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三伏天的闷热傍晚,日月于天际同框争辉,盏盏路灯也依次点亮,加入争奇斗艳的阵营。胡同内,穿着大裤衩白背心、露出啤酒肚的大爷们,聚在巷口打牌下棋。嗓门从巷口一端传到另一端的大妈们,洗刷完碗筷、收拾完厨房,三五成群地聊着张家长李家短的八卦传闻。老人们晃悠着芭蕉扇,坐在门口路灯下乘凉,虽然胡同并不比屋内凉快。鳞次栉比的楼宇中,下班族倾巢而出,去往大酒局小聚会的躯壳们被堵塞在环路上,被囚困于铁皮内,只得将被抽干的灵魂浸泡在酒精中,极速膨胀释放。
如果疲软匮乏是白昼基调,那么骚动不安则是夜晚的主旋律。
整座城市都在夏天等待着喧嚣的夜幕降临,等待着将积累一天的情绪炎症挤破。
人潮拥挤将商场前堵得水泄不通,在吃瓜围观群众的瞩目下,钱少爷手捧玫瑰花,对面前的美女深情告白。
钱少爷:“以前我觉得独一无二最重要,我拥有的必须是限量版,但认识你之后,我突然领悟了,只有你是真心爱我的人,而不是我的钱。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跑车、豪宅、飞机、游艇我可以通通不要,每天吃地沟油、路边摊我都幸福。”他单膝跪地,掏出戒指,“你愿意……”
美女捂嘴点头,感动和激动溢于言表,“我愿意”还未脱口而出,就被从人群中突出重围的冲撞者打断。
“让一让!”这位贸然闯入的人,正是风风火火跑向机场的任君爽。
钱少爷:“任君爽?”
任君爽才意识到漩涡中心的主人公是旧相识:“是你啊?”
还未接过玫瑰花、戴上戒指的美女,急忙挡在钱少爷身前,对任君爽宣告主权:“你谁啊?”
钱少爷:“她是……”
任君爽:“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日起,无论贫穷、疾病,甚至死亡,你们都彼此相爱,生死与共,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妇。”任君爽把他俩手拉在一起,将戒指戴在美女手上。
美女退缩迟疑:“贫穷、疾病、死亡?”
任君爽继续赶路:“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我先撤了!”
钱少爷:“你干嘛去啊?”
任君爽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追寻真爱!”
钱少爷:“加油!”
任君爽向前奔跑,头也不回地向身后挥挥手。
美女转念又灵机一动,如果贫穷、疾病则至少可享受一时荣华富贵,如果死亡则直接收获享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遗产,于是也急忙拉着钱少爷跑去领证。
钱少爷:“你又干嘛去啊?”
美女:“追寻真爱!”
任君爽横冲直撞,跑到路边,狂摆手臂,却打不到车,她只得冲向马路中央,睁大双眼,张开双手,不管不顾地拦下一辆急刹骤停的车。坐上车后座,发现开专车的司机是土大款,坐在前排拼车的是艺术家。
他们回头看向她,异口同声:“任君爽?”他们又看向对方,“你们也认识?”
“你们……”如此机缘巧合,任君爽却来不及思忖不合逻辑的因果:“哎呀,说来话长,赶紧开车!”
土大款:“你要去哪儿?”
任君爽:“机场。”
艺术家:“赶飞机?”
任君爽:“不是,追寻真爱!”
土大款和艺术家如情景喜剧的观众看到动容一幕而一齐发出“哦……”的声音。
土大款开车匀速前进:“你们想不想听歌啊?”
艺术家:“正合我意。”
于是,土大款唱起艺术家的专属背景音乐,艺术家也陪唱和声。唱到副歌嗨处,土大款大声问:“掌声在哪里?”土大款按两声喇叭,艺术家跟着鼓掌。
土大款:“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土大款启动雨刷器,艺术家挥动双手。
合拍的土大款和艺术家深情款款地眼神交流,任君爽从后座伸头到他俩中间。
任君爽:“大哥们,我赶时间!”
