家趁此机会拿了存银赚了一把。陶氏得知,颇为后悔当初没听林谨容的劝:“早知如此,就该留留才好。留一留,不涨又卖也不吃亏啊?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又怪林三爷:“就是那混账东西碍着我,害得我不得不到处操心,让我顾不得细想!”林谨容见她懊恼抓狂,迁怒于人,不由暗自好笑:“我怎么说你们都不听……”

陶氏心里不得劲,又朝林谨容泼冷水:“虽说你是猜中了这金银要涨价,但你看看你买的盐碱地,你不是说必成良田么?我听阿全说了,三五年之内别想有动静!即便是换了一个热衷农事的提举来,也不见得就肯把水引到这一片来!”

林谨容本想告诉她,这地成良田还真是板子上钉钉子的事,可转念一想,买银入贡这件事已然被自己说中,再加上一件盐碱地的事,别人不生疑都难,还是低调稳妥一点的好。遂只是笑笑:“说过了是练手,我又不是铁口直断,哪能事事都猜着?且不是彻底没了希望,留着总会成良田的。”

“也是,买都买了,反正也没花多少钱,留着看看吧。”陶氏叹了口气,又开始抓狂:“我当时怎么就那么糊涂?那么多金银呢,若是按现在这价格,可以给你打一整套最体面的紫檀家具了。”

林谨容的心突然软得如同一汪春水,轻轻抱住了陶氏的腰,将头埋在她怀里,低声道:“娘,我只要你和姐姐、弟弟好好的,其他的我不稀罕,钱永远都挣不完,多有多用,少有少用,这次错过机会,还有下次。”

陶氏扎着手愣了片刻,突地一笑,搂住林谨容朝龚妈妈等人道:“瞧这话说的,让我……嗳……”说着眼角就湿润了,喃喃地道:“囡囡,娘没白生养你一场。”

林谨容抬头朝她笑:“娘是没挣着钱,气哭了吧?”

“你这个丫头!”陶氏没好气地朝林谨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林谨容夸张地叫。正在热闹间,就听夏叶在帘外道:“太太,姑太太家里来接表少爷,等着给您磕头呢。”

陆缄不是说还要在此处住上一个月么?怎地这会儿陆家就派人来接了?陶氏一怔,松开林谨容,起身坐正了,抿了抿发鬓,道:“进来。”

门帘打起,进来的是林玉珍的心腹方嬷嬷。

方嬷嬷只和黄姨娘一般年纪,却因为做了管事妈妈的关系,打扮比较老气。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蓝色绸褙子,配着青色百褶裙,一窝丝上头插了根明晃晃的双股金钗,看着就比黄姨娘生生老了几岁。

林谨容瞥了方嬷嬷一眼就垂了眼睛。她前世与方嬷嬷打过无数交道,知晓此人之秉性——紧随林玉珍走,能够清晰传神地把林玉珍的旨意传到,却又能凭着一张不怕打的笑脸和装出来的憨相,尽量将自己只是传话人,身为奴才的不得已摆明出来,尽量减少别人对她的恶感。严格说来,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却也不是可以托靠信任之人。故而,林谨容对方嬷嬷没好感,却也不痛恨。

方嬷嬷满脸堆笑地给陶氏和林谨容行礼问了好,双手奉上个黑漆拜匣,道:“我家太太早前并不知晓舅太太的庄子就在这附近,只当二少爷一直是住在诸先生家中。昨日才知二少爷不懂事,竟麻烦了舅太太这么久,心中委实过意不去。让老奴送上这份谢礼,感谢舅太太照顾了二少爷这么久。”说到这里,她略微顿了顿,觑着陶氏的表情道:“眼看着就要考试了,太太怕二少爷玩心太重荒了学业,让老奴来接他回去,先送去太明府适应适应。”

这么说来陆缄住在这里,竟然是半点没让林玉珍知晓?不懂事?麻烦她这许久?荒废了学业?什么意思啊?当她上赶着去舔人呢!陶氏顿时火起,也不让人去接那拜匣,冷笑道:“姑太太客气了,谢什么啊?若不是我家的小子恰好遇到陆缄落了水,好心救起来,我还不知他们主仆在诸先生家里求学呢。我并不敢留他在这里住,怎奈他感了风寒,我这个舅母要是不闻不问,人家要说我狠心做得出……”二少爷竟然落了水?二少爷是个话少的性子,从来不喜欢多说话也就罢了,怎地长寿这个短命的也半点没提?方嬷嬷顿时吃了一大惊,连装憨都忘了。

陶氏觑着她的惊色,越发肯定陆缄啥都没和林玉珍说,母子间到了这个地步,真是好笑之极。本想再添一句“陆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只怕你家太太又要哭闹不饶我,说我害她绝了后。”话到嘴边,到底又想着陆缄这孩子不讨厌,何必咒他,遂硬邦邦地扔了一句:“又不是我强留他在我这里住,要接回去就接回去罢,东西拿走。我又不是开客栈的!笑死人!”

好心照料亲戚,却得了这么一个下场,任是谁都会不舒坦,何况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陶氏。方嬷嬷虽觉得陶氏说话难听,不留情面,到底自知理亏,只是一味憨笑:“舅太太说笑,舅太太说笑。我们太太真是感谢舅太太,她本想亲自来谢,奈何家中有事,来不了……”

“方嬷嬷,真不用谢,我娘和我都信善有善报,不要说是自家亲戚,就是阿猫阿狗和乞丐病倒在我家门前,也少不得要给碗饭吃。”林谨容冷幽幽地插了一句,她早知林玉珍会是个什么反应,无非就是想着陆缄是个宝,凡是姑娘们都挤破脑袋,挖空心思地想嫁给他;又或是,陆缄若是此番考不好就绝对饶不了谁之类的狠话而已。

方嬷嬷诧异打量着林谨容。林谨容穿着件鹅黄色的罗襦,配着条翠绿绣栀子花的百褶裙,脚下银红绣鞋,脸色白里透红,唇角带着笑,一双漂亮的长眉舒展开去,眼睛亮晶晶的,半点胆怯周圆之意都没有,有的只是调侃和嘲笑。

林四姑娘这个样子,和半年前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难怪得黄姨娘会说她厉害。方嬷嬷暗赞了一声,又有些憋气,好好的小姑娘,嘴巴怎么这么损?不过到底是可以和太太交差了,人家姑娘可未必看上二少爷,不然哪儿会这样肆无忌惮的说话?想到此,方嬷嬷也就不再多语,只是憨笑着把那拜匣放在茶床上。

春芽在门口喊了声:“太太,表少爷来了。”

陆缄走进来,淡淡瞥了方嬷嬷一眼,朝陶氏挤出一个笑,行礼下去:“舅母,承蒙您照顾许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外甥这就要去了,不知舅母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去了就好好考吧,省得有人怪住在我这里耽搁你的学业。”陶氏没好气地朝他挥了挥手,犹自气不顺。

“是。”陆缄垂下睫毛沉默片刻,看向林谨容,林谨容不看他,指着那拜匣道:“方嬷嬷,这个记得带走。”

方嬷嬷尴尬地道:“四姑娘,莫要为难老奴……”

林谨容没听见似的看着她笑:“嬷嬷是打算马上就回去的吧?怕耽搁你们赶路就不留饭了。”随即吩咐荔枝:“帮方嬷嬷把这个放到车上去。”

方嬷嬷一张脸涨得通红,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她也不想做,但她不做谁又来做?有心想再说几句软话缓和一下,陆缄已然掉头往外:“走吧。”

方嬷嬷只得憨笑着行了一礼,赶紧追出去。荔枝紧随其后,抱着拜匣,指挥人把方嬷嬷带来的礼物统统搬回陆家的车上去,径自回了房。马车启动,没有人去送行。只有苗丫和铁二牛兄妹二人站在树荫下一直看着,铁二牛几次想上前去和陆缄打招呼,但看到脸色惨白、明显害怕到了极点的长寿,最终还是放弃了。

这回陶氏和林玉珍之间算是把脸给撕破了。

陶氏沉着脸生闷气,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林谨容笑道:“喏,我当时就劝了您的,就说招惹不得,您还不信。”

陶氏气道:“我这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以后他家的人就是病死在我面前,哭着求我,我都懒得看一眼。”

龚妈妈劝道:“太太,这是她不讲道理,您何必和她一般见识?传出去人家只会说她不知恩,咱气什么啊?”

“就是,值得气么?别浪费精神。以后不要和他家打交道就是了!”林谨容笑嘻嘻地站起来,“我让人去把西跨院好生打扫一番,去去晦气!”

陶氏郁闷了些日子,得到清州陶家送来的信,得知自己的金银虽不曾卖了高价,却也得了个不错的价格——当初她只想一两银多换50文,得到850文的价格就已经很满意,但陶舜钦竟给她换到了900文,已是超出她的预期两倍,怎不值得人高兴?

林谨容更高兴,她也收到了陶凤棠写给她的信,陶凤棠是个守信之人,真的将她的金子换成了银子,又留到了近日才出的手,算起来,她一两银子竟然卖了1020文!她开始想念平洲城西的上千倾盐碱地。她目前虽没那个财力,胃口也没有那么大,并不想全部吃下,但,她总归是有了基础。

第71章破脸

第72章难行

第二更,为打赏加更,谢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求粉票。

转眼石榴花开,翠叶满枝,满树嫣红。

水老先生断定陶氏的病已经完全痊愈,陶氏立即命人去翻黄历选定日子,送信回去让林谨音收拾房子,只等吉日一到就要搬回去。与此同时,陶家把帮陶氏买的木料、毛皮、香药等物装了车,由陶舜钦押着亲自送到平洲,却不去林家,而是找了个仓库存着,转身先去庄子里见陶氏。

时隔半年,林谨容见着舅舅,极为兴奋。陶舜钦看到长高了半个头的她和面色红润的陶氏,心情也极好,放下东西就特意先跑去谢水老先生。

饭桌上,陶氏唠唠叨叨地把林谨容买了盐碱地的事情说给陶舜钦听,陶舜钦讶异地看着林谨容,林谨容忙朝他讨好一笑,于是舅甥俩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当着陶氏的面提起那笔金银。饭后,陶舜钦问林谨容:“可想陪舅舅去田边走走?”

林谨容晓得是有话要和她说,岂有不应之理?当下叫桂圆取了紫罗面幕来,跟着陶舜钦出了后角门,往田埂上走去。

此时佃农已然归家,四下静寂,彩霞满天,绿油油的禾苗迎风招展,一切静谧而美好。舅甥俩一前一后悠哉乐哉地走了约有盏茶功夫,陶舜钦方站住了脚,极目四眺:“还是乡下养人。你长高了,你娘也好了,我很高兴。”

林谨容笑道:“那是。但实际上都是托了舅舅的福。我娘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在于有您和舅母这样的兄嫂。”

陶舜钦摇头轻笑:“错了,囡囡。我顾不得她一辈子,她的福气还要着落在你们身上。”他回眸看着林谨容,探究地道:“你的钱,我全给你带来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还要换银子等着秋天赚钱么?”

林谨容认真道:“不,现在银价已经回落,听说已有人往京城去贩银,只等着秋赋时再赚钱,大家都在做,那就得有大宗的银钱才能赚到钱。舅舅若是要做这银钱生意倒是有可能,我的钱太少,不适合做了。”

“哦?”陶舜钦眼睛一亮,很感兴趣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你觉得你那点钱适合做什么?”从买银入贡到盐碱地,他对这个外甥女多了许多兴趣。他是读书人,也是生意人,他明白一个道理,即便就是偶然,也要有抓住偶然的决心;即便是孩子式的异想天开,也要这孩子有实现梦想的信心和能力。

她是一个女子,是一个孩子,男人们也许会称赞她良善大方,善于理家,却不会随便就生意上的事情来问她的想法和意见。假设她能得到陶舜钦的信任和帮助,以后想做什么就会事半功倍。林谨容再清楚不过这个机会的难得之处,沉思许久方慎重道:“我想做的很多,但那些钱多数是借来的,还了之后我就没剩多少了。只能从最简单的做起,比如说……”

陶舜钦注意到她的紧张小心,便调侃道:“比如说,没有人要,不值钱的盐碱地?”

