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有人家

43.再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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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倦怠,让锦娘想起那位乡簿大人。眼前这些人半死不活的样子,与他如出一辙。

——好像灵魂变薄了,难以再支撑沉重的,随时都会一头栽地。

阿泰冷漠地瞅着他们。

小太岁等人也目光空洞地回视他,犹如两个陌生物种之间在对望。

之后,阿泰默默别开了眼,进桔林里转悠去了......

锦娘站在林边没动。

寒冷的空气中,桔树叶子青绿喜人,泛起水灵灵的光芒。即便过了果实季,仍有不少饱满的桔子缀在枝头。

灵气充沛到了极点......

锦娘悄悄探出花丝,试图感受李燕妮的气息。

然而,毫无意外,一无所获......

阿泰晃悠了一会儿,面无表情走了出来,对妻子说:“走。”

正眼没瞧草垛上的几个。

那些人对他也毫无兴趣,倦怠至极地望着林子里。

好像守望这片树林成了他们余生唯一的使命。

“毕竟是你徒弟放这儿的人,你不问问么?”

丈夫说:“该问时再问。”

走出很远,锦娘悄声说:“哥,他们都被控制了吗?”

“他们是小角色,谁稀罕控制他们?”

“但是......”

阿泰紧接着说:“虽不像受到了控制,却毫无疑问遭到了灵洗。一部分生机被掠夺了。”

“……怎么没像长贵那样变老?”

“长贵嘛,对方那是想索他的命。下死手了。”

“咦,为什么?”

“不知。”阿泰说,“这些人遭受灵洗的程度较轻。对方目的不是针对他们,而是......”

他意有所指瞧了妻子一眼。

锦娘悟了,“是做给空间里的李燕妮瞧的?”

“嗯,一定是足可惊吓到她的场面,让她轻易不敢出来。”

“比如,一个和她长得相同的女子,跟那些人……”

丈夫嫌恶心地吸吸鼻子,“不要想这种事,锦娘……老子要吐了。”

锦娘立刻闭了嘴。

她男人虽刚猛,“娇柔”起来也不是常人能比的。

“哥,接下来去哪?”她转移话题道。

“……去找长贵。”他目的性鲜明地说。

长贵家就在果林附近,大坝的另一侧。

还没上坝头,两人看到他在地里撒麦种。

他穿着一身灰衣。个头不高,脸庞清秀,比之从前疯狂的模样,此刻瞧上去极冷,眉眼深处藏了冰山,清莹剔透,无情无欲。

“喂,你小子!”阿泰站在田埂上,对他招了招手。

长贵定定瞧他一会,最终放下臂间的柳篮走了过来。

阿泰瞧一眼他脑门的咒印,低沉问道:“你身体如何?”

长贵垂了眼,对他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耽误你一会,有些事想问你。”

“什么事?”长贵清冷地说。

“关于李燕妮......”阿泰缓缓盘起双臂,找不到合适措辞般顿了一会,“虽然这么问很冒昧,我想大略了解一下,你们如何开始的?”

长贵从他脸上收回目光,看向那座红楼。明明近在眼前,他却好像看着千山万水之外。片刻,才冷冷说:“哥哥是想问燕妮何时变得不同的吧?”

锦娘:“……”

被灵洗过的人竟还能如此敏锐么?

阿泰的目光笔直望住他的脸,“你这么认为也无不可。”

长贵沉默一会,用回忆的口吻轻缓地说,“燕妮是个善变的女子……我们打小儿住得近,年岁又相当,常在一块儿玩。小时她很顽皮,活蹦乱跳的,经常领着我一起闯祸。她性子野,天生不爱拘束,谁惹她就跟人打架,个头不大,村里倒没几人打得过她的,你进村子晚,可能不晓得她那会儿多厉害。”

锦娘瞧丈夫一眼。

原来他很晚才进这村子的吗?

咦......

长贵又静静地说:“可是,后来有一天,她好像突然变了个人。”

“哦?”阿泰低应一声。

“她变得安静,冷漠,好像一下子长大十岁。对我也……发自骨子里排斥,一点兆头都没有就不睬人了。”

“那时大概多大?”

“十岁上头……”长贵略作回想,瞧了他一眼。

锦娘疑云罩顶。

性格突变这种事,听来像被穿越了,但是,李燕妮不是才穿来一年多吗?

