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楼断翎传

第五十二章 天下四绝:尘封

那魁梧的紫衣男子便是路威,完颜翎依稀记得,是昨天莫名其妙和自己打招呼的。旁边那个为他辩解的,稍瘦一些、脸上胡子少些,断楼倒还有些印象,好像是叫做邱猛。

面对钱百虎惊疑参半的眼神,路威勉强笑笑,说道:“师父,你……你怎么会这么想。少庄主……少庄主她是为了帮那穆怀玉开脱,才随便找一个人来顶罪,您难道不知道吗?”

钱百虎盯着路威,将目光缓缓移开,落在了冷画山身上,艰难道:“少庄主,是吗?”冷画山道:“大师兄,我若想骗你,十七年前就骗了,何必要等到现在?你又怎么会因为我放走了怀玉,而带着师兄弟们,离开塞北,回到中原?”

冷画山自现身之后,从来都是一副清冷倨傲的模样,现在却忽地神色黯然,言语无限哀婉。钱百虎眼角一动,看着冷画山,目光中说不出的复杂情感。

一朵轻云飘过,天色略微暗了一些。钱百虎思绪飞扬,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那个永生难忘的大雨之夜……

钱百虎穿着一身孝服,脸色铁青,提起手里的镔铁判官笔,指着一名憔悴的白衣女子说道:“少庄主,我们是看在老庄主的师徒恩义,才敬重你,同你好好说话。可是今天,你必须给我让开,我要去宰了那小子,为老庄主报仇。”

在他背后,黑压压地站着百十号人,手里拿着兵器,目光中喷出熊熊的复仇的火焰。

那名女子原本倚靠在一口乌黑的楠木棺椁旁,勉强撑着站起身,摇摇头。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身形娇小、消瘦,脸色苍白,只有那一双深陷眼窝中的眼睛,还倔强地闪着。

钱百虎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大吼一声:“好!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少庄主。”一伸手抓住右臂,刺啦一声,将绣着白虎的黑袖整个扯了下来,露出胳膊上斑斓的刺青。背后众人也纷纷扯下右边衣袖,将那白虎绣纹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今日我钱百虎,带众弟子断袖离庄,从此只认师父,不认庄主!”

女子看着这群平日和自己亲密无间的人,此时却如此决绝,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但随即脸上便如同结了一层冰霜,既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悲伤。

“兄弟们,我们走!去把那小子碎尸万段,为师父报仇!”

众人齐声响应着,冲出了屋外,向着庄门口走去。

“站住!”那女子头也不回,冷冷地说道。

“你们应该还记得,白虎庄庄规:弟子若要离庄,先断袖,后破门,破门之后,便不再是白虎门人,与本庄再无瓜葛。”

钱百虎回过头,只见那女子一边说话,一边走向正堂上供着的刀剑。

“莫非,你还要阻止我离庄?”

夜空中一道闪电劈过,照得院中如同白昼,众人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只见堂中无人,那女子已经站在了森白的院门口,手里多了一柄弯刀。

钱百虎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你一定要拦我?”

女子拔刀出鞘,露出半月银弧的刀刃,雨滴落在上面,铮铮作响:“大师兄,请赐教。”钱百虎嘶吼道:“好,弟子就来领教少庄主武功!”

说罢,脚下一踏纵身跃起,向着那女子的肩膀直刺了过去,见女子丝毫不躲,不禁手下一软。忽然眼前划过一道亮光,手中的镔铁判官笔竟被震脱了出去,身后一股冷风压住,腰背被狠狠地打了一下,身体一晃,单膝跪在了地上。

“大师兄,你若再手下留情,下次,我可不会用刀背了。”

钱百虎一咬牙,大喊一声,抓起地上的判官笔,运起残影手法向着女子猛攻过去。女子长吐一口气,挥刀招架,银刀铁笔,在这雨夜中竟迸出星星火花,旁边一众人,屏息凝神,静静地看着。

