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婚

第146章 选择

第146章选择

立夏之日,蝼蝈鸣。又五日,蚯蚓出。又五日,王瓜生。

换了夏装的林谨容端坐在窗前细看面前的账册,默默计算自己还可以腾出多少钱来投入刚开张的铺子里。这个铺子毫无疑问地得到了陶舜钦的赞同和支持,但同时,陶氏果然也兑现了不给她投钱,也不许她动用妆奁的诺言。她只能依靠自己那点在平常女子眼里看起来真不少,但在实际运用过程中真不怎样的两千八百零五贯钱来把这个铺子盘活。

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个新开的铺子将会面临一些什么样的窘境,首先香药贵重,所以这点本钱严重不足;其次新店不比老店,没有稳定的客源,资金回流慢;最后还要囤货,又是大笔的开销。铺面的租金,要上的赋税,雇佣人手的钱财,添置柜台和陈设,给相关人等的打赏和好处,每一件都绕不开去,在等到香药买卖开放之前,她必须靠自己精打细算才能撑过去。

她记得,官府放开香药买卖最快也是在七月,最先放开的几种药物中有木香和丁香,但七月也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很多行商都会特意避开这个时候,也就是说,最快也要等到八月,她才有可能做成第一笔生意,赚到第一笔稍微大点的钱财。

想的没有做的难。她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向陶舜钦赊欠货款,大批屯货,然后等到香药开放,她大笔地赚钱,再引起包括陶舜钦和陶氏,以及林世全在内的诸多人的猜疑。好处是赚钱多,赚得快,可以占尽先机,显尽了重生的好处。

二是默默无闻地做着小生意,踏踏实实地凭着自己现在的财力进少部分的香药,再一点一点地壮大实力,慢慢把生意做大。这样纵然到最后也还是会引人注目,但会表现得更合理,缺点就是在别人大把挣钱的时候,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机会抢走,把客人分掉,而她很可能花上数倍的时间和精力去奋斗也夺不回来。也就是虽然知道了,却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该怎么选择?答案好像就在那里,但迫切感和侥幸心却折磨着林谨容,令她一时下不了决心。她索性扔了账簿,到园子里去闲逛。

她最先去的地方是留儿的院子,那里只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看到她就把所有好吃的东西搬出来和她分享的快乐爱笑的小女孩,还有一只吃得溜圆,走路摇摇摆摆,快乐安静的狗。最是适合静心不过。

但当她顶着太阳走到留儿的院子时,才被告知,留儿和狗都被闲得无聊的林老太太召唤到和乐堂去了。

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林谨容少不得多了几分思虑:“太太可知晓?”

看门的婆子笑道:“就是太太亲自来接了去的。”

林谨容便沿着晒得发白的青石板路,一路走到和乐堂。才到附近,就见胖狗嘟嘟到处撒欢,几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拍着手笑,不时扔个什么东西过去引它,而林世全买给留儿的那个叫柳溪的小丫头,则有些郁闷地独自蹲在角落里,无精打采地玩着面前的小石子。

荔枝便问那小丫头:“柳溪,你们姑娘呢?”

那小丫头见了林谨容和荔枝,眼睛亮了起来:“姑娘在里面,姑太太不喜欢狗……”

原来林玉珍来了,荔枝探询地看向林谨容,问她要不要进去。

林谨容毫不停留地继续往里走:“柳溪看好狗,别让它惹麻烦,有事进来找荔枝。”既然躲不掉,她就不会再躲着林玉珍,以及陆家的一切人。

林家众女眷正听林玉珍抱怨:“吴襄都要去考,没有理由不去考,就算是考不中,熟悉一下也好。又有几个人是一考就中的?可老太爷说,既然诸先生都那么说了,就听诸先生的。我真是不服气……要被人笑死了。”

林老太太沉吟道:“沉稳一点也没错,这样的人多的是。陆缄自己是怎么想的?”

林玉珍道:“他说听他祖父和诸先生的。这孩子,平日里死犟,这会儿倒听话了。知道的说他沉稳,不知道的还不知道要怎么乱说呢。”话说到这里,任何人都能听出她此行的本来目的,陆老太爷已经做了决定,她一个妇道人家的意向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但她脸上抹不下去,有吴襄衬着,她更咽不下这口气,所以迫不及待地提前放风出去,陆缄不去考试不是因为怕吴襄,而是因为他沉稳踏实。

罗氏瞟了一眼带着留儿坐在一旁的陶氏,不怀好意地道:“既然姑太太觉着应该去考,就让他三舅母去劝他,我瞧着陆缄很听他三舅母的话,一准能听。”

林玉珍的脸一下子就沉了去,林谨容听得明白,漫步进去,一一行礼问好。众人少不得一一回应,被她这样一打断,刚才的话题就不好再提起。特别是林谨容还挨着林老太坐下来,主动问起:“姑母,怎不见阿云?”