“之后呢?”阿泰问道。

“之后,大概四五年内我们没有往来。起初我……很伤心,没了她领头好像连怎么玩都不会了......但是,随着一天天长大,小时的情谊也就淡了,几个月见不着人也不觉什么。”

“经常几个月见不着她?”

长贵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又从鼻孔里叹了出去。“嗯。他们全家都神出鬼没的,门户经常关着。跟邻居也不往来。”

阿泰皱起了眉,沉默片刻后,问道:“但是,后来某一天,李燕妮又变了回来是吗?”

长贵瞧他一眼,点头道:“没错。就在前年夏天那会子……”

“前年夏天发生了何事?”

长贵垂下眼睑,抿住嘴唇。

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那天......是个月圆之夜。晚上很亮,河里像铺满水银似的。我……在河里洗澡。”

锦娘挺紧张的,好像来到了剧情的高点,悬心吊胆地猜测道:“然后,燕妮就从天而降了吧……”

“然后,说来哥哥可能不信......”

长贵清莹如洗的眉宇间浮出一抹黯然之色,“那时候,燕妮突然从树上掉了下来......落到了我身旁。”

锦娘忍不住插嘴道:“是从树上掉的,还是空中掉的?”

长贵困惑地顿住,半晌才问,“有区别吗?总之就是上头掉下来的。”

“你还记得……她的衣物是怎样的吗?”锦娘问道。

长贵眨动眼睫,微微把头偏向了一边,轻声说,“她当时……身上没衣物。掉下来后傻得像个孩子。我拿自己的外衣把她裹住,把她送回了家......当时,她好像在做梦,问我……”

“问你什么?”

长贵难以启齿似的沉默着,之后却又毫不遮掩地说了出来,“她说的话很怪......她说,你是我梦里的情郎吗?”

锦娘眼角微微一抽。

阿泰面无表情道,“你送她回去后,她父母是何反应?”

“没啥反应。把人接过去,训斥了她几句。”

阿泰闻到臭味似的皱起鼻子,“一个未嫁之女在夜里被男人送回来,身无寸缕的,父母只是训斥了几句?”

长贵极其缓慢地点了个头,似乎回想起来也觉不可思议。眼神里多了点怔忡。

田间气氛一时沉默下去。

隐约之间浮起一层荒诞的滋味......

少顷,阿泰总结式地说:“之后,你们就又重归于好,往来频繁。并且,因为那次夏夜的事,经常有亲密之举是吗?”

长贵没说话,不堪回首似的闭了闭眼。幅度极小地点了个头。

阿泰的胸腔里发出一声深沉的回音,“唔——”

他瞧了妻子一眼,向那长贵说:“往事已矣,你莫要挂碍太多。一切只往前看吧。”

长贵缓缓抬眼,向他认真凝视过来,语气空静地说:“我明白。这一世哥哥救我性命,赐我法命慧根,长贵无力报答了,只能来世再报......长贵已决定皈依佛门,一心追寻大道。来生若有缘相遇,还求哥哥再度我一回吧……”

说罢,他静静地拜了下去。

阿泰如遭霹雳......呆在当场!

锦娘困惑地眨眨眼。不明白丈夫为何像见了鬼一般?

阿泰死死瞪着长贵......尖尖的喉结在脖子上来回滚动着。

少顷,他忽然伸出大巴掌,用力在长贵肩上一拍,怒目金刚一般说,“行!老子跟你一言为定!”

长贵定格地瞧着他,被这过于激动的反应弄得有点懵......

结束跟长贵的谈话之后,阿泰陷入了罕见的神游状态。妻子唤他几回,他都心不在焉。

“哥,你究竟怎么啦?”

他半天才有反应,“啊?”

“你怎么了嘛?”锦娘轻声细气地问。

他不说话,仰头看向天空深处,好像虔诚相信那里会出现一尊金色大佛,一动不动瞧着。良久,才喃喃地说:“没什么,我的锦娘......我没什么。”

一定有什么!

——锦娘觉得。

回家稍歇,阿泰去了田里干活。光着膀子,十分凶狠地翻着地,把土地翻得浪滚浪……

关于李燕妮的事,他只字未提。

锦娘也不去打扰他,自己在前厅做针线。

脑子里回想着长贵那些话......

