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难为

第八十章 人生得意须尽欢

第八十章人生得意须尽欢

齐攸出了猛虎骑大营,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出门走的太急,忘了骑马也忘了坐车,直走出去多远才想起来这档子事。站在大街中间想想还是算了,就算回去坐车骑马又能怎样?不知道该去哪里就算走得再快又有什么用?这就好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突逢夜雨,快跑慢走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可是这样一想,齐攸就连走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忽然听见一阵琵琶声响,她惊愕地转头四顾,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出了城北营区,街边已有酒肆,她已经重回了闹市。回头望望,才知道自己已经走出了好远的路,怪不得这么疲惫,这一晚上这么折腾,早就倦了。

齐攸的脚步慢了下来,可她也不想停下来,若是停下,便又不知道该往哪走了。琴声歌声笑语声不绝于耳,热闹不堪,可齐攸踯躅街头却觉得心里寂静得可怕,耳朵里却听到一个婉转女声凄凄婉婉地唱了一句“事如梦了无痕”,齐攸停了一步,接着就听见一个男人喝了一声,命那歌姬再换个喜乐些的歌唱。

跟着就听到乐声急了起来,转而欢快,可是齐攸却听不见。她不常读诗书,也甚少揣摩诗词的含义,可这一句“事如梦了无痕”她却听懂了。半日里茫茫然若有所失,突然就想自己也去弄出点动静来,好叫自己知道,自己原是存在着的,今日之事,过往之事也都是曾发生过的。

不知不觉又想起有一日曾听苏子卿叹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当日她听在耳里并未留心,可是今日却想了起来。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了,也不一定会有人记得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女子,那就好像她本来就没生出来过似的,她这样想想就一阵发抖。

雪泥鸿爪,转瞬即逝,她能在这世间留下的印记,也不过就是这么深吧,待到雪化,便了无痕迹。

齐攸忽然惶恐起来,转身就想回头去找澹台锦,跟他认个错也好,怎么样也都行,她只是个女子,世人眼里最无足轻重的女子,转瞬间便可以忘记,世人待她好,仅仅因为她是澹台锦家的女子,仅仅是因为澹台锦疼爱她,那她又何必一定要惹澹台锦生气呢?他要娶谁又能怎样?他早晚不是要娶亲的么?早晚不是要妻妾成群子孙满堂的吗?

可是她只是转了个身,没能再迈出去一步。做不出来的事就是做不出来。至于原因……

可能因为生她的齐莫逢是武士,养她的澹台锦也是武士,有些东西早就刺透了血脉,跟着她一起长大。当初齐莫逢也好,澹台锦也好,或许也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远离故土。也许,那原因简单得很,就是折不下腰,低不下头,忘不了自己到底是谁……而已。

齐攸转回了身,慢慢地往前走,身后的侍卫也都沉默着跟着她,这一支无声行军的小队在热闹的人群里格外的显眼,忽然街边的一间酒肆里走出一个穿戴不俗的年轻人,洒脱地迎面行来拦住了齐攸,扬起阔阔的袖子行了个礼。

“齐姑娘,我家主人邀您到这边楼上吃酒赏月。”年轻人说话的语调温文尔雅,含笑望进了齐攸的眼睛。

齐攸看了他一眼,有三分眼熟,想不起来是谁,不过看着他举手投足姿态飘逸,眼角又暗含一段风流,若不是在宫中长大的怕是养不出这个调调来。“不去”

那年轻人怕是真在宫中待久了,讲究的是对说话方式的拿捏,就没听过这么粗鲁直接的拒绝方式,他怔了一下再想说话,齐攸就已经抬起脚走开了。

“齐……齐姑娘……”那年轻人急道,“姑娘还不知道我主人是谁罢?”

“没那闲工夫知道。”齐攸皱着眉头丢了一句话,反倒还加快了脚步,忽然听见头顶楼上一声笑,果然有七分耳熟。

齐攸摇摇头不肯理会,却听见一阵急促轻巧的脚步声跟了上来,一个烟州娇婉女孩儿的声音叫了起来,“齐姐姐,你等等我。”

齐攸愣了一下,立时站住了脚,回头就看见当日烟州戏班里帮过她忙的那个女孩子跑了过来,笑着拉住了她的手。“红药?”齐攸吃了一惊,忽然想起红药已经被文昌县侯穆景风买去做妾了,应该随侍在穆景风的身边才是,莫非穆景风正躲在这楼上吃酒赏月?可一个时辰以前她还在国主跟前看着他了,国主的夜宴没可能这么快就结束罢?

“齐姐姐。”那烟州的女孩子立在街边灯下,袅袅婷婷地向她行礼,笑语嫣然,“红药有新制的曲子,请姐姐来听听,可好?”

齐攸从来不吃硬的,可是怕软。尤其怕难为着这样娇滴滴的小女孩,想了想自己倒是也想知道是不是穆景风在上头,红药再拉她,她也就跟着走了。她身后的众多侍卫也跟着她,亦步亦趋地进了酒肆。

这间酒楼一楼的大堂已经坐满了人,吃酒的唱曲儿的划拳的吆五喝六的,热闹的有些不堪了。红药进了门,便径直拐上了左手边的楼梯,上了二楼齐攸便看出来整个二楼都被人包了起来,二楼能放下四张桌子的小厅正空着,靠边三间雅间上头都垂着竹帘,只一间外头站着几个家丁装扮的人。

齐攸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自己的侍卫,领头的会意,向齐攸点点头,也带着人跟那几个家丁一起等在外头。

前面红药掀起竹帘,“齐姐姐请进。”

话音未落,竹帘里头已经传来一个男子爽朗的笑声,“想不到还是红药的面子大。”