林玉珍答道:“暑气太重,她有些受不住,我让她在家将养。”

忽听远远坐在窗边的林六凉凉地道:“云妹妹这身子骨儿,可真是……这才刚立夏呢,就嫌暑气重,三伏天她可怎么办?往年也不见她这样,姑母要不要请个大夫替她瞧瞧?”

林玉珍的脸色就有些难看,没好气地道:“她好着呢。看什么大夫?”

林六哂然一笑:“是,她其实是心思太重了。姑母要劝劝她,让她别想多了,想多了伤心也伤身。”随即抢在林玉珍发飙以前起身告退:“哎呀,突然想起还有件事没做完……”

她这席话的直接结果就是林玉珍的脸色很久都没缓过来,罗氏也没有任何抱歉要打圆场的意思,周氏打了岔,却没有人响应。

众人闷坐了片刻,罗氏突地问道:“三弟妹,你开的那个香药铺子生意怎么样?前几日我从那附近经过,特意去看了看,见收拾得干干净净,挺清爽的。”她的眼里闪着精光,眼角睃着林谨容:“听说是四侄女儿帮着管账?可真能干,怎样,生意可好?其实也不要太急,刚开的店子么,一年半载没生意也常见得很,要守得住才是。”

“二伯母说得是,本来就是图个安稳和长远,母亲不急,我也不急。”就是罗氏这不怀好意的一句话,让林谨容瞬间下定了决心。她没有根基。既然陆缄都能忍,都能等,她为什么不能忍?不能等?要抓紧时机做好一切能做的事,但也要忍得住,看清自己的短处,不被急躁和冲动所左右。她再次提醒自己,这只是开始,只是开始!一点点的来,等到理顺以后,再一点点地撕碎,一点点地揉烂,她不急!也不能急!那个终点,不是她抬步向它狂奔就能达到的,她要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朝它走过去!

林谨容豁然开朗,笑嘻嘻地起身牵了留儿的手:“小丫头瞌睡了,我先送她回去。”然后亲亲热热地同林玉珍告别。

陶氏见了,又是一阵欢喜。觉着她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就是林玉珍,见她这样欢欢喜喜的样子,心里也舒服了许多,反倒是看罗氏母女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林谨容不再迷茫,不再整夜整夜的辗转反侧。于是第二日送到林世全手里的信,就从有些急躁,带点潦草的字变成了规整温润的簪花小楷,林谨容以一种平和的语气,告诉他她已经写信给陶舜钦,要进一批木香和丁香。

林世全除了精心打理每一笔生意外,空的时候也没闲着,四处走访平洲的旅店,与过往的客商攀谈结识,与衙门里的官差喝酒说笑,称兄道弟。不时也跑趟清州的榷场,如果价钱合适方便的时候,就不再麻烦陶家,自己进货。

日子平淡安稳的往前滑动,五月里,林亦之成亲,新娘平氏不习惯林家的生活,表现得安静而沉默。进了七月,在陶氏的这家铺子赔了钱,即将倒闭的传言传遍林府和林家众亲戚好友间的时候,朝廷放开几种香药买卖的文书发了下来,于是,不单是清州沸腾了,就是平洲也沸腾了。

凡是有条件的人都想抓住这个机会,抢在大部分外地客商赶来之前,尽量多的买进货物,然后转手赚个好价钱,还没怎么着,这几种药就在市面上失了踪迹。这个当口,陶氏终于问安安静静,不急不躁的林谨容:“要不要找你舅舅帮忙?”

林谨容只朝她淡淡一笑:“我没有钱了,就将那点存货卖出去就好。”

陶氏道:“我可以给你钱。”

林谨容闷闷地道:“还是不要给舅舅添麻烦了吧,舅舅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呢。”七月底,是吴氏的大限。吴氏的死不是意外,她根本不能做什么,只能静静地等,眼睁睁地看着,虽然不能帮忙,也该尽量少的给陶家人添麻烦。

陶氏还想再劝,却见林谨容抬起头来看着她道:“娘,您想不想去看看姐姐和獾郎?还有舅母,不是说近来都不是太好么?如今五哥已经成了亲,五嫂也安静,七弟在诸先生那里读书,您也不用太操心。”

獾郎是林谨音生的孩子的乳名,陶氏还没见过,陶氏很有些心动:“那我问问你祖母。”

