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楼断翎传

第四十五章 落梅何处:新年

天南海北,上到皇室贵胄,下到平民百姓,无论是女真族还是汉人,习俗各个不同,一个新年总还是要过的。只是这个新年,从极北的上京,到中原的开封府、青元庄,到大宋的行在临安,到衡山,到岭南,再到南海的小岛,在爆竹声中,却连成了一条遥遥的牵挂。

断楼和完颜翎新婚后的第一个新年,就在一锅海鱼、一盘山果和马勺碰锅沿的拌嘴中度过了。但两人觉得都还不错,这样安安静静的,倒比那些往日的喧嚣更为舒适一些。只是,他们也不禁想起一些人。

“也不知道,我们的小侄子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尹姑娘、赵少掌门、梅姑娘,他们怎么样了。”完颜翎和断楼在海边,撮土为香,为凝烟默默祷告着。

断楼将完颜翎抱在怀里,喃喃道:“翎儿,今晚有月亮吗?”完颜翎笑道:“大过年的,又不是十五,满天繁星,哪来的什么月亮。”断楼道:“是吗,没有月亮。母亲和可兰娘想念我们,都没个什么遥寄的依托。”

“啊昂昂”,一阵高亢嘹亮的叫声打破了海面的平静。完颜翎抬头一看,在星光的下,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在海面上跃动,惊喜地叫了出来。断楼问道:“是小淘气来了吗?”完颜翎点点头,向着海面招招手,那粉色的身影渐渐靠近,扑腾一声,溅起巨大的水花。

完颜翎笑着说:“小淘气!”脱去鞋袜丢到断楼怀里,进到浅海滩中,将那粉色的身影抱住,原来是一只白海豚,将大大的脑袋贴在完颜翎怀里,鼻吻轻轻触着她的脸颊,十分亲昵。

三个多月前,这只粉色的海豚被鲨鱼追赶,慌不择路,搁浅在了沙滩上。其时断楼正在海潮中练功,便以一招“大盈若冲”逆转海流,惊退了鲨鱼,将海豚救了下来。

两人都长在北地,从来没见过这般灵气的动物,喜欢得不得了。再加上海豚颇有灵性,知恩图报,时不时给两人送来一些海鱼以作报答,渐渐熟络了起来。完颜翎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小淘气。两个月前,二人突发奇想,在小淘气的背上栓了一根麻绳和竹筒,里面塞上信件,希望能给岭南的人报个平安。

“我也来加两句话。”完颜翎和断楼写完之后,洪景天也在结尾添了句什么。

本来是没什么指望的事情,想不到小淘气居然真的回来了。完颜翎伸手解开麻绳,取下竹筒,见开口处用蜡封住,知道已经有人打开过了,不胜之喜。拍拍小淘气的头,将竹筒打开,却是一怔。

断楼道:“怎么了,信里说了什么?”完颜翎摇摇头道:“这不是羊帮主或者滚地五龙他们写的,是……是咱娘写来的?”断楼一激灵,从完颜翎手中接过信。果然,粗糙的羊皮纸,是母亲平常用的那种。

“上面……说了什么?”断楼心里一沉,完颜翎把信拿回来,看了一遍,叹口气道:“娘说,是滚地五龙收到了咱们的信,然后送到上京的。”完颜翎说着,轻咬着嘴唇:“四哥他……他还不知道。”断楼点点头,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千里之外,上京。兀术照例带了些礼物,送到了云华和可兰的帐子里。听见脚步声,云华迎了出来道:“大过年的,你还是该多和各位朝臣们走动走动,我这里你记着就行了。”

兀术将礼物放下,勉强笑笑道:“那些人也没什么好走动的,还是该多来姑姑这里看看。烟儿今年不在,我准备的这些礼物,您看看合不合心意。”

可兰在后面走出来,听见兀术提到凝烟,忍不住别过头去。云华咬咬牙,温言道:“是啊,断楼这孩子也真是的,怎么玩起来就忘了时辰,连过年都不着家。你放心,等他回来之后,我一定好好地收拾他。”

兀术正要说话,忽然一阵马蹄声想起,蒲鲁浑赶了过来。先对云华和可兰行礼之后,又对兀术道:“四殿下,粘罕元帅回来了,请您去府上一叙。”

兀术一怔,看蒲鲁浑脸色,显然是又打了败仗,连忙对云华磕个头全当拜年,又看了一眼可兰道:“可兰姑姑这是怎么了?”云华扶住可兰,道:“啊,没什么。就是大过年的,有点想孩子了,你去忙吧,别误了正事。”

