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楼断翎传

第五十三章 墨痕玉骨:乘川

众人见状,都是愕然,却又担心阮高士又刷什么阴谋诡计,不敢轻易上前。断楼抬起脚正想过去,完颜翎担心道:“小心那。”断楼道:“不碍事的。”伸出手指,在阮高士颈上轻轻按一下。完颜翎问道:“他怎么样了?”断楼摇摇头道:“他已经死了。”

完颜翎一怔道:“怎么会?谁杀了他?”断楼道:“谁也没有杀他。刚才那一曲《李凭箜篌引》中,已经倾注了他毕生的功力。弦断之后,他也自断经脉,气绝身亡了。”

忘苦听闻,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完颜翎怅立良久,缓缓道:“可是,为什么呢?”断楼道:“想来是他亲眼看见了师父的银翎针,还有柳沉沧的尘霜血之后,发现于暗器一道永远也无法企及他二人的境界。如此一来,毕生的追求都化作了一片泡影,一场空梦,于这世间,便再无苟活下去的理由了吧。”

说罢,断楼叹了口气,伸手拂闭阮高士的眼睛,起身道:“何必如此呢?”心中思忖古往今来,武学之道,不但惹得江湖血雨腥风、互相残杀,更又多少这样的武痴,宁死犹执。细想之下,果然百无聊赖,全无意趣。少林众僧齐齐默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如实知一切有为法,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凡人……”

在一片庄严的佛音中,天王殿上的厮斗也暂时停止了。尹义背着尹孝飞踏而来,见冷画山和慕容海围在尹笑仇身边,鲜血染红了殿顶金黄的琉璃瓦。再向地上一看,赫然躺着一条青袖的断臂,骇然道:“师父!”连忙冲了过去。

此时,慕容海已经为尹笑仇处理好了伤口,见尹义来了,大喜道:“尹义,快把你们青元庄的玉虚散拿来。老夫此次来得匆忙,身上没有带伤药。”尹义连连点头,向身上摸了摸,回头道:“师弟,你身上带了吗?”尹孝略一点头,缓缓向怀中摸出一个白色的瓷瓶,交到了慕容海手上。

尹笑仇虽是绝顶的宗师,可毕竟断臂之痛,脸色苍白,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见尹义眼眶发红,笑道:“没出息的,哭什么。你师父我要是不及时砍下这条胳膊,那尘霜血顺着经脉进入心脏,那可就没命了。对不对,孝儿?”尹孝道:“师父当机立断,徒儿佩服。”

另一边,柳沉沧半跪在一处飞檐之上,脸上竟凭空多了许多皱纹,嘴角也流出黑血,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吕心惊道:“师父!”想要踏步上前,却被叶斡拉住了。柳沉沧也一挥手道:“别过来!”抬头看着尹笑仇,身子一晃站了起来,笑道:“尹老牛,何必呢?”

尹笑仇冷哼道:“还能站起来,不错啊。”柳沉沧道:“若你方才别那么拼命,现在也能站起来。”尹笑仇道:“呸!老牛这辈子最不好占人便宜,怎么能一直躲在小女子的后面?你肩上昨晚被我打了一掌,我再打一下,算趁人之危。就还你一条胳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下面众人听了,这才明白,原来尹笑仇并非大意失手,或者不敌受伤,而是为了和柳沉沧拼斗,故意舍去了一条胳膊。这般剽勇悍猛,实非常人所能及。

柳沉沧笑道:“我自有半缘丹可压制内伤,难道还用你来相让吗?”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粒朱红的丹药,连大殿下面的人都闻道一股奇香。尹笑仇道:“那是你的事。”一个挺身站了起来,见柳沉沧服下丹药,目光渐渐闪烁,心中疑惑道:“怎么”

柳沉沧道:“不过我还是真有些佩服你。若非你的弟子发现尹节是我的人,又救了你的性命,只怕五岳门派早就被我收入囊中了。”转而看向尹孝,道:“尹孝,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青元庄天机堂堂主,毫无武功,却能搅弄风云,我还真一直小瞧了你。”

尹孝抬起双眼,示意尹义将自己放下来。大殿的砖瓦粉碎,尹孝好不容易站住,却总让人感觉那单薄的身体,一阵风来就会被吹倒:“柳帮主过誉了,这世间最厉害的招数,从来都不在武功之中,而在而是阴谋诡计、机关陷阱之列,难道不是吗?”