土大款缓过神:“你放心,三十分钟之内绝对把你送到!”
土大款猛踩一脚油门,出租车加速前进。
任君爽乘坐的车被困于堵车长龙,进退维谷。
任君爽:“这得堵到什么时候?我等不了了!”说着,任君爽开门下车,掏兜却发现身无分文,“糟了,我没带钱,车费……”
艺术家一咬牙:“不用担心,车费我给你付。”
土大款一咬牙:“车费我不收了!”
任君爽感激地鞠躬关门。
土大款和艺术家再次不约而同地为任君爽鼓劲:“加油!”说罢,两人又找到灵魂伴侣般含情脉脉地对视。
任君爽再次开始跑起来,可是她穿着的那双李健仁送的拖鞋跑不快。这时,她遇见正在夜跑的健身教练。
健身教练:“任君爽?”
任君爽:“是你?”任君爽看向健身教练脚下的跑步鞋。
任君爽穿着健身教练的跑步鞋向前飞速跑起来,手里拿着自己的拖鞋。健身教练光着脚扭捏地站在原地:“加油!”
任君爽一路狂奔,跳过路人泼出的水,跨过修路的障碍物,钻过孩子们挥舞的跳绳,越过大爷们的棋牌桌,头发散乱,满身臭汗,却全然顾不得形象。
跑过几条街区,任君爽脚软摔倒,瘫坐在路边草丛旁,终于跑不动的她喘着粗气,瞥向不远处正在狂欢的游园会。
总裁为庆祝公司上市而举办的游园会,他在台上发言:“今天游戏通关的第一名将赢得大奖——变速山地自行车一辆!”
众人欢呼,人群中的任君爽看到奖品是自行车,眼闪金光。
舞台上,终于有路演走穴活动的男明星卖力开嗓唱歌。
任君爽将拖鞋塞进裤兜,全情投入到游戏当中,与身旁壮汉竞赛喝啤酒、吃汉堡,她喝到冒泡、吃到想吐,又全部咽了回去,以第一名跑向下一关。
任君爽头顶立柱原地转圈后,跑向投篮篮筐前,却抓不到球,好不容易拿到球还扔到旁边砸中了人群中的范统。范统被贾纯搀扶起来后,晃晃悠悠地跑来帮任君爽投篮,却都不沾篮筐,贾纯将范统推开,三投全中。
范统、贾纯:“加油!”
任君爽跑到扔飞镖区域,她一扔没中,再扔竟扎中舞台上正在飙高音的男明星胸口。男明星将飞镖拔出,一柱鲜血喷射而出,男明星帮任君爽投中了飞镖。
男明星:“加油!”说完便倒下。
在升格慢动作、自己的心跳声和周围人的“加油”声中,任君爽奋力跑向终点。就在她即将突破终点,接近触手可及的自行车之时,却突然偏离了跑道,到一边狂吐。紧随身后的壮汉,顺理成章地赢得了比赛和自行车。
输掉比赛的任君爽吐完回来时,发现游园会已经人去散场,连最后打扫收尾的员工都离开,彩灯和路灯一盏盏熄灭。空荡荡的游园会,徒留任君爽一人站在一盏落寞路灯下,往前走却踩到一坨狗屎。
任君爽喃喃自语:“天要你输,连狗屎都不会放过你……”
就在她边抱怨边蹭掉狗屎之时,却见远处地动山摇,传来一阵摩托马达的声音,只见一列列摩托车车队向她驶来。开到任君爽面前,她才发现,原来是前来营救她的老大和小混混们。老大下车,摘掉头盔,一如既往地微笑向她。
任君爽热泪盈眶地骑着老大的摩托车离开。身后是望着她离开背影的老大,奋力喊出的回声:“加油!”
