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云

第五十章 正途长漫漫(九)

因着顾韫的一番话,沈黎心中不免就对徐姑姑多了几分小心。她明知道这样不对,但仍然抵挡不了内心对顾韫那种茫然的信任。

外边阳光甚好,两个人在廊上对坐着喝茶。

旁边是顾韫特地让人给沈黎搭的一个花架,用尽了能工巧匠、奇思妙想,如今外边已是百花萧瑟的时候,这一角落的花架却依然繁花似锦、葱葱郁郁。

徐姑姑喝了口茶,笑着打量了下院子里的情景。“世子妃好福气,看着您院子里这副光景,就知道世子有多疼您了。”

院子里服侍的人,沈黎一早就让乌蔹她们带着退下了,近旁留下的只有青杏和莺蓝。徐姑姑的眼神在她们身上打溜儿滑过,最后停在了面前那盏晶莹剔透的青色茶杯上。

沈黎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今天徐姑姑的举止表情与上次在梅园,是真的不一样了。

她没急着开口,顾韫既有心与那位惠妃娘娘所出的六皇子接触,那么她就要在徐姑姑面前把握好一个度。“让徐姑姑见笑了。”她将桌上的一个小蒸笼揭开,“徐姑姑尝尝这个,是莺蓝新学作的点心,据说是用的睦州那边传过来的大家方子。”

她的眼睛看着那碟点心,眼角的余光却飞快掠过徐姑姑面上的神色。

徐姑姑眼睛里飞快的闪过一抹复杂,但很快转变成愕然。她伸出手捏了一块点心,用帕子托着送到嘴边尝了尝。半晌方道:“味道果然正宗,说起来奴婢以前也吃过这个,是六殿下回京的时候专门孝敬给娘娘的。娘娘体恤下人,每每得了总会分一些给底下的人尝鲜。想不到阔别多年,竟然又重新在世子妃这里重新吃到了。”

沈黎微微一笑,“我之前在宫里也听娘娘身边的宫女提过一嘴,六皇子虽常年在外,却是十分孝顺的人。隔十天半月,总会亲自手书家信给娘娘。但凡在外见到新奇的,都要搜罗一份送回京里。”

“是啊。”徐姑姑说的很快,声音也轻,说完眼睛又重新看向面前的碟子。

她大约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但沈黎两世为人,自然能看出那没什么痕迹的表情和声音下,隐藏着怎样的不同。

沈黎按捺下心中的奇怪,“姑姑若是喜欢,我让莺蓝去吩咐厨房一声。时不时地给您做一点,送到您院子去。”

“那就承世子妃的恩典了。”徐姑姑朝着沈黎欠了欠身,温声道。

“姑姑别这么客气,我在京里的时候,托娘娘的福气才不至于闹出什么笑话。如今不敢说去回报娘娘一二,总也要替娘娘照顾好姑姑才对。”沈黎笑了笑,又道:“之前世子送到京里的中秋节礼,陛下很是喜欢,因此嘉赏了不少东西下来。世子这几日正要递谢恩的折子上去,徐姑姑可有信要给娘娘。若有,我请世子一并送过去。”

徐姑姑愣了愣,随即笑道:“若不妨碍世子的正事,奴婢倒真想写封信给娘娘。不为其他,就是挂念娘娘的身体。虽然宫里不缺人照顾,但是伺候了娘娘几十年,一时离开免不了总是有些担心。”

“哪有什么妨碍的,不过是顺手的事情。那姑姑今日回去写完后封好,让人赶着晚饭前送过来。明日一早就有信差,快马加鞭送去京城。”

徐姑姑听了忙站起身请罪道:“既如此,那奴婢先告退,等把信写完了再亲自送过来给您。”

沈黎点点头,“知道姑姑着急,我就不留姑姑了。”她说着又偏过头去吩咐旁边伺候的莺蓝,“替姑姑把蒸笼里的点心装好,一并让姑姑带回去。”

“是,世子妃。”莺蓝手脚麻利的重新盖好,也不顾徐姑姑的推辞,硬是塞到了徐姑姑的手里。“这里面有三种,姑姑就当帮我尝尝味。若是觉得好吃,我到时候再给姑姑多送些。”

徐姑姑只得接了,又朝着莺蓝欠了欠身。“多谢莺蓝姑娘,那我就不客气了。”

院子里金灿灿的梧桐叶在空中打着卷儿,梧桐和二雪在院子里腾挪跳跃追逐着那些快要落地的叶子。

廊上安静了好一会,沈黎方才终于微笑道:“真是皇家事,就没有简单的。”

青杏在一旁怔了怔,莺蓝惴惴地低声道:“夫人可是觉得徐姑姑不妥当?”