柳沉沧点点头,喟然叹道:“看来,终究还是你棋高一着。只是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识破尹节的?”尹孝谲然一笑道:“我不但识破了尹节师姐,我还识破了你。”

柳沉沧愕道:“什么?”声音有些颤抖,拳头攥得咔咔响。

众人不由得惊疑。柳沉沧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而不改色,便是方才万人围困、地雷哑声之时,也从未如此惊慌,“你识破了我?识破了我什么?”尹孝道:“自然是,你的真实身份。”

断楼和完颜翎脑中同时一闪,相对一望,异口同声道:“耶律大石!”不由得都想起了在梦蝶谷中,那只绑在小羚羊脚腕上的布条。那时他们就猜测,柳沉沧应该和西辽有着很深的渊源。但若说他是耶律大石本人,那却有点太匪夷所思了。

尹孝缓缓而立,正要开口,忽然眼前黑风一闪,柳沉沧双爪突刺,要来取他的性命。慕容海见状,知道其中必有蹊跷,爆喝一声,铁臂如槌,横在尹孝面前,同时左臂铁拳击出,直取柳沉沧天灵盖。他铜皮铁骨,柳沉沧一时伤他不得,忍不住左肩隐隐作痛,心道:“尹老牛这家伙,这一掌打得果然生疼。”

虽然被慕容海护住,在这爪风拳劲之下,仍给带得全身一晃,跌倒下来,被尹义扶住。尹孝手捂胸口,哑声喊道:“快揭下他的面具。”

这一声喊得十分微弱,柳沉沧仍听得清楚,下意识地伸手护住自己的脸,却未见慕容海或冷画山出手来夺。正当这时,却听身后一声惊呼:“师兄,你……”心中一诧,推开慕容海的双拳,站定回头,只见叶斡一手扣住吕心穴道,一手抚在萧燕的下颌,阴沉道:“师妹,四弟,对不起了。”说着,便将手一扬。

半空中,只见一张人皮面具飞出,立刻被柳沉沧的爪风撕成碎片。完颜翎在地上站着看不清楚,急拉着断楼的手道:“上去!”两人跃上墙头,大惊失色。

完颜翎下意识地抓紧了断楼的手,害怕道:“他……他……”竟语无伦次,说不下去。

萧燕颤巍巍地站在叶斡身边,原本那张皱纹深刻、须发花白的脸已经消失了,而是变成了一张俊俏、清秀,而又十分顺滑红润的脸。可若只是如此,对于见惯了血鹰帮易容的完颜翎来说,又怎么会害怕失色?然而,此人却虎目凤眉,除了两鬓没有斑斑白发之外,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的柳沉沧!

断楼喃喃道:“这……这……”也呆呆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面不少英雄好奇,也跳上墙头观看,见到这一老一少两个柳沉沧,都相顾骇然。只是那老柳沉沧神情阴森,小柳沉沧却觳觫乱颤,十分惊恐。那么不管哪个是真的柳沉沧,那个老的才是武林中人谈之色变的喋血苍鹰了。

天王殿上,慕容海、尹笑仇、冷画山和尹义,见到这一番奇景,也迷惑至极,暂停了搏斗。柳沉沧看着尹孝,沉沉道:“了不起,了不起啊。”尹孝淡淡道:“你惯常在别人那里埋伏卧底奸细,可曾想到过,自己身边也埋伏着这样一个人?”

柳沉沧点点头道:“啊,没想到,确实是没想到。”凛然回头,不无愤怒,又不无嘲讽道:“我更没想到的是,斡儿,居然是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背叛我的?”

听到“斡儿”两个字,叶斡已经满面阴云,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再听到“背叛”二字,终于暴怒,大叫道:“住口!背叛?萧乘川,从你杀了我父母的那天开始,我每天晚上做梦都想杀了你。杀了你,为我父母和全家三十多口报仇!”

他突然说出“萧乘川”三个字,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一脸茫然,对这个名字是听都没有听过。断楼和完颜翎却是再熟悉不过了,既是意外,又觉在情理之中。

柳沉沧的眼神急剧变化,惊异、愤怒、悲伤,终于又平静如水,大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我当时,果然不该留下你,你年纪大了些,已经记事。不过……”他缓缓伸出手,森然道:“要想报仇的话,你可不能对着这张脸了。”说着,也将自己的人皮面具揭了下来。

这一下,众人就更加惊愕了,不少都“啊”地叫出声来。柳沉沧揭开的假面之下,却是一张同样苍老、同样英气,却更加消瘦、更加憔悴的面庞。

叶斡双目中放出奇异的凶光,长剑平指,大笑道:“哈哈,没错,没错!就是这张脸。你知道吗?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每天晚上都会梦到这张脸!是二十六年前,那个我只见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的脸!”笑声中竟带着癫狂之意。

