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锦沉默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齐攸，总是机变百出的女孩难得的安静，脸色却异样地苍白，他慢慢地拿起浸水的帕子在她干裂的小嘴上润了润，没有任何反应，齐攸看起来已经没有一点生气。他的心口抽了一下啊，突然开始怀疑下昱城那些没有用的军医耽误了齐攸，他的手猛地伸到齐攸的鼻下，感觉到齐攸缓慢微热的呼吸吹在他的手上，他才失神地放下手臂。

齐攸来到他身边的日子并不长，却是在他失去挚友之后，起初他把对齐莫逢的思念和愧疚都寄托在齐攸的身上，纵容她在军营胡闹，其实大约是心底里希望她能代替齐莫逢，希望齐莫逢能通过这个孩子回到他的身边。起初确实是这样，他不愿意留心她的寂寞和无助，每当他听见她轻巧的脚步声悄悄响起在他的周围，即使看不见她在哪里顽皮，他还是会微笑。有时候她会突然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一头大汗，满身灰尘，好奇地看着他正在忙的事，他的心里会立即柔和起来，忘记了外边那些烦乱的猜忌，忘记了世事艰难，连目光都会追随着她，这些时光让他真心地留恋。

也就是这样，他渐渐地已经不再能从齐攸那双褐色的眼睛里看到齐莫逢的影子，齐攸就是齐攸，也许有那么一些像齐莫逢，可是这个特立独行的孩子，显然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意识到齐攸就是齐攸，这从时候开始的呢？从她满十五岁开始？从她第一次铤而走险地踏入他们的世界开始的？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慢慢地抚摸着齐攸的左手，受了这样的伤害，已经被吓成那个样子，他从没听过她那样嚎哭过，她陡然间惨叫着哭出来的时候，就像有人一剑刺进了他的胸膛。有一瞬间他以为一切已经太晚了，他又一次失去了仅有的……

这一行人里，只有齐攸是带着猎犬来的，起先他只想到了她的顽皮，可是到了最后用齐攸养的那些纯血统的猎犬寻找齐攸是最便捷的方法，所有擅长打猎的人都能想到这一点，可是他没有想到齐攸在几近崩溃的边缘，还能为他留下最易追踪的记号，那些名贵的猎犬能在很远的地方嗅出鲜血的味道，那种能力不亚于野狼。

有意无意地，齐攸防备着所有突如其来的危险，她天性机警，他想这种性子，其实多半是在毫无保障的日子中积累起来的。他齐攸跟靳昶是好友，跟十三公主是好友，跟穆璃是好友，是穆璃身边的那些小哥们也算是好友，跟薛乙微不，都万霖也对她忠诚，还有那些日日跟在她身后的武士们，还有那个死心塌地跟着她的胖外甥。可是，澹台锦想起来，他每一次在齐攸独处的时候看见她，她都是内敛而孤独的，他有时候会纳闷这个小孩子到底在想。

齐攸那小巧的额头上冒出了汗，他帮她擦去，她看起来是那样脆弱，他已经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藏住她了。每一次她从黄泉路上晃荡，他都会在激怒之下想要把她关起来，可是到了最后他都会，他找不到关住她的地方，他已经不要拿他如何了。他的手掌落在了齐攸的额头上，他想象着她那双看不透的棕褐色眸子，他看着她小巧的鼻翼，微微分开的嘴唇……他已经不要拿她如何了。

他捏着的银链子，那上头齐莫逢的指环已经沾了泥土，他慢慢地把它擦干净，俯身重新把那链子系回齐攸柔软的脖颈。她的呼吸轻轻地吹拂在他的脸上，柔软温暖得让他心口发麻。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澹台锦扶住了齐攸受伤的手，齐攸从昏迷中发出一声呻吟。这就意味着梦已经很浅了，“齐攸，”澹台锦低声唤她，“攸儿醒一醒。”

齐攸没有动静，她在混乱不堪的梦里，一直到日暮，她又一次梦见身在摇曳的小船上，张开眼看到的还是那个土炕那间破屋。不，她应该已经出来了，为还要在那里，她的手捏成拳，猛地钻心的剧烈疼痛唤醒了她。她沉重地吐出一口气，“啊”，然后张开了眼睛。