沈黎没有说话,她撑着下巴有些随意的偏着头看着院子里嬉闹的两只,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随意。末了,抬起左手的大拇指动了动,手腕依然有些生疼。泛着点绿意的暖玉镯子,温温的贴服在她的手腕上,在阳光下闪着令人神迷的光晕。

日光这样好,可惜没了小时候的那份纵心随意。长辈们总觉得孩子们还小,需要庇佑的时候多。但往往年轮攸乎就过去了,孩子几瞬就成了大人。那种无法排解的惆怅,大概一眼就能让人分辨出来。

沈黎仔细回味着徐姑姑那一瞬间闪过去地复杂神色,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叩着桌面。不知道为什么,那明明是很小的一个表情,她却总觉得关乎到很重要的事情。只是具体是什么,还不得而知。偏偏这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她就是想找个人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如意楼里川风院,是如意楼里最正经的一座院子;

用南域纨绔子弟的话说,就是如意楼的老板脑袋有病,好好地风月地方,却硬凹一个无关风月的院子。

往常这座院子基本上是门可罗雀、少有开张,不过今日这里却罕见的迎来了两位衣团锦簇、华贵俊秀的客人;

丰神俊朗的卫鹤之坐在靠水纹琉璃壁的一边,对面坐着神态悠然的顾瑾。

侍女姿态优美的替他们泡好茶,双手奉过一旁,而后莲步轻移倒退到帘后。

卫鹤之对着顾瑾做了个请的手势,“喝喝看,也不知道合不合表弟口味。我是个不大讲究的,因此在这上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不过我听说青州这边的公子哥儿,喝茶都只喝自己喜好的那一种。只是咱们才见面,也没什么机会了解彼此,只得委屈表弟今日先将就将就了。”

顾瑾微微一笑,拂过银色的云袖,从近旁取了自己的那杯茶浅浅喝了一口。半晌方才对着卫鹤之笑道:“这可不是一般茶,若我没品错,这茶应该是桐州送往京中的贡茶云水雾。我也只在几年前托福,从京中赏给王府的礼品中得过那么三四两。若是这个茶都不能算好,那青州这边泰半的人都不敢说自己喝的茶好了。”

卫鹤之爽朗的大笑了几声,“无怪乎二舅舅要将表弟夸得无与伦比,如今一见才知二舅舅果然识人不差。这茶是我两年前在外游历时,从一个朋友处得来的。虽不多,但我不好此道,所以一直留着了。既然表弟喜欢,那我干脆借花献佛将它转赠给表弟。”

顾瑾慌忙摆手,“此茶三年才得几千片,最是珍贵无比。今日能上几杯已是荣幸,如何能再横刀夺爱。表哥切莫再提,不然我都不好意思在此坐下去了。”

“表弟谬矣,‘宝剑当赠名士,好花应送佳人’,在我这种不好茶道的人眼里,这茶也就是‘牛嚼牡丹,索然无味。’但在表弟那里,才能真正懂其之好、知其之雅,能让彼此相得益彰,岂不更好。”卫鹤之笑着引文据典的说完前头那番话,又见顾瑾还要推辞,忙伸出手压住对方的胳膊。“莫非表弟嫌弃我是一介商户,不肯与我亲近,所以连这么一点小礼都不愿意收受。”

顾瑾苦笑一声,只得无可奈何道:“并非如此,只是表哥千里迢迢来到青州,本该是我做东招待。没想到一顿饭还未成,就生受了表哥如此大礼,实在是于心不安。”