穿越喧嚣的人群,穿越拥堵的车流,穿越空无一人的旷野,穿越绯红色到密度蓝的天际,任君爽骑着摩托车,独自一人在路上狂飙。
机场在望,她加速驶,却发现摩托车没油了。她丢掉摩托车,用尽人生之力,拼命奔跑向那道不远处逐渐明亮的光束。当她终至机场时,一架飞机高飞远走,那道光束在她眼前被彻底收走。
烦闷一周的大雨终于如约而至,倾盆而出,但任君爽却没有追赶上李健仁的那架飞机。走出机场,任君爽筋疲力尽地徒步去往回家方向,她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是雷声还是自己的呐喊声。
这一程,她走了很久,久到能够接受一切。
接受见过天地,见过众生后,才能见到的自己。
接受自己不讨喜的人设和不想讨喜的性格。
接受当代人把礼貌当做作,把没教养当真性情,把不善言辞当不近人情,把没自尊当放得开,把不将就、有原则当不懂变通、难搞定。
接受来自黑暗的非议暗箭,来自地狱的嫉妒拖拽,来自台下冷嘲热讽的鸡蛋和添油加醋的八卦,接受站在光明处所需承担的坦荡磊落却无处遁形的代价。
接受被迫贴上甩不掉的标签和摘不下的面具,接受被评判的标准由头顶的魅力值替换成利用价值的食物链法则。
接受星辰大海终是海市蜃楼的幻灭,接受理想与现实之间相隔的万水千山,以及只能踽踽独行,负重踏上未知的不归路。
接受保持单身后、拥有真爱前需忍耐住千万分贝的寂寞,接受九十九分的爱和欠缺的那一分时机缘份。
接受同行者道不合的分道扬镳。
接受成长是再也没有非谁不可。
接受拼尽全力之后的无能为力。
接受自己和世界永恒的不完美。
任君爽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正要开门,想起自己没带钥匙,敲门也无人响应,气馁地靠在门上。这时,有人在门的另一侧开门,任君爽顺着门倒在地上。她见面前是李健仁原来常穿的那双拖鞋,兴奋地抬头看,却发现原来是白晶晶。
白晶晶迷迷糊糊地开门:“你怎么这副德性啊?”
任君爽再次失落地爬起来,瘫躺在沙发上。
白晶晶拽任君爽:“那么脏别躺那,先洗澡去!”
任君爽将脸埋在沙发垫里:“我太累了,想休息会儿。”
白晶晶松手:“拿你没辙。对了,告诉你件开心事……”
任君爽听不进白晶晶不合时宜的开心事,哽咽着拒绝:“我现在没心情,你能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吗?”
白晶晶:“好心当做驴肝肺,你可怪我没说啊!”白晶晶扔给任君爽一条毛巾便回到卧室。
任君爽拿毛巾捂住脸,无声无息地嚎啕大哭。
“你怎么了?”
任君爽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停止啼哭,不敢相信地拉下毛巾抬头望,只见李健仁站在她面前。任君爽又拿毛巾捂住脸,开始抱头痛哭。
李健仁蹲下身:“怎么啦?”
任君爽拿开毛巾啜泣着:“你怎么没走?”
李健仁坐在任君爽旁边:“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你竟然不带手机。”他将任君爽手机放到茶几上。
任君爽:“我问你为什么没走?”
李健仁:“因为你啊。”
任君爽愣愣地盯住李健仁,豆大的泪珠在眼里打转。
李健仁:“因为没等到你,不是约定了不见不散嘛。”
任君爽刚起飞的心情因李健仁的改口又坠机。
李健仁低下头,小声嘟囔:“因为……我不想再离开你啊……”
任君爽:“你说什么?”
李健仁面对任君爽,郑重其事地说:“因为我想陪在你身边。”
任君爽又拿毛巾捂住脸大哭起来。
李健仁:“又怎么啦?”