林谨容抿唇一笑,抬眼认真看着陶舜钦:“舅舅不要笑话我。我还想要更多的盐碱地。我听哥哥们说了,今上重视水利灌溉,休养民生,既然其他地方都在於田,谁能说得清楚我们平洲和清州就不会?如果我们没有可供放水的大江大河也就不说了,可明明我们离渚江并不远。就像是做生意,谁也不敢保证次次都赚钱,总有走眼赔本的时候,但却不能因为怕赔本,就不做生意了。既然购买盐碱地所需的资财并不多,为什么不可以试试?”陶舜钦认真听完,肯定道:“你说得很对。囡囡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比许多男儿有想法。舅舅很喜欢。”

林谨容好容易得到陶舜钦的肯定,心中暗自欢喜,正要把盘算了许久的事情说出来,以期谋求陶舜钦的支持,却听陶舜钦道:“我承认你很聪明,但真的很可惜,你是个女孩子。如果你是个男孩子,我会倾尽全力去教你。”

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来,淋得林谨容的笑都显得惨兮兮的:“舅舅,我是女孩子有错吗?”

陶舜钦温和地看着她:“天地生万物,万物生阴阳。你是女孩子,半点错都没有。但在世人眼中,男女不同,职责不同。男人养家糊口,建功立业,横行于天下才是正经,女子就该恪守妇道,相夫教子才是本分。你懂得太多,太强,反而是害了你。”

“怎么会呢?”林谨容的鼻腔一酸,低声道:“舅舅,人家都说技多不压身,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我想多学一点本领,多挣点钱,帮母亲分忧,不叫自己被人骗了都不知道,不叫自己靠着别人吃饭怎么会是错?”

陶舜钦叹了口气,摸摸她的丫髻,低声道:“不是错,是世道如此。你不能抛头露面,你不能独立支撑起一份家业,这世上有很多地方,女子寸步难行。”

林谨容深吸了一口气,红着眼睛道:“我知道!我知道有些窝囊男人容忍不得女子比他强,不许女子比他强!我就想赚钱怎么了?我就不想靠着别人的施舍,看别人的脸色过一辈子怎么了?”当着陶舜钦的面,她第一次当着人喊出了她的心声。

陶舜钦怔住,片刻之后竟哈哈大笑起来。

林谨容咬着嘴唇委屈地看着陶舜钦:“舅舅是第一个听我说这话的人,我以为您没有那许多迂腐想法这才和您说的,谁知您却这样笑话我。”

陶舜钦终于停住了笑,伸手按着林谨容的肩头道:“好,有志气!其他的舅舅不能帮你,再帮你买点盐碱地还是可以的。等到你的盐碱地都成了良田,你只需守着它就好,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这说法还是换汤不换药,林谨容憋气道:“只需舅舅帮忙买下就行,不要您出钱,我就用我的钱,不够的我自己会想办法。当然,舅舅若是愿意自己或是劝我娘也买些放着那也极好。”她怎甘心守着一片盐碱地就到此为止?她明明还知道很多事情,有很多的赚钱机会。

陶舜钦不置可否,抬步继续往前:“走吧,陪我走到清凉寺去,我要检查一下我的钱可落到了实处。”

这代表刚才的话题到此为止。林谨容也就不再提,只说些乡野趣事给陶舜钦听。

从清凉寺回来,天色已黑,林谨容吩咐荔枝:“去和三少爷说,让他明日早上晚些出去,我有事要找她。”

第二日清早天尚且未亮林谨容就起了身,备下茶点等候林世全。

林世全迟迟未到,反倒是大门口突然热闹起来。苗丫跑过来道:“姑娘,林昌爷家的大少奶奶来了,说是要接留姑娘回去。三少爷拦住了大门,不许她进来呢。”

林谨容赶紧起身出去,但见林世全站在门边,手里拿着一根扁担,横横地挡住门口,也不多话,就不许马氏进来。

小包子站在一旁看热闹,马氏紧紧攥着那根扁担,使劲往后推,大声喊道:“小叔,长嫂如母,你怎能如此待我?我要见三婶娘!三婶娘知书识礼,绝对不会答应你这样不懂规矩的!”

林世全一张脸涨得通红,咬着牙和他嫂嫂互相用劲,谁也让谁。他虽然体壮,却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年,马氏却生得高大,又有一股不要命的泼劲儿,一时之间二人推磨似地一进一退,简直难分高下。庄子里的人心里是向着林世全的,却不好上去帮忙,只能劝道:“有话好好说,这样多难看。”

马氏吼道:“你们看见的,这个白眼儿狼,我好心来接小姑回去,他却连爹和亲哥嫂都不认了,这是想打死我呢!”

林谨容走上前去笑道:“大嫂真早。”

马氏看见她,忙收回了攥着扁担的手,站定了,抚了抚鬓角,满脸堆笑地道:“四妹妹,我是听说你们要走了,特意来送行的。”

“请。”林谨容朝林世全使了个眼色,小声道:“三哥,这样闹着难看,让她进来再说。”

林世全犹豫片刻,收回了扁担。

马氏得意地朝他瞟了一眼,整了整衣裙,大步往里走,铁槐便朝看热闹的下人们一挥手:“该干嘛干嘛去,杵在这里干嘛?”众人一哄而散。

马氏站在院坝里看了看,坚定地抬步朝正院走去,林谨容朝一抬下巴,荔枝便皮笑肉不笑地上去拦住了,道:“大少奶奶,真是对不住了,我们太太还没起身呢,烦劳您先等等。这边来喝着茶,且耐心地候着罢。”也不管马氏是个什么神情,就扯着往耳房里去。

林世全白着一张脸走过来,垂着头道:“四妹妹,我又给你和婶娘添麻烦了。不知她是听什么人说了什么,突然要接留儿回去。”

“你无需自责,也无需担忧。这事儿当初是经过了我祖父允许的,谁也不能怎样。倒是你,”林谨容正色道:“三哥,你是怎么打算的?真的想这样替我家看一辈子的地,做一辈子的管事?”

第72章难行

第73章凉薄

林世全沉默片刻,抬眼看着林谨容道:“四妹妹觉得我能做什么?功名与我无缘,做生意无本钱。”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若是我独自一人,自然走到哪里算哪里,总不能把自己给饿死了。可是留儿怎么办?”难得他年纪不大,遇到此种事情,眼里有愤怒有不甘,却无戾气。

林谨容看得清楚,低声道:“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不是难事。重要的是三哥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林世全认真想了想,道:“无愧于心,丰衣足食,受人尊敬。”

还好,这个愿望容易实现。林谨容轻轻吐了口气,“这些都简单,日后必然能实现。我们先去见我娘。”

林世全被她没头没脑地这一问,颇有些莫名,但到底心中忧烦,也就抛之脑后。

进了正房,陶氏正吩咐龚妈妈:“你亲自跑一趟,务必要把林昌爷请来。你问他,这么久都没上过门,突然弄个女人大清早的来我门口闹腾,做的什么事儿?!他不给我面子,我也不给他面子!”

林世全上前一揖,低声道:“婶娘,我们兄妹给您添麻烦了。但我还要再肯求婶娘一回,求您帮我过了这个难关。”

陶氏马上就可以回家去见儿子女儿,又赚了钱,还见着了长兄,心情极好,并不因此而生气,呵呵一笑:“阿全莫担忧,既然早前我已经管了这事儿,自然要管到底。”

林世全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妥,索性闭了嘴,沉默地看着脚下的青砖。

坐了一歇,忽听耳房里一阵喧哗,马氏高声道:“你们为何拦着我不许我见三婶娘?三婶娘,是我啊,我是您大侄儿媳妇。”

这大侄儿媳妇叫得真顺溜……林世全顿时脸火一样的热,尴尬地站起身去:“我去看看……”

陶氏轻笑一声:“不必,夏叶,你去把大少奶奶请过来。”少倾,马氏进来,眼睛先溜溜地往林世全身上溜了一圈,与陶氏见过礼后,单刀直入:“三婶娘,侄儿媳妇今日来是为着两件事,一是听说您和四妹妹这就要搬回去住,来给你们送行,二是感谢您照顾了阿全和留儿这么久,奴来接他们回去。”

陶氏淡然一笑:“你是世全和留儿的嫂子?”

马氏一怔,随即道:“是呀,是奴家。上次您和四妹妹去我们家里见过的。我还给四妹妹倒过茶,扶过您来着,您忘了?”

陶氏笑了一声没说话。

夏叶在一旁笑道:“大少奶奶,其实不怪我们太太忘了,主要这半年多不曾见着了,一时之间有些想不起来。”

马氏并不见半点尴尬,道:“三婶娘富贵,不知我们小门小户的难处。我们平日里忙碌生计就够得从早忙到晚,哪里有空走门串户?这几日正薅草呢,家里病的病,忙的忙,若不是记挂着给您送行,要接小叔和小姑回去,我也没空来的。”随即抬眼看着林世全:“小叔,你有什么气,这大半年的功夫也该消散了,跟嫂子回去罢。虽然我们养不起奶娘,但你也别怕小姑饿着。前日公爹特意买了两只羊给她喂奶,管饱。小包子可以照顾你侄儿和她。”

林谨容听马氏这话怎么都觉得不对味,先声明养不起奶娘,用羊来代替,这也倒罢了,但那个憨痴痴,见着果子就什么都忘了,年龄不会超过九岁,瘦得干柴一样的小包子能同时照顾两个小孩子么?其实马氏是想说,你不怕留儿吃苦你就回来呀!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林世全自然也听出了其中的味道,忍着气生硬地道:“不去。”

马氏“啧”了一声,道:“小叔,你别不懂事,虽然你别扭,在外头说得那么难听,可公爹一直记挂着你们。家里是穷,但你总不能在别人家里一辈子,总有一日还是要回家的。你再有什么气不能消,也不能不顾骨肉亲情,坏了父兄的名声。对你和小姑又有什么好处?”

实在欺人太甚,林世全再也忍受不住,起身咬牙瞪着马氏:“你们不就是怕我回去么?我告诉你,讨口要饭我都不会回去,死也死在外面!滚!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嗳,嗳……小叔,看你说的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回去了?看看,传到外头去又要说我容不下你们。”马氏的一张大嘴夸张地张到最大,高颧骨在晨光下闪着微光,她回过头看着陶氏和林谨容,高声道:“三婶娘,四妹妹,你们看,我这冤屈得……简直没地方找话说!多亏得有你们作证,不然我得冤枉死掉!都说我容不下他们,我好心来接,就这样待我!”

没规矩,没见识,黑心烂肠的东西,和昌大奶奶简直不能相提并论。陶氏无限鄙夷地扫了马氏一眼,蹙起眉头道:“侄儿媳妇声音小点,我被你吵得脑仁疼。哎,还是你婆婆说话好听,又软又柔,又懂礼,可惜她去得早,不然也可以教你点规矩和为人处世的道理。”

马氏的脸终于抽搐了一下,透出了一丝红色,仍坚定地挺起胸脯,道:“三婶娘,奴是个粗人,原不懂得这些的。”她只知道,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多占一份家产,好留给她的儿子。本来好好儿的,不理睬就是了,偏偏老头子还顾什么名声,要顾着族里怎样怎样,跑去买什么羊!那扫把星接回去还能轻易摆脱得了么?不如拼着这次不要脸,逼着陶氏好人做到底。

陶氏冷笑一声:“既是如此,那你就不配和我说话。你上头还有公公在,尚轮不到你来做主!”

马氏猛吸了一口气,生生把气咽下去,挤出一个笑来:“婶娘有所不知,就是我公爹让我来接他们的。小叔,你回是不回?别过后又后悔。”

林世全将头上的木簪拔下,猛地将木簪掰成两半,狠狠扔在马氏脸上,恨声道:“后悔当如此簪!”

马氏被砸了这一下,并不生气,反而有些欢喜:“好,好,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逼你的。不服人尊敬,有你后悔的。”随即朝陶氏行了个礼,道:“三婶娘看着我不喜欢,我也不碍三婶娘的眼了。”

马氏才一转身,就看到龚妈妈立在庭院里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身边站着气喘吁吁,满脸怒色的林昌爷。

马氏暗自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脸上却堆了一个笑,道:“公爹,您怎么来啦?”

林昌爷气得浑身发抖,抡起拐杖朝她狠狠砸去:“蠢货!毒妇!没规矩,没见识的东西!还不赶紧给你三婶娘赔礼道歉?”