兀术哦了一声,略有迟疑,蒲鲁浑催得紧,便离开了。

云华见兀术走远,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仍然宽慰可兰道:“姐姐,兀术这孩子脾气那样急,又倔。他现在在朝堂上那么艰难,可不能让他看出来了。”

可兰的眼泪早已簌簌落下,哽咽道:“我知道,可是……烟儿的孩子,到现在都没个信,还有图鲁和翎儿,他们苦别了三年,好不容易遇见,怎么就……”

云华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却又缓缓松开,抚着可兰的背道:“姐姐你放心,烟儿是个好孩子,她的孩子也一定会有福报的。至于楼儿和翎儿,有苏老伯照顾,一定不会有事的。”

可兰点点头,忍不住又向床头,翻出那封带着海咸味的草纸书信,放在怀里:“苏家阿爹,您一定要护佑图鲁和翎儿,还有烟儿的孩子,让他们逃过此劫……”

“海国空自暖,春山无限清。冰溪结瘅雨,雪菌到江城。更待轻雷发,先催冻笋生。丰湖有藤菜,似可敌莼羹。”岭南,归海庄。人们正奇怪,往年都会上街分粮散钱的小王爷和慕容掌门,今岁怎么连门都不住。在庄里,赵钧羡正击箸高唱,恭祝大家新年。

慕容海原本不喜欢诗词什么的,觉得穷酸。可赵钧羡这一段,却似乎甚合他的心意,大笑道:“我先师的大作,果然不同凡响。”尹柳笑道:“舅舅,你可别糊弄我们。你的师父是烟瘴枯叟洪景天,这可是先代大儒苏东坡所坐的新年五首,怎么成了你的师父了?”

“洪恩师教我学医采药,苏大士教我识文断字,都是老师嘛。”慕容海举起茶碗,似乎心情十分舒畅,声音却压低了下来,“来,为了庆祝断楼兄弟和翎儿姑娘脱离险境,咱们以茶代酒,干了这一碗。”

赵钧羡看看尹柳,见她脸上带着笑意,却只有在望向自己的时候,才放着晶莹的柔光:“好啊,祝大家新年扫除晦气,平安喜乐。”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高舞带着滚地五龙走了进来。为了掩人耳目,滚地五龙尽皆化装,脸上连同脖子都抹得白白的。尹柳本觉好笑,可是看见高舞,立刻将脸冷了下来。

高舞扫了众人一眼,一招手,让五兄弟摆上来一些酒菜,转身便要走。尹柳道:“今天这么好,酒菜里不会有毒吧?”高舞头也不回,冷冷道:“这是排福托我给你们送来的,爱吃不吃。不吃的话,明天早上自有人倒去喂狗。”

说着,高舞便出门离开了。滚地五龙低声道:“几位请放心用吧,都是好饭好菜。”转身跟着高舞出去,折身把门关上了。

尹柳气急败坏道:“神气什么,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在我面前跪下,给我磕三百个响头!”慕容海却满不在乎,伸手倒过一碗酒,仰头一饮而尽。慕容雷急道:“父亲,当心……”

慕容海摆摆手道:“高舞没胆子私自杀我们,至于柳沉沧,他也没理由都养了我们小半年,又在这个时候突然取我们性命。再说了,他若真要我们死,也不会用在饭菜里下毒这种伎俩。随便派一个谁进来,咱们现在都功力尽失,不只能任由他们摆布吗?”

尹柳想了想,觉得有理,也就不再追究了。扭头一看,却见赵钧羡盯着门外,气得一拍他的肩膀道:“看什么呢,那个妖女的美色把你迷住了?”

赵钧羡慌忙道:“当然……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高舞她这次过来,好像肚子比以前胖了一些。”慕容海大笑道:“什么胖了一些啊。小王爷已经被带走一个月了,单独关押,说不定俩人旧情复燃,有了孩……”

话没说完,赵钧羡忽然大声咳嗽起来。慕容海一怔,自觉失言,便不再说话了。

一提到孩子,众人都沉默了。尹柳忍不住道:“梅姐姐带着孩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逃出岭南去。”赵钧羡轻轻抚着尹柳的脊背,安慰道:“放心,梅姑娘武功高强,一定不会有事的。”尹柳嗯了一声,忽然愤愤道:“我看那五个矮子,一定知道梅姐姐的行踪,可就是不肯告诉我们,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

“梅姑娘。”慕容海放下酒盅,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她大概要去祭扫一下莫帮主吧,也不知道此行,能否打开她的心结。”

旧都,开封。在经历多少次战火的洗礼之后,这座古城又开始焕发出勃勃的生机。与银装素裹的北国不同,也与暖意融融的南海不同,中原大地的雪花显得很随意。从白色的天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下来,粘在人的衣服上,立刻融成点点水滴。或者被匆匆的行人踩在脚底下,和泥土和在一起。

