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并不难打听,崔柏泉只在附近百户所那边问了几个老家在官圩一带的士兵,便将事情大概弄清楚了。
盘月月所属的部落,事实上并不是个完整的部落,总共是盘、奉、赵、唐四姓十八家,总共百来口人。他们原本是湖南的过山瑶,世世代代都按照祖上传下来的生活方式,过着刀耕火种、吃尽一山迁一山的日子,后来随部族迁居封川,却一直未能抛开部落习俗,即使已经有别的瑶民从山上走下来,过起了耕种、打渔为生的安稳生活,他们也坚持不肯改变。
盘月月的祖父是部族中比较有地位的长者,他看到迁居山下的族人过的日子渐渐宽裕,相比之下自己的部落却还固守旧习,暂时间内可能没问题,但封川的山林是有限的,过得几年,他们还能去哪里?到时候他们的生计就更艰难了。而且官府对瑶民安抚之余,也有控制、约束的倾向,他们不能象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迁移到别的山上,因此便想劝说部族首领,尝试到平地上开恳荒地,向汉人学习耕种水稻的技术。但那位部族首领却不同意,两人不欢而散,最终盘月月的祖父只能带着亲近的四姓十八家离开了封川,来到德庆州境内的官圩瑶民聚居区。
他们刚到那里时,因为得到别的瑶民部族的帮助,一切都还算顺利,有了房子,也有了荒地,有人教他们开恳,也有人告诉他们该如何耕种。但问题是,那里负责抚瑶事宜的典史是个贪婪的人。本来知州衙门有规定,瑶民到平地上安居,是可以免费提供荒地,由专人教导种植技术,种子、农具都是统一派发的,耕牛也是由官府出面低价出租明士。至于房屋、粮食等物。则是先赊着,等到来年瑶民有了收成再归还,不收利息,瑶民开垦荒地种植后的头三年都免税,每年在农闲时期以工代役。可是这名典史却仗着自己是知州亲自提拔的,便自作主张改了规矩。种子、农具、耕牛一律要收高价租金,房屋粮食也要花钱去买。另外还要加收两倍重税,其实都肥了他自个儿的腰包。曾经有瑶民不服,想要上告,却抵不过他是个官,手下又有钱有人,最终吃了亏,只能弃耕回山。这典史欺上瞒下,居然几年都无人阻止他。
重税与盘剥让盘月月祖父带出来的四姓十八家人对下山定居的决定产生了怀疑,只是因为盘月月祖父坚信日子会越过越好。才坚持了下来,后来的事实证明日子确实勉强还过得去,只是辛苦些。偏偏在这时候,那名典史偶然看到了其中一户赵姓人家的女儿,被其美貌吸引,强行要纳她为妾。那位姑娘本是有未婚夫婿的,只是对方有事暂时离开了,一时护她不得,她便愤而投河自尽了。这件事引起了四姓十八家极大的愤概,盘月月的祖父也心生愧疚,决心要出面找官府讨个说法,不料还没见到人。就被官兵给打了出来,许多族人都受了伤。他向其他部族求助,但典史那边做得更绝,除了威胁其他部族不许出手外,还勒令四姓十八家搬出分给他们的房屋,接着甚至打算将他们污蔑成乱民,直接痛下杀手。如果不是奉家一名青年发现了典史的阴谋,早早回报族人,他们一百多口人也许根本就逃不掉了。
他们这一百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因为是匆忙逃出来的,只带了些细软和干粮,大部分牲畜都没来得及带走,加上因为之前的事,对官府产生了戒心,便一路东躲西藏,隐匿行踪,靠打猎维生,流浪了近两个月,才到达象牙山附近。他们发现这山上资源丰富,人烟却不多,周围虽有村落,却没有官府,便打算留在这里过冬。事实上,他们一到九市附近,便有人察觉到了,因不清楚他们的来历,近年瑶民与又本地人相处得还算融洽,也没人多事去告发。只是这种情况不可能长久,如果他们只是路过,那本地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偏偏他们选择在此停留,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崔柏泉之所以这么轻易地打听到这些消息,除了因为附近百户所里就有对官圩情况知根知底的士兵之外,也是因为这处的百户已经有心要对盘月月等人采取行动,作战计划正在策划中,而探子也早就派了出去,只要圈定了他们的活动范围,就要动手了。
明鸾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崔柏泉:“动手?采取行动?他们要干什么?那里头男女老少都有,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瑶民而已!他们又不是要叛乱!”
