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楼断翎传

第三十章 残月如钩:故人

断楼恍然间从梦中惊醒,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目光落在床头衣架上那件华丽的大红新郎服,有些怅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又梦见完颜翎了。

本来以为和秋剪风订下婚约,便是对过去的一个告别。可是,自从婚期定下来之后,他就经常梦见完颜翎。有时候,是梦见她一身戎装,骑着马越走越远;有时候,是梦见她站在一株花树下,笑着祝福自己;有的时候,是梦见自己拜堂成亲,身边的秋剪风却突然变成了完颜翎,双眼流泪……

这些梦搞得他心神不宁,可是又不好跟秋剪风去说。看看窗外,晨曦微明,时候还早,要再过两个时辰,宾客才陆陆续续会到。于是,断楼披衣下床,关上窗户,走到桌前,推开角落的书,露出下面一张薄薄的纸,望着出神。

这是一张完颜翎的小画。

断楼通些诗书,但是并不懂画工。这张小画,还是当初秋剪风为了骗他上莲花峰而画的,不过是凭着记忆的信手之作。他留着这张画,秋剪风并不知道,或许是也没想到他会留着。

今天,就是他和秋剪风大婚的日子,断楼的心里充满了矛盾。他知道自己不该留着这件东西了,可是又舍不得丢掉完颜翎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

呆了许久,断楼看见挂在墙上的墨玉双剑,心中一动,将这张小画搭在了上面,退后两步,轻轻跪下,用女真语念了几句萨满往生的悼词之后,点燃了一支白烛。

“翎儿,我知道,你能听见的。”断楼轻声说着:“我也知道,你这几天总是在梦里来找我,是想让我给你一个交代,是我太犹豫,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他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小画,全然没有注意到,门外有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把长剑,正静静地听着。

“剪风你认识的了吧,就是那天,刺了我一剑,被你把剑砍断的那个姑娘。”断楼道:“我也没想到,这半年以来,居然是她一直在照顾我、安慰我,不然的话,我可能在半年前就和你相会了。”

外面那人一字一字的听着,提着剑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断楼面色温然,继续道:“我当时还在你的墓前说了些话,让你在忘川河上等我,我会去找你,现在……”断楼咬咬牙道:“你不要等我了,或许你早就没有在等了,是我自作多情了……说实话,也许你对于我,比我对于你来说重要得多。”

外面那人,似乎是在回应断楼,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会怪我吗?”断楼道:“我从小就猜不透你的心思,现在还是猜不出来。我和剪风虽然每晚都会去莲花峰的天下第一洞房,但从来都是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从来没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你都是知道的吧。”

“翎儿,我们早就订下了婚事,可是却一直耽误了,直到现在你都走了,我都没有兑现。这次,我不想再错过了,如果你在天有灵,就回答我一下。”

门外的人无力地倒下了身子,倚在门上,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屋外屋里一冷一热,立时起了一阵小风,将搭在剑上的小画吹落,点在了烛火上,霎时失去了色彩,化成了灰烬,在风中一揉,消散如烟。

断楼一只手向外伸着,却只是僵在那里,向门外一瞥,似乎是有人,厉声道:“什么人?”急忙赶出去看,却是空荡荡的院落,什么都没有。

“断楼师侄,怎么了?”方罗生从院门处走了进来,断楼拱手道:“师伯,我刚才看见外面好像有人,可能逃到院外去了。”

方罗生道:“院外?不可能,院外是你师姑带人在布置客厅,要是真有什么生人,怎么会发现不了?”断楼想想也是,难道刚才,真的是翎儿在回应自己?

方罗生看断楼不知在出什么神,笑道:“你跟我当年一样,这新郎官在大婚之前就是容易胡思乱想。哦对了,我来是要告诉你,杨将军昨晚已经走了,不能喝你的喜酒了。”

断楼讶道:“什么?为什么啊?”方罗生摇摇头道:“杨将军只说是有紧急军情,来不及和你道别就走了,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算起来,杨再兴可以说是唯一的断楼这边的家人了,这大婚的时候他不在,断楼不禁有些失望。方罗生道:“哎呀,都是江湖人,婚礼只要新娘子和新郎官不跑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人,祝福有心就行了,愿不必特别在意。不过,你还是去换件衣服,第一批宾客很快就来了,你总不能就穿这个去迎宾吧?”

