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对立违抗性障碍
等苏云回到房间,怀里的孩子已经沉沉睡去了,一双眼睛哭得完全肿了起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实在算不得美观。
苏云又心疼又生气,小声交代画屏打来热水给孩子擦擦脸,又嘱咐苏娘去把孩子的奶娘叫来。
然后她抱着孩子,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床边,想把他放下。
谁料她一动,孩子的小眉头就紧紧皱起,一脸不安,一双小手即使在梦中,也紧紧抓着她的衣领。
苏云心里一酸,安抚地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弯着腰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到了床上。
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他的一双小手拉了下来,这期间,她轻拍着他的动作一直没有停过。
等到孩子的眉头终于重新舒展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显然睡沉了,苏云才坐到了床边,看着孩子熟睡的小脸,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很快,画屏就打好水回来了,苏娘也把家铭的奶娘带了过来。
苏云轻声嘱咐画屏帮家铭把脸擦干净,看着他睡觉,就和苏娘走到了院子另一侧的书房。
这个院子大抵是郑云歌和顾大郎君结婚时的新房,格局很是周全,主人房、下人房和书房都有,还有一个小厨房。
家铭的奶娘俞娘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还有崔氏和顾大郎君叫过来的两个大夫,只见他们一个是已经上了年纪的白发老头,一个是圆脸浓眉,穿一身青蓝色衣裳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一见到她便笑出了一排亮闪闪的白牙,看起来很是活泼精神,颇有几分孩子气。
苏云微微一愣,便见面前三人都站起来对她简单地行了个礼。
苏云忙收回心思,“嗯”了一声,让他们坐下,眼睛紧紧地盯着俞娘,却见她坐下来后,便有点手足无措地绞着手中的手帕,眼睛里满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叫来这里的惶恐和不安。
苏云不动声色地把俞娘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一想到这六年来,唯一一个一直待在那个孩子身边的,便是这个虽然心善却也怯懦的妇人,苏云就忍不住长叹一声。
她自己也坐到了书桌后的太师椅里,扫了面前三人一眼,才看着那两个大夫道:“我知道你们是夫人担心我和小郎君才请过来的。”
她说着,特意回避了某个男人,果然见到那个圆脸年轻人挑了挑眉,“只是夫人实在多虑了,我和小郎君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是小郎君受了点惊吓,实在不需要两位大夫这么辛苦地跑一趟。一会儿我有点事要问俞娘,两位若是有事,可以先行离开。”
上了年级的那个大夫闻言,捻着胡须点了点头,刚想告退,那个圆脸的年轻大夫却嘻嘻一笑,道:“来都来了,也不好就这样离开,小孩受惊这事可大可小,若是惊吓过度很可能梦靥,夫人,为了妥当起见,还是让在下给小郎君看看为好。”
苏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能猜到崔氏和她的便宜丈夫请这两个人过来,看病为轻,打探情况为重,毕竟郑云歌今天的表现和以前太不一样了。
便是连苏娘和画屏,在看到她刚刚在大庭广众下和崔氏叫板,也一脸怪异地看着她,若不是她们知道她“失忆”了,而且一直陪在她身边,只怕要以为她们的少夫人换了一个人。
也罢,关于房间里那个孩子,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让他们知道了。
苏云心里沉甸甸的,点了点头道:“也好,只是现在小郎君已经睡了过去,若要看诊需等他醒来后,劳烦两位稍等片刻。”
老大夫忙拱手说:“不敢当。”
年轻人依然是笑嘻嘻的,也一副为了小主子鞠躬尽瘁的模样。
苏云没再看他们,转向自从坐下后,便一直不安地低着头的俞娘,眼眸微沉地道:“俞娘,我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与我说便是。”
俞娘仿佛一惊,声音都结巴了,“少……少夫人想问什么,直问便是,老奴定知无不言。”
苏云点了点头,下意识地要拿起笔和纸记录,眼睛扫到一桌子熟悉又陌生的器物,才尴尬地想起这里是古代,没有她用习惯的笔记本和水笔。
一直站在她旁边的苏娘看到苏云微微皱起的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俯身问:“少夫人可是要用纸墨?”
因着有外人在场,苏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嗯”了一声,心里暗暗后悔以前怎么没报个书法班什么的陶冶一下情操。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因为郑云歌以前也会写写字,苏娘估摸着苏云是想做些记录,便为她选择了专用于书写小字的小楷笔,很快便为她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苏云有些笨拙地回忆着电视里的人是怎么拿笔的,佯装淡定地拿起笔,道:“一会儿我会问你一些小郎君平时可能会有的行为,你回想一下小郎君这半年来的表现,只需要回答他是经常如此,偶尔如此或者不是这样,不清楚,明白了吗?”
俞娘忙喏喏地应了声是。
圆脸年轻人看着苏云明显不甚熟练的握笔姿势,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皱,此时听到她的话,心里的怪异感更重,不由得提起了几分兴趣,也不单纯是看戏的心态了。
苏云忽略了圆脸年轻人明显兴味的眼神,问出了第一个问题,“小郎君平时是不是很容易生气或发脾气,往往一些小事便会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俞娘一愣,连忙点头,“少夫人说得是,小郎君经常发脾气,有些时候不过是用饭时掉了几颗饭粒,小郎君便会大吵大闹,总要老奴哄上好久才安静下来。”
做起正事,苏云的心便沉静了下来,她拿起笔,把俞娘的话仔细地记录了下来,继续问了几个问题。
当问到“小郎君有时候是不是会伤害旁人”时,在场所有人都脸色一变,苏娘忍不住轻轻叫了声,“少夫人……”
声音中充满了不安。
小郎君还只是一个5岁的小孩啊,如果这么小便会伤害旁人,那可不得了,少夫人怎么会这么问?
