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照,程周氏感觉到一阵暖意,默默抬起头,视线穿过大开的门,看着外面那些衙役,她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我好像忘了什么。”
程周氏呆了半晌,目光落在大门外,看着那些衙役,又轻声道,“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杨玉英招招手,几个衙役就过来押人。
衙役刚把程周氏押上马车,不远处那个小孩子就猛地冲到眼前,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林官脚步一错,伸手揪住他的衣领,轻轻拍了拍胸口苦笑:“吓我一跳。”
说着收紧手指,任凭小孩子四肢飞起,四处乱舞。
杨玉英扫了一眼,这小孩子嘴里呼噜呼噜叫唤,就像一只凶猛的小兽。
程周氏迷惘地探头出来,这一次竟看见了这个孩子:“妞妞?”
那小兽顿时乖乖巧巧地停下动作,不自觉擦了擦脸,拽了拽衣服,努力露出个灿然的笑容来。
程周氏眼泪登时滚滚而落,由小声哭泣,转瞬间就变作了嚎啕大哭,哭声越来越高。
小孩子低着头,垂着肩膀,满脸懵懂,不知所措。
林官想了想,还是拎着那孩子,直接把她放到了程周氏的怀里去,程周氏一把抱住她,抱得紧紧的。
孩子的脸慢慢变得红扑扑,一丝光亮也无的眼睛里也开始闪着光。
杨玉英叹气:“程周氏犯下死罪,这孩子怎么办?”
林官沉默半晌:“总能过得下去……世间可怜人千千万万,我们本也可怜不过来。”
只是这个孩子却与普通的孩子不同。
他应该是天生拥有强大的灵力,最近一段时间不知是环境异变,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能力一下子爆发出来,可她年纪小,不懂事,无法控制,只靠本能使用异术。
“唔,应该送咱们自己的抚孤院。”
杨玉英摇摇头,半蹲下身问那孩子:“你们家酒坊闹鬼,是你做得吗?”
小孩儿紧紧闭着嘴,满脸懵懂,林官轻声道:“是她,只是她恐怕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原因。”
“程周氏杀了人,日日做噩梦,恐怕还有自毁倾向,这孩子一担心就会闹出动静,因为这动静,程周氏就以为是程柱的鬼混作祟,越发害怕。”
林官几句话说出口,也是宛如亲见。
一直到三天后,杨玉英他们被逼着提交巡查报告,这件案子才被理清楚前因后果。
程周氏原是江南一小户人家的女儿,后朝廷采选宫女,她正好适龄,采选使臣到了,她不得不进了宫门。
十八岁那年宫里万寿节时,陛下施仁政,各宫都有不少宫女被放出宫门。
周氏不是个有野心的姑娘,宫里的生活对她来说充满荆棘,她性子温顺柔弱,从小到大从不曾与人生过口角,上孝敬父母长辈,下友爱弟妹,在宫中的日子根本就是一天也无法适应,幸而她人好,在宫里到有几个愿意帮扶的,干脆就趁着这个机会出了宫。
没成想,出宫才知,去岁家乡闹灾荒,父母兄弟竟然遭了难,一个也不剩。
周氏大痛,恨不能一死,之后一整年浑浑噩噩,后来也是意外,让程家酒坊的老板程柱看上眼,托官媒求亲。
程柱有一张老实憨厚的脸,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瞧着像个踏实人。
周氏只求一个家而已,考量过后也就应了。
谁曾想那不是她要的家,就是一个火坑,新婚夜进洞房的根本不是程柱,而是程柱一个所谓的族兄弟。
那简直是噩梦。
周氏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沦落至此,更不明白,哪个正常人会做这等事!
到第二日,程柱只冷冰冰地看着她,全然不觉得这是何等畜生作为。
他什么也不解释,什么都不说。
之后就是一次又一次,每一次的噩梦来临,她想逃都逃不掉。
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京城,在这天子脚下,在这首善之地,她竟然和那些被卖到山沟沟里的可怜女子一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周氏无法反抗,她太懦弱,一开始是说不出口,后来想逃走,想告诉别人,但别人都只当她疯了。
她也的确疯了,对外界的一切再无感知,只剩下痛苦,无与伦比的痛苦。
直到她怀上孩子,程柱对她忽然温柔下来,双目含泪,甚至跪下来打自己的脸,口口声声说他是没法子,他早年受过伤,根本做不成男人了,可是他不能让人知道。
如今程家的酒坊还在他手里,若是族中有人知道这事,他不光抬不起头做人,家里的产业一样保不住。
周氏听不懂,也不愿意懂,她只想离开,可她不敢,她什么都不敢做。
渐渐的,她便麻木。
孩子生下来,是一对龙凤胎,日子似乎好过了些,只要忘记那些噩梦,生活还能继续。
她不敢去死,也只有这么活着。可又活得极苦,程柱在外老实巴交,出了名的酒品好,在家里有时候也对周氏好,可大多数时候都是暴虐成性,喝了酒便动辄打人。
不光是打周氏,对两个孩子也毫无怜悯,两个孩子总是遍体鳞伤,外人只知道是周氏动的手,因为她是疯子,打人又有何奇怪?
那日,周氏跪在官府的大堂上,眸子一片沉寂,就如烧过许久,已经凉透了的灰烬。
“不知道从哪一日开始,我就真成了疯子,那两个孩子我一点也不爱,看着他们被打,我也无动于衷。”
“日子一日日过去,我唯一盼着的就是程柱能出门,他偶尔会出门去做些我不知道的事,留下我一个人,能清净两日。”
周氏已语无伦次,神色暗淡。
“我明明可以逃走,我也想过,可我在大家眼里是个疯子,他一走,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看……我害怕,特别害怕。”
“老天怎么也不肯放过我,那天晚上我躲在房间里,听程柱踢打我女儿妞妞,我儿子拼命护着他妹妹,我就这么蒙着被子,迷迷糊糊的,似乎听见程柱走了,我儿子躺在门外呻吟,妞妞一直在哭,可我身体就好像生了锈一样,怎么也起不来。”
周氏开始颤抖,浑身都在发抖,眼眶红得厉害,却也无一丝眼泪,“第二天,我终于打开门,就看到我儿子躺在地上,我走过去摸了摸,他已经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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