周围很是昏暗，只有一盏灯火刺痛她的眼睛，有一阵工夫她以为真的还在那些土匪的土炕上，可是过了一会摇晃并没有停下来，那不是她的眩晕。齐攸闭了一会儿眼睛，终于适应了那盏摇晃的灯火，再次张开眼睛，她看见那个熟悉的高大的男人就坐在她身边，沉默地看着她。

齐攸笑了一下，“澹台锦，是你啊，大蠢猫。”

澹台锦怔了一下，伸出手探了探齐攸的额头，低声说，“攸儿，你是烧糊涂了吗？”无错不跳字。

齐攸收敛了笑容，慢慢地呼吸了一会儿，澹台锦看着齐攸的眼睛，那双眸子清明的很，不像是在糊涂。齐攸看着他又笑了，“你确实是澹台锦，我在试一试是不是梦还没醒。我从一个梦里醒来，结果又进了另一个梦，没完没了，后来我烦了，每次看见你都试一试，只有这次你回应的很正常。”

澹台锦面无表情，齐攸努力抬起头来向上撑起身子，一阵头晕眼花向她袭来，她又重重地躺回枕头上，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来。缓了一会儿，她怀疑地看着周围，灯火下狭窄的墙壁不断摇晃着，她终于意识到他们是在一辆马车上。“不回下昱城了？”她口气轻松地说，“你急着去下一个城关吗？那些土匪和蛮子一起去上昱城了。”她想了想，“你在过了山口的地方找到我，应该已经他们要去上昱城了吧。”

澹台锦一直盯着她的脸，那张脸上的神情轻松得奇怪，在受够了惊吓之后，齐攸看起来反倒比她在院里闲溜达的时候看起来还镇定。“我们是在回上昱城。”

齐攸似乎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又点点头，“你要亲自处理么？那个蛮族少年，你一定看清他了，他是草原大汗的。他还算是个好人……”

澹台锦打断了她的话，“没让你在下昱城修养，是因为那个城关里实在没有好的医官。我想要赶紧回上昱城让柳太医诊治你的手，我不你手上的经脉到底受伤了没有，如果耽误了，也许手指……会没有从前那么灵便。”澹台锦斟字酌句地说了最后一句话。

齐攸听完了他的话，并没有反应，澹台锦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沉默了许久，他把手边的水囊拿给齐攸，俯身喂水给她。齐攸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不知为何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柔软的小手不只一次被她硬塞进他的手掌里。可是这一次，她很快就放下手，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澹台锦本想要安慰一个惊慌的小孩子，可是齐攸平静地躺着，眼里并没有恐惧。他觉出一丝疏离，想起出事前一天晚上他们的争吵，那孩子洞悉了一切似的直直地戳中了他心中的阴暗。“攸儿，我们……和好吧。”他不是想要挽回，“那天晚上我说得过分了……”

齐攸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温暖，澹台锦吃了一惊，她却平和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我是不会生你的气的，你根本不用这么低声下气地跟我。”她说着，竟然安慰似地看着他，“我能真是太好了，这世上我只想待在你这里。”

澹台锦不觉抿紧了唇，那孩子在这个时候说啊？就仿佛是一个能够掌控一切的人似的，她躺在那里明明还是娇娇弱弱的，可是眼睛里却没了孩子的狡黠愉悦，眼里只有平静的笑意，他忽然想到，等到她长足的时候，她必定会出落得光彩照人，也必定更让人无法捉摸，无从走近。

“攸儿。”他低声说。

齐攸的神色忽然变了，抬起手来摸了摸的脖子，在那里又摸到了那根链子，她明显松了一口气，神情在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正常的半大孩子。澹台锦伸手从她的枕下拿出了她那根木钗，齐攸接了，那是她娘亲的遗物，没有被他们落在那个石洞里。齐攸躲开了澹台锦的目光，把那钗子藏进了衣服里，“我爹爹给我娘的。”

澹台锦点点头，他想得到，齐莫逢并不穷困，不会给女儿一只木头的钗子，那必定是有深意的。“攸儿，我……”

“多谢你了。”齐攸伸出右手，拉住了澹台锦的衣角，“我其实没有多害怕，我你一定会来找我的。这个世上，不会有人比你对我更好，我心里的。”