苏云却置若罔闻,只定定地看着俞娘,俞娘咬了咬唇,小声道:“也不能说是伤害旁人,只是有时候有些人在背后嚼舌根,说……说小郎君是天煞孤星,注定没有人疼爱时,小郎君会……会情绪激动,甚至会……会……”
见俞娘有点说不下去,苏云眼神一沉,接过了她的话,“会做出一些暴力行为,是吗?”
俞娘眼眶红了,点了点头,喏喏道:“可是小郎君不是故意的,他还那么小……”
苏云抿唇不说话,是,不是故意的,这么小的孩子,哪懂什么是有意无意,他不过是……无法管控自己的行为。
却听俞娘继续道:“其实之前,三郎君和小郎君很要好,他们年纪差不多,虽然在辈分上,三郎君是小郎君的叔叔,但玩闹起来也只是如同龄孩子般。
只是……只是有一回,大郎君又一次来信说不回来,那大概是一年半前,大郎君立下战功被人传为战神,夫人早早便写信让大郎君回家过年,谁知道大郎君依然不回来。
三郎君便……便迁怒小郎君,说是因为他和……少夫人,大郎君才不回来,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小郎君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把三郎君推倒在地上,害三郎君扭伤了脚,之后……”
俞娘拿起手帕拭了拭泪,哽咽道:“夫人罚小郎君跪了一晚上祠堂,还不许任何人去陪他……那么小的孩子啊!那个祠堂到了晚上又黑又阴森,便是大人心里都发毛,何况一个小孩。
第二天老奴去接小郎君时,小郎君整个人缩在角落里,连老奴走进他都让他害怕得尖叫,回去后便发起了高烧,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
苏云的心猛地一颤,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颤动的手,把这些事情一字一字地记录了下来。
圆脸年轻人——秦缓此时看着女子抿得紧紧的嘴角,和眼神里的认真疼惜,眼里已无半分玩味,脸上现出沉思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苏云终于把要问的都问完了,她看着三大张写满了字的纸,长长地吐了口气。
苏娘不由得担心地问:“少夫人,小郎君……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小郎君……小郎君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刚刚那些问题,一个比一个让苏娘听得心惊,随着这些问题,苏娘仿佛看到了一个自卑、易怒、心情变幻不定并常常表现出攻击性的孩子,这……这还是她认识的小郎君吗?
苏娘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此时也忍不住猜测,小郎君是不是脑子……有点不正常?
苏云微微垂下眼眸,自然明白苏娘在想什么。
即使是在现代的中国,人们对心理疾病尚且没有一个正确的认知,和对它给予足够的重视,更别说常常被忽略的儿童心理。
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因为家长的疏忽或影响有了心理问题,并渐渐演变成严重的心理疾病毁了自己一生的例子,比比皆是。
有实验证明,很多罪大恶极的犯人产生犯罪心理的根源,就是他们小时候受到过的心理创伤,何况这里是古代,估计更没有关注一个人的心理健康这样的概念。
而且因为对心理问题的认识不足,很多时候仅仅因为孩子表现出来的异样,父母便会给他们贴上“精神病”这样的标签,连最亲近的人都这样想,何况旁人。
曾经,苏云一个从事婚姻及家庭治疗工作多年的朋友一脸无奈地对她说:“孩子需要的是父母正常的教导和开解,而不是小朋友不听话,便认为他们患上精神病。是孩子疯了,还是我们对人性的理解都被扭曲了?”
不过经过刚刚的一番了解,苏云心里已经初步得出了结论,情况没有严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心情不由得轻松了几分,微微扬起嘴角转向苏娘道:“苏娘,若是连你都这样想,家铭受到的伤害,便很难好起来了。”
见所有人都一脸好奇地看着她,显然在等她解释刚刚那一系列奇怪的行为,苏云顿了顿,尽量把一些难懂的名词转换成浅显易懂的大白话,沉声道:“小郎君确实是病了,但不是什么无法治愈的病,他是……心里生了病。
一个孩子若长期生活在家教严格、家庭气氛压抑的环境中,便会很容易形成自卑、敏感、易怒的心理。
若是这种环境还给孩子的生存带来了威胁,孩子便会呈现出暴力倾向和无法克制的冲动,因为他的大脑已经习惯将周围的环境视为威胁,你们可能不相信,其实这只是孩子适应环境的存活机制,是孩子经历创伤后的压力反应。
就像猛兽把自己的幼崽推入弱肉强食的森林中,为了生存,幼崽只能从本能的求生欲中掌握生存的方法。”
在现代,这种心理疾病叫对立违抗性障碍,一般在孩子8岁左右开始出现,最早可能从3岁就开始出现。
而刚刚苏云问的问题,是对孩子是否患有对立违抗性障碍做的初步检查。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家铭的对立违抗性障碍症状还算轻微,即使没有专家的帮助,父母也可以通过和孩子沟通,或改变培养方式,使孩子的症状得到好转。
真是万幸,只是心理疾病问题最为棘手,很多时候影响它的因素不在患者本身,而在他生存的环境。
要如何为家铭在顾家这样的环境下创造一个可以让他痊愈的环境,也实在是个大挑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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