第147章忠告

听说陶氏想回娘家,林老太有些不高兴,淡淡地道:“如今天气炎热,路上多有不便,等入秋以后再说罢。”然后又叹了口气:“你是前年才去的吧?说起来,你大嫂和二嫂也很多年没回家了。”言下之意便是,三个媳妇儿,那两个大的都没回娘家,陶氏这个小的怎能搞特殊呢。

陶氏心里暗恨,这怎么能比呢?那两个不回娘家,是因为娘家离得远,总不能因为两个娘家远的嫂嫂不回娘家,就叫她这个娘家离得相对比较近的也不回吧?否则照这样说来,林玉珍更不该经常往娘家跑。于是包了一肚子的气回了房,叫林谨容去陪她自己解闷。

“我们去不了,就让龚妈妈去一趟罢,带点舅母最爱吃的李子去,想必舅母和姐姐也会很高兴的。”林谨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到底这最后一面也还是见不着。

吴氏去世的消息是在七月末的一个午后传来的,陶氏当时就哭出声来,缓过气之后,就往和乐堂去,无论如何她都得去这一趟。

林谨容先派人去通知林慎之回家,然后吩咐人收拾行李,荔枝有些迟疑:“姑娘,不知老太太许是不许?”

“应该能去吧?”林谨容这时候才有些不确定。当年吴氏去世,陶氏的确没能得到允许去清州,她自然也没能跟了去,去的是林三老爷和林慎之。但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以陶氏现在的情形,不能随意去娘家省亲可以理解,可是长嫂兼长女的婆婆没了,想亲自去吊丧,是在情理之中的。林老太爷和林老太太没有理由拒绝。

荔枝叹了口气:“姑娘,奴婢说的是您。”

林谨容沉默地坐了下来,片刻后,她起身往和乐堂赶去:“你们收拾着东西,我去看看。”

陶氏正对着林老太抹眼泪:“虽然早就怎么不好了,但时好时坏的,没想着突然就没了。嫂嫂她待我一直很好,待阿音也是没有可挑剔的……”

林老太和周氏等人都忍不住同情地叹了口气:“陶大太太是个好人,还这么年轻呢,你要想得开……”

不劝还好,这一劝,陶氏忍不住就哭出声来,林谨容赶紧上前扶住她,低声劝慰。

林老太太年纪大了,同情归同情,却是不太喜欢有人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的,特别又是为了这种丧事,她觉着晦气,便微微皱了眉头:“要去就赶紧收拾东西去罢。”又吩咐周氏:“好生准备一份丧仪,不要怠慢了。”

陶氏感激地谢她:“媳妇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林谨容忙低声道:“祖母,让我陪着母亲一起去罢?”见林老太一双昏黄的老眼探究地横过来,忙垂了眼睛小声道:“舅舅、舅母一直待我极好,母亲伤心成这个样子,七弟还要跟了去,我怕没人照顾他们。”

林老太沉默片刻,朝她微不可见地摆了摆手,算是同意了。

当天晚上,就有吴家派人过来问,林家准备什么时候去清州,要不要一起出发。接着陆家也派了人来,说是准备使人去吊唁,问他们什么时候出发,要和他们一起走。

陶氏悲伤的同时,又觉得安慰,对着林谨容流泪回忆了半宿她未出嫁前和吴氏的一些往事,说到唏嘘处不由伤心之至:“这辈子我就没见过几个待小姑这么好的嫂嫂,囡囡,好人不长命,好人不长命啊!”

林谨容红了眼睛,无言地抚着陶氏的背。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陶氏就肿着眼睛起了身,领着儿女去和林家二老辞别,然后登上了马车前往清州。行到城门前,天色也不过微明,城门还未开启,青石墙上露水沥沥,林三老爷一边使人去打听什么时候才开城门,一边去问陶氏:“是和吴家、陆家约了在这里会面的么?怎地还不见人来?这天儿这么热,也不知道早点出门。”

陶氏心情不好,淡淡地道:“反正城门也还没开,等等也不会怎样。”

正说着,就见晨光里一张马车驶了过来,停在林家车前,一个人利落地跳下了车,走到车前行礼:“外甥给舅舅、舅母行礼。请节哀。”却是陆缄。

林三老爷颇有些惊奇:“呀呀,怎会是你去?你祖父让你去的?不读书了么?”

陶氏见了他,心情就有几分好,便道:“怎么就不能是他?按我说,他去很合适。”陆家这是给她这个未来丈母娘长脸,怎么不对了?念书很重要,但是人情也重要是不是?