街边一溜的摊贩,服色各异,到处都是讲价的声音:“你这貂皮摸起来确实不错,可是这上面破了一个洞啊,能不能给便宜点?”反穿羊皮坎肩的摊主无奈了,笑道:“你们汉人啊就是会砍价,我算是服啦。这样吧,您要是诚心想要的话,就拿两件,我给您便宜点。”

“大金国的雪,和大宋的雪也没什么不同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吱呀吱呀的车轮印,一个耄耋老人掀开车帘,看着外面感叹着。车里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还有一个怀抱双刀的女子,正在闭目养神。

老妇人犹豫许久,轻轻道:“这大过年的,宫里应该也忙吧,你就这么出来,不要紧吧?”年轻女子道:“我已经跟皇上讨了旨意,北上前来追查要犯,你不必……不必担心。”

她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将眼睛闭得更紧,不知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

“吁!”马车夫勒住缰绳。车前是一个乞丐和一个年轻僧人,对着车里道:“梅姑娘,少林寺惠岸师父,来接忘苦大师回去了。”

车里面的正是梅寻,而那两个老人,便是纪家老夫妇。老两口都是茫然,不知道这拄着绿竹棒的乞丐再说什么。梅寻睁开眼睛,用刀柄敲了敲车底板道:“忘苦大师,请出来吧。”

“吱呀”一声,车底板居然被掀开了,忘苦缓缓坐起,微笑颔首道:“多谢梅姑娘。”

纪榭轩吓道:“忘苦大师,真的是你!你怎么……这从临安到开封小半个月,你就待在这车板子里?”忘苦笑道:“守戒禁食,原本是僧人常做的事情,二位不必惊讶。还多亏了梅姑娘为老衲安排假死,才能出得那大理寺监牢。”

梅寻见忘苦饿了十几天之后,仍然精神矍铄,红光满面,不由得心中敬佩,拱手道:“大师客气了,若不是您的指点,小女子至今都还心结难解。”忘苦叹道:“岭南之事,也确实出乎老衲意料,只能盼我佛慈悲保佑。至于姑娘你,那对当年由老衲开光交由莫帮主的银镯,终于物归原主,也算是因缘了解了。”

说完,忘苦一点头,转身下了马车:“羊帮主辛苦,劳烦您亲自跑一趟。”羊裘笑道:“大师哪里话,且不说梅姑娘是莫帮主的女儿,就单是您的面子,我丐帮也必效犬马之劳。”

惠岸走上来,对忘苦拜手。羊裘赞道:“大师啊,这位惠岸小师父的武功实在了得。血鹰帮的眼线众多,内中有不少能手,两三个一起上,连我都奈何不得。这位惠岸师父却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他们击败,又不下杀手,”

惠岸听见称赞,并不高兴,反而将头低了下来。忘苦谢过羊裘,转身道:“对了梅姑娘,周大统领似乎已经对您有所怀疑,还望小心。”

梅寻淡淡道:“他若不小心我,我也就不必小心他。”忘苦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莫施主心有慧根,自不必老衲多说。”

梅寻听见“莫施主”,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忘苦两人离开,走出一段路后,忘苦见惠岸心神不定,问道:“惠岸,怎么了?”惠岸道:“故人前来,心中凌乱。”

忘苦微怔,叹口气道:“这番心结,忘空师兄也同你讲过多次。既非你之孽障,何必强负孽债,成了这一段孽缘?”惠岸双手拨着念珠,低头不语。

见忘苦和惠岸走远了,羊裘转身道:“梅姑娘,咱们走吧。”梅寻拱手道:“多谢羊帮主,要不是您安排丐帮弟子假意行刺,我也出不来。”羊裘道:“分内的事,何必言谢。”

梅寻犹豫了一下,道:“羊帮主,您先过去吧,我随后就到。”羊裘想了想,点点头道:“二老身子骨弱,你们在后面慢慢走。”说罢,便脚下轻功如风,转眼不见了踪影。

纪榭轩轻声道:“梅儿啊,咱们不是……去,给你娘上坟吗,怎么……”梅寻回过头,定定地看着纪老夫妇,忽然铮的一声拔刀出鞘,寒光穿透了马车的底板。

纪老夫人老眼中流出浊泪,几乎是哀求道:“梅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们吗?”梅寻嘴唇颤抖,定定道:“你们告诉我,当年我爹和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纪榭轩看着梅寻,闭上眼睛,哽咽道:“那是,二十六年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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