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楼断翎传

第二十九章 星河微寒:订婚

第二天一早,断楼朦朦胧胧中听见西岳庙的金钟声,昏昏然转醒,一睁开眼睛,却感觉脑后一阵嗡嗡乱响,胃中一阵翻江倒海,便又闭上眼睛躺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有所缓解。刚要撑起身子,却感觉身上似乎压着什么一样,低头一看,竟是秋剪风埋头趴在自己的怀里。

“秋姑娘,你……”断楼有些张皇,伸手扶住秋剪风的胳膊,想将她推开,却感觉手上一阵粘稠湿润,抬掌一看,一片鲜血。

断楼的酒一下子化作冷汗流了出来,霎时清醒。再看秋剪风,上身素白的衣衫已经大半被染成鲜红,脸色惨白,口目紧闭,肩膀下被刺穿了一个圆形的伤口,血液还在汩汩地向外流着。身边滚落一杆银枪,枪尖殷红,躺倒在对面的杨再兴尚未清醒,鼾声如雷。

他此时也来不及想太多,眼见秋剪风伤势极重,急忙点住秋剪风的秉风、曲垣、天宗三处大穴,让血流的速度稍微缓一些。随后撕下一块衣襟,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后,将秋剪风横抱起来,起身踹了杨再兴一脚道:“快走了!”也不管他醒没醒,径自狂奔出洞外。

断楼心中焦急,脚下飞快轻功如风,又担心过于颠簸让伤口开裂,于是两条胳膊像浇了铁一样纹丝不动,不一会儿就到了金天宫,看见孟若娴正在门口等待。

孟若娴一看两人全身血迹,吓了一跳道:剪风这是怎么了?”断楼道:“先别说这些,师姑,快去请大夫!”说着便撞开孟若娴,冲进了宫内。

断楼在这金天宫住了半年,可是这半年里他除了半夜去莲花峰之外,几乎足不出户,就只认得祠堂等几处明显的位置。一时找不到别的地方安置,便将秋剪风带回了自己的屋子。

过了一会儿,孟若娴带着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头赶了过来,正是秦大夫,方罗生也跟了过来。秦大夫放下药箱,查看了下伤口,又诊了诊脉,便去打开药箱。断楼急切问道:“秦大夫,秋姑娘她怎么样?”

秦大夫道:“哦,这是刀枪伤,应该是昨天夜里,被尖锥枪头一类的东西刺伤的。”

“昨天夜里?”方罗生皱眉道:“伤口还在一直流血,怎么会是昨夜受的伤?”

孟若娴白了他一眼道:“你是大夫还是人家是大夫啊?”秦大夫道:“掌门有所不知,剪风中枪的地方血脉极多,因此……”

断楼急忙打断道:“哎呀秦大夫,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伤势怎么样,好治吗?”

秦大夫瞪了断楼一眼道:“有我在,你担心什么?”从药箱里取出一小瓶药膏,塞到断楼手里道:“我先给剪风清洗伤口,日后你就用这个药粉,子时一次,午时一次,每次两钱,用热水调成膏,给剪风上药。”

断楼一愣道:“我来?”秦大夫道:“不然我来啊?我很忙的!”也不再理睬谁,坐下身给秋剪风处理伤口。

“断楼!”杨再兴突然推门走了进来,急道:“我刚醒过来,听说秋姑娘受伤了,过来看看。”

秦大夫头也不抬道:“吵吵什么?病人需要静养,都给我出去!”

秦大夫在华山虽然没有什么职级,但资历极老,又医术高超,上上下下无不敬重。他这样一句,方罗生和孟若娴也不敢再说什么,便带着众人除去了。

出门之后,方罗生问道:“断楼师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断楼这一夜宿醉之后,已经记不清昨晚发生了什么了。但依稀还记得,昨晚自己和杨再兴醉怒之下相互厮斗,自己磕在石壁上晕了过去,失去意识之前,杨再兴似乎在拿枪刺自己。再想想早晨醒来时的情景,黯然道:“昨晚我和大哥因为一些事情起了争执,情急之下动了手,我晕了过去。秋姑娘……应该是为了保护我,被大哥刺伤了。”

杨再兴讶道:“什么,是我刺伤了秋姑娘?我怎么不记得了?”孟若娴眼睛一瞪道:“你们两个人都喝得烂醉,能记得什么?”断楼摇摇头道:“这不怪大哥,都怪我。”

孟若娴道:“当然怪你啦。”看着断楼道:“师侄啊,不是我说你。剪风可是个好孩子,除了你之外,我还从来没见过她对谁这么好过,她对你什么心思,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吗?可是你呢,总是对人家冷冰冰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断楼听着孟若娴这一番说教,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正要说话,孟若娴便打断道:“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总是想着你的翎儿姑娘。可她到底已经走了半年了,你还能一辈子为她守活寡不成?”

方罗生皱皱眉头道:“胡说八道,什么守活寡?”孟若娴道:“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几人正说着话,秦松匆匆赶了过来,才对方罗生和孟若娴行了礼道:“师父、师娘,听说剪风受伤了,我来看看。”方罗生点点头道:“就在里面,去吧!”