断楼一看自己,身上除了睡觉时穿的亵衣外,就只披了一件外褂,确实不成体统,便连忙谢过方罗生,回到屋里去了。

到得巳时的时候,西岳庙金钟敲响六下,开始大批地迎接宾客了。

方罗生自是痴恋秋剪风,他之所以欣然答应断楼和秋剪风的婚事,主要是以为他俩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本着“君子不夺人所爱”的想法而已。不过答允下来之后,冷静一想,却发现了点其他的好处。

其实断楼和秋剪风的婚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那就是两个华山弟子之间的婚事,不值得什么特别操办。可往大了说,一边是大金国的将军、老掌门的嫡外孙,另一边是莲花峰首座弟子,这可就大有讲究了。既可以用断楼认祖归宗的名义把婚事办大一些,又可以让别人以为,华山和大金并无敌意,如此一来,年前一番误会冲突也就不难解释,更有助于本派韬光养晦,从而伺机而动。

所以,此番大婚,不但华山全派都要参加,非入门弟子的家人也可以来,还特意邀请了许多临近各派的人,女真村里更是要送去礼物。那些小门小派,平时想巴结华山派都没有机会,更何况云老掌门生前颇有威望,一听说是他的外孙要成婚,都欣然赶来,宾客络绎不绝。方罗生和断楼一起迎客,一直特别留意,却始终没见药王峰和关中红门的来人,不禁隐隐有些担忧。

宾客多了,总要有人伺候,这种事情当然就轮到了那些末流的弟子们。

这些弟子,大多是入门的,已经完全属于华山派。但来的时候基本都是穷困潦倒,只是为了讨个生活,因此平日里练功也是得过且过。现在要干杂活,嘴里也是埋怨不断。这边后殿旁边的一条小巷里,几个男男女女的弟子给厨房送完食材,在回来的路上开始扯些闲话,

“哎,我听说,这新郎官之前可是有婚约的。”

“不会吧?你听谁说的?”

“就早上天刚亮的时候,来了一个少年公子,生得十分俊俏,说是新郎官的故人。”

“真的啊?”

“当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是跟着他一起来,结果死了的那个金国公主!”

“哎呦,你说秋师姐这么一个大美人,怎么就……”

“你们在瞎说什么!”

这几个弟子一回头,看见秦松走了过来,慌忙低头行礼道:“大师兄。”

秦松看了他们一眼道:“若是旁人说些闲话也就算了,你们身为华山弟子,剪风和断楼是怎么回事,难道还不清楚吗?在这里乱嚼舌根,成什么样子!”几名弟子连声诺诺道:“是是是,大师兄我们错了,不再说了,不再说了。”

秦松挥挥手道:“行了,走吧。”

断楼之前曾经跟完颜翎订婚,这件事秦松是知道的,但一般的华山弟子应当不会知道。现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人说这些话,还自称是断楼的江湖朋友,以前却从没听他提起过,难道是来捣乱的?或者更严重些,是大金派来报复的先使?

秦松本来是想去看看秋剪风的,但听到这番议论,不由得暗暗担心,便快步走到宫门口,看见断楼和方罗生正忙着迎客,来人络绎不绝。

他不方便直接上去问,便走到堂屋门口,问桌子旁负责记礼单的人道:“早些时候可有来过一个俊秀公子,说是新郎的故人?”

那人想了想道:“哦,还真有。他来得确实特别早。大概寅时刚过,我正在摆礼桌呢,就看见一个年轻公子进来。我问他是谁,他说是断楼师兄的老朋友,路过此地听闻他要大婚,便来祝贺。我还长了个心眼,问了一些有关断楼师兄的事情,结果他全都答出来了。”

“寅时就来了?”秦松暗忖,问道:“那你可还记得他什么样子?”那人道:“记得记得,他……哎,他在那!”

秦松回过头,下请留步!”

那人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秦松。秦松一愣,面前这位年轻公子一身丹红绸衫,腰悬长剑,手摇折扇,面如温玉,相貌俊美非常,只是眼神中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秦松定定神,拱手道:“听闻阁下,是断楼师弟的故人?”

这人并不回礼,问道:“师弟?他无门无派,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师弟了?”秦松道:“阁下有所不知,他的母亲是我华山先代云老掌门的女儿,与我师父平辈,如此算下来,他自然便是我的师弟。”

这人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秦松道:“方才听我几位师弟说,阁下曾经议论断楼师弟曾经定亲之事,不知是何用意?”