马氏不敢躲开,硬生生挨了这一下,转过头去朝陶氏磕头认错:“三婶娘,是我的错,您大人大量,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林昌爷内疚地朝陶氏拱手:“三弟妹,真是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

长子长媳谋算家产,想逼走幼弟幼妹,做父母的可以推说不知,但在已经得知真相的情况下,心疼孩子的父母第一件事难道不应该是先去哄受了伤害的小儿子么?可林昌爷这表现,最怕的还是得罪了自己,得罪了林家,以后再没有靠山。

本是骨肉至亲,却凉薄至斯……陶氏讽刺一笑:“我是做长辈的,自不和她计较。大伯要教训小辈,自带回去教训罢,在这里不好看。阿全和留儿说过不回去了,你也别为难他们。我累了,你们请便。”言罢果真起身入内。

林昌爷岂能看不出陶氏的厌憎之意,默了一默,看向林世全:“三郎,我是真心想接你们回去的。我买了两只羊,奶尽够留儿吃了。”

林世全默然地垂着眸子一句话不说。

林昌爷又站了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转身往外。马氏见状,忙招呼小包子跟上,迅速撤退。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林谨容担忧地看着坐着一动不动的林世全,劝道:“三哥,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族伯还是关心你和留儿的。”

龚妈妈也好心道:“是呀,老奴才出去没多远就遇到了昌大爷,他是早起发现您家嫂子不见了,就忙着赶来的。只是来迟了。”

林世全忽而一翘嘴唇:“不用劝我,我心里都明白。谁知道是不是合伙儿演戏给你们看的?他们如愿以偿了,我也如愿以偿了。”随即起身慢悠悠地往外去了。

林谨容忙追出去:“三哥,三哥……”

“你不必劝我。”林世全回头看着林谨容,低声道:“他第一件事,不是担心我是不是受了委屈,而是怕得罪了三婶娘,在老太爷那里说了难听话,从此以后他们没了靠山。他说真心要接我们回去,却没有提出去看留儿一眼。”

他再表现得激烈决然,其实还是想回到自己的家里的,但今日恐怕是彻底被伤透了心,林谨容不知该怎么劝林世全才好,怎么说都觉着太苍白无力。

林世全看着她微微一笑:“三妹妹,你可能不明白是为什么。我说给你听。在他眼里,留儿是赔钱货,他从始至终就没打算要,自然没把她当女儿看,死活都没关系,才会不肯看一眼;我和他呢,朝夕相处了十几年,他未必是不想要我了,但他觉得我已经靠上了你们家这棵大树,日后必然衣食无忧,何必又去和哥哥们争那点少得可怜的家产呢?所以,”林世全一字一顿地道,“以后我不要他了。”.

第73章凉薄

第74章归去

“问清楚三少爷去哪里了么?”林谨容午睡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林世全的去向。早前林世全心中难过,说是要出去走走,她也不好硬跟着。

“去了地里。”荔枝满是佩服,“本来以为会跑到哪里去躲起来难过,谁知竟去地里干起了活儿。大家问他,什么都没说。”

林谨容撑着下巴想了片刻,命荔枝和桂圆把茶具准备好,自去西跨院寻陶舜钦。

陶舜钦正在翻看一本书,见林谨容进去,放下书道:“这本书是谁的?”

林谨容凑过去一瞧,却是一本《齐民要术》。便道:“约莫是我族兄的。”再一看,就瞧见页扉上写了一行小字,笔锋熟悉,分明是陆缄的字,不由暗自冷笑一声,问道:“舅舅从哪里找到的?”

陶舜钦指指坐榻:“在角落里找到的。你这族兄字写得很不错。”

“舅舅,我分茶给您喝,好么?”林谨容无意纠正这个误会,起身净手焚香煮水分茶,待到汤花幻出一个寿字,便盈盈奉上:“舅舅长命百岁。”

这马屁当真拍得不错。陶舜钦微笑着接过兔毫盏,嗅过茶香又品茶味,赞道:“真不错。你倒真有几分本领。”

“我吹埙也比从前吹得好,改时又吹给您听?”林谨容厚着脸皮夸了自己两句,转入正题:“舅舅,今年舅母生辰,您打算怎么办?”

陶舜钦挑了挑眉:“你有什么主意?”

林谨容挨着他坐下:“我绣了一座枕屏,一百个福字,打算送给舅母做寿礼。您看怎样?”

“很好啊。字是你写的?”陶舜钦几乎已经能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心中暗自好笑,却又有几分欣慰。看来让陶氏来乡下庄子里养病真是做对了,看看这孩子,活泼许多呢。

“当然是我写的啊,虽然不是那么好,但一针一线都是我的心意。”林谨容见陶舜钦露出满意的神色来,接着道:“今年让我去清州给舅母拜寿,好不好?我不喜欢呆在家里。”

不是什么出格的要求,陶舜钦心中已经肯了,偏故意吊林谨容的胃口:“你姐姐腊月十六就要和你大表哥办喜事,你母亲忙不完的事情,恐怕没空带你去吧?”

林谨容早就计算妥当:“姐姐的嫁妆早就备齐了的。母亲前些日子还和我念叨,说想去给舅母庆生,让七弟认认门。我也是好些年没去了,舅舅不想成全一下我们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陶舜钦也就收了和她玩笑的心:“我自是喜欢你们去玩的,但还要看你祖父母是否同意。”

“母亲多年未曾归省,只要时间不长料想不会拒绝。”林谨容仰了头看着陶舜钦:“舅舅,你知道我那个族兄林世全吧?他很聪明,很能吃苦,有韧性,您可不可以顺便提携他一下?比如说去买盐碱地的时候,让他跟着您一起去,学学怎么谈价,怎么交易。行么?”

她没有办法了,昨日与陶舜钦谈话之后,她更加深刻地认知到这个世道对于女子的不公。就算是陶舜钦,也认为她不必要懂得太多,也认为给她足够的嫁妆,她有能力管好就已经足够。他们能给她的自由和保障,只是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她要得到她想要的,必须另辟蹊径。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人在外面帮她做事管事,这个人必须依附于她,却不能是家仆,毕竟有些场合仆人是应付不来的。她没机会和外面能干的大管事们接触,也没办法驾驭和掌控那些人,她只能把目光投向林世全,她觉得他虽青涩没有经验,但能吃苦,踏实聪明,人品也不错。她并不知道这个选择对不对,但她没有其他路可走,她只能放手一试。

“行,小伙子看着还不错。”陶舜钦根本没意识到这对于林谨容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认为这是外甥女良善的一个表现,不过举手之劳自然乐意满足,继续翻看那本齐民要术:“再去给舅舅分两杯好茶来。林世全这字写得真不错……”

林谨容挥动茶筅认真地搅拌着茶,眉眼渐渐湮没在袅袅的水汽之中。当年,她非常想去清州,发了疯似地想脱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但她根本不敢提出这个要求,因为她想,以陶氏在林家尴尬的情形,她就算提出要求也不过是为难陶舜钦,给别人一个拒绝她,嘲笑她的机会而已。但现在,她不这样想了,自家的事情都不敢开口争取,谁又会把她放在心上呢?林世全顶着一身的臭汗,疲惫地踏着夕阳回到自己住的房间,随了一桶井水兜头淋下。冰凉的井水令他全身的肌肤神经都战栗紧缩起来,也令他的情绪平静了许多,他怔怔地看着睫毛上那颗将滴未滴的水珠轻轻吹了一口气。

适才林谨容的话还在他的耳边回荡:“我需要人帮我一个忙,我不需要他做到尽善尽美,只需他尽职尽责。如果有一天他不想帮我了,我希望能好聚好散。作为回报,他一定会衣食无忧,但受人尊敬这事儿,还得靠他自己。但我想,他只要真的能做到问心无愧,被人尊敬这事儿想必是手到擒来。三哥,不知你是否愿意一试?”

他当然愿意一试。虽然他很怀疑,这位年幼的族妹怎样才能让他丰衣足食,但他的确没有其他更好的机会——林谨容说得对,他不甘于守一辈子的地,不甘于给人做一辈子的管事。他想得到世人的尊敬,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庇护留儿,不叫别人再踩在他们的头上,想怎样就怎样。

输的结果不过是他又重新回来做个管事而已,总饿不死他。有机会总比没有机会的好。要知道,一无所有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不想像狗一样的活着,就要像狼一样的撕咬。”林世全盯着泛着血红的夕阳露齿一笑,白森森的牙齿闪着红光。一天之中,他几乎失去了所有,却也得到了所有。很多年之后,林世全想起这戏剧化的一天,仍然不胜感概。

三日后。

林三老爷和林亦之一大早就来接陶氏和林谨容归家,林谨容辞别了依依不舍的苗丫等人,踏上回平洲城的路。途经那片盐碱地时,她从车帘缝隙里脉脉含情地看着它,摸着地契的感觉与真正看到这块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有些心安,又有些兴奋。她仿佛已经看到浑黄的天河水顺着柳叶河滔滔而来,淹没这片土地,留下细面一样细润的泥土,在泥土上又长出青翠繁茂的小麦,等到小麦成熟的时候,从这里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将被那片金黄晃花了眼睛。

林谨容抚着因为欢喜而微微发烫的脸颊,低头抿唇笑了。

陶氏注意到女儿的神情,略带兴奋地道:“囡囡,马上就要回家是不是很高兴?我也很高兴。这里虽然幽静养人,委实也太寂寞了些。”半年多的休养不但养好了她的身子,也养回了她的性子。她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要杀回去。

“是。”林谨容轻易就看透了陶氏眼里的亮光,却不想打扰她的兴致。

马车从林家的侧门里驶进去,一直驶到了垂花门口方才停了下来。林谨音牵着林慎之的手,满脸含笑地迎了上来,亲起了车帘子:“娘,四妹妹,一路安好?”语气里的激动和欢喜怎么都掩盖不住。

“好,都好。小老七长胖了啊,有没有想娘?”陶氏激动地捏了一下林慎之白胖粉嫩的脸颊,扶着长女的手下了车,淡淡瞥了一眼赶上前来行礼问好做低伏小的黄姨娘,骄傲地抬起下巴,稳稳朝里走去:“囡囡,快跟上。”

“嗯。”林谨容紧随其后下了车,微眯了眼打量着林府。正当午时,暴烈的日光透过覆盖在林府上方的那些百年老树,在房檐、墙头、地上落下点点斑驳,风一吹,仿佛整个宅子都跟着晃了起来。

她抿唇一笑,看向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她的黄姨娘,柔声道:“姨娘别来无恙?”

黄姨娘赶紧凑上前来,亲热地道:“四姑娘,您和太太终于回来了,奴的心里真是欢喜啊。”

欢喜?欢喜的是钱吧?林谨容看了一眼前头拽得像只鹅似的陶氏,笑道:“姨娘想我啦?”

黄姨娘的眼睛眨了眨,清脆地道:“真是想了。听说舅老爷来啦,怎么不见?”

“舅舅和父亲在外院。”林谨容也就不再逗弄她,干脆地道:“我今日要归置东西,还要去给几位长辈请安问好,怕是没有什么空闲。姨娘若是不急,不妨明日午后过来,我们清清帐。”

“不急不急。”黄姨娘的眉间有些淡淡的愁意和后悔:“听说今春银价大涨……”

林谨容站住脚,冷睨了她一眼:“是啊,涨得还真不少,太太后悔得不行,可惜没有后悔药吃。姨娘也后悔啦?”

黄姨娘本就是试探一下林谨容的口风,见她立即翻脸,赶紧停住了粲然一笑:“不后悔,不后悔,多亏姑娘给奴机会,不然怕是连这点都赚不着。”

“不客气。”林谨容悠然抬步跟上陶氏。

周末去买年货,超市真是人山人海,虽然买的东西并不多,还是花了不少时候。不知大家存够好吃的米有?要赶早去哦,不然越往后人越多,会被挤成相片的。

第74章归去

第75章点名

林谨音趁着陶氏和林谨容梳洗的时候,小声和陶氏报备家里的情况:“前些日子,二伯母管事出了点问题,祖父发话,又换大伯母出来管事。交账时,两位伯母当着祖母的面闹了不愉快,到现在也没和好。当着人的面还勉强会扯扯嘴角,背里话都不说的。”

陶氏很惊奇也很愉快:“账出了问题?真丢脸!这可是大事儿呢,你祖母就没说什么?就这样算了啊?”