秦松谢过,正要进门,碰见秦大夫正好出门,秦松轻道一声:“爹。”便进了门。秦大夫冷着脸,走到断楼面前道:“好好照顾,要是死了,我可救不活!”说罢,也不待断楼问什么话,拂袖离开了。

杨再兴悟道:“原来秦松兄弟,是秦大夫的儿子啊。”

“哪里啊,秦大夫无儿无女,秦松是他捡来的孩子,喂米汤长大的,从小就跟着一起行医。后来因为被济世堂排挤,找到他的老朋友也就是你的外公,当了华山派的大夫。”孟若娴想了想,又道:“对了,剪风也是秦大夫收留来的,那时候长安城闹饥荒,剪风的父母都饿死了。秦大夫正好去外地行医,看她可怜,就给带回华山来了。”

“可我看着他们好像也不是很亲呢?”

“嗐,秦大夫就这脾气,怪老头一个,越是心疼的人,嘴上越狠……”

断楼在一旁,也无心听他们讨论这些家长里短,只是紧紧的攥着手里的药瓶。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秋剪风醒了过来,觉得肩膀上还有些痛,胳膊似乎被什么压着。扭头一看,烛影中断楼正趴在自己的床边,不禁笑了,轻轻推一下道:“断楼?”

断楼倏然起身,看见秋剪风的笑脸,又惊又喜道:“你醒了?”

秋剪风笑着点点头,讪讪道:“这几天……一直是你在照顾我吗?”

断楼一愣,蓦然想自己当初重伤后刚刚醒过来的时候,也是如此问的秋剪风。再看看秋剪风的伤口,慌忙解释道:“秋姑娘你别误会,我上药的时候,都是……”却见秋剪风笑着摇摇头,便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秋剪风她眼色晶莹,轻声道:“其实,那天晚上,我是偷偷跟着杨大哥上了山,一直躲在洞外,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断楼早就猜到,但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便道:“秋姑娘,你的伤还没有全好,先好好休息,这些话以后再说。”

秋剪风执拗地摇摇头,撑着坐起身道:“不,这些话我以前说不出口,可是这样从死里走过来一遭之后,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呢?”

断楼默然道:“秋姑娘,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我……”

“我以前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翎儿姑娘那般念念不忘,现在,我明白了。”秋剪风眼中映着温暖的烛光,显得分外动人,喃喃道:“我知道,你忘不了翎儿姑娘,我也不强求你忘掉她。或许,如果你真的忘了她的话,我还不一定这么喜欢你了。”

秋剪风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拉住了断楼的手。她感觉到这只宽厚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要抽开的意思,便继续道:“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当你的翎儿。她和你一起走过了七年。那么接下来的七年、十七年、七十年,都让我来陪着你,好吗?”

听着秋剪风的话,断楼不禁百感交集,开口道:“秋姑娘,我……”

秋剪风妙目眨动,轻轻摇头道:“还叫我秋姑娘?”

断楼看着眼前这张嫣然笑脸,心中一热,叫一声:“剪风。”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秋剪风。

忽然哐啷一声,门被推开了,杨再兴一下子撞了进来,身后还站着满脸喜色的孟若娴和一脸不快的方罗生。

秋剪风看见,慌忙,红着脸嗔道:“好啊,你们在偷听?”

杨再兴连忙道:“没有没有,主要是方掌门,在背后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那个,我们能进来吗?都快急死了。”

见自己这个大哥如此不会编瞎话,断楼哭笑不得道:“你们这不是已经进来了嘛。”

杨再兴挠挠头,随后正色道:“秋姑娘,杨某失手刺伤了你,在这里跟你赔个不是。”说着就要下拜,秋剪风连忙道:“杨大哥不必如此,无心失手,何错之有。再说,要不是你这一下,我和断楼也不会……”说到这里,转过了头,不好意思再说了。

孟若娴见状,拍手喜道:“我就说嘛,你们两个早就该在一起。既然话都说开了,那我看不如就择日把喜事办了吧。”

方罗生摇摇头道:“这不妥。”孟若娴道:“人家都郎情妾意了,你还想怎样?”

方罗生道:“这婚姻乃是大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三书六礼一样不可少。现在云师妹都还没在,怎么能如此随便呢?”

孟若娴一心想撮合断楼和秋剪风,心急之下把这事给忘了,正在为难。断楼起身道:“师伯、师姑,你们放心。我明天就给母亲写信,告知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也把我和剪风的婚事跟她禀告一下,请她带我义母一起来华山,不要被别人知道。”

孟若娴道:“对啊,我华山派的飞鸽最灵,别说是关外,就是西域昆仑也能送到。”

这样一说,众人都是同意。秋剪风似乎有什么心事,但仍是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断楼去厨房拿来了饭食,回到屋里,却见秋剪风已经下了床,正坐在桌子前整理什么,急道:“剪风,你怎么起来了?”