“当初他们跟典史对峙,可不仅仅是挨了一顿打这么简单,听说还跟官兵发生了械斗,只是伤亡不重,因此没闹大。不过有了这么一出,那典史嘴皮子一碰,就有理由将他们打成乱民。”崔柏泉皱着眉道,“听说官圩的百户当时收到消息,也带兵前去戒备了,不过他觉得这事儿不大,便只远远看着,没有插手,只是看到那些瑶民的凶悍,也颇为忌惮。官圩的瑶民青壮,身手好的大多入了军籍,可是这四姓十八家落户三年有余,还不肯答应,各地卫所都觉得是刺头,自然宁可强行镇压下去了。”
明鸾越听越气:“照你先前所说,他们对事情的真相不是不了解的,干嘛还要对那些瑶民下手?那不是黑白不分吗?!”
崔柏泉叹道:“事情没你想象的这么简单。我问过那几个出身官圩的士兵,为什么那典史如此胡作非为,也没人去告发他?他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小典史而已,只能在官圩一地胡作非为,就算是知州提拔的,难道还能越过德庆其他的官员去?更别说,那位知州大人早在上月便高升离开了,如今连新知州都到任半个月了,一个典史还能仗谁的势?结果,你知道那些士兵说了什么?”
明鸾忙问:“说了什么?”
“他们说,那个典史不是正经典史,而是土典史。说白了,就是专门的抚瑶官,也有叫土人的,虽不是瑶民,却是早年因逃役躲入山中与瑶民混居的汉人后代,也算是半个瑶人了。听说当年前任知州大人前去瑶区视察时。曾经有人要对他不利,是这个人暗中向知州报信。才使他脱险了,因此便成了知州最宠信的抚瑶官。他主持官圩一地的瑶务,虽然有种种贪赃不法之处,却只针对瑶民,从不对汉人下手,又与当地的瑶首关系密切,换了别人,未必有他做得好,因此当地的汉人便对他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管知州衙门是不是换了主人,都没兴趣打一只落水狗。”
“啥?!”明鸾双眼瞪得老大,“这人居然算是瑶民自己人?!那他对瑶民盘剥得这么严重,瑶民就没一点怨言吗?!”
崔柏泉冷笑一声:“怨言不可能没有,但谁也没摆到台面上来。而且你知道么?他对那四姓十八家的人下手,其他瑶民部族可没吭过一声。你见过盘月月。跟她说过话,想必心里也有数。她祖父能打破陈年旧习,毅然带人下山定居,又让孙女儿学说汉话,自然不是庸碌之辈。而那天朝你射箭的奉大山,身手也相当不错,如果他们四姓十八家里这等身手的青壮不止一个。那他们的实力可不弱。他们只有一百多口人,从外地迁过来,肯定要占用土地、房屋、粮食、耕牛与农具,别的部族真不会有想法么?”
明鸾呆了一呆,才道:“那个典史对当地瑶民克扣得如此严重,本来资源就少了,还要多一百个人来抢饭吃,其中甚至有出色的人才,搞不好还会威胁到当地瑶首的地位,所以……他们就坐视典史欺负人了?”
“你明白了吧?”崔柏泉叹道,“官圩官民都不愿多管闲事,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瑶民之间的内斗。明鸾,这种事跟你原本想的官吏仗势欺压百姓不同,还是不要插手了吧?既然百户所的人已经得到了消息,若我们还不上报,等他们动了手,难免要追查为什么瑶民上山,看守的军户却无一人发觉了。到时候倒霉的就是我们,不要再耽搁下去了!”
明鸾咬咬唇:“在外人看来,那确实是瑶民之间的内斗,可在盘月月他们看来,却是官府在欺压他们。其实一切都是那个典史的错!要是让他继续胡作非为下去,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遭殃的!”
崔柏泉想了想:“那我们就先去上报,然后再想法子把这事儿跟柳大人说一说,好歹也让他心里有数。至于后头的事,就不是我们该管的了。”
明鸾瞧了瞧他,没有吭声。
崔柏泉却以为明鸾还在固执己见,有些急了:“明鸾,不要任性,百户所的人已经插手了,这事儿不是我们能解决的,我们先把自己保住了吧!”