林谨音小声道:“春天不是银子涨价么?二伯母和人合伙在外头开了个银铺,赚了很多钱……”然后附在陶氏耳边低声道:“听说她私底下用金和铜钱换出公中的现银,拿到外头铺子里去卖,只留了很少的一点银子装样子。事情捅出来后,祖父发话,让大伯母盘算到底被挪了多少银子,按照银价最高时的数目让二伯母拿出来。二伯母说只有一万两,大伯母说挪了二万两,二人互不相让,当着祖母的面就吵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大伯母原来吵架那么厉害的。最后祖母折中,让二伯母补了一万五千两的差价。”

“她好肥的胆子!真把自己当作管家儿媳,可以一手遮天了。这才管家几天,就迫不及待地露出这样一副难看的吃相,是在打你祖母的脸呢。”陶氏好笑之极:“她绞尽脑汁地辛苦了许久,却给公中平白送了三四千两银子,想必恨透了你大伯母吧。”林谨音笑道:“大伯母还恨她尽赚了上千两银子呢。又恨祖母偏心,这一向在祖母面前都经常板着脸。祖母也没太计较,只是又对着二伯母板脸。这一向,六妹和七妹都不怎么敢往祖母面前凑。”

一回家就听见这么好玩的事情,陶氏笑得打跌,抚掌道:“你祖母包庇了你二伯母,心中有愧,自不好和你大伯母计较。这一巴掌搧得好,活该呀活该!我这等人虽不讨人喜欢,这种腌臜事体倒真是做不出来。”

走时大房失意,二房得意,来时二房丢丑,大房得意。这半年里,家里的情形又颠了个儿。林谨容在一旁默默听着,轻笑道:“要是每年二伯母都来这么一回,想必发月钱和逢年过节的时候,大伯母会爽快很多,咱们家也不用那么节省了。”

“你呀……”陶氏越想越好笑,把一枝喜庆的红珊瑚钗子插上发鬓,眉眼飞扬地道:“走,咱们去给老太太请安。”

林谨容便牵了林慎之的手,与陶氏一道往和乐堂而去。

和乐堂里还是老样子,丫头婆子还是那几个,空气中弥漫着一成不变的檀香味儿,铜瓶里插着鲜妍的时新鲜花,只有那坐垫椅袱比之从前旧了许多。

林老太太刚午休起来,还没什么精神,半歪在榻上饮茶提神。见陶氏等人进来请安,脸上堆出一个称不上欢喜,也称不上不欢喜的笑容:“坐吧。都痊愈了吧?身子养好了就好,日后好好过日子。四丫头长高了,脸色也挺好的。”边说边朝林慎之张开手臂,道:“小老七到祖母这里来,你祖父放你假啦?”林慎之舍不得地看了陶氏一眼,提步上前靠在林老太身边,笑道:“是,祖父知道我娘今日回来,说管得住人管不住心,不如放了我,他也清净,我也欢喜。”

林老太抓了两个李子递过去,摸摸他的头顶,叮嘱道:“好好听你祖父的话,好生念书,将来光宗耀祖。”

林谨容在一旁瞧着林老太这样子,待林慎之竟似是比从前亲热了许多,心知这是因为林慎之跟着林老太爷一处,书也念得不错的缘由,于是很高兴,朝林谨音挤了挤眼睛,姐妹俩会心一笑,都有些与有荣焉的意思。

林老太哄过了孙子,方掀起眼皮来问陶氏:“听说你哥哥来了?”

娘家人总往这里跑,是有些不太好看。陶氏本来知道罗氏出丑颇有些幸灾乐祸,听这一问也不得不赶紧解释:“是,他这会儿在外头给公爹请安,怕要稍后才能来给婆婆请安。囡囡年纪不小,有些事该准备得了。清州有榷场,东西便宜许多,我便请托我嫂嫂帮忙买了些木料、毛皮和香药,他正好有事来平洲,顺便给我送了来。”

林老太耷拉着眼皮道:“你哥哥年纪也不小了,总是来来回回地跑也真是辛苦,你可要好生招待好了。住宿饮食都要上点心才是。”

若不是她不争气,总出事儿,陶舜钦当然用不着总是来来回回地跑。陶氏的脸难得的被敲打得热了一回,低声道:“是。”

林老太又道:“说起给四丫头准备妆奁的事来,我早要问你,三丫头的东西你全都准备好了?你这一向住在庄子上,我要问也不好问,日日记挂着这事儿,也不得安心。”

“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起这个来,陶氏又添了几分兴奋:“等把行李归置妥当了,我就单抽个空,把东西再清点一遍,该补的补上,绝对不会出岔子。”

“你的亲骨肉,又是长女,我自然放心,就怕疏漏。”林老太探手取了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倒是亦之那孩子,我记得今年足足的十四岁了吧?不知你心里是否有合适的人家了呢?你早日把他的事情定了,也好定四丫头的事。”

陶氏的好心情顿时被这一连串不停歇的敲打给挤得无影无踪,微微鼓了气,怏怏地道:“前头媳妇不是一直病着呢吗?乡下地方也不好找人打听,这回得空了就找人去问。不拘是平洲、清州,总要给他选个家世样貌人品都合适的。”

“嗯。”林老太语重心长地道:“你真心替他打算,将来他不会不念你的情。”

这话说得,好似她怎么苛刻林亦之了似的,她半年多不在,想苛刻也无法苛刻吧?这老妖婆分明是看到她开心,故意给她找不自在呢,陶氏一张脸顿时黑了,勉强忍着没说话。

林谨容和林谨音看出林老太故意挤兑陶氏,陶氏不开心,心中虽然不喜,却还不好打岔,谁叫林老太句句说的都是正事呢?林老太见陶氏再没有刚进来时的神采飞扬、幸灾乐祸状了,方才满意地停住了敲打,转而问道:“听说春天的时候,陆缄去诸先生那里求学,在山里落了水,被你庄子上的小子给救了?是怎么回事呢?”

说起这事儿来,陶氏总算是找到一个倾泄的理由了,生气地道:“婆婆,说起这事儿来我现在还生气……”

林谨容忙看了林老太一眼,但见林老太并没有不高兴,不想听陶氏告状的样子,暗猜林老太大概是早就知道了实情,此刻不过是故意引着陶氏说一遍而已,也就不管,垂目听着。

“我是好心,姑太太却觉着我耽搁了那孩子的学业。难道叫我赶那孩子走,不许他住在庄子上?谁做得出这种事情来?再说了,他每日天不亮就往诸先生那里去,哪里又耽搁着了?”陶氏巴拉巴拉地说了一遍,总结道:“这样的亲戚,可也真是难做!我从没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

林老太先前还默然听着,听到她最后这一句评述,脸色难免有些难看,但也忍着了,哼哼道:“你误会啦,玉珍不是这个意思,你晓得她那种情形的,她也有难处憋在心里说不出来,陆缄不懂事,下头的人也不会办事儿。她那日还与我说了,见着了你要同你赔礼。咱们娘家人就不要和她多计较了,你不要再放在心上啦,早前四丫头不懂事,她不也没说什么?”

这话哄鬼去吧!无非就是做娘的护短,想替林玉珍掩盖那不适当的行为而已。陶氏心里明白得很,却因为前头被林老太敲打挤压得太凶,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后头林老太又提了林谨容,不得不勉强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林老太也就嗯哼了两声,放过此事,让她们回去休息:“赶了半日的路,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一家子很久不曾团聚过了,我吩咐过你大嫂了,晚上设家宴为你们接风洗尘。他们男人在外头吃喝,我们女人孩子在里头吃喝,都放开了玩。”又温和地看着林谨音道:“三丫头也很快要出阁了,这样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留在身边的孩子们越来越少,真是舍不得。”

陶氏心中的不高兴顿时又消散干净了,转而变得有些伤感起来。

林谨音忙笑道:“祖母莫难过,我走了,不是还有其他兄妹陪着你们么?过得几年,弟弟们娶了亲,家里人丁兴旺,只怕祖母又要嫌烦。”

林谨容看到这时候,真心觉得林老太真厉害。又打又压又拉,她们娘几个都该好好和林老太学学。要说林老太这人最大的缺点在什么地方,那就是对喜欢的人太过护短了,要不然林玉珍和罗氏也不至于就到了这个地步。正想着呢,就被点名了。林老太睁着一双老眼盯着她:“四丫头,你长大了,怎么还和个闷葫芦似的?没事儿多陪你姐姐,跟你姐姐学着点,多说两句好听柔软话谁不爱听?”.

第75章点名

第76章变化

嫌她不会说好听话?林谨容怔了一怔,随即笑了:“是,祖母,孙女儿以后会注意的。”她说的是注意,而不是改。有些东西是天性,但日积月累的习惯会改变最初的爱好。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说话,喜欢说好听话的人,哪怕也曾有过非常想说话的时候,却也因为找不到倾诉的对象而自己吞咽下去了,久而久之,才会成了今天的林谨容。人总有不擅长的事情,何必在这种事情上为难自己。但她可以适当注意,在有些场合,应景地说上那么几句,也不会死人。

林老太见林谨容并没有按照自己的指点跟上前来说好话,难免有些没趣,但也深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之说,便挥了挥手:“下去吧。”

林谨音有些事情要和陶氏细说,陶氏也有事要交代林谨音,姐妹二人便约定了晚上一起夜话,然后各回各屋不提。

桂嬷嬷十分能干体贴,在林谨容去安乐堂请安的时候,就已经指挥着众人先把她卧室里的东西整理清爽,所以林谨容回来,便安安心心地上了床小憩。

只睡了小半个时辰,林谨容就睁开了眼睛。屋子里很安静,连最细微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悉索声都听不见。也不知人都去了哪里?她懒懒地想着,也不想喊人,只微眯了眼睛躺在床上,享受这份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慵懒。

日光透过窗子射进屋里来,落在床前的脚凳上,无数细小的浮尘在光柱里欢快地跳着舞蹈,她把手伸进光柱里,试图去抓住那些欢快的精灵,浮尘灵巧地躲了开去,她什么都没抓到。她却仿佛是找到了乐趣,抓了又抓,看着浮尘随着她的举动跳得越发欢快,唇边的笑容也越来越大。

外面传来一声极低极低的抽泣,如果不是因为房里太寂静,几乎不会听到。林谨容却也没有因此被影响了好心情,轻手轻脚地穿好了衣服鞋袜,掀起帘子走出去。

如她所料,外面空无一人。这种情况极少出现,但因为刚回家,人手有限,要做的事情很多,在她午睡的时候婆子丫头们各行其事倒也正常,她也并不计较,顺着长廊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长廊尽头是一间两进的厢房,住着桂嬷嬷母女二人。微弱的抽泣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窗子半开着,林谨容轻车熟路地避开屋里人的视线,走近了窗子。

屋子里桂嬷嬷紧紧咬着牙,正在撕桂圆的脸,她下手极狠,带了一种半疯狂的恨意和痛苦。桂圆流着泪,并不敢挣扎呼痛,任由桂嬷嬷扯着她的脸颊将她推来搡去,尽力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来,只是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泣。每当她发出抽泣声时,桂嬷嬷的动作总要停上一停,紧张地从窗子里往外张望。

许久,屋子里母女间的拉锯战终于停了下来。桂嬷嬷沙哑着嗓子道:“你还敢不敢?”

桂圆好一歇才颤抖地“呵……”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哭道:“我不敢了的。娘,我不想和你分开啊……你还得和姑娘说说……不要赶我出去。”

桂嬷嬷沉默片刻,冷冰冰地道:“我自不会和你分开,你不能留在姑娘身边,我也没脸呆下去的,我活到今日,也只有这张脸而已,还是在姑娘和太太面前。”

林谨容收回目光,就在窗边贴着墙壁站定了,抬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院子里那株茂盛的老榆树。老榆树枝繁叶茂,青翠欲滴,在离她最近的那根树枝的叶稍上,停了一只粉蝶,粉蝶的头正对着她,仿佛在和她对视。

林谨容微微蹙了眉头,好像,如果再不把桂圆的事情明确下来,她和桂嬷嬷之间的情分大概还等不到她长大就会被磨淡了吧?她是吃桂嬷嬷的奶长大的,桂嬷嬷的奶只够一个人吃,所以桂圆是吃米糊长大的。她做过娘,很清楚,亲骨肉和奶大的孩子之间的区别,就算是中间还有一层依存的主仆关系,也无法代替和改变。

院子门一声轻响,荔枝和豆儿手里抱着一叠衣料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一时看到了站在窗边一动不动的林谨容,二人的表情都有些呆滞。

林谨容若无其事地朝她们一笑,沿着来路走了回去。这样一来,屋里被声响惊动的母女二人在发现了荔枝和豆儿之后,接着也发现了林谨容的背影。桂圆吓得脸色惨白,猛地去推桂嬷嬷:“娘,娘,快去求姑娘!”从胭脂事件后林谨容就越发疏远了她,她心里有鬼,轻易也不敢往林谨容跟前凑,这样一来,许多本是她份内的事都是荔枝来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也给苗丫抢去做了,渐渐的,她就成了无关紧要的人。她原本担忧林谨容会把苗丫带回来顶替她的位置,结果苗丫倒是真想来,林谨容却毫不犹豫地回绝了,理由是苗丫不合适。

她暗自庆幸一回,鼓足勇气试图重新讨好林谨容,结果林谨容也不骂她,也不说她,照旧的不安排她做事情,她这才真正害怕起来。当时在庄子里不好打发人,不好添补人,可回到林府就不一样了,无数的人等着填补她的位置,但她不想去做闻到肉香就淌口水的粗使丫头!