中午,夫妻俩安静地用了饭。

徒弟遣林谆来说,陪罪宴设在议事堂内,申时过半便要开席,到时请师父去帮忙镇局。

阿泰草草应了。埋头干了一下午的活,到了申时洗澡换衣,带妻子晃荡了过去。

到了议事堂前,锦娘意外地发现,里面的气氛和乐融融,大家你来我往,笑得相亲相爱。

江湖人的豪迈,商贾的和气,江员外的温润,和秦漠的亲切,各种美好交织在一处,让议事堂内呈现出一片和谐的光景。

这哪像什么陪罪宴嘛......

夫妻俩进去时,里头静了一静。

每个人的目光都殷切慈爱,洋溢着世界和平的色彩。

秦漠上前拜了个礼,把师父引到男席,又把师娘送去隔屏后的女席。

锦娘一眼扫过去,那日受牵连的女子们全都在座。

王寡妇、江老夫人、江少夫人......此外,有李元庆的媳妇儿,李俊媳妇,还有她从未打过交道的里长夫人。

大家都笑得挺和气。

连王寡妇这种尖酸疯狂的人也露出了正常女子的微笑。这微笑把她那张一向扭曲的瓜子脸捋平了,显出一份小家碧玉的姿色来。

她甚至好像与全世界达成了和解,第一个起来迎接锦娘,“快来快来,就等你了!”

似乎忘了上回糊鸡屎的仇,把锦娘殷勤摁到她旁边的席位上,姐俩好似的挨着坐下来。

她心满意足似的叹口气,难为情地对锦娘说:“哎,我都多少年没吃过席面了,贵人也真是的,把也我当个人呢......”

锦娘忍不住瞧她一眼。

这话若出自真心,也太叫人心酸了。

可是,想到她做的那些事......心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桌上其他女眷皆有点意味深长。

江老夫人的脸平平静静的,有点莫测高深。

江少夫人纤弱娇柔,哪怕安静坐着,也有一种美人啼哭的韵味,明明一身恬淡风度,意态里好似浮着许多泪......

至于李元庆和李俊的媳妇,和寡妇本是敌人,听了她的话,各自飞了一眼,毫不掩饰满脸的讥诮和轻蔑。

席面上,茶水果子、冷盆点心之类都摆上了。

大家却迟迟不动筷子。

“灵玉县主还不来?”秦漠在屏风外说,“林谆,你再去催请催请。”

话音方落,门口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大哭腔!

“贵人老爷——求你为我儿做主啊——”

一妇人哭丧似的奔进来,悲恸欲绝扑倒在地。

秦漠惊怒交加,“妇人是谁!为何如此失礼?本官宴客岂容你哭闹撒泼?”

一旁,江员外轻声提醒道:“大人,这是灵玉县主的亲母!”

秦漠神色一顿,又惊声问道,“既是灵玉县主的亲母,何故哭泣!”

地上,李燕妮的母亲抬起一张与岁数不符的年轻脸庞,泪雨涟涟地说:“贵人,我儿她方才悬梁自尽了——”

满室“嗡”了一下......

秦漠如遭暴击,“腾”的站了起来,扶额做了个天旋地转的动作......

旁边的江员外立马扶住他,焦切问道,“大娘,燕妮可有事?”

燕妮的娘凄惶地摇摇头,满面悲愤之色道,“人是好歹救下了,大人,您要为我儿做主啊!”

陆坤严肃道:“大娘,县主究竟遭遇何事,竟作出自尽之举!”

燕妮娘杜鹃啼血地说,“我儿她前夜在林中,被恶人......被恶人......”

众人面面相觑,对她下面的话语倍感惊恐,纷纷向秦漠投去失措的目光。

秦漠白着脸问,“她被恶人如何了?”

额角青筋要崩裂了一般,剧烈跳动着......

演得真好。

——锦娘觉得。而且,有点太好了,压根没必要这么使劲。

燕妮娘捂脸哭泣,“她被人追入果林后,遭恶人毁了清白......”

秦漠气急攻心,顿时一拳捶在桌上。

——满桌盘盏一阵“咣当”响!

“可瞧清了那人是谁!”他怒火炽然,指着陆坤、杜子衡和连振海说,“是这几个追她的人?”

那三人脸色惊惶起来,鉴于这位贵人老爷的不良历史,室内的男人开始人人自危。

燕妮的娘强行镇静下来,身子发抖地瞧着秦漠,咽着泪说:“大人,燕妮只说……在那人身上留了一种药粉,那药粉只要沾上一丁点儿,事后都有法子辨出来!大人呐......”←→新书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