林三老爷也不过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听陶氏这样说了,也就没其他多话可讲。不多时,吴家的马车也来了,他家去的人真不少,男男女女一大群,杨氏见了陶氏,两个人就互相抹起了眼泪,开始回忆吴氏的点点滴滴,越说越心酸。

“城门什么时候才开啊?我下去找陆二哥。”林慎之等得不耐烦,从林谨容身边溜出去,利落地下了马车。

林谨容掀起车帘子看出去,只见吴襄、陆缄站在不远处低声交谈,听见林慎之叫他们,就都回过头去答应。林谨容正想放下帘子,就见陆缄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朝她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对,林谨容沉默片刻,朝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轻轻放下车帘。

不多时,车外响起沉重的开启城门的声音,吴大老爷沉声道:“快别哭了,赶路要紧。”于是陶氏和杨氏这才收了泪,互相道别,各回各车。

由于是去吊丧,一路上众人的心情都不好,也没有人会刻意耽搁行程,故而走得很快。到得驿站时,住宿条件比上次林谨容她们去清州时好得多。吴家人准备充分,去的人又多,到了点就分别知会林、陆两家的人,不必另外准备饭食,都和他们一起吃。

天气太热,又是在行旅途中,女眷们都没有胃口,草草了事之后就围坐在一起说闲话。吴菱悄悄捅了捅林谨容,小声道:“这屋子里又闷又热,还一大股子怪味,我刚进来的时候看到院子角落里种了一丛茉莉花,咱们往那里去走走,摘几朵来放在屋子里,夜里也好睡。”

林谨容便轻声和春芽说了一句,跟着吴菱往外头去。外面虽然也不凉快,但终究是比屋子里的气闷清爽得多,在院子的西墙根下,果然种了一大丛约有半人高的茉莉花,香味扑鼻,雪白的花蕾和花瓣在暮光里闪着莹润的微光,让人心头的烦躁由来去了一半。

吴菱命婆子拿瓷盘盛了清水在一旁候着,与林谨容二人一人照着那新鲜好看的轻轻摘下来,放在水里养着,准备稍后分送给众人。

忽听不远处有人道:“你们在做什么?”却是吴襄独自走了过来,“这茉莉开得可好,多摘几朵,分我们一些,屋子里味儿怪怪的,难闻得紧。”

吴菱就道:“都有的,二哥从哪里来?”

吴襄道:“我刚进去和我娘请安,出来闻到茉莉花香就寻了来,不期见着你二人在此。”然后特意和林谨容打招呼:“四妹妹,许久不曾见着你了,回去后我家有人要去江南,你可有信要带给杨茉?”

林谨容道:“我给她准备了一些东西,等回去后就让人送。”

吴襄有些感慨:“现在极难碰到你。我们小时候的几个玩伴,现在很多人都不曾见着了。”

林谨容一时无言,自她定了亲后,陶氏的确减少了带她出门做客的机会。就算是出门做客,年岁已长,也不可能如同从前那般自在,所以吴襄与她的确是很久不曾见到了。

吴菱就低声道:“定了亲,年纪大了,自然难得见着。就似杨茉,小时候经常来我家,定了亲就被接回去,再不许出来了。要再见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说到生死离别,气氛一时之间就有些凝重,林谨容轻咳了一声,笑道:“吴二哥,你是年前就要赶赴京城应试的吧?”

听她提起这个,吴襄顿时豪情万丈,眼睛发亮:“是。”突然又想起陆缄来,便压低了声音道:“陆缄真的不去?”

林谨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听说是这样。”

吴襄就道:“他为何不去?我和他有约,考场上一决高下,他不去,还比?”

吴菱看了林谨容一眼,忙朝吴襄使眼色:“二哥……”

“听说是诸先生建议他再读几年,他自己也觉得沉稳一点比较好。”林谨容轻轻一笑,抬头看着吴襄:“吴二哥,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吴襄有些诧异,但还是微笑着摆出一个请讲的姿势。

林谨容清晰地道:“吴二哥,你这样疏狂的性子,知道的觉得你率性;但若是不知你的,只怕会得罪人。京中不比咱们这小地方,显贵太多,你要注意一点。”

吴襄以为她是指问陆缄到底考试不考试这件事,便浑不在意地笑了。

吴菱还懂得好歹,帮腔道:“二哥,这话家里人没少说你,现在阿容也这样说,你还不注意!”

“小姑娘家莫要学太太们唠叨。”吴襄懒洋洋地朝她二人拱拱手:“我先走了。”随手将婆子手里捧着的一盘子茉莉花顺走:“谢了啊,我替你们拿去分给其他人。”

吴菱便抱歉地道:“阿容,你晓得他的性子,先前他说那什么考不考的话,你莫要在意。”

林谨容轻轻摇头,她能做的只有这一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