雨一直在下着,雷声、闪电,映照出每个人苍白的脸。

两只在笼舍中的白鹤,听到这兵刃相交的声音,受到惊吓,奋力地扑腾着,鸣叫着。钱百虎脖颈上青筋暴起,手里的判官笔也越来越狠辣,正要戳到女子眼睛时,那女子枯瘦的手腕轻轻一抖,那柄银弧刀方向陡变,竟与判官笔完全垂直相交,刀刃切着那雕着斑斓花纹的笔杆,旋转成一片白影,将那凌厉的攻势瞬间化解了。

钱百虎还未收手,便感觉刀刃在自己手背上刷刷掠过,鲜血从六道齐整的伤口中汩汩流出,忍痛正欲后退,那女子左手双指疾出,正中自己肩上“云门穴”,顿时手臂僵硬不能动,被一掌推出数十步,跌倒在地。

众人大惊,正要上前相助,那女子却倏然转身,高纵跃起,在空中一挥衣袖,只见数百根细密银针从天而降,密集锵锵之声混杂在雨声之中,竟将众人手里的兵器全部打落。

女子轻轻落在地上,低头说道:“大师兄,你输了!”

钱百虎手里滴着血,咬牙问道:“少庄主要如何处置我?”

女子沉默良久,直到大雨彻底淋湿了衣衫,才缓缓开口:“只要没破门,就还是我白虎庄弟子。钱百虎,你的名字是老庄主所赐,此名何意?”钱百虎低下头,说道:“虎乃兽王,独来独往,若百虎聚义,则所向无敌。”

女子看着众人,虽然已是赤手空拳,却把钱百虎护在中央,对自己怒目而视。

“白虎庄庄规第一条?”

“凡庄内弟子,唯庄主之命是从。”

女子将银弧刀在雨中一挥,霎时洗去了刃上的鲜血。

“我只要求一件事情,你若是答应,便可以离庄了。”

钱百虎咬着牙,抬头问道:“你要我不许找那小子报仇?”

女子闭上眼睛,摇摇头,说道:“我要你四处寻找他,无论他在天涯还是海角。找到的时候,要他连接你十三拳,十三拳之后,若他死了,便把尸首完完整整地你给我带回来。若他没有死,那你就再也不能去找他!”

无人回应。

“回答我!”

钱百虎推开路威搀扶自己的手,缓缓跪下,道:“弟子……领命!”

后面众人上前叫道:“大师兄……”钱百虎低吼道:“住口!这是……庄主之命!”

众人无言,默默跪下。

“众弟子领命!”

吱呀一声,庄门悠然打开。百虎站了起来,一挥手,带着众人走出了庄门。

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没有一个回头,女子手中的刀无力地掉落,却被淹没在这雨声之中:“爹,女儿不孝。”

女子长跪不起,任大雨瓢泼,湿透了云鬓上那朵白花……

钱百虎不过一阵恍惚,这一段回想,也不过是转瞬之间,可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却都在他脑中走马灯似地浮现出来。他定一定神,看看眼前这个个子更高了、模样更美了、武功更强了、不再要自己抱着到处玩了的女孩,脸上却没有了少年时欢笑。

他或许埋怨她、责备她,但却从来不想恨她,也不想怀疑她。

至于白虎庄其他人,除了早先跟随钱百虎离开的那些之外,还有不少来到中原后新收的弟子。他们未必了解冷画山的人品,但方才已经亲眼见到了她的智谋和武功,自然而然地便相信她的话。再看看路威,都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眼中满是怀疑和戒惧。

路威有些慌了,大张着手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见无人说话,眼巴巴地望向完颜翎,乞求道:“翎儿姑娘,你相不相信我?”完颜翎一怔,不解道:“这,你……你干什么要问我?我是昨天才认识你,跟你又不熟。”

路威全身一颤,因焦急而变得通红的脸庞,立刻变得如同死灰。他瘫坐在地上,魁梧的身躯仿佛一下子缩小了。众人见状,便是丝毫不知内情的,也可猜出,其中必有蹊跷。邱猛愕然道:“路威兄,你……你……”