明鸾起身道:“你放心,事情轻重缓急我还是知道的。这样,之前我们已经跟其他几家军户打过招呼了,这时候再报上去,他们也有了妥当的说辞,不会被连累,你收拾一下,我回去告诉二伯父这件事,让二伯父去报告。如果顺利,争取让他明天就出发。”
崔柏泉微微松了口气,笑道:“那我回山上收拾东西了,明早我来你家找你二伯。”
明鸾点点,目送他离去,转身便往家里走。
她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从小就听着“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这种歌长大,虽然她还没天真到以为在这个时代里,也能做到所有民族都亲如一家,但至少,她对汉瑶之分看得不太重。盘月月一行人所受到的遭遇,她另有想法,也觉得自己的计划能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只是需得让二伯父章放去执行。如果一切顺利,那盘月月他们就有可能真正找到一个安居之所,而那个可恶的典史,也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回到家后,她第一时间找到了正在屋里擦拭自己的佩刀的章放,把事情经过详细地告诉了他,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盘月月他们四姓十八家的人能放弃旧习,下山定居,肯定是倾向于归顺的,只是遇到坏典史,为了保命才会逃离。如果就这样看着他们被冠上乱民的名头。甚至丢了性命,那也太冤枉了,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逍遥法外呢。其实要帮到他们也不难,只要出一点力,就能给他们一个安居之所,也能教训那个土典史。二伯父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章放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三丫头,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这些瑶民或许有些可怜,可我们又为什么要帮他们?若是为了立下抚瑶的功劳,前任知州就是以抚瑶之功得以高升的,而百来个人的小部落,也说不上什么大功劳,更别说这说白了不过是瑶民内部的乱子。这事儿既然百户所已经有了计划,我们就不好再插手了,那只会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了人。相反。这也算是难得的立功机会,我不但不该拦着人家,还要想办法参加进去呢。要是立了军功,我升迁就更容易了,家里的日子也会更加好过。”
明鸾微微睁大了眼,有些意外于章放的言辞。但她很快就醒过神来:“二伯父,您先听我说。我请您出手,或许自家未必能得什么功劳,但这事儿一定能给柳大人一些帮助,您先听我说好么?”
章放有些不耐地放下佩刀:“说吧。”
明鸾要说的理由其实也简单。
第一,柳同知上任数年,与古通判两人一直合作良好。为本地百姓做了不少实事,但功劳却都被知州占了去。古通判还可以说是多年的老人,又是老油条,更注重实惠,不在乎虚名,但柳同知却未必如此。他外表看起来是个厚德君子,文质彬彬,但心里肯定是有一定抱负的,不然这几年也就不会大力主张兴修水利,巩固江堤,又在民事上头提出许多惠民的主张,宁可将功劳让给知州,也要把事情做成了。如今上任知州离开了,新任知州刚到任半月,什么威信都还没有呢,要是这时候再不做些什么,难道还要再被压制三年?
当然,如果他做得过了,得罪了新上司,也有可能会倒霉,所以就有了第二条。
第二条就是,新任知州到任只有半个月,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有柳同知与古通判把持政务,他这第一把火至今还没能烧起来呢,可如果把他逼急了,随便找个人来当炮灰,有可能会破坏了德庆目前的好局面,所以,不如让他找到放这把火的缺口。官圩那位土典史既然是前任知州的亲信,又确实有问题,还有更好的靶子吗?新知州这把火顺利烧起来了,如果其间又能得到柳同知的帮助,那对他们上下级关系一定有好处。章家这几年也算是得到柳同知不少照顾了,一句话的事,能帮得上忙,又何乐而不为呢?
第三,百户所确实是有意对四姓十八家下手,但他们要出动,还得得到千户所的同意。只要万千户那里卡住,而盘月月他们又没有主动攻击官兵,百户所就没理由对他们动手。万千户是快要走的人了,他会愿意在这当口出什么夭蛾子吗?
第四,朝廷自从洪武末年开始,对瑶民的政策就一向是以安抚为主,只有零星骚乱才会采取铁腕手段。盘月月他们本是归顺的瑶民,根本就没有反叛之心,对他们下辣手,不但有违朝廷国策,一旦引发各地瑶民的不满,导致更严重的后果,层层追究下来,一定会有人被当成替罪羊的。如果章放参与进去,而他又是象牙山林场的看守之一,还是个小军官,加上是流放来的,随时都有可能被牺牲掉。
这最后一条是明鸾临时加进去的,但看到章放听了以后那眉头紧锁的样子,她心里便知道,这句对他并不是没有影响。
其实她的主意也很简单,就是直接到柳同知面前告状,请他帮忙,将那个土典史的事泄露给新知州,好让新知州拿到立威的借口,只要把土典史拿下,再为盘月月他们进行平反,最好是让他们就近选一个地方安居落户,事情就解决了。既不用出兵,也不用自己冒险,如果运气好,还能帮柳同知谋点福利。柳同知算是章家在德庆的一个小靠山,他好,他们也就好了。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章放经过一番考虑,还是否决了她的提议:“你的想法听起来不错,但你无法担保柳同知与新知州会如你所说的那样想,更无法确定万千户是否不会同意百户所的行动。更要紧的是,我们身为看守林场的军户,疏忽之下把人放上山,已经是失职,若还不赶紧表现表现,不等立功,就要先受罚了!而且你二伯父我身为百户所的人,怎能不顾上司军令,擅自行事呢?三丫头,这件事我们做来是吃力不讨好,若只是为了救几个瑶民,那又何必?他们与你不过素昧平生而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是一向爱闹事的瑶民,不要把你的好心浪费在他们身上。”
明鸾愣住了,她没想到章放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她的想法真的毫无意义吗?
老胃病犯了,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