澹台锦皱紧了眉头，狐疑地望着齐攸，这孩子是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情真意切没有任何它意，可是他就是觉得不舒服，可她的话也没有，他又找不出地方不对。齐攸从前就算也会说这种话，可是绝不会说得这么乖，她现在说这些话的神态，就像一个成年的女子，懂事异常，温婉安静。

“你真的不害怕？”澹台锦看着她，“害怕是很寻常的事情，攸儿，你不用这么乖。”

齐攸又像是安慰他似的笑了，“过后想想就不怕了。”

澹台锦心中越发觉得担忧，像是突然非想要让齐攸害怕似的，他说道，“你的手伤得很重，我们需要日夜兼程赶回上昱城，我已经派人飞鸽传书给猛虎骑，这会儿应该已经有人去请柳太医，他也会向这里赶，咱们会在路上遇见他的。”

澹台锦说得有些急，他的确很着急，可是齐攸就在他面前不在乎地摇摇头，笃定地说道，“会好的。”

澹台锦突然无话可说了，过了半晌，他问她，“你了？”

齐攸微笑地看了看他，没有，她的眼睛低了下去，抬起缠着绷带的左手看了看，她已经模模糊糊地想了很久了，已经能够接受一切——其实她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孩罢了，从没有可能貌若天仙，所以即使留下伤疤也不要紧了，就算左手出了问题，她至少还活着，况且就算手脚利索也比不过一些人。她也不该对澹台锦有非分之想，如果父亲把托付给另外的一个人，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不可能有澹台锦对她那么好，这是实话，想清了这一点，就明白对澹台锦的所有怨意，其实都是她忘恩负义。澹台锦不欠她的，她该知足，否则，就太过了。

齐攸想想其实很容易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娘亲死了，爹爹也死了，这些事她很快都接受了，而且照样能够活下去，她从家乡的小镇上被澹台锦带走，她很快就接受了澹台锦给她的生活，再然后……她又接受了其他的。所以如果左手落了残疾，她也能接受，她想起澹台锦军营里发抚恤时候来的那些断腿断脚的伤兵，她从来不会把摆得太高，要是跟他们那些人比一比，她也能接受一些不幸的事落在头上。她从前还老是把跟苏子卿比较，那是她暂时有些疯魔了，就是因为那样，她才会给招来今天的这些不幸。

“攸儿饿不饿？”澹台锦终于放弃了，也许齐攸只是惊吓过度了，才会突然这么乖。他本来以为齐攸会撒一会娇，可是齐攸立刻就点了点头。

米粥早就温着，听见澹台锦要这，外头就齐攸醒了，沈胖子本来就离马车不远，他本来就不大守礼节，立刻窜到车窗子外头，跟齐攸问安，听到齐攸还有力气回他一声，胖子立刻欢实起来，噼里啪啦地说一车话，从骂土匪不是人一直说等看着齐攸身子大好了，他就必定带着人回头去山里找那些剪径的毛贼算账，算账的方法足足说了十八种。

齐攸确实被逗笑了一会儿，胖子有讲评书说相声的天分，那张破嘴能凭空说出话来。澹台锦没有嫌弃胖子啰唣，他坐在车里慢慢地喂齐攸吃饭，看着齐攸被逗笑的时候还是平常那个小模样。胖子说了一会儿怕齐攸累，就歇着去了，他其实也快累毙了，他这种流氓混混出身的人，虽然也是力大，但是论起耐力来，根本比不了那些当兵的。

澹台锦看着齐攸吃了半碗粥，终于像是恢复了一些生气，刚刚松一口气，齐攸偏偏又看着他微笑，“多谢你。”

澹台锦猛地抬起眼睛来，逼视着齐攸的眼睛，那双幽深的眸子看得齐攸有些发虚，她转开了目光，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攸儿，你在想？”澹台锦问她。“你在想，都是可以告诉我的吧？无不少字”

“我在想，我有一次被澹台钧关在了老侯爷的书房里。”齐攸静静地说。

澹台锦原本的思绪被打断了，他向齐攸身边挪了挪，就挨着她坐下，“我记得，那个被惯得像头小畜生的混蛋竟然想要对你下毒手。为想起这个，我不会……再让他碰到你了。”他想说会保护齐攸，又第一次有些没有自信。

“不是。”齐攸轻轻地说，她还是看着马车壁，“其实那天我在老侯爷的剑柄里了一封信，那封信我藏了一段时日，最后还是觉得不稳妥，就烧了它。”