齐攸走进去,那开怀大笑的男子果然是国主的弟弟,老太妃的爱子,文昌县侯穆景风。只是酒桌上还坐着一个少年,却是不常见的,正坐在桌边腼腆地笑着,齐攸一见他就愣了一下。

虽说是不常见倒也不对,只不过是齐攸经常对他视而不见罢了。那少年就是国主的幼子,穆璃。

穆璃抬起头来,也许是吃了酒的关系,面颊微红,一双眼也不像在宫中时候那样迷糊,那眸子竟然晶亮生光,神采奕奕,看得齐攸都愣住了。

穆璃看见齐攸便站了起来让座,笑着说道,“又来了一个逃宴的,难不成父王的酒宴这会子都没人了?”说着又转向齐攸身后那年轻人说道,“东平,可笑你竟不如红药的面子大,以后可不要说嘴了。”

那先拦住齐攸的年轻人也笑了起来,只是有些窘迫,脸都红了,含糊地说了一句,“我从来都不曾说嘴。”说着就走到穆璃身边去,齐攸看到他们两个站在一处这才想起来,这人好像是叫禇曦,字东平,是璃少主读书的伴当,两个倒是好朋友,看着也极投缘。一同在世子书舍读书,每日里穆璃睡觉他发呆,一对的呆头呆脑,每每先生提问,这一对都是张口结舌,原是宫里有名的“书舍二呆”。可惜这个名头自从齐攸来了之后就叫得不响了,两个都被齐攸给压了下去,哪个都没“二”过齐攸。可是他们两人在外头跟在宫里,正是判若两人啊齐攸可算是吃了一大惊。

齐攸进屋来一个招呼没打,却是看着穆璃和禇东平发呆,脸上神情从吃惊到感叹变幻不定,穆景风看在眼里,略想想大概也就知道缘故了,三人平日里在书房中的行径在宫里也是有名的,穆景风也是有所耳闻。今日一见这场景,止不住哈哈大笑,“好好好,今日赶得巧,你们三个倒是群英会了。齐姑娘坐下,莫要外道才是,东平也坐,咱们才好吃酒。”

齐攸含糊地倒了谢,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穆璃不比那个穆瑄,齐攸对他虽然视而不见,但是倒也不厌烦。不过齐攸想了想又看了红药一眼,穆璃虽然不见得掺和他哥哥和澹台钧的那些事,可是红药要是这么随着穆景风在外头抛头露面,难保不会被澹台钧撞见,虽然此时她有穆景风罩着,可是难保将来……齐攸这么一想就觉得脑子不够使了,也想不出将来会怎样,更想不出红药是不是把那日的事情告诉给穆景风,穆景风知道了又会怎样。

红药却对她温和一笑,怀里抱着琵琶,“胡乱做了几首词,上不得台面,有幸蒙侯爷谱了曲子,这会子唱给众位爷和小姐听,大家只听个曲子,切莫笑话奴家的词。”说着又羞怯地望了望穆景风,齐攸看在眼里,朦朦胧胧地觉得那眼神大约是极爱的意思,可惜穆景风并没察觉。

穆璃一扫往日在宫中的迷糊样,笑哈哈大言不惭地说,“你唱吧,反正我们三个都不会写诗作词。”

说的穆景风和禇曦都哈哈大笑,禇曦还拎着酒壶给齐攸斟了一杯酒,“来来,趁着好曲子,咱们三个该为眼前天大的喜事干上一杯。”

一句话似乎说对了穆璃的脾气,乐得他在桌子上拍了一拍,登时举起酒杯来,那一双眸子里神采飞扬,哪还有往日宫中的迷糊色。

齐攸看着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琥珀色香醇的酒,倒是有点想喝的,可是举起杯子又有点茫然,“什么天大的喜事难不成璃少主要娶亲了?”

穆璃似乎是已经有点喝多了,“我才不娶亲呢,跟些个从没见过面的女子成婚,在家被娘管,开牙建府又被婆娘管,烦不胜烦啊。”

禇曦已经乐起来了,“不是这事,来来来,痛饮三杯,庆祝明日起世子书房停课狩猎。”

齐攸这才想起来,他们俩这是偷跑出来乐这个事。虽然不停课她也敢不去上课,不过照样还是干了酒,本来她是心里苦闷的,可是三杯酒下肚就有些飘飘然了,那些个愁闷竟然暂时忘在了脑后。红药的琵琶弹的好,喉咙也好,齐攸也乐了,伸手拉红药的袖子,“齐攸不通音律,所以也听不出个四六来,就知道听得神清气爽,心里欢喜。”

齐攸说的混话,可是穆璃和禇曦倒都是这路货色,穆璃是王子终究有些腼腆,禇曦三杯酒下肚已经是本性外露了,一拍桌子,“着啊,我也是这么说。早咱们几个怎么没多说说话。”

言外之意竟有些相见恨晚,齐攸见穆景风虽然文雅可却爽朗不拘小节,穆璃和禇曦都是少年本色,与宫中贵胄竟大不相同,心中也有些喜欢。端了酒壶给他们也斟了酒,张口也是豪爽,“今日偏了你们的好酒。我倒也有几坛子百年老酒,是下头的门人孝敬的,明日偷摸带去狩苑,到时候我请几位一同射猎烧烤,明日月亮也圆,不醉不归可好?”

穆景风听得稀里糊涂,也不知道这小姑娘哪来的门人,忽然缓过神儿来想到她这是在学着男人的口吻胡扯,忍不住也是一笑。

穆璃听了却好像高兴得不得了,干了这杯酒也站起身来给齐攸也斟酒。几个莫名其妙凑在一起的人,倒也喝了个痛快,竟一直喝到快四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