“原来是这样,这有什么。”卫鹤之拍了拍对方的胳膊,笑道:“自家兄弟之间,何须分得那么清楚。再说我们身为表弟的母家人,本该就要对表弟多方照顾。只是之前受身份所限,所以不敢与表弟来往,怕害了表弟。外公临终前还对表弟牵挂不已,反复嘱咐舅舅们一定要暗中照顾好表弟,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几位舅舅恨不得将天下珍宝尽数捧来放到表弟跟前,任表弟自行挑选。莫说是贡品茶叶,便是其他的,只要表弟喜欢,当表哥的自然也要想尽办法替表弟弄了来才是。”

这番话听在顾瑾耳里,有些微微耳熟。他慢慢在脑海里回忆了一番,不由在心里突然失笑。卫家表哥说得这些,岂不正是跟自己中午在大嫂面前说的话差不多?

只是自己那时候虽是说的玩笑话,但至少是存着真心实意。如今倒不知道这位卫家表哥,说的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唉,他在心里叹口气。往常他出来只喜欢坐在人烟稀少处,就是不耐烦与人装模作样的假意周旋,却不想竟然都报应在这上头。

“表哥说笑了,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只是没能在外公去世前承欢膝下,有些难过。不过还好,始终还有舅舅舅母和表哥们在。往后日子长着,总有共叙天伦的时候。”顾瑾欠了欠身子,又笑道:“我前面听二舅舅说起,大家这次来青州是有大事要忙。我虽在王府没什么实权,却也能说的上几句话。不知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若有,表哥千万不要客气,我能帮的一定尽力帮。”

卫鹤之毫不在意的摆摆手,“那些先放过一边,咱们兄弟第一次见面,自当说点别的。你在钟妃院子长大,这些年钟家对你好吗?我在外头听说钟家老太公很是喜欢你,往日里对你多有照顾。只可惜我们如今不能做回正经的外家,不然一定要和两位舅舅携礼登门好好感谢一番。”

来了,顾瑾袖子里转着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内心冷然,面上却仍然是一片温柔的笑意。“是,这些年的确受钟老太公照顾良多。说到这个,不知冯夫人所出的那个孩子现在如何了?之前我问舅舅,舅舅总有些含糊其辞。表哥可否告诉我一声,我虽然没有养在冯夫人跟前,但到底也受她恩惠不少。鸠占鹊巢,我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

他和大哥协商的时候,都想到了这位被调换的庶弟。虽然冯夫人没个当母亲的样子,但对顾瑾的心却是真的。上代人的恩怨,他们已经无法追究,但好好的一个王府公子,被替换出去。以卫家的行事来看,还不知道会不会好好抚育。

卫鹤之的眼神顿了顿,随即面色有些伤感道:“那位小公子也是个可怜人,身下来就胎里不足,虽然舅舅他们从开始就请了医术高超的大夫诊治,但也依然没拖过几年。费尽万金,也只堪堪将养到了十岁。他是放到三舅舅名下抚养的,病去后三舅舅伤心得不得了。也只在我回到卫家记在三舅舅名下后,三舅舅才稍微好了点。”他说着面上的神色倒真生出了几分诚挚。“等你见到三舅舅,就明白了。他年纪最年轻,却因着这事弄得两鬓斑白,精气神也不大好,反而不如大舅舅、二舅舅那般看着年轻。”

顾瑾的手猛然一紧,心里头生出一股愤怒的冷意来。

若那个庶弟还活着,那么至少证明卫家还有几分情义。可那个孩子竟然死了,卫鹤之说他孤零零地在青州,又有谁去怜惜那个无辜被换出去的孩子呢?

他失去了本该有的一切,远离爹娘被换到一个陌生又对他没有半分真心的地方。

父王,顾瑾有些恻然的垂下眼睛,父王……父王绝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可是他也任由卫家这样做了。若是有朝一日,冯夫人知道真相,该何以自处。

他在王府,又将如何?

这一年来,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刻意去忽略父王和母亲,因为他们的真爱而给母妃还有其他人带来的痛苦;

他甚至明知大哥在这府中所受的委屈,却还曾经在某个时刻恨上大哥。

但这个世上,“恨”这个字,其实他最没有资格提。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顾瑾蜷着手指,在卫鹤之看不到的地方,目光冷如冰雪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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