澹台锦愣住了，他震惊地看着齐攸，似乎没法理解齐攸在跟他说。

齐攸闭上了眼睛，不管是怎样，其实都该让澹台锦判断，她不能像苏子卿一样隐匿信件，“那封信看口气是写给烨北侯的，其实信上没有，都是一些叙交情的虚话，只能说明老侯爷跟烨北侯有私交。我当时已经你……十三岁时候发生的事，我不想让你烦恼，而且我虽然不懂事，可也大臣是不能随意结交别的诸侯的，我那封信是不得了的，我想一定是老侯爷没来得及烧掉的，我就替他烧掉了。就算你……怪我，我也没有办法，就像你说的，攸儿总是有点自以为是，你不要恼了才是。”

齐攸没有听见澹台锦发出一点声音，她又接着说了下去，“我在宫里读书的时候见到了苏子卿，我她除了掌管王室书库，也掌管国主信件，我她给过你一些她誊写的信件，所以我就问她，是不是有些重要的信件没给你看。她回答我的答案很暧昧，当时我以为是一个意思，可是到了现在，我也不确定了。我告诉你的仅仅是我见过的实情，可真实的情况也许很复杂，是我这样的女子想不到的。我想没人当时到底发生了事，就没必要给你添麻烦，一直没说是怕你太激动，如果你方寸大乱的话，就会让人有机可乘。可是在来的路上，那阵不祥的大雾之后，你已经从那几个帝都的廷尉那里逼出了那样的事，我就我该跟你说了。”她安静而缓慢地叹了一口气，“尤其是昨天那时候，我想要是我死了，这件事你就永远不了，那我就自以为是过了头。”

澹台锦的一只手按在齐攸的肩头，齐攸闭着眼睛，自失地一笑，“我我做过了头，可是你不要厌烦我，这世上厌烦我的人太多了，你不要……”

“那些事现在都不要紧。”澹台锦低声说，“攸儿，你做决定的速度可真是快，连这么大的事，攸儿都自行决断，事后又能忍住不告诉我。”

“对不住了，”齐攸说道，“我小时候在家，她们都不喜欢我，下人也都不跟我。我就那样主不主仆不仆的，没人跟我商量事情，我就习惯自作主张了。”是啊，她从来都找不到的该归属的地方，直到现在也是这样，她不是澹台锦的养女，不是他的，不是兵士，不是贵族，也不是仆人，她都不是，没有任何一个群落可以归进去。

“攸儿，你的手还疼不疼？”澹台锦忍不住了，他抓住了齐攸的左手腕。

齐攸微微抿住了下唇，很疼啊，很疼很疼。可是说了也会疼，哭了也会疼，忍耐也是疼，那就忍耐着好了。

“还好。”她说，澹台锦松开了她的手腕，她张开眼睛看着澹台锦，他的眼神看起来既愤怒又疼痛，还有不解，齐攸不该表示她的意思，而且……也不觉得有可说的。她转头看着车上挂的帘子，偶尔一个颠簸，那块绒布的帘子会被风撩开，她看得见外头的景色，她安慰着他似的说道，“没事的，等天亮了就好了。”

很多时候都是如此，只要再等等，就会好了。夜里睡不着，怕黑的时候是如此，难受的时候是如此，受伤的时候更是如此，只要忍耐着等待，总会的。

“齐攸你……”澹台锦咬着牙说不下去。他看着齐攸安静地躺着，双目合十，就像根本不在乎他的存在似的，不过十五岁而已，那张稚嫩的面孔上竟然带着无谓的微笑，看起来孤独又遥远。他等待着，她不再，也不再张开眼睛寻找他，可他她根本没有睡着。他叹了一口气，背靠着车壁，紧挨着她坐在她身旁。

马车摇晃着不断前进，澹台锦有一会儿已经忘了要去哪里，仿佛这辆马车是没有人驾驭的，他只是觉得很孤独，那是种真正的孤独，世界就如同车外的乡野一般黑暗，车里只有一点灯火，他守着那重伤的女孩，她就在他身边，可是心思似乎远在天边，他们一同前行，却不像是同伴。

澹台锦的手放在下边，拉着齐攸受伤的手腕，他有种感觉，仿佛黑暗正在渐渐地侵入这两马车，如果他不拉住这个女孩，她也将会离他而去，坠入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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