任君爽:“好肉麻!”
李健仁:“切……”
任君爽露出双眼,泪水中饱含笑意:“但是我喜欢。李健仁……”
李健仁退避三尺,拿手挡在面前,因为任君爽每次叫他大名都意味着他将面临拳脚相加:“干嘛?”
任君爽正襟危坐:“我舍不得你离开,我不想让你走。”
李健仁放下戒备的双手,任君爽拿掉潮湿的毛巾。
走了太远弯路之后的赤诚相对,让两人的身体和心渐渐靠近,近到可以听清对方怦然的心跳声,近到双眼无法直视而不自觉闭上,近到双唇即将交融为一体。
“你们要不要一起订外卖?”白晶晶从卧室出来的突然袭击,让将要接吻的两人跳开到沙发两侧,任君爽尴尬地咳嗽着,李健仁起身说着“好啊”。
单身许久,就像行走江湖、比武招亲的女侠,俯瞰着台下那些蠢蠢欲动的男人们,等待着有势均力敌的勇士跃上擂台,可惜他们个个都自以为是却又胆小如鼠,不是五短身材就是花花肠子,连个能过一招半式的正常男子都没有。她只能在台上无聊地比划着、闲逛着,心想:“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或许一直以来,她一心想要找的,只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而非合力杀敌、共同进退的伙伴,所以也未曾真正走近对方,了解过对方的喜怒哀乐。
而外人也无意窥探当事者的内心浮沉,只像文学批注和电影影评一样过分解读,将自己失败的人生遭遇对号入座,将自己不满的负面情绪脏水泼其身,将歪曲误解强加于那些单身者身上。周遭异性太多却依旧飘忽不定,必然是因为生**荡;到了年龄界线,还没稳定对象、没结婚生子、没按部就班的,定是身体或心理不健全;眼光太高,自身条件又不达标,不如降低标准、凑合将就,否则活该孤独终老;真爱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假大空口号,追寻真爱的人皆痴到荒唐,傻到可笑,结果不是错过了就是找不到。
可是这个世界,谁的人生也不是真理,谁的人生也无法评判他人的人生,谁的人生都只能自己选择、自己过活。
冥冥之中,她早已心有所属,不管那人是在彼岸还是在身边,不管是寻寻觅觅还是兜兜转转,不管是等待在过去还是出现在未来,都是值得她守候也懂得她值得的人。
唯一遗憾的,是那些因等待、因绕远、因不确定彼此心意、因与天地相斗,而浪费耽搁的时光。如果我们能像孩子一般相处多好,喜欢就表白,讨厌就拒绝,做错了道歉就原谅,吵架了握手就言和。哪怕不是我的问题,也能放下自尊心去挽留,你也不赌气,我们像没发生过伤心难过不开心一样,手拉手去红尘作伴、逍遥快活。愿平行世界中,我们都能少些倔强嘴硬,多些勇气果断,把心软展现于外,把对不起挂在口边,我们爱过的都不曾离开,爱过我们的都不曾受伤。
外面银河倾斜,屋内三人吃着炸鸡、喝着啤酒。李健仁小心翼翼地帮任君爽腿上磕破的伤口涂药。
李健仁:“疼吗?”他边涂边吹以免药刺激伤口。
任君爽:“不疼。”
任君爽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口,只盯着李健仁认真的脸庞,好似稍微放松警惕,老天就要将幸福收走。李健仁给淋过雨、洗完澡的任君爽围上轻软的绒毛毯。
白晶晶看着他俩涌现的粉红色气泡,如看韩剧被男女主角塞了一口狗粮,作为万年女配角的她只得啃一口炸鸡,窸窣叹息着:“我的真爱在哪儿呢?”
这时,门铃响起。白晶晶沮丧地起身开门,只见一个帅哥站在她面前,她满眼喷射着爱心,小天使们都在耳边演奏着《欢乐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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