桂嬷嬷恶狠狠地瞪了桂圆一眼,一张脸涨得通红,犹豫挣扎良久,终是走回桌边坐下来流泪,她到底张不得这个口。

桂圆无奈,只得捂着脸嘤嘤地哭泣起来。

荔枝打发豆儿看好门,独自抱了那叠衣料走进屋里去,但见林谨容正跪坐在窗前的坐榻上仔细打量面前的绣品,听见声音,头也不抬地道:“荔枝,你觉得这枕屏该用什么木料做屏架比较好?”不等荔枝回答,又道:“我记得母亲藏有一截沉香木,虽然不大,但应该够做了。沉香香气入脾、清神理气、补五脏、止咳化痰、暖胃温脾、通气定痛,最是适合舅母用。晚上我就和母亲说,想来她也不会舍不得。”

她这样没事儿似地说着家常话,倒叫荔枝不知该怎么接口,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沉香木是挺好的,也配这个。想必舅太太一定会很高兴。”随即把那叠衣料往桌上放了,请林谨容过去看:“姑娘,您刚睡着,大太太屋里的石榴就过来,说是您份例里的春装、夏装都没做,请您过去挑挑衣料,索性都做成夏装。听说您睡下了,便让奴婢过去拿了这些样子来给您挑,您瞧瞧可有喜欢的?花色都挺不错的。”

林家姑娘公中的份例是一人一季两套新衣,遇到大事大节又另做。这样一来,林谨容就可以做四套衣裙。荔枝有着普通女孩子都有的热爱漂亮首饰和衣裙的爱好,就算是不是给自己选,也很高兴。

“正好我长高了,从前的衣裙都有些小啦。”林谨容将绣品收好,走到桌边去挑衣料。

周氏此番虽然战胜,心中却憋了一口恶气。于是铁了心拿罗氏贡献的几千两银子来做人情,既然家贼难防,防来防去都是别人占便宜,还不如大家都沾光,尚得一个好字。故而,今年的衣料和往年相比明显高了一个档次不止,不单花色新,质感也极好,林谨容挑着挑着,突然有些感慨。那一年,家中照旧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但衣料到了她这里的时候,都是姐妹们挑剩了的,哪儿有现在这样的光鲜?更不要说是错过做新衣再补上了。

并不是说统共就只有那些料子,挑完了就没了,而是别人不耐烦在她头上花心思,剩下什么就是什么,她也惯于接受并忍受。今日却不同,最起码,当年她最喜欢的那块玉色荷花暗纹的薄绸和湘色薄罗在里面,而那时这两种衣料是完全属于林五的。

既然现在有了这种变化,为什么不能满足一下自己的喜好?林谨容毫不犹豫地点了那两块衣料:“这个不错。”

荔枝眼睛一亮,随即叹道:“姑娘,这个五姑娘也选了的。”她做事向来细心周到,早在之前就已经和石榴打听过,其他几位姑娘都选了什么衣料,好提醒林谨容。毕竟姑娘们都不喜欢和人穿一样的。

“她穿她的,我穿我的。”林谨容无所谓的道:“我就喜欢这个。”

荔枝只当林谨容还记恨林五早前欺负陷害她的事情,有心要怄林五。不由暗想自家姑娘人才本就比五姑娘好,最最适合这些清雅的颜色,五姑娘又小气,这衣裙一做出来,必是五姑娘被气得弃之不穿,怎么看都不是自家姑娘吃亏,也就含笑应了,把那两块料子挑出来放在一旁,继续帮着林谨容挑料子。

二人挑够了四套衣裙的料子,荔枝方小声道:“姑娘,桂圆的事儿您是怎么打算的?”

“桂嬷嬷没有做错什么,我舍不得她受委屈。”林谨容沉静地道:“龚妈妈念叨过两回,她手里的杂事太多,需要一个伶俐的丫头帮着跑腿帮着管事,桂圆比较合适。我打算再添补一个年龄小些的丫头。”

荔枝轻轻吐了口气,从姑娘房里去太太房里跟着管事嬷嬷学本领,看着还是升了,格外受主子看重一般,以桂圆的身份,谁也不会怀疑什么。指不定人家还会以为是为林谨容将来出嫁作准备。但实际上,桂圆根本不能和精明强悍的龚嬷嬷过招,等于是被龚嬷嬷看管了起来。这真是一个好办法,不伤情面又解决了问题,几乎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了。

第76章变化

第77章算术

林府东南角的朴简居是大房的居处,因为林大老爷向往的是乡间田园生活,故而这里没什么奇花异木,有的不过是几棵有了些年头,长势奇特的老杏老梨,庭院里搭的也是葡萄架子,葡萄架子旁还应景地凿了一口井,轱辘吊桶一应俱全。

林家大太太周氏顶着浓烈的日光带着一串丫头婆子走进院子里,一瞧见枝头上缀满的青杏儿,联想到自家那个刚出生不久,粉妆玉琢的大孙子,原本烦闷的心情陡然就轻松了许多:“还是自个儿的屋里舒服,平白就要比外头清凉了许多。”

众人忙笑道:“那可不是?难为太太这么辛苦,这般大的日头还不得清闲。”

周氏便淡淡地道:“有什么办法呢?三太太才回来,家里又有客人,老太太吩咐要好生热闹一回,我怎能让人失望?少不得要亲力亲为。”最主要还得防着被那心眼长偏了的死老太婆和那不要脸的罗氏抓了小辫子。

“当家太太就是辛苦。”众人簇拥着周氏进了房,递帕子,端茶,打扇子,忙个不休,周氏等着身上那层薄汗消了,方才挥手命闲杂人等下去,问一旁的石榴:“怎样?”

“太太,四姑娘选定的是这四种衣料。”石榴赶紧把那四样衣料拿出来给周氏过目。

周氏的目光停顿在那两款玉色荷花暗纹薄绸和湘色薄罗上,轻轻一笑:“她不知道?”

话未说清,石榴却是明白她问的什么,便低声道:“不知具体是怎样的,但荔枝分明问过奴婢了。”

周氏紧紧抿了唇,手无意识地拂过腕间的金丝蜜蜡念珠,目光沉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石榴小心翼翼地道:“太太,要不,奴婢去提醒一下荔枝?”

周氏突地一笑,和煦地道:“不必,让针线房好好地做,不许偷工减料,更不许不用心。做得不好就别想要月钱了,还得赔衣料。”

她这样的态度令石榴微微有些讶异,轻轻答了一声是。

“娘,听说晚上要摆宴席是不是?我要吃酒蒸鲥鱼和虾腊!”林五笑嘻嘻地跑进来,直奔周氏身边拉住周氏的袖子撒娇提要求。她自小就最爱吃这两样,偏林家如今不比从前,似鲥鱼和虾腊这般名贵食物,除了林老太爷夫妻俩那里及逢年过节以外,饭桌上轻易难见其踪。

周氏一笑,懒懒地道:“早吩咐下去了。等你想起来时,饭菜都上桌了,哪里还来得及?”要说当家有什么好处,最简单的就是在这种时候最方便满足自家人的爱好和口味了。

“就知道娘最疼我。”林五娇嗲地靠在周氏的肩膀上撒娇,一眼瞧见了石榴正在收拾的四块衣料,不由惊异道:“咦,这不是我那两件衣裙的料子么?怎地还在这里?”

石榴知她素来小气,不好明说,便只笑不语。

林五却明白过来了,气冲冲地上前将那四块衣料挥落在地:“是给林四做衣服是不是?她怎么这般不要脸啊,什么都跟着别人学!难道这天底下除了这两种衣料以外就没别的了?”“住口!”周氏猛地一拍桌子,竖起眉毛道:“你还没吃够亏是不是?是不是还想再挨一耳光,再关些日子啊?”

林五立刻红了眼圈:“娘,你亲眼瞧见她是怎么害我的。她去了庄子里泡温泉逍遥快活,博取贤名孝名,我却被生生关到大嫂生产才放了出来。好容易有做新衣服这样一桩快活事,她又来怄我!我不依呀!”还不要脸地趁着机会勾引陆缄呢,只这句话她是不敢说出来的。

岂止是林五被关了这么久?就是周氏的管家之位也才抢回来不久。若非如此,那几千两银子的好处怎会是罗氏给占了去?他们是长房,那些银子本该更多是他们的,现在却成了大家的。周氏咬着牙骂道:“胡说八道!她是长姐,本来就该由她先挑才轮到你们这些做妹妹的,现在你已经穿了一个月了她才做,你有什么意见?难道还不许她穿?”

林五听到周氏这一声怒骂,更不来劲了,哭道:“我哪敢有什么意见?人家吹埙吹得那么好,点茶又是高手,有才名,又孝顺,还好心,哪个不夸她!我就是心里不服气罢了,为什么祖母那么偏心。”

周氏听到她说林老太偏心,心里十二分的赞同,但看到她还是一副糊里糊涂的样子,又实在觉得窝火,便低声斥道:“你还不明白么?这可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而是你和她争,两败俱伤,尽给别人落了口实!生生拖累了我!”

林五听了这话方才住了泪,仰头望着周氏道:“母亲,我也明白不是那么简单,你教教我怎么办呀,都是林家的姑娘,祖母怎么就那么偏心呢?”

少女的心,是脆弱的心。她被禁足时,林六、林七往陆家可跑得欢了。虽则出来后陆云待她和从前相比也没什么两样,可是待林六、林七同样很好,还多了一股子说不出道不明的熟悉亲热劲儿,林六、七经常和陆云说些她不知道的事儿,叫她插也插不上话,这叫她怎么受得了?最严重的打击来源于那日陆缄即将前往太明府赶考来辞行时,她羞答答地上前祝他马到功成,他却只是淡淡地谢了一声,看也不看她,转身就走,令她满腹的话尽都憋在了肚子里,无从纾解,好不伤心。最可恶的是林七还来嘲笑她。

周氏淡淡地道:“日子还长着呢。你记好了,上次的事是你不对,你当众给了你四姐难堪。等下见着了她,记得要好生和她赔礼道歉,然后还和她同从前一样的好。两套衣裳算什么?她爱穿就让她穿个够!”

林五睁大眼睛:“那是要怎样?”

周氏认真道:“就是继续和她做好姐妹,尊敬你三婶娘,待你七弟好点儿。”林四先是在暖炉会上彻底失了林玉珍的欢心,接着在庄子上又触了林玉珍的逆鳞。这陆家的儿媳,眼见着林四是做不成的了,不正好帮忙来对付一下二房么?陶氏那个一点就着的脾气哦,呵呵……

林五撑着下巴想了半晌,方点头道:“好,就像从前一样的,只有她才对付得了六妹和七妹。”想那日,她才去招惹林谨容,就吃了个哑巴亏,大好的局势瞬间翻覆,白白便宜了林六、七。

周氏这才真心露出一个笑容来:“你长大了。”三房人,都是林老太太亲生的,一加一等于二,就大于剩下那个一。一减一等于零,全部小于剩下那个一。这个算术题,她是会做的。

林谨容在出门前被针线房的媳妇子堵在了房里量尺寸,针线房的媳妇子前所未有的热情让她很有些吃惊,不单是款式,绣花这样的大事,就是小到内衣的衣带,扣子都被认真严肃地提出来讨论研究。

荔枝更是惊奇,然后热情空前高涨,帮着出谋划策,林谨容反倒有些意兴阑珊:“随便吧,你们做惯了的,总不可能做出穿不出去的衣服来。”

一个媳妇子笑道:“话是这样说,但姑娘不知道,大太太吩咐下来了,若是做得您不满意,不单小的们月钱没有,还要出钱赔衣料的。”

林谨容这才来了几分兴趣:“大伯母和你们开玩笑呢。”

另一个媳妇子道:“是,主子们都不是苛刻的人,但小的们总要尽力让主子们满意不是?要说,大太太待姑娘真是上心。”

林谨容便满足了她:“大伯母一向都很仁厚周到。”

送走那两个量尺寸的媳妇子,荔枝奇道:“姑娘,大太太是什么意思?这样大张旗鼓的。”

“没意思。”无非就是表示自己贤良淑德,温厚宽容罢了,林谨容瞟了瞟长廊尽头那间门户紧闭的房间:“让桂嬷嬷来陪我去赴晚宴,你带着她们把没收拾好的东西收拾好。舅老爷会让人送钱进来,你好生看好了,不许任何人去碰,包括桂圆和豆儿。别人若是问起,你知道怎么回答的吧?”