秋剪风抬头笑道:“哎呀,你看你这屋子,都乱成什么样了。我就躺了一天,实在是受不了啦,给你收拾一下。”

断楼确实不太擅长整理家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也不是很乱吧?”秋剪风指着床头下一个羊皮的包裹道:“那个里是什么啊,我怕有你的什么贵重东西,没敢动。”

断楼顺着秋剪风指的方向一看,那是自己和完颜翎离开建康时带出来的包裹。至于里面的东西,在嵩山丢了一些,又在青元庄添了一些,也不记得具体有什么了,便道:“好了,不用你操心啦,我自己会收拾的。先吃饭,然后躺下好好休息。”秋剪风笑着点点头。

如此休养了半个月之后,秋剪风的伤势渐渐痊愈。这一天,杨再兴检阅完手下兄弟们的练习成果,正想去找断楼,却见秋剪风手里捧着一只鸽子,正快步地跑着。杨再兴道:“秋姑娘,急急忙忙地这是要去哪?”秋剪风道:“飞鸽传书回来了,是云师姑的信!”

“真的?”

两人急忙去找到断楼,他这几天等得也甚是忐忑,见来了信,急忙拆开来看:

“吾儿断楼览:

翎儿之殇已知,然逝者已矣,生者有情,吾儿当珍之重之,切勿再留遗恨。为娘已动身来秦,然良辰吉日不可错纵,若其时为娘为到,可以墨玄双剑供之,便如同高堂。”

读完信,断楼有些奇怪,自言自语道:“我本来以为,母亲会反对。”

秋剪风脸色有些难看,问道:“怎么,你希望她反对吗?”断楼连忙道:“不是的,只是,这样说话的口气,不太像母亲的习惯,她平日里,都是叫我。”秋剪风道:“那你的意思是,这封信是伪造的?”

断楼想了想道:“不会的,母亲的笔迹,我是认得的。”他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母亲素来瞒着自己许多事情,也不再特别在意,信中那句“切勿再留遗恨”更是刺激到了他,便将母亲的意思转告给了方罗生和孟若娴。

孟若娴自是不胜之喜,赶紧请道士合生辰、算日子,定于三月三日大婚。华山已经许久没有过喜事了,于是上上下下立时都忙碌了起来。

不过方罗生的心情近日来却不是很好,主要倒不是因为秋剪风,而是他已经向药王峰和关中红门各派出了两拨人马,代替杨再兴转达岳飞连结河朔的战略,却是始终未见回信。今日在外围的弟子们又来报,说胡为道安插在华山周围的那些暗桩,竟然一夜之间都撤走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将杨再兴请了过来,将这番异动如实相告。

杨再兴没想到会有如此变故,两人商讨了半天,也猜不出这胡为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思忖了一会儿之后,杨再兴道:“方掌门,既然现在外面的监视都已经撤了。我想我还是即刻动身,亲自去一趟药王峰和关中红门,看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耽误了连结河朔的计划,我可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方罗生道:“方某也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明日就是断楼和剪风的大婚,你这个当大哥的不在,那怎么行呢?”

“军情紧急,容不得耽搁了,而且……”杨再兴沉吟道:“我也问过断楼,他对于现在两国交战的态度还不是很明确,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告诉他了。如果他问起来,方掌门只需说我是有紧急军情即可,其他的也不必多言。”

方罗生点点头道:“这个杨将军放心,我自会留意。断楼毕竟为大金效力那么多年,要他这么快就转变立场,确实是难了些。不过,他现在既然已经要和剪风成婚,以我华山派的态度,他以后就算不助将军一臂之力,想来也绝不会与我们为难。”杨再兴道:“如此最好。”

于是,杨再兴也没有去找断楼,趁着夜色,快马出山去了。

行到日出时分,到得一个村落,却见屋舍俨然,与一般的村庄并无两样。只是周围的村民,来来往往却都是女真人的服饰。

杨再兴想起方罗生曾说过,他将受骗迁来此处的女真部族都集中安置在了一处地方,想来便是这里了。如此处理自然是妥当,只是对于杨再兴来说,此处在地图上未有标识,倒有些不认路了。

于是走着走着,到得一处茶棚,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正在饮茶,体态潇然,仪表甚是不俗,便上前道:“劳驾问下这位姑娘,可知药王峰怎么走吗?”

那红衣女子抬头看了杨再兴一眼,又低下头,轻摇着茶杯道:“由此一直向西,到得第一个村镇之后,便有药王峰的堂口了。”

杨再兴见这女子面色清冷,说话更是冷淡,似是有什么心事。他倒也不在乎,拱手道:“多谢姑娘。”扬鞭正要离开,那女子却问道:“将军从华山来,我看这几日华山派的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可是有什么喜事吗?”

这人虽然和自己素不相识,但杨再兴巴不得和所有人都分享自己的喜悦,便欣然道:“是啊,明天便是我兄弟断楼成亲的日子,只可惜我还有急事,不能留下来喝喜酒了。”

那女子手中的茶杯一晃,抬头颤道:“你说什么?”

破晓的晨光中,她头上一支穿云白凤的玉簪微微闪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