忽然,路威嘴角一扬,露出一丝浅笑。

这笑,笑得狡黠,笑得阴恻,笑得让人不敢想象,一个看起来如此忠厚老实的人,居然会露出这种笑容,不由得心中发毛。只听路威终于开口道:“请翎儿姑娘过来,只有翎儿姑娘问,我才肯说。”

完颜翎听他又突然提到自己,更加迷惑。断楼奇怪道:“他怎么总是叫你?居然还叫你作翎儿?”言语中显带醋意。完颜翎气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今日迷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让她甚至有些发恼。

但想来想去,完颜翎慢慢想起了当年离开岳飞帐后,钱百虎对他们说的话。现在看来,应当是冷画山和那穆怀玉早年订下婚约,却因为这一桩惨案,而被迫分隔在佛门内外。这种相思之苦,自己最为懂得,怎能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便沉吟了一下,走上前去,故作柔声道:“路威大哥,你是血鹰帮的人不是?”

路威抬头看着她,两眼放光,点点头道:“没错,我是血鹰帮残月堂的路威。二十五年前,是柳沉沧派我进入白凤庄,在师父的门下,当了白凤庄第三代弟子。十八年前,少庄主和穆怀玉大婚的前一天,是我趁打猎婚宴所需的野味时,捉了十几只蚊子——完颜姑娘你知道的吧?蒙古的蚊子,大得如同人的手掌,一口便是一管子血。

我借口回禀任务,去冷天成的屋子里转了转,什么也没做,就是把那几只蚊子放了出来,蛰了冷天成两下。他武功天下第一,身上终究长得是皮肉,如何不被蚊子叮咬?他又自诩豪杰,才不会在意这点小伤。还笑着对我说:‘回来也不知道打理打理自己,带回来这许多蚊子!’可他不知道,那几只蚊子早就被我用尘霜血涂过了,只要沾到一点,就足以变成一个废人了。他平时对我不错,我也不想伤了他的性命。

可哪想到,当天晚上,他居然把穆怀玉叫了去,要把白凤庄的玉箫传授给他。我虽然没亲眼看见,但大可想得出来。他一运功,就感觉到不对了。可他又不甘心,强行运气,惹得那浣风紫皇功冲顶,还没被毒死,便发了疯,撞在穆怀玉身上,玉箫剑便刺进了他的腹中,死了。”

路威一口气说完了,完颜翎也呆住了。她本来还盘算着,如何在话语里巧设陷阱,如何引诱他上钩,如何施一点美人计让他多说一点,可没想到,自己只短短问了一句,他便和盘托出,没有一丝保留。众人回头去看柳沉沧,只见他面色淡然,不置可否。

“他没有说谎!”众人几乎立刻得出了这样的判断。

然而,这一番惊天阴谋说出来,整个山谷却鸦雀无声,静得出奇。大家都难以置信:这一桩轰动武林,影响了十数年江湖格局的惊天大案的真相,居然被这样一个无名之辈轻易地说了出来。而其中动手的、关键的、蒙骗过整个武林的,居然也正是这个无名之辈,用的还是几只连稚子幼童都能随手碾死的蚊子。

这实在太屈辱、太离奇、太匪夷所思了,以至于让人们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相。或者说,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相。冷画山和断楼虽然早就知道是路威下的手,可于真实情况,却也是第一次听到。钱百虎更是面色惨白,颤抖地拿出挂在腰边的玉箫,忽然大叫一声,丢了出去。

另一边,赵钧羡听到了整个故事。想到自己也是大婚前夕,父亲横遭暴死,尹柳杳无音信,而下手的竟是自己平时最亲近的人。两人如此同病相怜,不禁又流下泪来。

冷画山走上前,捡起被钱百虎丢掉的玉箫,抬头看见赵钧羡,目光略略一动,随即又面若严霜,将玉箫指向人群里面,轻唤道:“怀玉,说到这里了,你还要继续躲下去吗?”

“当啷”一声,铁链相撞之声,众人侧目回头。只见在一个角落里,惠岸双膝跪下,将头深深地埋在地上,已经泣不成声。忘空缓缓走上前,轻抚着惠岸的后背,念道:“阿弥陀佛,惠岸,数十年孽缘已了,你可再无牵挂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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