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鸾没想到会有这种变故,忙问:“先前已经安排好发配的地方了吗?怎么没听您提过?”
周合叹道:“这事儿是姑爷早就下令办的,茂元升的掌柜马时元早在上个月就已经收到信了,我一直在路上,只知道有这件事,却不知详情,来了才听马掌柜说起,只是没想到会有此变。”顿了顿,露出深思的神色,“说来也奇怪,马掌柜在广州经营多年,在府衙里也有几个熟人,你们家这件事,他是早早托了关系的,连正式文书都办下来了,就等人到了,马上就能发配过去。若说你们来得迟了,被人顶了缺,还有可能,可你们明明来得比预计的早,怎么还有人顶了去?”
明鸾心下一动:“会不会……是有人要做手脚?会是京城里的人指使的吗?”
周合皱了皱眉:“京城里正忙着改元的事,哪里有闲心过问章家人的去处?他们要是想赶尽杀绝,你们根本到不了这里。”
明鸾想想也是,但如果不是新皇帝和冯家在搞鬼,又会是谁呢?“会不会是巧合?恰好有别人看中了那个缺?”
周合轻哼一声:“哪有这么多巧合?清远卫虽离广州城近一点,却算不得上好的去处,今年广东有好几处卫所扩充人手,其中不乏油水丰厚又清闲的地方,也有风险大却容易立功的,清远卫不论跟这两条中的哪一条都不沾边,论油水,比不得别人,论清闲,也比不得别人,论立功机会,也只是小打小闹。若不是马掌柜认得那里的千户,可以请他对你一家多加照应。也不会看中清远。”
明鸾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她在来广州的途中走水路,曾经路过清远,虽只是匆匆一瞥,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发达地区,但这无法解释事情的缘由。她皱起眉头:“那又是为了什么呢?还是说……那个顶掉我们家的缺的人。本来被安排的去处还要更糟一点?”
“别只顾着在这里瞎猜了。”周合道,“一会儿你母亲他们就来了。我也派了人去打听消息,到时候再说吧。”
明鸾只好闭了嘴默默苦想,没多久,宫氏与陈氏当真来了。
陈氏进门一见女儿,就扑过来上上下下检查一番,确认她平安无事,方才松了口气,却忍不住斥责:“你怎么就敢一个人出门呢?!若路上出了事,叫母亲怎么办?!”
明鸾早就没力气跟她多解释了。便顾左右而言它:“只有母亲跟二伯娘来了吗?周姨娘、二姐姐和三弟他们呢?”
“他们在家呢。”宫氏顺口回答了她,眼珠子往屋里四处打量,“这里就是三弟妹娘家在广州的铺子呀?倒比我想象的朴实许多。”
陈氏微微笑了笑,转向周合:“多谢周叔了,这一路上都是你替我们全家打点,到了广州。还要你继续为我们操心……”
周合方才得了伙计的回报,脸色正有些不好,闻言只是摆了摆手,便请宫氏与陈氏上座:“有些事要跟二位商量,鸾姐儿也坐下听听吧。”
明鸾等人见他神色严肃,都有些不祥的预感,忙老老实实在桌前坐下。
周合道:“首先。我要给九姑娘和亲家二奶奶赔个不是,你们住的地方,原是这里的马掌柜选定了,再请托府衙的人帮忙安排的,本该一应家具用品都齐备才是,而且屋子也是完好无损的,只是外头看着略平实些,与富贵人家的住所不能比……”
他话还没说完,宫氏便忍不住插嘴道:“那还真是多谢了,那位马掌柜实在是用心,特地给我们找了间破屋子,周围还住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人!”
陈氏脸色一红,低下头去,面有愧色。明鸾却凉凉地说:“有房子住就不错了,我方才在府衙里,听那里的差役说,之前也有象我们家这样的流放犯家眷,连屋子都没有,要在后街搭草棚子睡马路呢!”宫氏气恼地瞪了她一眼。
周合轻咳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请让我把话说完!”
宫氏有些讪讪的,不自然地摸了摸鬓角。
周合继续道:“马掌柜原本安排的屋子确实还好,还为此付了十两的房租,因不知你们几时能到,特地租了两个月。但问题是,方才我派去帮忙收拾房屋的有一个是这里商号的伙计,他去过马掌柜租的房子,与你们现在住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地方!”
众人都吃了一惊,陈氏忙问:“难道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宫氏也道:“会不会是中人使诈?”唯有明鸾想了想:“这个跟顶我们家缺的人是不是一伙的?”
周合答道:“是不是一伙的不清楚,但府衙的人虽私下收受钱财,却自有规矩,收了钱就得办事,否则谁还敢找上门去?马掌柜方才遣了人去衙门打听,才发现他那熟人被派往惠州府办事去了,至少要到七日后方才回转,房子的事就转托给了别人。”
宫氏马上问:“难道这人是自知心虚,逃了?”
明鸾却驳道:“我们家的事虽算不得什么,却也不是可以四处嚷嚷的,既然马掌柜敢托他熟人办这件事,可见那人是信得过的,不可能拿了钱就走人,一定是有别的缘故!”