完颜翎看了一会儿,却微诧轻道:“萧燕?”断楼也不禁点点头。

“不,他不是什么萧燕。”尹孝开口,努力提声道:“他是原辽国国相萧兀纳之子、大辽兵马大元帅,萧乘川!”说完,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子一晃,又倒在尹义怀里。

完颜翎当然知道这人是萧乘川。确实,这张脸一看就是契丹人模样,但除了两鬓确实有斑斑白发——不,应该说是两鬓尽白之外,和刚才的萧燕全无差别。在场之人,尤其是年轻的,并不知道萧乘川是谁,对他们而言,萧燕也好,萧乘川也罢,实无有什么分别。不少人心中暗想,是不是这人名叫萧燕,表字乘川?

可是,对于完颜翎来说,“萧乘川”这个名字,却是如同噩梦般的存在。她幼年时随阿骨打南征北战,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敌人,父亲总是谈笑风生,丝毫不放在心上。可唯有出现这个名字的时候,父亲便会眉头紧锁,十分紧张,那时帐外的喊杀声也会格外的惨烈,便是今时今日想起来,也会不寒而栗。

完颜翎下意识地躲到断楼身后。断楼有些不明其理,但还是温柔地抱住她。在完颜翎幼小的心灵中,早就把“萧乘川”三个字和恶魔鬼怪等同了起来。她偷偷地看着,只见萧乘川高颧深目、颌如刀刻,鼻如鹰钩,目光如刀。虽然透露着十足的凶狠霸道,可终究也不过是个寻常的人而已。再细看之下,那深陷的眼窝中,竟似带着十分的愁苦。

断楼忍不住,疑惑道:“柳沉沧,你到底是萧燕,还是萧乘川?”萧乘川笑道:“你这问题问得可笑。萧燕?萧燕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有萧乘川。”完颜翎听那假萧燕说过,他曾经是萧乘川的家将。想来是他抓住了萧乘川什么隐晦的事情,被灭了口。

此时,于不经意间,后山的喊杀声已渐渐停止了,想是大局已定,各派掌门都顺着少林寺长长的甬道走了过来。方罗生大喊道:“柳沉沧,你莫要以为世上只你一个人会用毒,孙少宗主……”话说到一半,抬头去见萧燕和柳沉沧竟然换了脸,大吓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其他掌门也都骇异至极,连忙询问。

冷画山看了许久,开口道:“所以,你苦心孤诣二十余年,并不是为了什么称霸武林,江湖雄梦?”萧乘川蔑然一笑,摆手道:“武林?江湖?不过是一群蠢材相互打架斗殴,争个虚名、争个茶余笑谈,何曾放在我的眼里?”

他这一番话,可谓狂妄至极、傲慢至极,引得众人纷纷暴怒呵斥。断楼和完颜翎却心道:“他这话说得不错,江湖纷争再怎么险恶,又怎能及得上亡国之痛?若是有一天,我大金输给了宋国,或者是西夏,或者是蒙古。那我们是否也应该为了复国,而不择手段呢?”细想之下,总觉太过难以抉择。

柳沉沧仍旧盯着叶斡,将手一展,笑道:“这样,满意了?”叶斡点点头,颇带快感。柳沉沧道:“你虽然从未归顺我,可做下的那些事情却是真的。你以为没了我,他们就会饶了你吗?”叶斡道:“就算我死,也是在你之后了。”

另一边,周若谷突然颤抖发声道:“叶堂主,不不,叶大侠。你是知道我的,我……我也是被他胁迫的,能不能放……放了……”叶斡脸色阴沉,扬手甩了周若谷一个响亮的耳光,喝道:“你们狼狈为奸,一个都不能活!”

说罢,叶斡飞起一脚,将周若谷从墙头上踹了下去。旁人只听得一声被拉长的惨叫声,渐渐减弱,渐渐消失,似乎是在渐渐远离,不由得心中一悚,想起叶斡所站的地方乃少林寺的山墙,后面便是万丈悬崖,深不见底,一旦摔下去,必然粉身碎骨,成为肉泥。

齐太雁叹道:“周掌门明明广有才华,文武兼备,只可惜为手足之情所绊,误入歧途,居然又收了血鹰帮的余孽入门,终于一错再错,做下许多伤天害理之事。时至今日,落得如此下场,当真可恨可怜。”众人也都低头默哀,神情甚是惋惜。

断楼和完颜翎见状,相顾摇头,心想周若谷不过三脚猫的功夫,区区欺世盗名、耍滑溜奸之徒,居然能被这么多名门正派所敬重,实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只是周若谷既然已经身死,也就没必要费什么口舌,多加无用的解释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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