那公子淡淡一笑道:“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断楼娶了旁人,便四处打听问了一下,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秦松被噎了一下,旋即道:“事情虽然不错,但今日乃是大婚之日。阁下既是来道贺,如此说话,只怕有些不妥。”想了想,转而道:“况且,那位和断楼师弟定亲的翎儿姑娘,已经去世半年了。这半年来,要不是剪风师妹的照顾,断楼师弟早就追赴九泉之下了。他一心想着为翎儿姑娘报仇,时至今日此心未改,可算是有情有义。阁下就算是想来抱不平,也请先弄清楚缘由再说吧。”

那公子面色怅然,自言自语道:“半年……是啊,对于一个死人来说,半年已经很长了。”

秦松没有听清楚,问道:“”阁下说什么?”那公子摇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去看看新娘子。”说着转身就要走。

秦松心中一凛道:“你不能去!”伸手要去抓住此人肩膀。那公子听得背后风响,手里折扇啪得一挥将秦松的手打开。正要拔剑,却是眼前灰影带着白光一晃,已经露出尺许的剑刃一下子撞回了鞘中,肩膀也被紧紧地抓住——秦松是华山派落雁峰首座弟子,武功深得方罗生真传,排云刀和排云掌都练得炉火纯青,一手出刀逼回对方兵刃,一手擒拿克敌制胜,半点也不难。

秦松盯着眼前这人,总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这样一个比女子还俊俏的公子,便道:“得罪了,请阁下随我来一趟吧!”

说着,手上正要发力,忽然听见门口有人高声喊道:“青元庄庄主尹笑仇到!”

“尹庄主怎么来了?”秦松微微一愣,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那公子的肩膀便如同一块滑冰般,哧溜一下从他的手里脱了出去,再一抬头,刚才还站在他面前的人已经无影无踪。

秦松手指微颤,出了一身冷汗。此等能使人瞬息不见的轻功,只怕就连号称云中蛟的方罗生都未必做得到,须得立刻禀报,以免惹出祸事来。

于是,秦松急忙赶到宫门口,方罗生和断楼正在对尹笑仇见礼道:“尹庄主亲自前来,我华山真是蓬荜生辉啊。”尹笑仇道:“我不请自来,方掌门不怪罪就好。”方罗生道:“岂敢岂敢,只是区区一桩婚事,未敢惊动尹庄主您的大驾啊。”

尹笑仇挥挥手笑道:“哎,从武学上讲,我也算是楼儿的半个师父啊,是正该来的人,说什么惊动不惊动的,可不是见外了吗?”一边说着,看向断楼。

青元庄共有天下三百六十五路耳目,尹笑仇知道断楼的婚事,方罗生对此并不奇怪,只是这“师父”二字从何而来,却是茫然。断楼看着方罗生的眼神,知道他所指的绝不是那一套临渊掌和八脉凌空,只怕他自学袭明神掌的事情,尹笑仇已经知道了。

正尴尬之际,秦松走了上来,在方罗生耳边低语几句。方罗生倏然变色,低声道:“快请夫人过去看看。”秦松领命,赶紧去到后殿去了。

此时,在后殿的偏卧里,秋剪风正一身霞帔,坐在铜镜前,用银针挑了一点石榴花脂,细细地蘸在唇上,上下轻轻一抿,顿时丹唇如朱,在平日的秀美上,又多了十分的娇艳。

“徐大嫂,多亏了你,不然这打扮起来这么费事,我一个人可弄不过来。”秋剪风对身后忙碌的徐大嫂道。

徐大嫂将凤冠拿过来给秋剪风戴好,笑道:“你能请我来啊,我就很高兴了。活了这些年,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呢。”

秋剪风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宝儿呢?”徐大嫂道:“在外面玩呢,她……”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宝儿“哎呀”一声轻叫。徐大嫂吓了一跳,连忙跑了出去,看见院中宝儿跌倒在地,一个红衣的年轻公子正将她扶起来。那公子抬头看见徐大嫂,微微一怔,将宝儿送到了徐大嫂身边。

徐大嫂问道:“宝儿,怎么回事?”宝儿道:“我跑得太快,撞到了这个……”

徐大嫂正要道歉,那公子摇摇头,温和笑道:“没关系的,不过下次要小心些啊。对了大嫂,我想去趟毛女峰,您知道怎么走吗?”

“毛女峰?”徐大嫂想了想道:“由此向西,那座白色的山便是,可那里没什么人,你……”

“多谢。”那公子轻轻点头,一回身便跃出了墙外。

宝儿歪着脑袋道:“娘,这个姐姐看起来好眼熟啊。”

徐大嫂轻轻拍了一下宝儿的小脑瓜道:“什么姐姐,那是位公子,你应该叫哥哥。”说完,不由得看看墙外,自言自语道:“不过说的也是,确实有些眼熟,在哪儿见过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