荔枝谨慎地道:“知道。”

少倾,收拾利落的桂嬷嬷走了出来,虽然勉力打足十二分的精神,仍不难看出她的沮丧和担忧,甚至不敢看林谨容的眼睛。

“嬷嬷这样很容易被人看出什么来。”林谨容平静地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桂嬷嬷:“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以后要看她自己。今晚你陪我走这一趟,日后她去太太那里就更没人会多问。”

桂嬷嬷的眼泪瞬间漫了出来,又赶紧憋了回去,颤抖着声音道:“姑娘,您的恩德……”

林谨容淡然一笑:“不说这个,怪没意思的。我只知道嬷嬷不是那样的人,舍不得你伤心。”亲生骨肉和奶大的孩子再有区别,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一二十年如一日,时时记挂着给她盖被子添衣服,不嫌弃她没用害得自己受气吃苦的。见够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便格外珍惜这一点难得。

桂嬷嬷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是,老奴不说了。”不说,她记在心里。

第77章算术

第78章计较(一)

陶氏房里,黄姨娘正在陶氏面前立规矩。

她双手捧着一盘子新鲜娇艳的栀子花和月季花,格外谄媚地供陶氏挑选:“太太您瞧这朵开的最新鲜,太太,您瞧这朵最香,要不,这朵最清秀了。呀,太太,乡下的水土真养人,您还用什么粉啊胭脂的?”

陶氏倒理不理的,开心地享受着黄姨娘的讨好谄媚。老太太压她,她就压黄姨娘。谁叫林亦之要说亲了呢?这生杀大权可在她手里,得尽情报仇哇,就算是要好好说个人家,也得趁此机会可劲儿折腾折腾这装小白花的老黄花!叫这老黄花也尝尝夜里睡不安稳,提心吊胆的滋味儿。

林谨音在一旁歪着,唇角带着温和的笑意,拿了算筹教林慎之学算术,林慎之垂着长长的睫毛,粉嫩圆润的小脸上满是认真,半点不受那边的影响。

真好。林谨容瞧着瞧着就笑了,跑过去搬动算筹也小小地为难了林慎之一把,看林慎之急得抓耳挠腮的,莫名的心情大好。然后丢了算筹,瞅空子找到正在忙碌的龚妈妈:“妈妈这几日可忙坏了吧?”

龚妈妈与她在庄子里近距离接触了半年多,比从前是亲近了许多,也没怎么再把她当做不懂事的小孩子看,便真心同她唠叨:“是,说到底,人手还是少了点。春芽要归置太太的首饰衣服书卷,夏叶要伺候太太起居,下头的小丫头婆子们太粗笨,急得人啊……”

林谨容笑道:“要不,我借妈妈一个人使两日?妈妈用用试试称手不称手?”

龚妈妈只当她开玩笑:“好呀,只要姑娘事后别扯着太太哭,说没人伺候就行。”想当年,陶氏刚嫁进林家的时候,林家姑娘们身边是一个管事妈妈,四个贴身丫头,若干粗使婆子小丫头。可如今,林家姑娘们却都只得一个管事妈妈,两个贴身丫头,一个粗使婆子并一个小丫头,不说捉襟见肘,也是堪堪够用,哪儿有人可借?

林谨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妈妈不妨也给我一个来使唤呀,年龄小一点,精灵本分一点,也好用得长久些。”省得才刚用熟了就要配人。

龚妈妈是何等样人,立时就听出了异常,瞅了一眼不远处和春芽低声说话的桂嬷嬷,低声问林谨容:“姑娘这是?”

“我觉着,将来母女俩都在我房里管着事不太好,还不如让桂圆学点实用的,将来更好用。”林谨容神色沉稳,半点看不出端倪:“妈妈为难么?”

“不为难,不为难。老奴明儿就去挑人,姑娘可有自己中意的?”龚妈妈恍然大悟,看向林谨容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层意思,贼贼的,却又带着些喜意,四姑娘真正懂事了,会为将来打算了呢。将来一个管事嬷嬷在内宅,一个管事娘子在外宅,正合适。

“我相信妈妈的眼光,荔枝就蛮不错的。听说当年桂嬷嬷也是你建议太太留下的。”林谨容这话让龚妈妈心里十二分的甜,立刻全速转动心眼过滤起合适的人选来。

那边陶氏总算是看着天色不早,终于结束了折腾黄姨娘,自家戴了一朵栀子花,又叫两个女儿过去,给二人分别簪了两朵粉嫩的珍珠月季,这才满意地牵着林慎之,起身往和乐堂里去。“四姐姐,你可回来啦,想死我啦!呀,你比我生生高了这么多,乡下的水土养人吧?听说你家庄子里的管事娘子有一手好厨艺,是不是?什么时候你也请我去尝尝。”林谨容还未踏进和乐堂的门槛,林五就花蝴蝶似地飞了过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笑得和朵花儿似的,又是和她比高,又是开玩笑的,全身上下都透着亲热。

林谨容吃了一惊。过年时林五被放出来吃年饭,还在饭桌上拿眼刀子杀她,这会儿怎地又笑上了?难道林五还不知道自己也做了同样花色的衣裙?不正常啊。

林五见她不说话,眼圈一红,委屈地瘪了嘴:“四姐姐,你可是还记恨我?我错啦,早就知道错啦。你要不信,我这就当着大家的面端茶给你赔礼道歉。”

正当此时,双胞胎也走了过来,林六举着扇子半遮住了口,含笑道:“五姐你悠着点儿,别吓坏了四姐。四姐玩不来你那一套。”

林七冷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林五眼里闪过一道寒光,狠命磨了一下牙,强自忍住了,不理双胞胎,可怜兮兮地看着林谨容:“四姐姐,你原谅我好不好?你是姐姐,又从来大度,不会和我计较的是不是?”

林七做了一个恶心得要吐的表情,林六的扇子掩去半边脸,沉默地看着林谨容。

才进门,就要站队?林谨容默然立了片刻,轻轻从林五怀里抽出手,嫣然一笑:“都是自家姐妹,客气什么。”随即回头看着林六和林七:“两位妹妹许久不见,都还好吧?”也不等三人回答,悠然抬步往里:“我给嫂嫂们和三位妹妹都带了点心意,等到东西收拾出来,就给你们送过去。乡下地方,没甚好物,不要嫌弃。”

这态度不偏不倚,很合林六的意,她轻蔑地扫了林五一眼,快步跟上林谨容:“四姐姐,姑母和云表妹要来。”

林谨容的脚步只微微顿了一顿,并不言语,只抬眼看着林六一笑了事。她早该想得到的,林老太早前既然替林玉珍说了好话,那么要解决姑嫂间的矛盾,自然是要趁热打铁。

林六见她淡定从容,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的样子,反倒有些诧异起来。林七小声道:“我怎么觉着她和从前不一样了?那股傻气阴沉气和畏缩样儿不见了呢。”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林六摇了摇扇子,扫了一眼正竖着耳朵往这边听的林五,淡淡地道:“我觉得我们都想错了。”

陆缄在陶氏的陪嫁庄子里偷偷住了许久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陶氏母女是别有用心,酸的同时难免鄙夷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从陆云那里得知林玉珍大怒的时候,她们都等着看笑话,谁知林谨容更绝,连饭都没留,就把林玉珍面前第一得用的方嬷嬷给赶了出去,还骂陆缄是要饭的。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不退不让,不闪不避,真正想进陆家门的人,又怎会是这个样子?除非她蠢得和陶氏一样没有救。

姐妹二人心意相通,林七立刻就明白了林六的意思,低声道:“娘说过的,人心难测,世事难料,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二表哥为何不在诸先生家里住,偏偏冒着惹姑母生气发火的危险跑去那里住这么久?这个事情还要弄清楚的好。”

林六轻轻一捏她的脸颊,轻笑道:“终于长点脑子了。”

周氏十分热情地对着陶氏嘘寒问暖,又特别问林谨容针线房的媳妇子有没有去量尺寸。林谨容便认认真真谢了周氏:“大伯母费心了,衣料我很喜欢,正好个头长高了,需要另做衣服。”

罗氏才吃了大亏,比之往日安静了许多,除了给林老太端茶送水以外,并不发表任何意见,只偶尔林谨容会接收到她打量自己的目光。

直到林玉珍母女进来,罗氏方才活泼起来,热情地撮合见了面互相当彼此是空气的林玉珍与陶氏和好,一人倒了一杯茶:“没有解不开的误会,这杯茶喝过就都忘了!”

林谨容不由又吃了一惊。林玉珍和陶氏这样的性子,谁也不服谁,谁要来劝,摆明就是两头不讨好,自己找气受。罗氏这是要干什么?会不会又想借这个机会弄什么幺蛾子出来?她的眼角轻轻扫过其他人等,但见林老太含笑看着,周氏一脸的不以为然,林谨音则和自己一样的疑惑。

果然不出林谨容所料,林玉珍一如既往的倨傲,茶是接了,却翘着唇角不说话。想要她和陶氏低头,那是不可能的。她来了是给林老太面子,不然,她见着陶氏和林谨容母女就是一肚子的恶气。她有做官的丈夫,成器的儿子,陶氏有什么?

罗氏便去小声劝陶氏:“三弟妹,给二嫂一个面子,老太太也是希望你们能尽弃前嫌的,况且说开了,对孩子们也有好处,你主动点儿,人家只会说你气量大……”意思是说要陶氏主动和林玉珍和好,以讨林老太的欢心。

陶氏自顾自地饮了一口茶,连声赞这茶真好,就是不正眼看罗氏。笑话,又不是她的错,凭什么要她先向林玉珍低头?罗氏也太笑话人,自己想讨林老太的欢心,何必拿他人作伐?

转瞬间,气氛僵到了极点。

林老太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周氏微微冷笑,亲切地问林慎之想吃什么。又朝她大儿媳妇奚氏使了个眼色,奚氏忙将怀里的大胖儿子往林老太跟前递,笑着让喊老祖宗。于是气氛便缓和了许多。

这边罗氏见那二人都不理睬自己,并不着慌,反而朝林谨容和陆云笑道:“两个傻姑娘,还不去劝劝你们母亲?”

陆云立刻站起身来,甜美地笑着,却并不去劝林玉珍,而是走向陶氏,端端正正地朝陶氏行礼下去:“三舅母,都是我的错,请你别和我计较。”

陶氏讶异地看着陆云,不得不挤出一个笑来:“你这孩子,你有什么错?”

第78章计较一

第79章计较(二)

陆云抬头看着陶氏,情真意切地道:“三舅母,真是我的错。早前,请了几位姐姐去家里参加暖炉会……”她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有些说不下去,却又嫣然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不会做事,让母亲对四姐姐生了误会,几位姐姐闹了不愉快……若是我当时做得好一些,也不至于让两位长辈生了罅隙,以至于后来又加深了误会……究其根由,都是云儿的错,求三舅母不要生气了。”

陶氏再是讨厌林玉珍,再是护短,对着陆云这样的态度,这样含泪带笑的表情,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更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少不得起身扶了陆云,柔声安抚道:“好孩子,你这胸襟气度也真是难得,你受委屈了,你四姐姐自来有些傻,拿捏不住分寸,却也不是故意的,你别和她计较。”

陆云害羞一笑:“舅母说什么话,四姐姐是率真,我不如她就是不如她,难不成硬要她输给我才叫好?那不合道理。”随即对了林谨容笑道:“四姐姐,其实我也有些小气的,当时只想着自己从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吃尽了苦头,却轻易就输了,便只顾着自己伤心难过,没顾得上其他。若是我彼时处理好这事儿,五姐不会挨罚,你也不至于去乡下。待我想通却已经于事无补了,心里一直不安,早想找机会和你赔礼道歉,但是一直不成行,今日我就借这个机会,同你赔礼道歉,请你原谅我。”言罢深深一福。

她这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情真意切,坦然直白,顿时得了所有人的赞许。谁也没认为她当时生气难过有错,这是情理之中的,谁受了那种委屈不难过?刻意否认就是假话,反倒显得虚伪做作。难得的是有勇气说出来,还能反省,替人着想,这样内秀大度,顾全大局的女孩子,又有多少?才气有高低,品质有高下,德才兼备,德是第一,于是所有人都看着站在那里不动的林谨容,神情各有不同。

林谨容沉默地看着陆云。

好生会做人。只为让两位性格素来不相和的长辈和好,就把所有的过错,不管是她的还是别人的,全都揽在自家身上,却又明明白白的让人看出她的委曲求全,谁会怪她?与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无动于衷的自己相比起来,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可真是厚颜无耻,半点不知悔改,猖狂自大到了极点。其实林谨容真有过愧疚,但她从不后悔暖炉会时的行为,重来一次,她还会再做一次,因为她想不到其他任何办法,可以让她远离陆家,远离悲惨的命运。然此刻,对着一屋子人或是谴责,或是愧疚,或是不满,或是厌恶,或是担忧,或是轻视的目光,她突然很想笑。

真是的,陆云从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吃尽了苦头,好心请自家姐妹去助阵,却被自家姐妹给踩踏了,这个人还不懂得收敛愧疚,更不知赔礼道歉,真是过分……就连她都为自己的行为不齿了,还能怪别人鄙视她,高看陆云么?

