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愈下愈大了。
 苏杨睁开眼,耳畔炸开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震得他指尖微微发颤。
 镁光灯下,飘落的雪片被映照得晶莹剔透,在灼热的光晕中格外清晰。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冷。
 仿佛……
 舞台的灯光太过炽热,热得仿佛连空气都被点燃,化作一片沸腾的火海。
 舞台上的这帮人仿佛都疯了。
 张晓东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声音在电吉他的轰鸣与贝斯的低频震颤中格外撕裂。
 杨光挥动鼓槌上下敲击,时不时高举鼓棒挥舞,随着他的动作,鼓点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越来越快的旋律和密集的节奏将整个舞台点燃,乐队成员们激动得摇头晃脑,在观众的尖叫声中不断变换着演奏姿态。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舞台的影响……
 苏杨站在光与热的中心,忽然察觉到胸腔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像是蛰伏已久的火焰终于要冲破桎梏,滚烫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涌,烧得他喉头发干。
 ……
 他上台时其实整个人都很平静,只把这当成一个任务,弹得好坏都无所谓,甚至弹错几个音也无所谓。
 他解释过,他很认真地强调过自己不是玩音乐的,甚至可以发誓自己始终都说自己是个泥瓦匠。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被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一步步推上了舞台。
 他本不想登上这个舞台,但既然被推了上来,一切也就无所谓了。
 尽管耳畔谩骂声此起彼伏,他依旧保持着平静,不让任何情绪干扰自己。
 这并不是他的错,他不会内耗。
 这种心性,是上辈子磨炼出来的,面对业主和甲方老板的刁难,唯有冷静应对,一点点修改,才能让他们满意。
 生活便是如此,再锋利的棱角,终会被现实磨平。
 于是,他带着这份近乎麻木的平静,在舞台上开始笨拙地弹奏着……
 但……
 弹着弹着,苏杨突然感到记忆深处涌现出一段段陌生的画面。
 恍惚间,潮水般的记忆汹涌而来,在他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的一个场景……
 那是一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前,年幼的他偶然看到了一场来自英国的摇滚音乐会,皇家乐队的震撼演出。1
 舞台上,乐队成员们抱着吉他疯狂弹奏,震耳欲聋的音乐、炫目的舞台灯光和万众欢呼的场面……
 从那一刻起,他便疯狂地爱上了吉他和摇滚,开始央求母亲给自己买一把吉他......
 ……
 “再见理想!在霓虹烧穿的晚上!”
 “灰烬中捡起生锈的勋章。”
 “再见理想!把骨血押给赌场!”
 “至少曾为它热泪盈眶……”
 舞台上,张晓东唱起了再见理想的副歌。
 鼓手、贝斯手、鼓手、同时一起唱了起来……
 苏杨的手指在琴弦上机械地拨动着,耳畔张晓东沙哑的嘶吼渐渐模糊。
 恍惚间,眼前浮现出逼仄狭小的出租屋,甚至清晰可见的、泛黄的墙皮剥落。
 母亲攥着皱巴巴的缴费单,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发抖。
 窗外,催债人的砸门声如密集鼓点般砸碎童年的宁静,他蜷缩在床底,盯着地砖上蜿蜒的裂缝默默数着。
 然而,胶带撕扯的声音总在深夜突兀响起……
 那是又一次仓皇逃窜的搬家信号。
 他们像逃命的流民,狼狈地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城市,一个又一个临时栖身的角落。
 记忆中,每所新学校的课堂上,同学们探究的目光总是格外刺眼,而他……
 学不进去!
 完全学不进去!
 而,唯一,能给陪伴他的,只有那把吉他!
 “防空洞的啤酒早已喝光!”
 “琴颈裂缝长出荆棘勋章。”
 “他们说该跪着领取奖赏!”
 “可我的膝盖只跪向太阳!”
 张晓东继续疯狂地唱着,演唱会唱到了高潮,恍惚间,苏杨看到了一片片雪中,无数人的歌迷和粉丝们都站了起来。
 而他,则是握着吉他,感受到这把吉他,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而且,越来越熟悉……
 脑海中的画面,亦是越来越清晰……
 隐约间,那是夜深人静,月光透过窗台洒在墙面上。
 他蜷缩在狭小的阁楼里,指尖磨出血痕仍紧握着那把旧吉他。
 从生涩的小星星到复杂的加州招待馆,每一个音符都在黑暗中倔强地燃烧。
 楼下房东的咒骂、抽屉里皱巴巴的退学通知、母亲深夜的啜泣……
 所有现实的冰冷都被关在门外。
 只有此刻,当琴箱共鸣的瞬间,他才能触摸到那个遥不可及的梦……
 ……
 一段段记忆,一个个画面……
 它们如潮水般在苏杨脑海中疯狂涌现。
 伴随着这些记忆,他对吉他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融入了这把乐器。
 此刻的他不再需要刻意记谱,甚至不必思考下一个音符……
 手指已凭着本能,在琴弦上熟练地跃动,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节奏。
 灯光开始越来越刺眼……
 他开始疯狂地唱着歌!