陈氏连忙看向周合,周合叹道:“鸾姐儿猜着了,马掌柜上那熟人家里问过,才知道他是今天中午之前忽然接到差遣出城的,因为走得匆忙,只来得及跟家里人说一声,收拾了几件衣裳就走了。他老婆临时回了邻街的娘家省亲,得了信赶回来,都没见着人。马掌柜仔细问了问时间,恰好是在左班头他们押着亲家老爷他们进府衙之后不久的事,只怕还不足半个时辰!”
明鸾听出几分异状:“难道……是因为有人知道我们家到了,所以临时将我们打点好的人支开,好对祖父他们下手吗?那他们一定还有后招!”
周合点点头:“确实很有可能。”
陈氏顿时六神无主,宫氏也慌了:“这可怎么办哪?!好不容易熬到今日,却又遇上这等变故,莫非真是天要亡我们章家?!”说着说着便大哭起来。陈氏也跟着默默落泪。
明鸾不耐烦地看了宫氏一眼。站起身对周合道:“马掌柜现在在哪儿?他既然能打点好府衙的人,总不会只靠一个熟人吧?而且公文都下了,那知府必定是点了头的,可见广州府衙里做手脚的一定不是知府!只要不是知府,我们就还有希望!”
周合递给明鸾一个赞许的眼神,微笑道:“说得不错。我方才问过陈大志了。虽然押送犯人的公文是由左四交上去的,但他跟在后面也对当时的情形略知一二。据说公文是知府身边一位李师爷收的,后面打板子、入监等事也都是这位李师爷下的命令,甚至连章家人暂时未定卫所之事,也都是出自这位李师爷之口。我已经请马掌柜去打听这位李师爷的底细了,想必不日便有消息。”
明鸾松了口气,忙笑着向他道谢:“多亏您了,周爷爷,不然我们一定会抓瞎的!”
陈氏也含泪下拜:“一切就拜托周叔了。”宫氏也讪讪地跟着行礼。
“不敢,不敢。自当效命。”周合拱手微笑。
明鸾与陈氏、宫氏在茂元升后院匆匆吃了一顿饭,又带了一篮子点心宵夜,在两名伙计护送下回到住下。这时茂元升的人已经帮着将房子打扫干净了,破损的院墙也用木板补上,换了新木门,屋中一应用具被褥都置办齐备。甚至连厨房门口的水缸里也挑满了干净的井水。周姨娘见天色已晚,便做了些简单的饭菜,与玉翟、文虎一道吃了。明鸾她们进门时,正好遇见周姨娘在院子里刷碗。
宫氏将带回来的点心摆到桌面上,叫女儿来吃。玉翟却说已经吃过了,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宫氏不悦,又不能对着女儿发火。便拿旁人来撒气:“周掌柜也真是的,方才说了半天的话,明明已经另行安排了住处,怎的还要我们继续住在这等鬼地方?!”她嫌弃地扫视周围一眼:“简直就是乞丐窝!”
明鸾刚刚送了伙计们出门,回屋听见这话,又见陈氏低头喝茶,没有驳回去的意思,撇了撇嘴,道:“二伯娘,有地方住就不错了,如果不是周爷爷派人来帮忙,我们连乞丐窝都没得住呢!难道真要靠您和我母亲两个人收拾屋子?人总要有感恩的心才好,人家又没欠你,别把人家的好意都当成理所当然!”
宫氏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明鸾也不理会,径自走到陈氏面前对她道:“母亲,周爷爷不给我们换地方,也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府衙里到底是谁在捣鬼,是只有一个李师爷,还是尚有别人,都还没查清楚呢,咱们先忍几日,等周爷爷查到结果再说。反正我们在广州城也待不了几天,以前比这还差的屋子,也不是没住过,吃点苦头又怕什么?”
陈氏以为她误会了自己,忙道:“我何曾嫌弃这里来着?周叔千里奔波,一路护送我们,已经操碎了心,我怎会如此不识好歹?只是一日得不到准信,心里始终有些不安。”
明鸾笑了笑:“不安谁都有,但我们也要有信心。你仔细想想,三千里路我们都坚持下来了,之前也不是没有吃过大苦头,再糟糕又能糟到哪里去?这里山高皇帝远,可比京城强多了。我问过陈大叔,说只要我们到了卫所,就是正式的军户,到时候祖父他们都不必再带刑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呢!”
陈氏勉强笑笑,点了点头:“好,你说得有理,母亲听你的。快些梳洗了睡下吧,明儿还要去探监呢。”明鸾应了,母女俩忙碌起来。宫氏看着她们自顾自地忙活的样子,觉得无趣,摔了帘子进屋,迎面就挨了女儿一个白眼。
宫氏不解:“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玉翟只觉得又羞又恼,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猛地背过身去:“没事!”