她所有的愧疚和疑惑全都烟消云散。

陆云根本不需要她的愧疚,有她不仗义在前,此刻陆云的所为又有什么是可以指责的?而她的疑惑,也在这一刻得到了答案,尽管这个答案是这么模糊,但它却又是那么清晰的存在。用尽一生一世,也可能无法把一个人看透,她却在此刻,看透了陆云,看透了很多事情。

有个堵塞着的地方,突然通了,林谨容畅快之至,粲然而笑,对着陆云深深福下去:“云妹妹,你实在太过自谦,原本是我的错,怎会是你的错呢?你实在太让我无地自容了。早前暖炉会的事情是我不对,挨了祖母的责罚,我心服口服;去乡下庄子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母亲病弱需要静养,我正该随侍在旁,同时也反省自己的错误。所以,和你完全无关,你千万千万不要自责。”

两个互相行礼的女孩子互不相让,谁也不肯先起来。两双眼睛隔得从未有过的近,林谨容捕捉到了陆云眼睛深处瞬间闪过的愕然,她想,陆云大概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痛快地承认错误,如此快地进入角色。

陆云看到了林谨容眼睛深处的冷然,她想,林谨容其实并不笨,但那又怎么样?今日她完胜。没有人是完美的,林四敢和她比为人处世之道么?难不成林四真以为,顺手帮个族里的穷亲戚,就真的能得到贤名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罗氏笑嘻嘻地扶住了二人的胳膊,朝林老太笑道:“老太太您瞧,做妹妹同做姐姐的赔礼道歉,做姐姐的也同做妹妹的赔礼道歉,这正是一段佳话呢。”林老太很满意,非常满意,略带了些威严地笑道:“正是,这才是我的好孙女儿!这才是名门望族该有的规仪!”随即指点了林五、六、七三人,“你们都该向她们学学!”

周氏瞟了林五一眼,林五眨了眨眼,立即倒了一杯茶上前,双手奉给林谨容:“四姐姐,我适才说要斟茶向你赔礼道歉,不知你是否肯接这杯茶?”

林谨容翘起唇角,双手接过茶:“五妹妹,你我骨肉至亲,我早说过不怪你的,又何需这杯茶?这茶不如借我去敬姑母,向姑母赔礼道歉如何?”不等林五反应过来,她高高举起那杯茶朝林玉珍走过去:“姑母,都是我的错,请您不要和我计较。”陆云那样长篇累牍的好话,她说不来,就算说得来,她也不打算说。说这简单的一句话,不为别的,只为这一低头,陶氏和她能在林老太面前真正得到好处。

林玉珍看着林谨容,非常非常膈应。

说林谨容真心吧,这茶都是借来的,这赔礼的话也实在太过简单,转折婉转更谈不上,显得实在不够郑重,更没有丝毫解释哀求,希望能得到自己原谅的意思;说她不是真心吧,她的姿态和表情,以及语气都无可挑剔。她整个人都仿佛在说,我已经做了该做的,接不接,气不气,全在你。

而事实上,林玉珍也非接这杯茶不可,虽然她很想不接林谨容这杯茶,她想就让林谨容一直举着这杯茶,举到手酸脚软,不得不哀求她服软为止。但形势就在这里,陶氏都能安抚夸赞陆云,她怎能被陶氏比下去?于是她接了林谨容的茶,态度说不上好,但也还说得过去。

没有人再提陆缄在庄子里的事情。仿佛所有的不愉快都来源于那个暖炉会,也结束于那个暖炉会。

罗氏终于得了林老太一个赞赏的笑脸,于是暗自欢喜。周氏没看到想看的戏很郁闷。陶氏情绪一般,这顿饭对于她来说,相当于什么好事都没发生,也什么坏事都没发生。年轻小姑娘们个个儿都在沉思,只有林老太最欢喜。

东阳酒,味辛不厉,美而不甜,色复金黄,荧澈天香,风味奇绝。真是好喝,林谨容一连喝了三四杯还想喝,正想再要,看到林谨音不赞同的眼神,微微一笑便放了杯,只暗自盘算,什么时候弄点来喝个够。在庄子的那些日子里,她已经学会凡事要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再那么苛刻,因为这世上,没有人能替自己疼,没有人能替自己难受,哪怕就是亲如骨肉也不能。临别送行,其乐融融,最起码表面上是如此。陆云与林六依依惜别后,温言安抚了几句抓着她的手不放的林五,走到林谨容面前笑道:“四姐姐,我哥哥和我说,清凉山上的桃花梨花很美丽,清凉寺里的古碑很值得一看,清凉河里的桃花鱼很好吃,还听说,清凉寺中还有温泉,是么?”

林谨容淡淡一笑:“大抵是习惯了,我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的。不过冬天里外面下着雪,泡着温泉的确是很舒服。”

陆云正要随着她的话往下继续深入研讨,就听林玉珍不耐烦地道:“阿云,该走了。”

“来了。”陆云娇俏地朝林谨容吐了吐舌头,伸手从她鬓角摘下一朵珍珠月季,笑道:“四姐这花儿真好看,分我一朵戴。”然后拿了那花朝林玉珍奔了过去。

林谨容立在安乐居门前的灯笼下,静静目送陆云的背影。林六走过来,轻轻挨近了她,低声道:“阿云很不错吧?到底是从小就跟着姑母出门见过世面的人。”

“是,我自愧弗如。”林谨容将头上剩下的那朵珍珠月季摘下,随手一揉,扔在了地上。

林六半掩着扇子,打量着林谨容的动作,微微一笑:“四姐,我真佩服你,竟敢那样对着方嬷嬷说话。”

林谨容回头看着林六妩媚一笑:“如果你是我,你也会的。”

灯光下的林谨容,眉眼间已经有了几分稚嫩的妍丽,这一笑,妩媚顿生,还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林六形容不出这种感觉来,只怔怔地想,真是好看,于是那句:“那庄子里真有这么好玩?让二表哥都乐不思蜀了。”的话就没能出口,眼睁睁地看着林谨容和林谨音手牵手地离去。

第79章计较(二)

第80章合计

夜风吹过,老榆树慵懒地打了个呵欠,枝叶摇动,发出一阵低沉悦耳的沙沙声,半轮明月高挂天际,月色倾斜而下,照得屋里屋外犹如下了一层银霜。

林谨容跪坐在窗前的坐榻上,结束了和林谨音的谈话:“就是这样,我替黄姨娘赚了一笔钱,我自己也赚了一笔。姐姐的那笔钱明日让人拿回去。”

屋里没有点灯,月光照得林谨容的表情格外温润,林谨音却觉得妹妹陌生得紧。前因后果林谨容都说得很清楚,黄姨娘留下的那张条子她也看过了,她不是陶氏,不但不抗拒黄姨娘为林亦之的婚事出钱,还很高兴,毕竟她是长女,年龄要大那么几岁,很多事情都想到了,但是不好做。这就是身为女儿的尴尬,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人诟病,说是贪图算计娘家的财产什么的。可是林谨容不但算到,还做到了,这变化大得叫她实在格外惊奇,也格外的不适应。

林谨容坦然面对林谨音的打量和疑虑,她很清楚,自己和从前差异太大,几乎是反着来的,林谨音惊奇或者怀疑都是正常的。

半晌,林谨音终于开了口:“那些钱说过是借你的,我只要本钱就行,其他我不会要。你还是好生打算打算,若是娘知道了你帮黄姨娘这事儿,必要生出波澜。”

林谨容坦然道:“所以我才和姐姐把事情说清楚啊,黄姨娘的钱真不少,下次若是再有这种机会,我还打算再提携她……”黄姨娘早前那点银钱不过是小打小闹,能省多少钱?她需要林谨音帮忙掩饰,瞒着陶氏,她好继续借黄姨娘的鸡生蛋。当然,这些下一步的具体打算她是不会和林谨音说的,只要林谨音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是了。

林谨音沉思许久,断然道:“那就行瞒着,到时候再说,娘虽然生气,却也不可能放着黄姨娘的钱不拿,反过来拿自己的钱去贴补。”话虽如此,她还是担忧,到时候黄姨娘陡然拿出一大笔钱来,陶氏还不得和林三老爷闹翻了天?又要叫人看笑话。

“怕什么?”林谨容淡然一笑:“一个丫头出身的贱妾,能拿出这么多私房钱来,明摆着三老爷要宠妾灭妻么。所以,这事儿就用不着我们来操心了,我猜到时候她一定会求三老爷出面,把这钱算作是三老爷给的贴补。三老爷若是答应了,将来他总不能什么都不给七弟。庶子都有了,嫡子没有,是什么道理?他可站不住脚。”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俱都微笑了。三老爷就算是拿不出现钱来,也能把他收的那些金石家画弄些出来,不要白不要。

林谨音笑着笑着,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我们这算什么?两姐妹坐着算计父亲的钱财,若是让人知晓,怕是要被笑死。”

“要笑也是笑他。”林谨容不以为然:“这不是算计,而是替他周圆做父亲的脸面,你见过谁这么做父亲的么?我没见过。哦,见过的,那个林昌和他差不多。”

林谨音听了妹妹这话,忍不住又万分忧虑了,早前她觉着妹妹太过软弱安静,盼着妹妹能强势精明一点,如今却觉得林谨容主意太过大了。女子主意过大并不是一件好事,也不知将来人家容不容得下。她想劝林谨容两句,话到口边,却又无从劝起,便默默地想,不然等改个时候和母亲说,给妹妹议亲的时候,一定要找个宽厚的人家,温厚的妹夫,其他都是次要的。

第二日午后,黄姨娘果然扶着枣儿,提着个食盒假借送糕溜达到了林谨容的院子。

林谨容命荔枝关好房门守在外头,和她结清了账。

不管黄姨娘心里是怎么想的,她都表现出一副心满意足,感激涕零的样子,听说林谨容不要抽成,便死活要送林谨容一只银镯子当谢礼,请求林谨容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不要忘了提携林亦之。

林谨容还顾着日后,自不会收黄姨娘的银镯子,和和气气地把人送出了门。

食盒很有些沉重,枣儿提着有些吃力,走得就极慢,黄姨娘看着,心里很有些欢喜,又有些难过。她记得当时小丫头听到的话是,林谨容求陶凤棠留到春后交赋税之时再卖的,陶凤棠也答应了。可林谨容刚才给她的钱还只是按着去年秋天清州的银价和金价来折算的,再结合林谨容没收抽成和礼物的情况来看,可以得知,林谨容分明是借她的钱另外大赚了一把。

虽然她也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林谨容若是半点好处都没有,又怎会平白帮她和林亦之?且这个赚钱的机会已是难得,可她到底还是有些酸痛,恨不得林亦之赶紧考取个功名,再好好娶个媳妇,然后可以自家出力赚钱做主再不用这般小事都要求人,日子才叫踏实了。

罢了,罢了,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四姑娘这样子是真不想嫁入陆家,她手里原本握着的方嬷嬷那张牌已经没了用,在四姑娘面前更说不上话,少不得越发要低头。只要四姑娘肯在关键时刻帮林亦之美言几句,这亏吃了就吃了吧。还得单找个机会和四姑娘提提,请她帮忙在陶氏面前说说才好,就是不说,帮忙打听一下情况也好。

黄姨娘正在筹划间,迎头走来周氏的心腹婆子许嬷嬷,刚露出一个笑脸,尚来不及问好,许嬷嬷已然风风火火地撞将上来。避开了她,却撞上了她身后的枣儿,这一撞撞得厉害,枣儿一个趔趄,眼看着她手里的食盒要落地,黄姨娘大急,忙抢前一步,牢牢护住了食盒。

许嬷嬷站住了脚,扫了眼地上的枣儿,目光落在黄姨娘怀里的食盒上,猪肝脸上堆出一个笑来,伸手去拉枣儿:“咦,原来是姨娘。老奴眼瞎了,竟然没看见你,就这么撞了上来。撞坏了枣儿姑娘,是老奴的不是。”

黄姨娘哪里敢得罪当家太太身边的心腹?将食盒抱定了,笑道:“嬷嬷这是有事儿急的吧?”

