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难为

第五章 平庸

“姑娘。”齐攸进去这半日,静雪已经等得心焦了,这时候一见她出来便连忙迎了上去,又从苏子卿手里接过书来,低声说道,“那边又有了讲书声,咱们可是迟了。”

齐攸点点头,回身向苏子卿行礼道别。静雪狐疑地仔细打量了苏子卿,自家姑娘实在少有这么老实规矩的时候,何况苏子卿只是宫中不起眼的一个女官,并不值得自家姑娘这样敬重。

苏子卿将她们送到门口,便不再出门槛一步,静雪忍不住又回头望了她一眼,“天下竟真有这样谪仙一般的女子。可惜命却平常,只落得在这里掌管文书,也真寂寞了。”

齐攸本来心中就有不自在,听静雪这样赞她,更添了说不出的灰心,回头望见苏子卿独倚门旁,微风里广袖微振,虽有飘飘欲仙之感,可是却有股说不出的寂寞凄冷之意。她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她说的——若是非要强出头,等到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身后也没了那人——齐攸忽然觉得这话里极无奈,可是又不明白,澹台锦明明问过她要不要跟他离开,是她不要去的。

思来想去,齐攸只是觉得,男女之间种种模糊难测的心思,真比所谓的阴谋更令她费解。她低头思索了半日,觉得肚子都饿了,满腹哀怨地抬头看静雪。

静雪一怔,猛想起到了往日里齐攸吃点心的时辰了,“姑娘,宫里学堂的规矩……好像没有吃茶点的时辰。”

齐攸闻言止步,再也不肯往前走,静雪急了,“姑娘本来就回来迟了,现在还不进去,等着先生骂么?”

齐攸不干,理直气壮地驳回,“这个时辰还没点心吃,那还读什么书?”

静雪更急,本来就觉得自家姑娘乖巧了这半日就是假象,果然是绷不住了,“姑娘上学堂难道就是为了吃果子么?”

齐攸扁了嘴没答,闷头生气进屋,才探头,上头授课的夫子一块戒尺打在案头,好大一声响。齐攸没怎样,倒看见坐在第一排的王长子穆瑄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抬起头来,慌里慌张地四顾;右边王次子穆璃倏地把正偷看的一本杂书塞进袖子里;后排的穆洛从发呆中醒过来向这边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低下头。齐攸更觉得闷。

“误了读书的功夫还敢大摇大摆地进来,成何体统?”大儒辜立雪本就是个迂腐性子,泥胎木刻一样的人,并不管下头跟着他读书的人都是哪里的亲贵,“主上尚且不曾迟到,伺候文墨得反比主子还迟,这又是何等道理?立到外边廊下思过去!”

屋里一声窃笑,齐攸不看都知道是澹台钧那个小蠢货。有人低声问,“这是新来的?是哪家的女儿,傻乎乎的没一点灵气?”

“听说是澹台家的……”一人回答。

澹台钧一声低低的冷笑打断了那阵窃语,“不过就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罢了,难道侯府里会有这种蠢物?”

许多双富贵眼睛向她看了过来,齐攸胸口里有股子怒气血性在翻腾,恨不得过去打烂澹台钧的嘴,方才吃不着果子的烦恼在这会子全都不算什么了。

“还不出去,难道要当着夫子的面撒野不成?”澹台钧提高了声音,眼睛看着的却是上头深得国主倚重的夫子,脸上挂着笑,带着些微的谄媚。

齐攸向后退了一步,耳朵里听见夫子不屑地哼了一声。顿时这间世子学堂连同那些书本一起,在她眼里都变得可厌了起来。

她转身出门,走到廊下自己找了个地方站着,可是外头到处都是跟着众位主子的侍女太监,齐攸就算出门来也根本就找不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照样是一双双各色的眼睛在盯着她。身后屋中书声琅琅,她干脆抬头望着天。

对面的窗子偏偏这个时候推开了一扇,齐攸不情愿地看了过去,果然苏子卿正往她这边看。时间不长,那个谪仙似的苏子卿似乎只是无意间的推开窗子透气,看了齐攸一眼便又关上了窗子。可也就是这一刻,齐攸才觉得格外的羞耻。

这一天,澹台锦履行了诺言,打算去接齐攸一起回去,其实也是不放心,那原本就不是该困在宫里的孩子。时辰差不多的时候,便有马车便陆陆续续地驶出宫门,各家入宫的孩子大约都在这个时候往外走。

澹台锦在马上遥遥地望着宫门,各家的马车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终于看见带着澹台家风鸟徽记的马车慢慢驶出。

他带马慢慢向前走,等着渐渐加速的马车赶上自己。拐过半条街,赶车的马夫就瞧见了澹台锦,连忙停了马。后头马车上静雪先掀开了帘子向外张望,一眼看见澹台锦,连忙探出头来,向他身后空荡荡的街道上看了看,“大爷,您这又是自己出来的?也没带个侍卫么?”家里的老侯爷就是被人刺杀死的,这个阴影始终笼罩在澹台家,也不怪静雪变了脸色。

澹台锦一笑,含糊过去。倒是齐攸,听见是自己来了,居然没有伸出头来,难不成她进宫一天就学会了礼教大防?

“攸儿今日怎么样?”澹台锦从马上下来,忍不住微笑,走近了齐攸的马车,耳朵里却听见齐攸抽噎的声音,一时愣住了。伸手一把掀开帘子,齐攸果然窝在里头哭着,脸都埋在了膝盖上。

静雪下了马车,正走到他身后来,“可算是大爷来了,姑娘从上了马车就开始哭,又不肯让我过来。”

“为什么哭?”澹台锦冷下一张脸来,齐攸倒不是会闹脾气的丫头,哪一次哭不是因为受了大委屈了。

静雪犹豫了一下,一是她觉得齐攸不像是因为被先生罚站便会哭的孩子,二是她也不想说齐攸被罚站那丢人现眼的事。“奴婢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这一天错过了三次吃点心的时间,姑娘心里不痛快吧。”

齐攸本来是哭的,听见静雪这么说,忍不住笑了。澹台锦也是一笑,略一思索,不用马夫过来放马凳,一纵身上了齐攸的马车。外头车夫连忙过来,把他的马拴在马车后头,静雪也回了后头的马车上。

马车又继续向前,齐攸哽咽着抬起头来,她心里是真的很难过,可是身边那个亦父亦兄的年轻男人始终只是安静地坐着陪伴着她,并不曾有一句安慰她的话。

齐攸自己擦去了眼泪,“他们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我。”

澹台锦安静地听着一个小女孩的烦心事,没有说话。

那孩子的眼泪就又涌出来了,“他们好像都瞧不起我。”

澹台锦一时恍惚,仿佛看见许多年前十三岁的自己,不假思索地,他说了一句,“他们为什么要瞧得起你——你只是个普通女子,没有出身,才不惊人,貌不出众。”

齐攸愣住了,连眼泪都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