 激情四射,澎湃四射!
 …………………………
 “到底怎么了!”1
 “他!”
 “他!”
 “这,这,这……”
 “……”
 后台!
 这一刻!
 江晚晴的瞳孔骤然收缩,指甲都不自觉掐入了肉里。
 当再见理想的副歌如火山般喷发时,她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
 舞台上那个曾笨拙到令人绝望的身影,此刻竟与吉他融为一体!
 苏杨的指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蜕变,破碎的音符在他指尖重组为一个个燃烧的音符,每一个颤音都像被注入了生命,在雪夜中疯狂跳动。
 她看见他闭眼仰头的瞬间,一种与这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她看到了他表情一度陷入了绝望,一度变得痛苦。
 他甚至不看任何东西,但,琴箱里涌出的旋律竟与张晓东的嘶吼完美咬合,仿佛两匹失控的野马在悬崖边疯狂地往前冲着!
 “这不可能……”她颤抖着向前踉跄半步,整个人,甚至灵魂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拽向舞台。
 那些音符活了!
 它们挣脱乐谱的束缚……
 在舞台上疯狂地跳跃着,奔跑着……
 这一刻!
 江晚晴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一刻!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个,孤独的背影了!
 是的!
 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语的孤独!
 耳畔,响起了一阵阵激动的声音!
 “对!”
 “就是这个!”
 “他好像年轻时候的老窦!”
 ………………………………
 苏沐雪猛地站起身。
 盯着舞台!
 舞台上,那些音符如烈焰般燃烧,张晓东沙哑的嘶吼撕裂夜空,恍惚间与92年红磡那场传奇演唱会重叠。
 她指尖无意识地抓住裙角,清冷的面具寸寸崩裂……
 她盯着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那个笨拙的男孩此刻竟像被灵魂附体,吉他声里迸溅出的炽热与不羁,让她浑身颤栗。1
 经纪人陈姐手中的节目单突然落下,嘴唇颤抖着挤出半句,整个人喃喃自语,不断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这不可能……”。
 苏沐雪怔怔地望着舞台上的苏杨,漫天飞雪中,那道孤独的身影仿佛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这一刻……
 他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在聚光灯下显得格外单薄,指尖拨弄琴弦的动作已然不再生涩,甚至透着一股倔强的力量。
 恍惚间,她脑海中闪过他先前弹得乱七八糟的音符……
 此时此刻……
 那些支离破碎的旋律此刻竟像刻意编排的伏笔……
 从笨拙到惊艳,从生涩到疯狂,每一个错音都成了蜕变的印记。
 这真的是一场演出吗?
 她盯着舞台,若这真是精心设计的表演,那此刻琴弦上燃烧的,便是……
 梦想?
 用演奏,诠释着梦想?
 …………………………
 当再见理想最后一个音符在张晓东嘶哑的尾音中炸裂,全场观众早已沸腾到顶点。
 荧光棒如星海翻涌,无数人声嘶力竭呼喊着乐队的名字。
 贝斯手于龙甩开汗湿的长发,鼓手杨光将鼓槌高高抛向夜空,所有人都以为这场疯狂即将落幕——
 可下一秒,一道清越的弦音刺破欢呼。
 苏杨的指尖仍死死压着琴弦,仰着头的侧脸在聚光灯下,显得异常的格格不入……
 他的吉他突然迸发出完全陌生的旋律,像困兽挣断锁链后第一声长啸。
 张晓东猛地回头震惊地看着苏杨!
 这一刻!
 他看见那孩子单薄的背影在雪中剧烈颤抖,琴箱里涌出的音符竟裹挟着他们从未编排过的炽烈与痛楚。
 陌生!
 这一段旋律很陌生!
 完全没有在再见理想的编曲中!
 甚至……
 这不是排练过的终章,而是一段撕裂灵魂的即兴solo,每一个颤音都在灼烧听众的耳膜。
 于龙瞳孔一缩!
 贝斯声悄然停止,也猛地转过头……
 他看到雪越下越大……
 但,那个随便捡起来的男孩子,突然脱掉了衣服……
 吉他微微地一晃……
 又出现了一阵旋律!
 ……
 “快!”
 “快!”
 “把灯光打在他身上!”
 “快!”
 “他娘的,快!”
 “妈的!”
 “快!”
 后台,传来了一阵激动的声音!
 这一刻!
 台下短暂骤然死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个曾格格不入的身影!
 此时此刻!
 此刻正用吉他焚烧着整个冬夜。
 “他在SOLO!这是独奏!”
 “他在为这首歌收尾!”
 “快!”
 “他妈的赶紧!”
 “所有人做好准备!”
 “灯光配合他的旋律!”
 “快!”3
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