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起来,明鸾便跟在陈氏身后帮着烧水、做早饭,还自告奋勇去打探集市在哪里。以防接下来几天需要采买东西。陈氏昨日被她吓了一跳,愣是拘着她不许出门,明鸾拗不过她,只得闷闷地蹲在院子里发呆,呆了一会儿,又拉过昨儿的柴刀砍起那堆散乱的柴枝来。只半个时辰功夫,便砍完了。全都砍成一尺半左右长短,堆到院墙底下码得整整齐齐。陈氏忙完厨房里的活走出来,便看着那堆柴发呆。
明鸾在太阳底下咧开嘴,露出两排小白牙,晃了晃手里的柴刀:“还有啥要我干的?一起说了吧!”
这天下午,她总算突破陈氏的防线,成功走出大门跟巷子里的两家邻居搭上了话,打听到前往最近的集市的路线。到了第二天上午,她又进一步打听到附近最便宜的粮店是哪一家。甚至还打听到巷子里哪位大婶会收购别人做的针线活,而且工钱给得还不低。这天下午,她成功忽悠到几位三姑六婆,在她们的引介下,再次遇上那天引他们到这里的那位衙差,并且从他那里打听到。是李师爷吩咐他把犯人家眷带到此处的,之前他从没听说过府衙已经有人给章家家眷安排了住处。
这天晚上,周合派人来接陈氏、宫氏与明鸾去议事,明鸾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他也说出了自己手下探得的情况,才把事情给弄清楚了。
原来知府大人前不久生了一场小病,病后休养。又赶上腊月将近,衙门里无甚要紧公务,便把日常琐碎公文杂事托付给了亲信李师爷。而这位李师爷赶巧了,他老婆跟南海卫大鹏千户所的千户是堂兄妹,而那名千户的老婆又跟雷州卫指挥使的老婆是姐妹俩。雷州卫指挥使姓高,原是江北世家子弟,族叔现在朝中任职工部右侍郎,有一个女儿,正值婚龄,想要与冯家五少爷冯兆中结亲,为此高家上下都在暗中拼命使力呢。
虽然冯家没提过要对章沈李三家如何,但高家有心巴结国丈家,便想给章沈李三家下点绊子。章家先到了,他们虽还未来得及准备好,却也不想轻易放过。李师爷在府衙多年,对衙门里的情形一清二楚,早就知道马掌柜暗中打点上下,无奈广州知府跟高家不是一路的,只能暗中做点小手脚,将办事的人支走,好给章家添堵。接下来他们还要瞒过知府的眼睛,把章家人给弄到雷州卫或南海卫去呢。
明鸾听得直叹息:“这就叫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了!咱们又不曾得罪什么高家低家的,这李师爷跟我们八竿子打不着,还要给我们添麻烦,真是吃饱了撑着!”
宫氏却直恨得咬牙切齿:“什么阿儿物!区区一个工部右侍郎,也妄想高攀皇亲国戚?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什么身份!”转头问陈氏:“工部右侍郎家的女儿,我们好象见过对吧?那时只当是个好的,没想到这般不知廉耻!”
陈氏无意顺着她的口风去抵毁人家女儿,便对周合道:“如今可怎么办呢?既然他们是瞒着知府行事的,能不能将事情透露出去?”
周合叹息着摇头:“广州知府与章家、陈家皆无交情,便是知道了,也未必会站在我们这边,所幸那李师爷等人还不曾更改章家发配之地,还有回转余地。这些事只管交给我,问题是,你们觉得哪个地方好?”
明鸾忙问:“难道还能选?依我说,只要不去这些坏人的地盘就行了,如果条件稍好一些,自然更为理想。”
“那李师爷早早做了手脚,往我们本来看好的卫所提前派了人过去,如今清远卫已经满员了。”周合道,“眼下时间紧迫,就怕拖得久了,他们先下手为强,我们便不好更改了。正好有三处卫所近日都报上来说缺人,需要尽早发配人手过去。若我们选中其中一处,早早动身,他们反而不好阻拦。”
居然有三处那么多?
明鸾惊喜地凑过去:“是哪三处?”
“一处是南海卫的东莞千户所。”
“咦?!”明鸾一惊,她记得周合方才提过,那伙人里头就有个南海卫的千户。
周合微微一笑:“东莞千户所跟大鹏千户所不在一处,而且这两位千户素来不睦,去了东莞,至少可保上锋不会与奸人勾结,但那里也有一点不好。”
宫氏忙问:“是哪一点?”
“东莞千户所在海边,肩负海防重责,时有出兵机会,若是倭寇来袭,还会有凶险。听闻去岁东莞千户所就有不少人阵亡,连军户眷属居住的村子也遭过劫掠。”
陈氏倒吸一口冷气,宫氏连连摇头,明鸾果断一摆手:“还有两处是哪里?”
“一处是潮州卫的靖海千户所,一处是德庆千户所。前者听说也有倭寇,后者则闹瑶乱,而且这两个地方离广州府城都相当遥远。”周合正色道,“你们三人是做不了主的,明日若去探监,就把这件事告诉亲家老爷,请他父子三人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