许嬷嬷道:“可不是?大太太娘家来人了。急着去禀报呢。姨娘这是打哪儿来?又是做了什么好吃的?”

“也没什么,就是蒸了点糕,送给两位姑娘尝尝。嬷嬷你忙,你忙,我就不耽搁你了。”黄姨娘有些受不住许嬷嬷盯在自家食盒上的目光,朝枣儿使了个眼色,一溜烟地走了。

许嬷嬷回头看着仔细打量着她的动作,思忖片刻,也忘着继续往里走。进了朴简居,直接先招呼一个小丫鬟:“去打听打听,今日黄姨娘都做了些什么,然后来和我说。”然后脚也不停地往里走,“太太大喜,家里来人啦!”

周氏正在看账簿,看得火冒三丈。二房可真会省钱,双胞胎领了月例,却跑到老太太那里去混吃混喝,什么都敢要,好吃的要吃个够,半点都不省,罗氏也是三五不时地在那里混着,一应开销全算在老太太头上,还经常顺东西回去,怎会这么不要脸,算得这么精?死老太婆也太偏心了!正在郁闷间,乍然听到许嬷嬷这声喊,便不悦地道:“咋呼什么?”

许嬷嬷看到她黑着脸,方才收敛了神色,道:“大老爷让老奴进来禀告太太,松州家里来人了。二舅老爷领着三表少爷,预备拜在诸先生名下求学。”

“啊?真的?”周氏是当初林老太爷在任上时做主娶进门的,娘家离得远,也是很多年不曾见着人了,心里欢喜至极,忘了适才的不愉快,立即起身道:“走,走,我去瞧瞧。”

许嬷嬷忙笑道:“太太,这会儿舅老爷和表少爷正在听涛居里和老太爷叙话呢。”

周氏一拍脑门,笑道:“看我这糊涂的,不是得先从外院拜见着一路进来么?得,先准备晚饭,二舅老爷喜欢吃雪霞羹,肉线条子,这两样一定不能少。表少爷,我倒是没见过这孩子,你使人去问问他喜欢吃什么,一并交代下去。”

许嬷嬷出去一趟回来,交了差,贴在周氏耳边低声道:“太太,老奴早前遇到了黄姨娘,枣儿提着个沉甸甸的食盒,老奴赶着来和您报信,没注意,撞上了枣儿。您说奇怪不奇怪?黄姨娘平时待那丫头不是极好的么?她竟然不顾那丫头摔跤,抢先就抱住了那个食盒,护得那个牢靠啊,就连枣儿摔了爬不起来她都没管,后来也不给枣儿提,就她自己抱着……”

周氏不耐地道:“说重点!”

许嬷嬷忙收了后面一连串的话;“老奴觉得奇怪,便使人去打探了来,黄姨娘是从四姑娘院子里出来的。”

“食盒里装的什么?”周氏不耐烦了。

许嬷嬷有些尴尬:“没打听出来。所以老奴才觉得奇怪。”

周氏淡淡地道:“那就继续打听!总会有人知道点什么。”林四什么时候和黄姨娘搅到一起去了?这太不正常了!

第80章合计

第81章砸锅

林谨容并不知道周氏在关注她,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请托陶舜钦在城西购买盐碱地的事情上。

平洲城西,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盐碱地。

已入了夏,几场大雨下去,盐碱地里亮晶晶的盐花或是随水流走或是渗透到了土层深处,不怕盐的野草也冒了出来,覆盖上些许绿色后,这片土地瞧着终于没了春天返盐时的耀眼刺目,但东一块、西一块的绿色和裸露的土色交替着,仍然显得无比荒凉。

林世全谨慎地垂着手,老老实实地跟在陶舜钦的身后,一见到陶舜钦停下脚步或是说话,立即打足十二分精神,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充分调动全身的所有力量去听,去看,去记陶舜钦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从决定要来买这盐碱地开始,陶舜钦已经带着他在这片盐碱地上走了好几天。他知道陶舜钦是在选地势,同一片盐碱地,可能会因为地势的原因,筑堤坝的时候会比其他盐碱地更费力,也有可能会被选作开挖渠坝的地方,还有可能会於田成功,却变成涝地,一切都是学问。

他不明白陶舜钦一个读书人,怎会懂得这么多。陶舜钦笑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但也要看是井么人,读的什么书,又是怎么个读法。有些人读了一辈子的书未必就能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甚至连饭都吃不饱,有些人大字不识,却着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这是为什么?侄儿想明白这个问题就懂了。”几天下来后,陶舜钦终于看定了西南角一块近一百倾的地,随即开始和平洲府衙的人接触。这城西上千倾的盐碱地,全是官府的,官府中最不缺少的就是聪明人,几乎是陶舜钦刚表露出了这种愿望就有人四处打探,问要买了做什么。

陶舜钦便请了府衙里几个管这事儿的人吃饭喝酒,林世全跟着平生第一次进了花楼,席间看着半露酥胸的妖娆妓女不敢抬头,敛了十二分精神去听陶舜钦怎么和官府的人打交道。酒至半酣,众人开始称兄道弟,妓女们把人哄得骨头酥软之际,陶舜钦方提起来,说是自家做了个梦,梦见买了那块地在那里盖个院子就会顺风顺水,明确表示不指望这地有产出,只为买一个心安。

有人没有被酒色迷住,本着雁过拔毛的本能,打算刁难一下,却被最管事的给呵斥住了,在哥哥弟弟的热情招呼下,这地买得水到渠成般的自然,地价自是照着最低廉的价格,量地之时八十倾的地其实得了一百倾。陶舜钦让人将这地平均分成了两份叫人立了界石。

林世全不明白陶舜钦为何要将这地分成两份,刚起了个头,就被陶舜钦拿话岔开:“你记着,这土地买卖有两种,一是绝卖,二是典当,也叫倚当。这契约必须经过官府加盖红印,这叫红契,若是不曾,就是白契,这种很容易扯皮不可取。”

接着林世全又看到陶舜钦把几封银钱塞给了那几个人,其中管事的那个得的最多。他没经历过这些事,不由很是心疼:“官家买卖土地,本是他们该做的,又吃又喝又拿,平白便宜了他们。”

陶舜钦袖着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其实我也没吃亏。”然后算了一笔账给他听,地价便宜,多得到的地,关键是以后有事再找这些人方便。

“你若真是想走这条路就要记着,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

想做生意人脉最紧要,不过些许小钱,他们少找点麻烦就比什么都强。

况且人有见面之恩,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找上他们帮忙了。”

陶舜钦如是说。

林世全牢牢记在心中,觑了空子寻到荔枝,只隐了去花楼喝酒的事情,把这事儿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告诉林谨容:“地才买成70文一亩,一共八十倾地,实际上是一百倾,只花了五百六十贯钱,请客送礼不知道舅老爷花了多少,但估摸着不会少下数十贯。”

林谨容又惊又喜,喜的是这地比她买柳叶河边的地便宜了许多,惊的她没有想到陶舜钦会这么大的手笔,这下可好,她从哪里去找这近六百贯钱来还他?

上次卖银子,她自己的钱赚了58两银子不到,从黄姨娘手里赚了46

两,林谨音的赚了近80两,加上她自己原有的,统共不过394两银子,折算成钱才315贯,这缺口大了去,她早前还在陶舜钦面前夸海口说自己不要他买,会自家找钱,现在这钱从哪里去找?

借,短时间内回不来本,谁会借她?再向马上就要出嫁的林谨音借,她脸皮没那么厚,向陶氏,她上次购买柳叶河边的地的钱都还没完全付清,月钱还在被扣中。自己真是太穷了。林谨容一下子作了难。

要是陶氏肯把给她预备下的嫁妆交由她处置那就好了,但这明显不可能,林谨容呆坐良久,开了妆盒对着里面的金银首饰动起了脑子。

她先把逢年过节必须插戴,不可动的几件物事挑出来,捡些款式简单不打眼的钗环放在一旁,打开最下面一层妆盒时,红绸包裹着的一只八宝赤金璎珞项圈长命锁,两对可以调节大小的赤金手镯、脚环出现在她面前。

她一时有些怔住,心里一阵钝痛。

这是她小时候戴的,高僧开过光的,后来跟着她去了陆家。宁儿出生以后,她没有用其他人送的长命锁,而是将它给宁儿戴上,希望能保估宁儿长命百岁,百病不生,平安康顺。可是宁儿照旧离开了她,怎么喊都喊不醒……

林谨容的指尖触在长命锁上,眼前一片血红,当时宁儿的血就浸染了那个“寿”字,真讽刺!她狠狠地咬住牙,以后不会再有宁儿,这东西也不能保估宁儿,留着何用?就是它了!她垂着眼,逼着自己把目光从那长命锁上挪回来,亲手将红绸把东西包得严严实实,递给荔枝:“你拿去给三少爷,让他想法子把它换成钱。”

荔枝大惊:“姑娘,其他东西倒也罢了,可这个怕是不妥啊。”

这些东西都有表记,除非毁了,不然被人知道,那闲话就传得难听了,可若是毁了,又要贬价。

林谨容淡淡地道:“你让他把它拆了,先把上头镶嵌的宝石珠子拆下来,然后找人把金银融了,分开卖。这样谁也认不出来。”她最想卖的是斗茶赢来的水晶莲花钗子,林玉珍的东西,留着膈应人。

“姑娘,这是太太为您求来的,高僧开过光的,太太若是知晓,会伤透心的。况且,就算是卖了这个,也不够的,舅老爷不是说买给您么…………”荔枝不能理解,那盐碱地毛都不长有什么好的,姑娘怎么就这么想买,甚至于到了这个地步。她长期在林谨容身边伺候,早就发现林谨容的安静下,掩藏着一种深深的焦虑。在庄子里的时候,她曾以为林谨容已经好了,现在看来,其实是变本加厉,只不过是掩藏得更深而已。究其原因,都在那次被惊吓生病之后,荔枝一时很有些自责。

她颤着嗓子,小心翼翼地问林谨容:“姑娘,您不缺吃,不缺穿,太太一直在为您准备妆奁,您到底在担心什么?您就算是不愿意和奴婢说,怕太太担忧,也该和三姑娘说说,她一定能帮您。

“父母姐弟再亲,有些事情也是不能让他们知道的。”她的忧虑太多,但不能为外人道,林谨容默了片刻,嫣然一笑:“荔枝,吓着你了么?我不担心什么,我就是不想要舅老爷的钱。姐姐要出嫁,我也不是小孩子啦,要舅老爷出力已经不好意思,再要他花钱,清州的表姐妹们怎么看我们姐妹?这点面子我是怎么都要的。”她顿了顿,探询地问垂着头的荔枝:,“你不会把这件事说给别人知道的,是不是?

桂圆那样,除了相信你,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荔枝的眼神有些躲闪,她刚才是想去和林谨音说,请林谨音来劝林谨容来着,可是林谨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自然也不忍心让林谨容失望,万分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姑娘,要不,奴婢手里还存了点“钱,您拿去应急?”林谨容失笑:“我还有办法,不要你的,赶紧去办事。”荔枝走后,林谨容趴在榻上愣怔着眼睛出了许久的神,终于想出一个法子来,便扬声喊道:“樱桃!”樱桃是龚妈妈新挑选了送来的,本九岁,穿着翠绿衫子青色裙,单眼皮儿,眼神明亮,长手长脚,长相端正,眉眼舒展,干干净净。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立在榻前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林谨容笑道:“我想请几位姑娘过来喝茶,你去准备些糕点果子。”

樱桃应声而去,林谨容叫了桂嬷嬷进来,打开衣箱翻出那件新做的玉色荷花暗纹薄绸衣裙,薄薄施了一点脂粉,插上那枝水晶莲花钗,叫豆儿跟着,亲自去请林五、六、七。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没有弹窗,更新及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